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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苛人受钱”及其法律规制试探

2022-03-26

关键词:简牍罪名

汉代“苛人受钱”罪名见于不同史料,所指为何,诸说不一。本文将重释《说文解字·叙》和《晋书·刑法志》相关表述,考证“苛人受钱”名实,指出“苛人受钱”应为“拘止人而受钱”之赃罪;并从体系视角,探讨汉代对单纯“苛人”的规制形式及其成因与效力,和律令体系对“苛人受钱”之赃的区分依据与罪名形成逻辑。

一、“苛人受钱”正名:《说文·叙》重释

许慎《说文解字·叙》讥评廷尉说字解律时提及“苛人受钱”。注家对此着墨不少,法制史学者也常引述,但诸家理解有异。审视相关表述可为理解汉代“苛人受钱”罪名提供新思路。

(一)《说文·叙》段注及诸说的脉络

《说文·叙》:

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1)《广韵》有“,止也”,《玉篇》有“,古文诃”,桂馥和王筠据此认为“止句”当为“止可”,见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20页;王筠:《说文解字句读》,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606页。段玉裁认为《说文·叙》原文为“从止句”。见下文。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70页。

对“苛人受钱”罪名,注家多认为“苛”与经史“呵”“诃”字例同义,并罗列互证,如清代学者桂馥就列出《说文》《晋书·刑法志》《周礼》等典籍中的“诃”“呵”“苛”“何”诸字例,以注“苛人”之“苛”。(3)见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第1320页。如此做法早有,如宋毛居正在《周礼》“宫正”郑注下就列举“苛/荷”“呵”“诃”文例,言“凡五处,音义皆同,而字或作‘荷’,或作‘苛’,或作‘呵’,其实一也”。见毛居正:《六经正误》卷5《周礼正误》,《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23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苛之字止句也”下有注:

《通典》陈群、刘邵等“魏律令序”曰:“《盗律》有‘受所监临’‘受财枉法’,《杂律》有‘假借不廉’;《令乙》有‘〈所〉(4)据《晋书·刑法志》,《通典》“所”字衍。见《晋书》卷30《刑法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24页。呵人受钱’;科(5)《说文解字义证》“苛人受钱”下注“陈群新律叙令乙有呵人受钱科”,可见桂馥认为本句中“科”属上读。参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第132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和中华书局版《说文解字注》断句同。但段注后文说“汉《令乙》有‘〈所〉苛人受钱’”,后无“科”字,可见段注本意是“科”属下读。本文改。有‘使者验赂’。其事相类,故分为《请赇律》。”按“诃责”字见三篇“言部”,俗作“呵”,古多以“苛”字、“荷”字代之。汉《令乙》有“〈所〉苛人受钱”,谓有治人之责者而受人钱,故与“监临受财”“假借不廉”“使者得赂”为一类。苛,从艸、可声,假为“诃”字,并非从止、句也,而隶书之尤俗者乃讹为。说律者曰:“此字从止、句,‘句’读同‘钩’,谓止之而钩取其钱。”其说无稽,于字意、律意皆大失。今《广韵》“七歌”曰:“、止也。虎何切。”《玉篇》“止部”云:“,古文诃。”亦皆讹字耳,而不若之甚。(6)参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770页。标点有改。

段注承袭经史“苛”“诃”“呵”诸字同义之说,以“诃”为本字,认为《说文·叙》“苛人受钱”即《晋书·刑法志》“呵人受钱”;进而言此罪本指有治人之责者受人钱,但廷尉释律的路径是弃“诃/呵”而用“苛”字并讹解其字形,以“苛字从止、从句”推演出“苛”指“止之而钩取其钱”,因而大失律意。

此后诸说多以段注为据,但对此罪所指,说法不一:

其一,经史“呵”字例多见于几察场景,有“盘问”“诘问”之意,有学者据此认为此罪是“呵问人而受其钱”。如《周礼·地官》“比长。若无授无节,则唯圜土内之”郑玄注:“乡中无授,出乡无节,过所则呵问,系之圜土,考辟之也。”沈家本认为“呵人受钱”之“呵人,即郑注所谓‘呵问’”。(7)见沈家本:《历代刑法考·汉律摭遗一·目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 1374页。

其二,《说文》:“诃,大言而怒也。”有学者据此认为“苛”是“呵斥,威吓”,“该条文的意思是掌刑的法官使用威吓的手段索取钱财是犯罪行为”,却被说律者“牵强地解释为‘止句人受钱’”。(8)蒋泽枫:《许慎〈说文解字〉对东汉经学的贡献》,《通化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第41页。此类理解亦见于《晋书·刑法志》“呵人受钱”注家,参下文。

也有论者另有解释,如认为“‘苛人受钱’本为执法者收受贿赂,属于吃了被告吃原告一类贪赃枉法之举”,“而经生……把这条法律解释为我制止你犯罪,你就应当向我有所表示”;(9)刘兴均:《古书义理推求失误的成因及发谬解疑的途径》,《川东学刊》1997年第3期,第63页。或言“‘苛人受钱’,指官吏为人治理债务纠纷,趁机收取钱财”,廷尉“竟将‘苛’字当作‘从止句’,遂使该条文之义变成‘止之而钩取其钱’,即以威吓的方法攫取他人钱财,属于盗贼类犯罪,以致使律意大失”;(10)龙大轩:《汉代律家与律章句考》,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23-124页。等等。

可注意者,诸说多认为廷尉曲解了律意。

(二)段注之误与“苛人受钱”正名

诸说略嫌含混、彼此冲突,段氏观点亦有不足:

首先,段注误释了廷尉“苛之字止句”原意。段注言“止钩”为“止之而钩取其钱”,似属发挥。“苛”是对“人”的动作,如据廷尉,“苛人”是“止句人”,与“受钱”无必然关联,“苛人受钱”才是“止句人而受其钱”。

其次,段注忽视了“廷尉说律”的历史和制度背景。秦汉法吏一贯重视界定概念和探讨疑难,(11)《法律答问》《为狱等状四种》《奏谳书》等出土秦汉简牍显示出解释法律是法吏常见工作,史籍所见秦汉法吏儒生释法决狱之例颇多,汉代律章句学更是长期勃兴。廷尉以字说律,用字形印证字义、以字义阐发律意的做法与儒生“以字解经”相同。段氏亦认可“说字解律”思路,(12)“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段注:“犹之‘说字解经义’也”,又注云:“说字以解经,本无不合,患在妄说隶书之字。”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770页。但未注意到释律不同于解经,其对象是既有法律规则,以字释律的前提是对所释之律已有认识。准确释法本是廷尉职责所在,与其说廷尉以“从止句”背离了“苛人受钱”本义,毋宁说廷尉曲解字形正是为申明律意。

