遥远的哥哥
2022-03-29冯乙历
冯乙历
住处附近有一家“韩国欧巴的食堂”,就在十字路口的对角线上,透过房间的窗户就能看到霓虹灯的招牌。我已经窥探了它好几天。
晚餐,一个人吃,那就去韩国欧巴的食堂吧。
点了一份豆腐汤,配米饭。等了很久。幸好,有朝鲜小菜摆在我面前,像两颗定心丸,让我气定神闲地等下去。
小时候,听我妈说,正宗的朝鲜小菜可以摆满桌子,一小碟儿、一小碟儿……每一份都不一样。
我妈是典型的朝鲜族长相——这可不是夸她。她虽然拥有朝鲜族长相的优点,五官圆润,但也继承了朝鲜族长相的特点。我的萝卜腿就是从她那儿继承来的。
韩国欧巴的上菜速度真是慢,慢得让我有时间在脑子里慢慢地翻找那些与我的另一个家乡有关的记忆。
每次去朝鲜饭馆都仔细地找一道菜——醇豆腐汤?我应该没记错这道菜的名字。
据说,这是检验一家朝鲜饭馆是否正宗的试金石。这道菜,一般的朝鲜家庭很难在家里做成,需要一定的技术和条件才能熬出的牛油和牛肉汤配合豆腐、辣酱、以及各种配菜熬制很久。最终还有一颗完整的荷包蛋跟牛油、牛肉汤如胶似漆地融合才算达到可以上桌的程度。
很可惜,我好多年都没有尝过真正的醇豆腐汤了。
韩国欧巴的豆腐汤,依然让我如期地失望了。但,“欧巴”是哥哥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像韩剧里的女人,深情款款地对男朋友说话,以“欧巴”作为开场白,不过我的确有个“欧巴”。
趁着热度,尝一口汤的滋味——突然好想我哥。想念他的妈妈(我的二姨)端到炕上小桌的朝鲜菜。
眼前小小的石锅里,挤满了土豆、洋葱、小瓜、豆腐、蛤蜊、大葱……厨师用心地把各种食材本来的味道揉进一锅,产生出另外一种整体有序的美味。
我的味蕾在每一口汤里平静而疯狂地搜索小时候在东北生活的记忆。
三个韩国大叔在我思绪万千的时候走进了餐厅,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看穿着和神态就知道他们是韩国人,说着我听不懂的韩语,但是却让我觉得那么亲切。
还是想我哥——我二姨的儿子,不会说朝鲜话的朝鲜族欧巴。我在他家住了一年,度过了小学一年级,那年我5岁,他7岁。
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带着我坐上火车,先去北京。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去北京。
第一次去北京的记忆和通教寺、动物园、天坛、颐和园有关。
第二次去北京,似乎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很快又转车去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说这里是二姨家,有个哥哥会带着我一起玩。
从北京去东北的火车上,车厢里邻座的人几乎都是北方人,总有人来逗我说四川话给他们解闷。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年,在东北农村的生活,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幸福快乐的童年。
一年后,我妈把我从东北接回四川的时候,我的四川话已经转变成纯正的大碴子味儿东北话,于是火车上的人又开始逗我说东北话给他们解闷。
他们最喜欢问我:“东北和四川,哪儿更好啊?”
“内旮沓都好!”火车上的人似乎特别喜欢听我说“旮沓”这两个字,好像我的发音如教科书一般的纯正,且美好。
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而我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给他们带来了快乐。
到了二姨家的第二天,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结满了绿色的葡萄,每一串、每一颗都紧紧在一起,看起来挤得很辛苦。我抬头望着它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没有脱离母体的葡萄。
有一颗紫红色的葡萄引起了我的注意,伸手摘下来。二姨端着喂牛的饲料盆从我身邊走过,我像是炫耀战利品一样得意,笑嘻嘻地没说话,拿着唯一的一颗红葡萄给她看,意思是:我要吃掉它。二姨笑笑,算是应允了。
从那天开始,葡萄红一颗,我就吃一颗。
我哥也跟着我这么做。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来之前,在我走之后,二姨家的葡萄都是整串红了才能被摘下来吃。我在她家,破了例。我在二姨家的那一年,是他们家葡萄收成最差的一年,连葡萄酒都没酿。长大了才知道,吉林通化葡萄酒曾经是那么风光无限的存在。
小学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我和我哥背着书包,走进同一间教室。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从来没有安排过我们坐同一桌。
可能我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吧。
他又白又清秀,而我是个十足的小黑妞。
所以,我哥错过了第二个学期开学后,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些从南方飞回来的小燕子,飞进教室,站在房梁上,用一泡惊天动地的鸟屎砸在我书桌上的难忘瞬间。
二姨养的是儿子,她从来不为梳头这件事儿发愁。
我去了之后,二姨每天早上都要费尽心思地给我梳头发,编辫子,换发型。
我哥总是在旁边不耐烦地催:“妈!快点啊!”
