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方言写作的可能性
2022-03-28林渊液
什么样的故事内容就会采用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语言背后就有什么样的思想。这是阅读和创作小说的体会。也就是说,一个成熟的小说作品,故事内容、语言、思想,这三者之间有缜密的内在关联。从整体论的角度看,语言是不宜单独拎出来讲的。但我们还是会经常这么做,可见,在理性主义时代,还原论代表了一种科学的、简便的研究方向。在探讨新南方文学时,南方方言的写作也便成为一个有效话题。我一直在潮汕平原生活,便以潮汕方言为例来聊聊。
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中,于小说创作中运用潮汕方言的当代作家,有三种类型。其一是外地作家入潮,如陈继明。其二是潮籍作家旅居外地,老一辈的有秦牧、郭启宏、郭小东,年轻一辈的有林培源、陈再见、陈崇正、厚圃、陈润庭、黄守曇、吴纯、陈行扬等。其三是在地写作,包括曾在全国产生过广泛影响的农民作家王杏元,一直在潮汕地区生活的老一辈作家陈宏生、孙树源,以及现在还在场的王哲珠、陈继平、陈跃子、谢初勤等。我自己兼写小说和散文,也归属于第三类。
潮汕方言在小说中的呈现,也有三种结果。其一,潮汕方言与小说的内容融为一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根本无法厘清。其二,潮汕方言退居为一种文学元素,是一种外部的呈现。其三,从潮汕方言提炼出可能丰富汉语言的成分,并赋予现代性意义。前者,多为传统现实主义作品,后两者,多为现代主义作品。
我们可以想当然地理解,三种呈现结果是与方言的浸淫程度呈正相关的,它可能与三种类型的作家形成直接的对应关系。有趣的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两组关系的对应阡陌交错。比如,陈继明是一位并不懂得潮汕方言的外地作家,其近作《平安批》却大量使用潮汕方言,而且,方言的运用与小说内容是交融的。《平安批》出版之后获得认可,包括许多潮汕读者,这当然与小说家对潮汕文化的深度认同、对潮汕人性格特点的深刻理解有关。如果说陈继明的主要作品中的《七步镇》很现代,《和尚》很东方,那么《平安批》可谓是很潮汕。作为小说家,这到底是创作成长路上的移步换景,还是一个容量巨大的杂食主义者的多面向追求,现在下定论恐怕为时尚早。
潮汕平原上的人们,对方言有一种深长而固执的爱好。这使得在地作家的写作,特别是年龄稍大者,大多数依然是潮汕话思维方式,文字是被方言腌渍的。这种写作,人物刻画生动、场景还原逼真,对于方言地区的读者来说,情感交融。然而,正是这最后的一个优点,同时潜藏着危机。方言地区以外的读者对此是否接受?大量的方言是否增设了阅读的障碍?陈继明的写作与年龄稍大的在地作家的写作,区别在哪里?有人说,《平安批》虽然很潮汕,但它又深具东方文化特质。也就是说,陈继明是借潮汕文化为大厝,却以东方文化之风穿堂而过。这当然与他早期的创作历程有关,《七步镇》《和尚》等作品,是早已潜入作家血脉的思想方式的呈现。如果具体到方法论层面,我觉得,最大的区别应该是普通话思维和潮汕话思维。陈继明使用的是普通话思维,即便运用潮汕方言,写作时也需要转译,这个过程虽短暂,却依然是二次创作。
有一次,在广东省作协参加活动,中场休息时我与诗人黄礼孩、世宾一起喝咖啡。奇怪的是,我与世宾的聊天一直使用普通话。大多数潮汕人对方言的渴求和依赖非同寻常,即便身在外地,两个潮汕人打上招呼,聊天是一定会转换为方言频道的,特别是我,一直在方言区生活,日常用语依然是潮汕话。当时,礼孩帮我们要了咖啡之后,接了几个电话,并没有参与讨论,我们并不需要照顾听不懂方言的在场者。这只能说明,此种交流方式是一个自觉选择的结果。我跟世宾提出这个问题,他说因为我们探讨的是现代性话题。普通话比潮汕话更具现代性,英语比普通话更具现代性(在这里,现代性并不是优势判断)。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过来,关于文学的创作和思考,我的思维方式已经转变为以普通话思维为主。何时转变、如何转变,竟然都不自知。