再次,段注对廷尉以字释律路径的认识不合许慎立场。细品《说文·叙》,许慎并未说明此罪本写作“诃人受钱”,廷尉故意弃“诃/呵”而用“苛”;则此罪正是写作“苛人受钱”。(13)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晋书》“呵人受钱”条就据此强调:“此言‘苛’字误作从止、从句。然则《晋书》‘呵人’亦当作‘苛人’。”见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47《晋书五》,黄曙辉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64页。许慎言字不合孔氏古文,但未言以“从止句”释律就不合“苛人受钱”本义。

最后,关于本罪所指,段注“有治人之责者受人钱”之说也失于笼统。其实,以“诃”字“大言而怒”或是“盘诘”义项推测本罪罪状的做法存有疑问,下文将说明,单纯的言语威胁或盘诘取财在汉代难以构成犯罪;且取“盘诘”义之文例常与拘止人身相联系,会落入廷尉所谓“止句”。

“止句”,据段注“句”读同“钩”,“止句”即“止钩”;既然“苛”是一个动作,则“止钩”与“钩止”无别。文献见有“钩止”,如《汉书·鲍宣传》:“丞相孔光四时行园陵,官属以令行驰道中,宣出逢之,使吏钩止丞相掾史,没入其车马,摧辱宰相。”师古曰:“钩,留也。”(14)《汉书》卷72《鲍宣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094页。《后汉书·吴良传》载信阳侯阴就干突禁卫,“车府令徐匡钩就车,收御者送狱”。注亦曰“钩,留也”。见《后汉书》卷27《吴良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944页。则“钩止”即“留止”。因此廷尉所谓“止句”实指强制人身、使不能行;本文解为“拘止”。(15)《说文》:“拘,止也。”二字同义。

综上,在廷尉意识中,此罪自始即为“苛人受钱”;“苛”可落实为“拘止”动作,“苛人”亦即“拘止人”,“苛人受钱”实为“拘止人而受其钱”。

本文认为廷尉的释律路径有合理性。居延新简已有“苛人受钱”罪例。(16)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简牍集成[标注本]》第10册《居延新简[二]》,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在此罪创设之前,“苛”字已有不同于“诃”常见义项的用法,创设罪名时选用“苛”字是因其自身用法,而非作为“诃”之代用字。“诃”字例有时与具体的几察职能无关,不会落实到拘止动作,如岳麓秦简(叁)“学为伪书案”220简有“少吏莫敢诃癸”,整理者语译为“过问”。而在几察场景下常被认为通“诃”的“苛”字例可落实为“拘止”动作。岳麓秦简(叁)“盗杀安、宜等”案155简记有“徼(邀)迣苛视不(状)者”。整理者注:“苛,通诃,诘问、盘问。……视,查看、查阅。”(17)陶安:《岳麓秦简〈为狱等状四种〉释文注释(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53、155、129、134页。但邀迣苛视的对象是“不状者”,157简有对嫌疑人“瞻视不一,如有恶状”的形貌描述,说明“苛视”之“视”是“观察”,“苛”相应可解为“拘止”,“苛视”是拘止并观察形貌异常者的顺承动作。又如张家山汉简《奏谳书》案例16记有高祖六年淮阳郡新郪县髳长苍与令信共谋,由苍贼杀狱史武。81简有“覆之:……丙与发弩赘荷捕苍,苍曰:‘为信杀。’”对“荷捕”,诸家解释不一。(18)释文见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98-99页。整理者注:“苛,《周礼·射人》注:‘谓诘问。’”见第100页;池田雄一认为“荷”与“抲”通,《集韵》有“抲,搦也”,也可以理解为抓住、绑住。见池田雄一编:《奏書—中国古代の裁判记录—》,東京:刀水書房,2002年,第109页;李安敦、叶山将“荷”作为副词,译为“暴力地(by force)”。See Anthony J. Barbieri-Low and Robin D.S. Yates,Law,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Imperial China: A Study with Critical Edition and Translation of the Legal Texts from Zhangjiashan Tomb no.247, Leiden: Brill, Vol.II, 2015,p.1293.85简有“丙、赘曰:备盗贼,苍以其杀武告丙,丙与赘共捕得苍”,可知本案是苍先自告、丙等后捕,其间无诘问环节,因此81简“荷”不应通“诃”。“荷”应即“苛”,“苛捕”应即“拘捕”,“苛”表拘止。

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有“苛难留民”,(19)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70页。可解为“苛留民、留难民”,落实为拘止人身。“苛留”是汉代史籍和简牍的常见语,《汉书·成帝纪》记有阳朔二年“秋,关东大水,流民欲入函谷、天井、壶口、五阮关者,勿苛留。遣谏大夫博士分行视”;(20)《汉书》卷10《成帝纪》,第313页。师古曰:“苛,细刻也。”《王莽传》言王莽推行新币制时要求“吏民出入,持布钱以副符传,不持者,厨传勿舍,关津苛留”,(21)《汉书》卷99《王莽传中》,第4122页。师古曰:“苛,问也。”《汉书》此二处“苛留”应为同义,但颜师古出二注。此二处“苛留”皆为阻止出入津关的具体动作,尤其在后例中,只有盘查后才能辨识出不持布钱者,故“苛留”只能解为拘止扣留。西北汉简传文书常见“毋苛留止”指示语,因盘查是通关必需环节,无法禁止,故“苛”亦非“盘问”。此外,出土简牍文献中难以见到经史常见的“呵止”,倒有“苛止”文例。

诸例共同提示,汉代立法者创设“苛人受钱”罪名时可直接用“苛”字,不必从“诃”引申。经史学者通常不会着意创设罪名的历史背景和形成逻辑,因此将罪名“苛人”混同于经史诸例,将“苛人”改写为“呵人”;《晋书·刑法志》“呵人受钱”之“呵”或许为后人改动,以附和经史;甚至经史“诃”“呵”字例中也可能有被改动者。前人对此已有述及,如《汉书·李广传》有“霸陵尉醉,呵止广”,王先谦补注引谭宗浚曰:“按《说文》无呵字。呵当作抲。……抲止,谓止不使行也。呵字或浅人所改耳。又《说文》‘诃’下云:‘大言而怒也。’与抲止之抲义相通而微异。”(22)王先谦:《汉书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42页。谭氏认为“呵止”应为“抲止”之说或不确,但“呵字或浅人所改”的看法颇具启发性。(23)《玉篇》言“,古文诃”,所据似即《说文·叙》“苛之字止句”和经史“苛”“诃”音义皆同的看法,段玉裁讥其为“不若之甚”的讹字。《晋书》《通典》等唐文献的“呵人受钱”写法或有类似原因。