我坐在二姨的腿窝里,不说话,心里很享受。
有时候,隔壁邻居家的男孩子们会来二姨家集合,等着一起去上学。
现在回想一下,那些都是我哥的小伙伴,那时候他还没有交到异性朋友的本事。
而我哥算是他们中间唯一有异性朋友的人,他的异性朋友就是我。
所以,我经常跟一群男孩子一起上学,他们一路上蹿下跳,我一路小跑。
冬天,下大雪的季节,我们在雪地里艰难地抬腿——必须抬腿,雪的厚度淹没了膝盖。
阳光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光,像极了我现在偶尔会用的带闪粉的眼影。
后来回到四川,老师要我们用“亮晶晶”造句。
我举手发言:“阳光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真好看!”
这个句子遭到了一个特别臭屁的男生的举报:“老师,她说的不对。下雪之后,怎么可能出太阳!”
“本来就会出太阳啊!”我据理力争。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嗯,对的。下雪后,不可能出太阳。”
顿时,全班起哄。
这成了我从东北回到四川之后,最大的委屈,没齿难忘。
后来,我看到网上的帖子:北方的孩子画出了圆形的茄子。四川的老师说他画的不对。因为四川就不产圆形的茄子。
我这才释然——这就是地大物博的国家才会存在的地域差异。
踏雪上学的路上,有雪、有阳光。还有我二姨给我扎了两个高高的辫子,戴上套头的毛线帽,头顶上出现两个小角,雪地上的影子让我看起来像头上有犄角的小龙人。
我哥和他的小伙伴们对着我的影子笑。我也笑。
不记得那天上学有没有迟到。
只记得,闪烁着阳光的雪地上,至今都还有我和我哥的笑声,还有我的小龙人影子。
回到四川后,再也没有踏雪上学的机会。
偶尔天上飘几粒小米一样的雪花,全城都为之欢呼雀跃。
而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我想念我和我哥在二姨家的菜园子里堆的那个并不好看的雪人。
我们还没来得及给雪人安上眼睛和胡萝卜鼻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雪人踹倒了。
堆雪人的前几天,我们在电视里看了武打片,学着那些武林高手助跑、飞踢、“霍……哈……嘿……”从不同的方向朝雪人冲撞,轮番起跳,累得在雪地里打滚、尖叫。
为什么毁掉雪人的过程比堆砌一个雪人的过程更快乐呢?
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这样疯闹,直到二姨喊我们:“吃——饭——啦——!”
入冬前,二姨在炕上裁剪布料,给我做棉衣、棉裤。
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关心一下棉衣、棉裤的进度。
我哥就穿前一年的,而我只能穿新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东北过冬。
看着二姨把一堆棉花一点一点地絮出衣服和裤子的形状,真是神奇的过程。
棉袄的扣子,也是纯手工的盘扣。那种5岁小孩自己扣不上也解不开的盘扣。
每天早上,二姨会把我的棉衣和棉裤放在炕头最暖和的地方烤着,她做早饭的时候,由二姨夫给我穿上。
二姨夫是那个村子有名的木匠,长满老茧的手掌和粗壮的手指给我穿棉袄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暖和。
在下大雪之前,二姨家的菜园子里种满了大白菜。它们都要被二姨做成水缸里的酸菜和泡菜,那是一整个冬天饭桌上的主角。
我见过二姨和二姨夫在菜园子里收割白菜的样子。我也好想试一下。但是他们从来不让我帮着干活,怕弄脏了身上的新棉袄。
趁他们不注意,我悄悄地拿了一把最小巧的菜刀,一个人走进菜园子。
手起刀落,连着砍倒了好几排早已等在那里的白菜。
它们都排着整齐的队伍,耷拉着已经蔫掉的最外层的叶子,每一棵都粗壮得像个水罐子。只是我每次砍倒一棵,就像砸碎了水罐子,所有的白菜梆都散开了。看起来,我的操作和二姨、二姨夫的操作有点不一样啊。
他们砍倒的依然是个“罐子”,而我却让“罐子”碎了。
越想越不对,还是停手吧。也该吃饭了。
我拎着小菜刀回屋,悄悄地把它放回菜板上。
那年冬天,别人家的酸菜捞出来几乎都是整齐的半棵,而二姨捞出来的酸菜,有很多零零散散的叶子。
东北的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大坑。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池塘。我哥说,那叫大坑。
到了冬天,大坑里的水结满了冰。整个村的孩子都会去那里滑冰。
我也跟着我哥去了一次,但是我不会滑冰,总是摔跤,被小伙伴笑话。
二姨夫看我想去玩,又不好意思去,就从工具箱里拿出水泵,对着菜园子抽水,要给我做一个溜冰场。