后来有一次,与几位潮籍作家交流写作的语言思维,有潮汕话,有普通话,也有双语思维,不一而足。参照他们的创作情况来看,语言思维的习惯直接影响到了方言在小说中的呈现结果。潮汕话思维的写作者,相对地更偏向于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更偏向于文化认同。而普通话思维的写作者,更偏向于现代主义写作,更偏向于文化省思。这两者只有写得好与写不好之分,其本身并没有优劣之分。
我在小说中也会运用潮汕方言,不多。因为写的是潮汕故事,这些人物的口头禅,身边的风物,都可能需要方言来协助完成。比如,在《倒悬人》中,提兰的丈夫说:“人家大姨把女儿送回这座城市,不就是因为有‘厝人头么。”“厝人头”就是有亲戚熟人,外来者有得照应。为了防止这个俗语引致的阅读障碍,在文本中我直接把这句解释写上去。在《鸟事》中,得知丈夫有婚外情,细妹说道:“他可以做初一,我就可以做十五。”意思是以牙还牙。这种俗语的使用,与人物的性格和内在的价值取向有关。在《绝处》中写到一种乐器,名叫椰胡,潮汕人把它叫作“奅(冇)弦”,“奅弦”在潮汕地区使用非常广,还延伸出“拉奅弦”这样的俗语,意思为说大话骗人。在这个潮汕称呼的背后,“奅弦”有着比“椰胡”更为丰富的内涵。关于这个名词的正确书写,我请教过语言学者林伦伦,他说,“奅”有说大话、虚张声势的意思,上海等地方言也用到这个字,建议我使用“奅”而不是民间常用的“冇”。潮汕话虽然只有方言没有文字,某些句子与词语的规范书写有一定困难,所幸有语言学者可以请教。
《鸟事》是我写得最潮汕最东方的一篇小说。有意思的是,创作这篇小说时,我正好颈椎病和腰椎病发作,必须躺平休息,而大脑却没有停止运作。我平躺着,左手拿纸右手拿笔,像做杂技般完成了大部分的篇幅。因为肢体的疲乏,迫使我用最少的文字来表达,那些在键盘上噼噼啪啪恣肆汪洋的语言,被迫不断浓缩,以至于这篇小说定稿的字数比原来可能达到的篇幅减少了五分之一。字数虽然少了,但叙述的气息却是沉缓的、内敛的,而且留白的空间更大。在这篇小说中,东方与潮汕的气质特征也是嵌套的。这是特定环境的激发,此后无法复制。
我个人在写作中运用方言比较审慎。客观上,文学作品并没有凸显地方风情,传播地域文化的义务,除非是文本本身的内在需要。而且,同样作为方言,优势文化与劣势文化的方言相比较是有区别的。优势文化的方言,更具有穿透力和沟通能力,更有可能参与完成通用语言(比如普通话)的建设。在整个汉语言的使用区域,潮汕话并非优势文化的方言。当然,对于主张方言写作的作家,我也表示尊重,甚至会向他们学习,盗取琼枝瑶草,或者肋骨。这种差异应该是由写作者的思想和叙事倾向决定的。
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会使用方言。一种是必要的人物塑造。人物语言我用得多一点,叙述语言用得极少。另一种就是对于现代汉语有丰富作用。它们可能来自古代汉语,已被丢失,也可能来自民间。《鸟事》中有这么一句:“她自己,没有做好这个关目。”我们老家有一个风俗,女人在新婚之夜必须做一个关目,就是等丈夫先上了床,用自己的婚鞋踩上丈夫的婚鞋,这一辈子,她才能翻身做人。但小说中的母亲,显然地并没有做好这个关目,她的婚姻经营得极其惨淡。“关目”这个词在《三言二拍》中经常读到。但现代汉语似乎用得很少,局限于戏曲术语。但在潮汕地区,这个词用得相当普遍。
不久前读到90后作家陈润庭的中篇小说《纸城堡》,潮汕方言“记池”在这篇小说中意义甚大,读者几乎是在不断改写的记忆中进行着对当年事件的重新认知。陈润庭是这样写“记池”的:
在我们的方言里,记忆不叫记忆,叫“记池”。我一直不知道“池”究竟对应哪个字。也许就是“池”字,也许就没有字。记池就是记池,记忆的池子,一个又深又沉默的池子。有的小孩的记池浅浅,清澈如镜,这样的小孩一般都是班长;有的小孩记池深狭,无论投入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沉落池底,这样的小孩,学习成绩肯定差;还有一类小孩,他的记池好像被上帝拿着棍子,狠狠搅拌过一次。从此,清澈与浑浊失去了分界,耳朵和鼻子交换了职能。就连恍惚与清醒,似乎也成了一回事。甚至有时候,前者比后者的时间更长,因而也更加真实。这是我的记池。
在“记池”这个词的运用上,陈润庭完成了方言的现代性转变。这也成为了他极具个人标识意义的观念意象。点铁成金,我个人相当欣赏这样的方言运用。
(林渊液,70后作家,广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