至此应为许慎与廷尉正名,为“苛人受钱”罪正名:许慎抨击廷尉曲解字形,但未否定廷尉所释“苛人受钱”的律意;此罪名可能自始写作“苛人”,廷尉并非弃本字“诃”而用“苛”;许慎时代“苛人受钱”犯罪正应表现为“拘止人而受其钱”,廷尉是以“苛从止句”来申明“苛人”动作;“与律意大失”实为段氏之见。

二、“苛人受钱”求实:《晋书·刑法志》重释

既然据《说文·叙》,廷尉所释“苛人受钱”之“苛”着落在“拘止”义,与经史之“呵”不同,就有必要重新审视《晋书·刑法志》“呵人受钱”表述,以揭示此罪实质。

(一)晋志“苛人受钱”的语境

《晋书·刑法志》“呵人”数见:《魏律序略》言汉“《令乙》有呵人受钱”,张斐《注律表》言“呵人取财似受赇”,又区分了“呵人受钱”类型。后者是理解此罪实质的关键,故将“呵人”订正为“苛人”后引录表文如下:

律有事状相似而罪名相涉者,若加威势下手取财为强盗,不自知亡为缚守,将中有恶言为恐猲,不以罪名苛为苛人,以罪名苛为受赇,劫召其财为持质。此六者,以威势得财而名殊者也。即不求自与为受所监,所监求而后取为盗赃,输入苛受为留难,敛人财物积藏于官为擅赋,加欧击之为戮辱。诸如此类,皆为以威势得财而罪相似者也。(24)《晋书》卷30《刑法志》,第929页。原书“不求自与为受求,所监求而后取为盗赃”一句,改写如上。参见张传玺:《秦及汉初赃罪构造试探——以张家山247号汉墓竹简为中心》,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15辑,上海:中西书局,2021年,第44页以下。

表文共涉11项以威势得财之赃,各项均先举特定情状,后言其为某罪名。表文以表“假使”义、作用类于后世律母的“即”字将它们划分为二组,差别在于行为外观与对象:前组是通过强力限制被害人人身而得财,后组则多为官吏依其职权对财物施加动作而得财。

笔者已提出,前组以“强盗”起始,后续罪名以偏离前项罪名的某要件为据次第展开:“盗”是“取非其物”,“强盗”是犯罪主体违背被害人意志(同表:“不和谓之强”),在被害人明知的情形下以强力下手取财;“缚守”是主体绑缚、看押被害人,使其不知自己财物被主体拿取(“不自知亡”)。这二者都是主体主动“取”财。“将中有恶言”是主体在挟制被害人时(“将中”)言语威胁(“有恶言”),被害人之后向其交付钱财。这被归入“恐猲得财”,其主体不是“主动取财”,而是“被动受财”。以绑架人身形式勒索得财的是“持质”,主体也是“被动受财”。“不以罪名苛为苛人,以罪名苛为受赇”被列入本组,二者也可称为“苛人受钱”与“苛人受赇”。(25)张传玺:《秦及汉初赃罪构造试探——以张家山247号汉墓竹简为中心》,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15辑,第10页以下。后组五项皆以官吏为主体,多因得赃情节或场景有特殊性而被转易为其他罪名。其中“输入苛受”应为“输入苛留受钱”省称,即苛留贡赋租税之类输入物、借以受钱者;其罪入于“留难”。因此本段出现三个与“苛”有关的受赃类型,其中“以罪名苛人受钱”和“输入苛留受钱”分别入于“受赇”与“留难”罪名,“不以罪名苛人受钱”则独立成罪。

(二)晋志“苛人受钱”的法律特征

有注家认为“呵人”为“大声吓人”,“呵”指“怒斥”,(26)如高潮、马建石主编:《中国历代刑法志注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6页。另有学者注“呵人取财似受赇”:“呵:大声呵斥,……呵人取财,是指疾言厉色使人心生畏惧而交与财物。”见周东平主编:《〈晋书·刑法志〉译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86页,注576。亦有注家认为“呵人受赇”是官吏以出入人罪相威胁获取他人财物,“呵人”的主体是任何人;(27)见周东平主编:《〈晋书·刑法志〉译注》,第286页,注576。但无详析。将“呵人”还原为“苛人”后,从表文前组各赃罪区分逻辑可推知,“苛人受钱”“苛人受赇”指向拘止人以受其钱:

其一,“事状相似”说明本组赃罪有相同外在表现。“苛人受钱”“苛人受赇”外的四类赃罪皆为以强力控制被害人,“苛人”亦应如此。

其二,“罪名相涉”说明各罪事状彼此关联又有区别。“苛人”与其前“恐猲”、其后“持质”的关联之处是三者皆有拘止人身的动作;区别则在于,“恐猲”是拘止人身时言语威胁、之后释放被害人以受其财,“苛人”“持质”是持续拘止人直到得财。

其三,自反面言,“苛人”作为罪名难以落入“呵”的“盘诘”或“言语威胁”义项:

一方面,盘诘常见于几察场景,拘止也常与几察有关,盘诘有时会伴随“苛人”动作。(28)东汉学者已引用当时法律来说明,如《周礼·地官》“比长。若无授无节,则唯圜土内之”郑玄注:“乡中无授,出乡无节,过所则呵问,系之圜土,考辟之也。” 参见《周礼注疏》卷12,阮元校勘:《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187页下栏。郑玄言“过所呵问”后即拘系“圜土”之狱。《周礼·天官》“宫正。几其出入”郑玄注:“郑司农云:‘几其出入,若今时宫中有罪,禁止不能出,亦不得入,及无引籍不得入宫司马殿门也。’”参见《周礼注疏》卷3,阮元校勘:《十三经注疏》,第51页下栏。郑众言“今时”,则当时汉法也是拘止人身、使不出入。但盘诘本是几察的应有环节,若“苛人”仅为“盘诘”,《注律表》区分出是否以“罪名”盘诘人的二个罪名,并无意义;何况盘诘而受钱的恶性恐怕不及一般口恐喝得财者(非以告发犯罪相威胁者),若一般口恐喝得财非罪,则盘诘得财亦应非罪。