水泵哇啦哇啦地叫着,从井里抽出的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我站在炕上,扒着窗台,透过窗户盯着泛光的水花,目不转睛,心里期待着属于我的溜冰场。
水灌满了整个菜园子。我们等待着水能尽快结成冰。二姨夫带着我们去他哥哥家串门,坐在别人家的炕上,听大人聊天,我完全没有融入我哥和他的表姐妹的游戏,心里只惦记着我的溜冰场。
冬天的月光那么清冷,可我在回去的路上却那么激动。
“牵着你小妹儿的手!”二姨让我哥牵着我。怕我摔了,也怕我冷。
我哥的手一直都很热乎,而我天生就是冰手,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在东北的那个冬天,我哥就是我的暖手宝,一只手焐热了,我们就换个方向,让他给我焐热另一只手。
当我们回到家,院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听到大鹅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跑进去一看,二姨养的大鹅们在菜园子里引吭高歌,边喝边唱。
它们把二姨夫给我做溜冰场的水喝掉一半,只留下一地薄薄的冰碴子。
我们出门的时候太着急,二姨忘了把鹅关起来。
那天晚上,二姨把我搂在怀里,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给我擦眼泪,还变着花样地在故事情节里穿插我的各种优点。溜冰场没有了,但是二姨用一个优秀得一塌糊涂的我弥补了我的伤心和遗憾。哭累了的孩子特别容易入睡,好像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我哥的声音:“妈,你还是去搂着小妹儿睡吧。我怕她醒了,又该难受了。”
没心没肺的我,翻身又睡着了。许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在二姨家的那一年,把我哥本可以一人独享的母爱,分走了一大半。我觉得他可能会恨我,不然怎么从来不给我写信呢?
冬去春来,夏已至。
我、我哥、二姨、二姨夫躺在炕上,开着窗户,看着夏夜的星空,繁星点点,有流星划过的时候,我哥特别兴奋:“小妹儿,你看!……哎,又来一颗!”我赶紧许愿。
看了《霹雳贝贝》之后,我们一起对着满天的繁星,伸着脖子大喊:“外星人……”
喊了好几遍,也没有外星人搭理我们。
“是不是外星人睡着了?”
“哥,我渴了。我要喝水。”
“那你去喝呗。给我带一口。”
“你去!”
“你去!”
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园子里摘两个桃子吃。
两个正在换牙的孩子,都没有门牙,只能用大牙啃桃子。
过了一会儿,互相嘲笑:“你看,地图挂嘴边儿了。”
离开东北很多年以后,我一个人在重庆读初中,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城市的最高地一路捏着刹车去上学,每天晚上骑一段路,推一段坡,艰难地回家。
有一天,收到我哥从遥远的东北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小妹儿:
你好,哥想你了。
想起我们小时候,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我们俩一起在炕上做广播体操给我爸妈看。
我们一起铺炕被,收炕被,还把我们家的小猫卷进炕被里,找了好久才找到。
你走了过后,每次我爸妈看电视,看到机灵、可爱的小女孩,都会说她像你。
现在,没人跟我吵架,没人跟我抢我们家唯一一把小椅子,也没人跟我打架了,我们家每天都很安静。
东边邻居家有俩兄弟,西边邻居家有俩姐妹,每天不是西边打架哭了,就是东边吵架哭了。我就只能看电视。
院墙上还有我们俩闹矛盾的时候写的坏话。我写你是个大王八。你也写我是个大王八。
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恨你,我特别想你。我们俩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呢?我发誓,以后我一定经常给你写信。……”
我推着自行车上坡,心里回忆着我哥给我写的信,那封信就放在我的书包里,那么沉,那么重。那天,我到底怎么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家?我不记得了。但是信的内容和我哥不是那么好看的字迹却让我至今都历历在目。
又过去很多年,我和我哥都在不同的城市有了各自的家庭和事业,虽然有微信和电话可以随时联系,却没有可以联系的理由。我们各自的生活内容完全没有了交集。
幸好,“韩国欧巴的食堂”让我想起了他——那个曾经陪伴我度过一年幸福童年的“歐巴”。
每个女孩,都想有个哥哥。幸运的是——我有!
责任编辑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