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夜是一壶温酒
2022-03-28柏琼英
柏琼英
太阳滑到西边高岗的树梢上了,我知道她很快就要隐没了她红彤彤的脸,知了在急促地哀叹,然而我不着急:妈妈交代我收的谷子,我已经用谷耙推拢,堆成了两个硕大的圆锥。接下来,我要用黑红黑红的高粱穗扎成的扫帚将遗留在坝子里的一层散碎的谷子细细地扫拢。妈妈说一定要扫干净,“稻黄米熟鸡眼瞎”,丰收时节,鸡是不会吃遗落在地上的粮食的。如果任它们躺在地上,只能被雨水冲进地坝的缝隙里,或生了黄霉,或生了秧苗,所以千万不能留下一粒可以扫得起来的粮食。
扫完谷子,我就要去把通往晒坝的竹篱笆的门闭起来。关上门,我抬眼一看,果然,那群刚换毛的花鸭子,在颈子伸得长长的大白鹅的带领下,一摇一摆地走着。它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只又一只地上坡来了。
谷子和苞米,我已经为花鸭子们撒在了食槽里,还给它们准备了一大钵清清凉凉的井水。它们是住在屋后翠绿的竹林里的,只有一圈小小的竹栅栏,那栅栏只有半个我那么高,但我不担心它们会逃离,毕竟竹叶多么蓬松、多么温暖啊,水多么甘冽,粮食多么香甜啊,我更从来没听过还有“偷鸭子”这种“奇事”,农人们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收录这个词。
于是我放心地去烧洗澡水,柴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地燃爆。袅袅的白烟从烟囱里蹿出去,挥袖送走了夕阳,又欠身迎回了赤脚的爸妈。
爸爸将挑回来的花生箩筐一掀,花生便骨碌碌地滚到了宽敞的挑檐下靠墙根的土地上,然后他用谷耙将花生轻轻地推开,铺平,形成一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明天早晨,我知道,那块干燥的土地将会吸去花生的水汽,把自己变得湿润润的,由淡淡的粉红变成深深的潮红……如少女娇润的红唇。
猪圈里,壮猪们一听到妈妈的声音便开始“嗷嗷”地撒起娇来,催促着妈妈快点给它们送些吃食去。妈妈麻利地提起潲水桶,兑好猪食。而我则站起身来,将烧得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舀到后面那只接收灶膛余热的锅子里去。
于是当妈妈“哗啦”一声将猪食倒进猪食槽时,我也“哗啦”一声将黄瓜片倒进油锅里。猪儿们“呼噜呼噜”地吃猪食,黄瓜片则在锅里“嗞嗞嗞嗞”地散发着它们清新的气息。
而爸爸呢?他正抬头认真地看着天上的流云和天际的残霞。“今晚是一定不会下雨的!”他语气笃定。于是他找来了一张大大的花油布,铺在谷堆上,用石头和断砖把两堆谷子的四面八方压得严严实实。
昏黄的灯光下,粗陋的八仙桌在抹布和衣袖经年累月的摩擦下,泛着原木特有的光泽。桌上孤零零的一碗黄瓜,色、香、味、形俱不全,但我们吃得笑语不断。
洗澡上床,没有睡前故事,也没有安眠曲,有的只是堂屋里随着灯光斜斜投过来的妈妈纳鞋底的细长身影。而爸爸呢?他忙不迭地进进出出拾掇东西。于是堂屋里、屋檐下,便间或响起“乒”的一声,或是一串温暖的“啪啪”声。
夜,深沉静谧,疲倦的父母渐渐进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山村的夜如被泼了浓墨,再无别的光与色,夜风拂过芭蕉,像徐徐的海潮。蜘蛛在墙角吐丝,声音显得那么响亮,草席下的稻草,因脑袋的重压而窸窣作响。突然,对面山脚大田边大伯家的狗吠起来。爸妈都醒了,我赤着脚跳下床:“一定是哥哥他们又去照黄鳝了!”
山坡下,大水田里几束红彤彤的火槁與它们的倒影交相辉映。收割过稻谷的田水明净澄澈,田水里金黄的鳝鱼悠游在稻茬之间。二伯、三伯家的堂哥哥们憋着气,静默着,突然,一个堂哥猛地一镰刀背砸下去,黄鳝便拦腰陷进了淤泥里,首尾还在水里搅动着。此时,堂哥一把将它抓起来,扔进了背篓里。
有了这个小小的插曲,梦便有了香气,因为我知道,明天我的桌子上也会有一盘香喷喷的鳝鱼。
二十年过去了,家乡的一山一土、一草一木都还在,老屋也还颤颤巍巍地瑟缩在小山坡上。二伯已去世,堂兄妹们因结婚、学习、工作,天南海北散居各地。当人生遭遇困顿时,我想他们肯定也会像我一样,会想起那些静谧的童年夜晚,如温酒入心,四体皆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