概言之,在秦汉时代,以几察盘问或言语威胁得财者不一定成罪,“苛人受钱”在西汉中期后以令创制,其时只有超过口头盘诘或威胁限度的拘止人身而受钱者才有成罪基础。

沈家本对“呵人受钱”与“恐猲取财”的看法值得关注:

“呵人受钱”或谓即恐猲取财。然《汉律》“恐猲”目在《盗律》,必非一事。按《周礼·地官》:“比长。若无授无节,则唯圜土内之。”注:“乡中无授,出乡无节,过所则呵问,系之圜土,考辟之也。”……此目“呵人”,当即郑注所谓呵问。当呵问而受钱,后世差役受钱,而应传者不传,应拘者不拘,与此颇相似。故入之《请赇律》中,与恐猲实二事也。(32)沈家本:《历代刑法考·汉律摭遗一·目录》,第 1374页。

沈氏认为“呵人受钱”在《杂律》,不确;他将“呵人受钱”解为“当呵问,受钱而不呵问”,也不合表文以遂行“苛人”作为得财手段的原意。但沈氏吸取经学成果,又在罪名层面区分了“恐猲”与“呵人”,认为本罪类于后世差役受钱而不拘传人,点出了“呵人”本有正当事由。这在段注言此罪为“有治人之责者受其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提示了本罪有特别主体,行为有履行职事的表面正当事由。

借鉴沈说可知,《晋书·刑法志》中的“苛人”是官吏以执法为由施行的拘止人身行为,以此得赃的,则区分苛人事由,分别入于“苛人受钱”和“受赇”罪名:“不以罪名苛人”是官吏以涉嫌犯罪之外的事由拘止人,收受钱财者为“苛人受钱”罪,“以罪名苛人”是官吏以涉嫌犯罪为事由拘系人,收受钱财者入于“受赇”罪。“苛人受钱”以官吏履行职事为基础,这使其区别于一般主体实施的强制人身得财的赃罪,尤其是“持质”。或因如此,曹魏制定新律时将“苛人受钱”移入《请赇律》,而非如“恐猲人”“劫人”般入于《劫略律》。

罪名之创设自有其历史背景和政策考量,作为罪名用字的“苛”与以《周礼》为核心的经史“诃”“呵”诸例不仅有时代隔阂,律意层面上的动作指向也有异。汉代文献中的“苛”有超出必要限度的“细刻”意味,“苛”表“拘止”之例常见于官吏滥权情境。“苛人”罪名的形成,既可能源于“苛”与同样表扣押的“拘”字有部件关联,(33)惠栋云:“古文‘可’与‘句’通,《康诰》云‘尽执拘以归于周’,《说文》引《书》云‘尽执抲’……”惠栋:《九经古义》卷7《周礼古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1册,第425-426页。《论衡·变动》篇在反驳灾异论时以邹衍见拘之冤对比屈原沉江、卞和刖足和扶苏被杀等事例,言后者“又祸至死,非徒苟徙”。《论衡校释》注引刘盼遂集解:“盼遂案:唐兰云:‘苟为拘之误。’‘苟’或‘苛’之形讹,汉律有苛人受钱科,解‘苛’之字为‘止可’也。‘止可’合为‘’字。《玉篇》:‘,古文诃。’……‘诃’与‘徙’正同类也。”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57-658页。此处“徙”亦应如见拘、刖足般是刑罚,指“流放”,故“诃”与“徙”非同类。据此解,“苟徙”是“苛徙”形误,“苛”取“拘”意。也可能与汉代对官吏滥权拘止人的谴责立场有关:在治狱场景下,妄拘系人尤其是拘系罪人亲属屡被诏敕斥为“苛暴”行径,如成帝时屡欲禁绝的“苛暴”即“一人有辜,举宗拘系”,直至平帝元始四年尚以诏书强调治狱不得拘系犯法者妇女老幼亲属,责有犯者为“苛暴吏”。(34)分别见于成帝鸿嘉四年春正月诏(《汉书》卷10《成帝纪》,第318页)、平帝元始四年春正月诏(《汉书》卷12《平帝纪》,第356页)。在几察场景下,只有超出必要限度的人身拘止才具有“苛暴”的可责难性,受钱者才构成“苛人受钱”犯罪。史料常见的津关“苛留”之“苛”亦有盘查超出必要限度意味,诏书与津关通行文书皆禁止之。在此背景下,创设“苛人受钱”罪名,以“苛”字表达官吏正常执法和滥权拘止人的分野所在,将官吏“苛暴”具化为滥权“拘止人”,有其可能性。

三、“苛人”类型及其法律规制

检视史料可知,官吏“苛人”类型多样;不附加得赃情节的“苛人”常处在执法与滥权之间的灰色地带,汉代屡有规制,但整体上未将其纳入律令体系以使其成为常规罪名。

(一)“苛人”场合和事由

“苛人”是对各类拘止行为的概括,根据场合和事由的不同,有守禁“苛止人”,津关“苛留止”,治狱“妄拘系”等不同表现。经史“呵”“苛”诸例涉及宫掖、关市、乡里等处的几察场合,“职虽不同,皆是守禁”;拘止人身者即为“苛人”。史载汉代“苛人”事例中,行止犯禁被拘者颇多。(35)如《汉书·李广传》记有李广夜过霸陵亭,醉尉“呵止广”并拘留李广在亭下过夜;《东方朔传》记有武帝期门射猎、从骑“见留”;《王莽传》记有“大司空士夜过奉常亭,亭长苛之”。见《汉书》卷54《李广传》,第2443页;卷65《东方朔传》,第2847页;卷99《王莽传中》,第4135页。

汉代重视津关管理,汉初即立法规范用传制度。(36)《二年律令》的《关市律》《均输律》《传食律》等有其规定,《津关令》更独立成篇,其498简规定,通关需以“传”,其上登录通关者个人信息,要求“津关谨阅,出入之”。见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第84页。文景时津关用传之制曾有反复,(37)文帝十二年三月“除关无用传”,景帝四年春“复置诸关用传出入”。见《汉书》卷4《文帝纪》,第123页;卷5《景帝纪》,第143页。此后应成常制,西北汉简中既有规范通关的诏令,(38)如肩水金关汉简73EJC:590记有:“候官案丞相板诏令第五十三过塞津关独以传致籍出入。”释文见甘肃简牍博物馆等编:《肩水金关汉简(伍)》下册,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第123页。也多见传文书,其文载明持传人已经审验,以“毋苛留止”“勿苛留”“(毋)苛止”套语指示司关者不得拘止其人。目前所见通行文书审验事项主要有已履行徭赋[如 “更赋给”(39)如居延汉简505·37A简记有“张等更赋皆给”,释文见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简牍集成[标注本]》第8册《居延汉简[四]》,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30页。“筭(算)赋给”“更徭给”(40)如肩水金关汉简73EJT10:222简“算赋给”,73EJT10:228简“更徭皆给”,释文见甘肃简牍保护研究中心等编:《肩水金关汉简(壹)》下册,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144页。],不是逃亡者和被通缉的犯罪在逃者(“非亡人、命者”(41)西北汉简中“非亡人、命者”习见。居延新简EPT59:613简有“□亡人命者缓”,有学者注“亡人命者”为“指脱离户籍逃亡在外之人”。肖从礼:《居延新简集释(五)》,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405页。区分岳麓秦简(肆)60-64简“诸亡”与“命者”,并做梳理和讨论的,参见陈迪:《〈岳麓书院藏秦简(肆)〉60-64简试析》,邬文玲、戴卫红主编:《简帛研究2018(秋冬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2页以下。将秦及汉初逃亡区分为非因犯罪的一般逃亡和犯罪后逃亡,并分别讨论其程序与刑罚的,参见张传玺:《秦及汉初逃亡犯罪的刑罚适用和处理程序》,《法学研究》2020年第3期,第192页以下。这一区分大体可移用于此。),也没有因公事或狱事而受征遣(“无官狱征事”)等。

其中,未履行徭赋者或涉“逋使、乏徭”、逃亡等罪,“亡人、命者”本受通缉;对这类人见则拘扣,自不必言。“官狱征事”则需辨析。学者注居延汉简213·17简:“毋官狱征事,汉代传文书中常用语。毋,即无,官狱,官事与讼诉事。征,指徭役兵役之类。”(42)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简牍集成[标注本]》第6册《居延汉简[二]》,第252页。另见居延汉简505·37A简注:“更赋皆给,同它处‘毋官狱征事’,专指没有拖欠官方的更役、徭赋及刑事纠葛。”参见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简牍集成[标注本]》第8册《居延汉简[四]》,第130页。肩水金关汉简73EJT9:29A简尚见“毋官狱征遣□”。(43)甘肃简牍保护研究中心等编:《肩水金关汉简(壹)》下册,第103页。包括徭戍在内的公事征遣可能以征书、致书等文书施行,(44)“遣”亦可用于徭戍。张家山汉简《奏谳书》案例一中蛮夷男子毋忧“告为都尉屯,已受致书,行未到,去亡”,廷报为“当要(腰)斩”。参见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第91页。腰斩之刑应是针对屯卒逃亡而言,因此该“致书”在通行文书的一般意义外,还有标志“已遣,即屯卒”的作用。有“官狱事”而不从征召者将成为津关“苛人”事由,因此,是否有“官狱事”被征召就会成为申请传文书的审验事项。在此意义上,“官狱征事”可解为“官征事”与“狱征事”。“官征事”指“以县官事征召”,“狱征事”指“以狱事征召”。“以县官事征召”见于汉初《二年律令·杂律》183简:“捕罪人及以县官事征召人,所征召、捕越邑里、官市院垣,追捕、征者得随迹出入。”(45)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第33页。“以狱事征召”见于岳麓秦简(肆)230-231简所记秦《具律》:“有狱论,征书到其人存所县官,吏已告而弗会及吏留弗告、告弗遣,二日到五日,赀各一盾。”(46)整理者:“征书,一种用以征召的官文书。”释文、注释见陈松长主编:《岳麓书院藏秦简(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第144、172页。不从县官事征召者如同罪人般被追捕,有狱事征召而稽程不会者计日处赀,表明因官府公事或审理刑案需要而征召人有强制性。

需注意者,前述传文书审验事项正是官吏拘止人的常见事由,这为理解张斐《注律表》“以罪名苛人”“不以罪名苛人”的类型区分提供了例证。“亡人、命者”是治狱中已明确嫌疑人并加以通缉的情形,以此为由拘止可疑人物正是“以罪名苛人”;若嫌疑人尚未确定或被通缉,征召怀疑对象的恐怕也属于“以罪名苛人”。其他不涉犯罪嫌疑的拘止事由,包括未履行徭赋、治狱征召证人等情形,就应归入“不以罪名苛人”。

汉代治狱“苛人”现象屡禁不绝。一方面,征召涉案人员常有超出限度烦扰百姓者,因此史载屡有诏敕申明官吏治狱需以时限,不得覆案小罪;(47)如元帝建昭五年诏称“今不良之吏,覆案小罪,征召证案,兴不急之事”(《汉书》卷9《元帝纪》,第296页),和帝永元六年三月诏有“有司不念宽和,而竞为苛刻,覆案不急,以妨民事”(《后汉书》卷4《和帝纪》,第178页),鲁恭上疏所言“以盛夏征召农人,拘对考验,连滞无已”(《后汉书》卷25《鲁恭传》,第879页)之弊,亦为其例。出土简牍亦有例证,如肩水金关汉简73EJT26:65记有“务平狱毋苛刻烦扰夺民时所察毋过诏条”,(48)释文见甘肃简牍保护研究中心等编:《肩水金关汉简(叁)》下册,上海:中西书局,2013年,第52页。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永初二年临湘县文书摘录诏书也有“当案验遝召,轻微耗扰,妨夺民时,其复假期,须收秋,毋为烦苛”之语。(49)木两行2010CWJ1③:201-11+201-26,释文见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编:《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贰)》,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第170页。诸例说明两汉治狱滥权征召人、“拘对考验”的问题突出。

另一方面,滥权“苛人”之甚者是以涉嫌犯罪为由拘系无辜。相关禁制已见于秦令,(50)如岳麓秦简(伍)326简记有:“及上书言事,得之故而諆求其过辠,以婴絫而强辠之,若毋辠而久(系)以苦之,甚非殹(也)。不便。” 见陈松长主编:《岳麓书院藏秦简(伍)》,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第207页。本简应前接他简,整条内容不可知,但“无罪而久系以苦之”前以“若”引导,此句与前事并列,而前事为故意虚构和加增罪名,可知“无罪而系”亦为故意为之,而非法律适用有疑的“疑狱”。两汉亦多见于诏敕。汉代事例中固然有疑狱不决而久系者,(51)高祖七年诏言其时“狱之疑者,吏或不敢决,有罪者久而不论,无罪者久系不决”。参见《汉书》卷23《刑法志》,第1106页。负责治安和治狱的官吏妄拘系人之事更为典型,如赵广汉任京兆尹时奏请“令长安游徼狱吏秩百石,其后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人”。此前官吏枉法拘系人者应较常见,故“长老传以为自汉兴以来治京兆者莫能及”。(52)《汉书》卷76《赵广汉传》,第3203页。昭宣中兴之际的长安尚且如此,他时他处的官吏妄拘系人之事亦不会少。(53)东汉同样重视治理拘系无辜现象,有犯者被责为“烦苛之吏”。如和帝永元十六年七月戊午诏言天旱不雨“疑吏行惨刻,不宣恩泽,妄拘无罪,幽闭良善所致”,要求查处“烦苛之吏”。见《后汉书》卷4《和帝纪》,第192页。永建元年,三公报复劾奏虞诩“盛夏多拘系无辜”,违反治狱时限且拘系无辜,“为吏人患”。见《后汉书》卷58《虞诩传》,第1870页。

(二)单纯“苛人”的规制形式和原因

汉代单纯“苛人”现象主要是以天子诏告之“诏”与诫敕有司之“敕”加以规制,有些司法行政文书体现了诏敕要求。就津关苛留而言,前注引《汉书·成帝纪》所记阳朔二年秋,对关东水灾流民欲入关者“勿苛留”,应是以诏敕下达,未确立一般规则。就治狱重事而言,两汉也多以诏敕整顿。成帝鸿嘉四年春正月诏言“数敕有司,务行宽大,而禁苛暴,讫今不改。一人有辜,举宗拘系”,可知此诏前已屡次诫敕有司,但效果有限。这也暗示此前并无律令上的罪刑常制。平帝元始四年诏云:“妇女非身犯法,及男子年八十以上七岁以下,家非坐不道,诏所名捕,它皆无得系。其当验者,即验问。定著令。”(54)《汉书》卷10《成帝纪》,第318页;卷12《平帝纪》,第356页。诏书专对治狱限定了“无得系”范围,要求及时验问、不得滥权拘系人,最后要求制订“令”。“定著令”一语从反面说明此前律令体系内不存在专门规制;此诏也仅是针对治狱案验问讯的宽悯举措,并未禁绝一切拘系人手段。目前未见此令内容,推测未必有罪刑规定;此后此类拘系犯罪者老幼及女性亲属的事例仍有所见。

西北汉简所见“毋苛留止”多是禁止津关苛留人的程序套语,存在于日常行用的传文书中。与史籍所载诏敕相应,禁止治狱妄拘系人的规定也出现在司法行政文书中,如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竹简2010CWJ1③: 264-111记有“日无妄拘毄无罪犯时禁如律令”,(55)释文见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编:《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叁)》,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168页。较为典型。“无妄拘系无罪”数见于简牍文书,有时还附加禁止殴击人的要求,(56)如合檄WJ1③: 285有“毋佝(拘)(系)无罪、殴击人”。释文见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编:《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选释》,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202页。应是规范治狱拘系人的习语,说明日常文书在形式上反映了诏敕要求。

总体而言,单纯“苛人”未被纳入罪刑体系,律令未专设罪名。

两汉时期,“苛暴吏”的“苛人”行径虽屡经诏敕整顿,但从未禁绝。其原因或许是:

其一,效率与公正的平衡要求决定了当时难以通过律令来规制官吏执法中的苛人行径。拘止人是官吏履行从基层治安到宫掖禁卫职责的必需手段,要为官吏执法留下弹性空间,就难以在律令体系内制定刚性的罪刑规定。面对滥权苛人现象,随时以诏敕形式加以整饬是必然选择。刑狱事最重,立法者仍无意(似乎也无法)将单纯治狱苛人行为成罪化;对非治狱苛人的处置更为放任。

其二,单纯苛人未必产生直接且客观的危害后果,难有入罪标准。以治狱来看,滥权拘系人主要表现为非时拘系人和拘系无辜,即使有烦扰百姓、干扰农忙乃至涉案人瘐死狱中的各种危害后果,通常也是间接的,难以成为量刑依据。这不同于杀伤类人身侵害犯罪,也不同于计赃量刑的赃罪。

其三,官吏苛人根源还在于汉代官僚系统整体运作之弊。有论者已指出东汉永平以来治狱风气严苛,东汉中期“朝廷的施政理念与地方的治政现实之间存在难以协调的张力”。(57)参见马力:《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孙诗供辞不实案”考证》,王捷主编:《出土文献与法律史研究》第9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397-400页。其时地方官吏尤其是州郡层级“不承用诏书”现象显明,《太平御览》引崔寔《政论》:“每诏书所欲禁绝,虽重恳恻,骂詈极笔,由复废舍,终无悛意。故里语曰:‘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58)《太平御览》卷496《人事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268页下栏。地方官吏对禁绝治狱妄拘系人的诏敕长期懈怠,妄拘系人屡禁不绝,应即其例。

四、“苛人受钱”的法律规制

西北汉简有“苛人受钱”罪例,许慎时代的廷尉以字解说此罪,可见此罪已是典型赃罪。张斐《注律表》分出“苛人受钱”与“苛人受赇”两种苛人受钱类型,体现了不同层次的立法考量,说明此类赃罪创设过程似乎自有逻辑:《二年律令·盗律》60简、《具律》93、95简有“受赇”罪,晋志载《魏律序略》云汉“《令乙》有苛人受钱”。则两种类型分别入汉律、令;张斐注泰始律表又云“不以罪名苛为苛人,以罪名苛为受赇”,泰始律又本乎汉律。综上可知汉律令是将苛人受钱分为两种,一为“以罪名苛人”,入律上“受赇”罪名;二为“不以罪名苛人”,入令上“苛人受钱”罪名。看来,以是否“以罪名苛人”为据来划分苛人受钱类型是汉晋间一贯做法。

(一)律之“以罪名苛人受钱”

律上“苛人受赇”罪名暗合于两汉禁绝治狱妄拘系人的政策考量,但二者有区别,律上的“以罪名苛人”应专指以涉嫌犯罪名义拘系人,不包括治狱时对被害人、证人或犯罪者亲属等其他涉案之人的征召验问。“以罪名苛人受钱,为受赇”的界定逻辑似乎在于:“以罪名苛人”是故意以涉嫌犯罪为名拘系非嫌疑人,此即枉法妄拘系人,以此手段受钱者属于“受赇”。对此需说明四点:

其一,“以罪名苛人受钱”构成何种“受赇”罪名。《二年律令·盗律》60简和《具律》93、95简分别涉及“受赇枉法”和“治狱受赇出入人罪”罪名。《二年律令·盗律》60简:

受赇以枉法,及行赇者,皆坐其臧(赃)为盗。罪重于盗者,以重者论之。(60)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第16页。

作为罪名的“受赇枉法/不枉法”是对“以枉法为目的”的“受赇”的特别规定,暗含官吏“受有事人财”和“受(允诺)枉法请求”二要素。不过受赇者受财并许诺枉法的,不一定遂行枉法事;得赃是本罪核心要义,受赇不枉法亦为受赇赃罪。(61)《盗律》60简之所以仅言遂行枉法、规定所枉罪与坐赃之盗罪以重论,恐怕是为减省律文——受赇不枉法者当然地需“坐赃为盗”,本无“以重论”的说明需求。对本条理解,可参见张传玺:《秦及汉初赃罪构造试探——以张家山247号汉墓竹简为中心》,中国政法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15辑,第39页以下。

“以罪名苛人”事涉治狱,但应不涵盖《具律》93、95简的“受赇出入人罪”。《具律》93、95简:

鞠(鞫)狱故纵、不直,及诊、报、辟故弗穷审者,死罪,斩左止(趾)为城旦,它各以其罪论之。……□□□□两,购、没入、负偿,各以其直(值)数负之。其受赇者,驾(加)其罪二等。所予臧(赃)罪重,以重者论之,亦驾(加)二等……(62)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第22页。

《具律》是以断狱最后阶段即确定罪与刑的环节中的各种规定为主要内容,本条即为此一阶段中故出入人罪的专门规定;(63)唐律“受财枉法”条位于《职制》,“官司出入人罪”位于《断狱》。虽然在魏晋律中有篇目增合、条文移置过程,唐律篇目内在逻辑与汉律已有差异,但二条分属不同律篇的安排体现出一定延续性。受赇而出入人罪者加罪二等。“以罪名苛人”应主要发生在治狱先期阶段的征召案问或追捕罪人环节,尚未造成入人以罪的实际后果;因此不在《具律》的规制范围。(64)此时不构成《具律》93、95简“受赇出入人罪”。但若此后进入确认罪、刑的鞫论狱环节,则“受赇”罪名将转为“受赇出入人罪”,需择所入之罪与受赇赃罪之重者,并加罪二等。

综上,“以罪名苛人受钱”者,应有被苛者以钱赇请,和官吏受其赇请且允诺释放被苛者的情节;此时释放被苛者的,构成《盗律》60简之“受赇”。

其二,“以罪名苛人之受赇”包括罪案发生后故意拘系非嫌疑人以求财者,可能也包括捏造罪名拘系人,受钱后即行释放者,因此本不会进入后续治狱环节。如此则需将“苛人受赇”与受系囚(已被拘系的人犯)钱、许枉法事的“受囚请赇之受赇”区分开。二者虽皆为受财允诺枉法,但前者是以受钱为目的、故意以罪名拘人,后者的拘系行为不是受赇者的自始策划,受赇枉法意图产生在拘系行为之后。《汉书·薛宣传》记有“受系囚钱”之“受赇”罪例,“池阳令举廉吏狱掾王立,府未及召,闻立受囚家钱”,经查系王立之妻收受系囚钱财,王立本人不知情。薛宣移书池阳县处置此案时称“狱掾王立家私受赇”,即指其妻未告知本人、私下受赇。(65)《汉书》卷83《薛宣传》,第3390页。岳麓简秦令可见“吏治狱,其同居或以狱事故受人财,不告治者,受者独坐,与盗同法”的规定,如岳麓秦简(伍)232-234简,皆未言及治狱者亲属收受有狱者贿赂时是否有枉事的请求与允诺,其处置是“与盗同法”。这可能不同于“王立妻私受赇”案,后者“受赇”的处理在汉初是“坐赃为盗”。陈松长主编:《岳麓书院藏秦简(伍)》,第145-146页。

其三,“以罪名苛人受钱”是说苛人时即有求财目的,故意拘系无辜者勒索受财。这种赃罪自始存有故意,符合“受赇”赃罪所使用的“坐赃为盗”参引术语的主观意图特点。(66)使用“坐赃为盗”术语的赃罪与盗罪在主观意图上存在共同点,即对不当得赃的明知和主动追求。主观意图的相合之处似乎是特定赃罪得以使用“坐赃为盗”术语的核心条件。参见张传玺:《秦及汉初赃罪构造试探——以张家山247号汉墓竹简为中心》,中国政法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15辑,第50页。

其四,“受赇”赃罪以“坐赃为盗”术语指向盗罪处置。在汉初,《二年律令·盗律》55、56简规定了盗罪的计赃量刑方式,其他赃罪以“与盗同法”“坐赃为盗”等术语参引盗罪,由此大体构成“盗为基准、余赃约盗”的赃罪体系。(67)参见张传玺:《秦及汉初赃罪构造试探——以张家山247号汉墓竹简为中心》,中国政法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15辑,第4页以下。但至少在西汉中期后,盗罪本身计赃等级就已发生变化,参引盗罪的其他既有赃罪或许仍可与盗罪挂钩,“苛人受赇”即应如此。

(二)令之“不以罪名苛人而受钱”

以往观点对“苛人受钱”理解不一,难以圈定材料、总其事状、溯其源流。即令明确了“苛人”为拘止人之意,因苛人事由范围不定,也难较全面归纳其罪状与刑罚特点。居延新简E.P.T51:477简记有“苛人受钱”:

虽然本条确切年代未知,但它仍为推测“苛人受钱”罪名的创设时间与刑罚特点提供了信息:笔者另文专述,西汉中期前后赃罪参引盗罪的术语用法发生过变动,计赃等级也有调整,说明其时原赃罪体系被打破,至迟在宣帝时及稍后,新赃罪体系基本结构已初步呈现:盗罪内部至少分化出二百五十钱和五百钱二个计赃上限,前者可见于以官吏为主体的主守盗,后者可见于凡盗,二者大概仍沿袭了秦以来主守盗加罪二等的关系;“与盗同法”和“坐赃为盗”术语趋向统一;原来参引主守盗和凡盗罪计赃量刑规定的各种赃罪,其计赃上限同步调整为二百五十与五百钱。“忠苛人受钱”条的“臧三百以上”计赃上限与众不同,(69)长沙尚德街东汉简牍记有“臧钱三百鬼新白粲”(牍212正)、“臧四百完城旦”(牍254背),释文见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编:《长沙尚德街东汉简牍》,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221、224页。有学者认为二条为“盗赃处刑”,但“量刑标准则更为细致,也与秦、西汉的相关量刑标准完全不同”。参见罗小华:《尚德街简牍杂识》,姚远主编:《出土文献与法律史研究》第7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121-122页。亦有学者认为据二条所见,“计赃等级似以百递进,刑罚也依次上升”。参见徐世虹:《西汉末期法制新识——以张勋主守盗案牍为对象》,《历史研究》2018年第5期,第11页。但牍文仅言“赃”,非专指盗罪之赃;仅言“三百”“四百”而无“盈”“满”“过”“以上”等字来标示计赃上下限,亦非计赃等级。本文暂不将此“臧钱三百”作为其时计赃一等,更不将其作为特定赃罪的计赃上限。据此可知:

一方面,此处“苛人受钱”不是按“受赇,坐赃为盗”来计赃,忠所犯的不是“以罪名苛人”的“苛人受赇”,而正是“不以罪名苛人”的狭义的“苛人受钱”,说明其时此罪已经创设;

另一方面,“苛人受钱”罪计赃上限与盗罪无关。在秦及汉初,赃罪基本都以“与盗同法”“坐赃为盗”术语参引盗罪规定,个别罪名是在“与盗同法”基础上加罪或减罪。创设“苛人受钱”赃罪时如参引盗罪,则计赃上限应靠向五百或二百五十钱;但本条“苛人受钱”计赃上限既低于凡盗,又高于“受赇”的二百五十以上。这要么说明,“苛人受钱”罪名创设时参引盗罪、但在赃罪体系调整时其计赃上限脱离盗罪、另行规定为三百钱;要么说明,“苛人受钱”罪名创设之初就未参引盗罪,而是直接规定了三百以上的计赃上限。目前所见其他官吏赃罪如“受所监”等,在景帝及之前史料中是参引盗罪,之后则以“二百五十以上”为计赃上限;对比可见,“苛人受钱”罪名创设时直接规定三百以上的计赃上限的可能性更大。

若如此,“苛人受钱” 罪的创设应以西汉赃罪体系调整为背景,其计赃上限自始就与盗罪无关。明确这一点的意义在于:一方面,立法者不是简单地将其纳入律中既有赃罪罪名下,而是特意以令单立罚则,以别于律上其他赃罪,包括附丽律上“受赇”罪的“以罪名苛人受钱”。这种推测符合晋志“《令乙》有苛人受钱”之说。另一方面,“苛人受钱”不入律的关键点是它不再参引盗罪计赃规定,而是规定了不同于既有赃罪的计赃量刑方式。这是在有意识地区分苛人情节恶性程度、分辨刑罚轻重,从刑罚均衡角度调整赃罪体系。唐律“六赃”体系中各正赃的罪与刑互不参引,轻重自成一体,罪与刑堪称均衡。揆其源头,其在此乎?

终汉之世,“苛人受钱”罪名一直存在。许慎时代的廷尉还专一以字断法,以明“苛人”的“拘止人”之意;所断之法,恐怕就是《令乙》上“苛人受钱”罪。到曹魏制定新律时,整合律、令、科,《晋书·刑法志》载《魏律序略》记有:

(汉)《盗律》有受所监、受赇枉法,《杂律》有假借不廉,《令乙》有苛人受钱,科有使者验赂,其事相类,故分为《请赇律》。(70)《晋书》卷30《刑法志》,第924页。首句原作“《盗律》有受所监受财枉法”。“受所监”是独立罪名,《二年律令·盗律》60简有“受赇枉法”罪名,故改动如上。

可知汉律令体系中隶属《盗律》“受赇枉法”的“苛人受赇”与隶属《令乙》的“苛人受钱”一并移入《请赇律》律篇。晋泰始律以汉律为底本,但在律篇设置和律令分野方面,多借鉴魏律。晋志载泰始律“分《盗律》为《请赇》《诈伪》《水火》《毁亡》”,可知晋律袭魏律置有《请赇律》篇目;前引《注律表》言“律有事状相似而罪名相涉者”,则可知其时诸罪皆在“律”内,符合杜预所谓“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的律令分际;又特意区分“苛人”与“受赇”,可证“苛人受赇”与“苛人受钱”亦应同在泰始律《请赇律》篇内;二罪既被区分,条文所属和刑罚设定仍应有异。

结 语

沈家本《汉律摭遗》蒐辑汉律令条目、罪例堪称详明,对“呵人受钱”则下按语曰:“无事可证,缺之。”(71)沈家本:《历代刑法考·汉律摭遗八·杂律》,第 1516页。若沉浸《说文·叙》时代背景就会发现,许慎当时已有“苛人受钱”罪名,廷尉以字说律指明了此罪实为“拘止人而受钱”。

既得正名,罪例自然明了,法律概念的本义、历史形态和变动轨迹就会随之明朗。汉代“苛人”“苛人受钱”法律规制的轮廓也呼之欲出。

就“苛人”言,《汉书》《后汉书》告诉我们,汉代立法者对治狱拘系人、津关苛留人等各有规制,但多寓于诏、敕,西汉晚期则有条件地“定著令”;西北汉简与东汉简牍告诉我们,不仅禁制拘系人、苛留人的诏、敕屡有所见,且贯彻于相关公事规范,“毋苛留止”“毋妄拘系人”成为传文书与治狱案验文书的习语。但“苛人”事由不一,常处于官吏执法的灰色地带,难以制定刚性规定,使其成罪。

就“苛人受钱”言,《晋书·刑法志》告诉我们,官吏拘止人而受其钱是“以威势得财”之赃,其中“以罪名苛人受钱”入于律上既有“受赇”罪名,其他“不以罪名苛人受钱”则由令另设专条,西北汉简所见“苛人受钱”之例更暗示,此罪的创设应以西汉中后期赃罪体系调整为背景,计赃量刑方式被有意识地区别于律上既有赃罪。

“苛人受钱”罪具有延续性。此罪名散见于汉晋史料,张斐《注律表》的区分逻辑与《说文·叙》中廷尉所释律意相通,可见在汉晋法律革新之际,此罪罪状尚稳定未变。此后至隋唐,律典篇目条文拆并改易,“苛人受钱”罪名消失。

古代“苛人受钱”现象恐怕与秦汉以来的官僚制密切相关。官吏履行职事是其“苛人”的“正当程序”外衣,这常给官吏以弹性空间,使其得以受钱纳贿;法律就不得不予以规制。汉唐法制在“事”“罪”两端的平衡与转化,典型地体现在涉刑狱事之赃的立法方面;对“以罪名苛人之受赇”从“罪名之制”的《盗律》移入“事律”的《职制》的历史逻辑的探究,可待将来。

(小稿曾先后得到王安宇、陈迪、张香萍和春杨教授等师友指正,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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