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手机》生态批评探析
2022-03-24贾宝李言实
■ 贾宝 李言实
美国剧作家萨拉·鲁尔是当代美国戏剧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是活跃在当今西方戏剧界的最受关注的剧作家之一。她曾获得过苏珊·布莱克本奖、肯尼迪中心最佳剧作奖、麦克阿瑟天才奖、托尼奖最佳剧作提名,并两度获得普利策奖最佳剧作提名[1]。鲁尔的多部剧作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的剧院上演。
本文选取的研究对象是鲁尔于2007年创作的荒诞现实主义轻喜剧《死人的手机》。基于文本细读的研究方法,在该相关领域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基础上,运用鲁枢元教授的“生态文艺学”解读戏剧文本中的“戏剧意象”,围绕“手机”——“后现代”元素这一核心线索,循着“手机”隐藏之下的“后人类”向度,试着朝“生态戏剧”进行探索,力求寻得其中的“生态符码”,以期揭示鲁尔的创作意识本源,传递其中蕴含的生态学思想。
鲁枢元先生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提出:“人类的文学艺术活动是与人类的整体存在状况密切相关的,它既是一种幻化高蹈的精神现象,又是一种有声有色、紧贴自然的生命现象,它与宇宙间这个独一无二的地球生态系统血肉相连,它本身也是一个有机、生长、开放着的系统。”[2]P51鲁结合舍勒与梁漱溟为人的世界划分的三个层面,提出生态学的“三分法”: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2]P143。此种生态文艺思想在《死人的手机》中有丰富的体现。
鲁枢元先生提出,若将“男女关系”(或“两性关系”)也类比成一个“生态系统”,那么其中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就分别对应了两性关系中的“性”“婚姻”“爱情”[2]P147。本能缺失、集体物化、自我回归即分别对应三个生态层面失衡的缘由。
一、本能缺失
自然生态是一种纯真的自然状态,一种接近于原生的自然界的存在与生长状态(鲁枢元P67)。自然生态以相对独立的自然界为研究对象,本研究中的自然生态指“自然状态”,并将范围界定在人与事物的关系中。《死人的手机》这部剧中,正是由于自然本能的缺失,才造成了戈登与自然生态关系的失衡,失去了他最纯真的状态。
戈登是《死人的手机》这部剧中的核心人物,他虽是一个“死者”,但全剧始终布控着戈登无形的影响力,戈登是始终串联着所有人物以及行为事件的关键线索,以一个“非死者”的形象出现在读者的视野。鲁尔提到,戈登以贩卖人体器官为职业,负责联络器官交易的买卖双方,以此赢利获得经济收入。戈登作为器官交易的分配者,拥有支配“器官”归属的权力。但他个体自身的“器官缺陷”却暗示着他即将是“被分配者”:
猛然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收缩得厉害,就像胸前有一只鸟折腾。我想,我真的受到惩罚了。有人会把我的心脏卖给俄罗斯的一个人。[戈登患有严重的心脏病。][3]P61
一个以器官交易为职业的人,最终陷入出卖器官的危局,无疑是对“器官分配者”的讽刺。戈登陷入“因果循环”的“器官交易”困局正是因为他缺失了自然纯真的本性。而戈登的“心脏病”即是他自身的“器官缺陷”或“个体缺陷”,个体缺陷又再次印证了戈登的本能缺失。心脏是人体的重要器官,是人体追踪内部意识、感知外部刺激的原点。由于戈登的“心脏缺陷”,他缺失了认识内心、用心感知外部世界的能力,他将眼中的人切分、组合为他所熟悉的“器官”。因而戈登选择以“器官交易”作为职业时,只关注到职业选择带来的巨额经济利益和物质满足感,完全忽略了道德底线的要求,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最终脱离了人本原的自然状态。
但戈登将离之时,也试图寻求他最原本的自然状态:
我不想吃任何会让我想起身体部位的东西,早晨醒来时,我只想喝一碗龙虾浓汤。[3]P59
戈登选择“龙虾浓汤”作为自己的临终遗愿,即是意味着他对自己本能的寻求与完善。他一生以器官交易为职业,最终却摒弃了与职业有关的任何事物,选择了与“身体部位”无关的“龙虾浓汤”。但最终他求而不得,未能找回原本的自然状态。“龙虾浓汤”在戈登个体生命中的缺失象征着自然生态层的缺席,它与戈登之间也未能达成一种双向平衡,这即是戈登寻求纯真自然状态的失败。
鲁尔借用戈登死前的“自我独白”,揭示了本能缺失的表征:戈登的个体缺陷。除去本能缺失的表征之外,男女关系中的自然生态隐喻——“性”,也体现着戈登的本能缺失。戈登与他的妻子赫米亚、戏剧首末出场的神秘女人,以及由妻子赫米亚所描述的“众多情人们”,都有着或明示、或暗示的“性交往”。以戈登的妻子赫米亚为例:
我假装我是别人,戈登还是戈登,但他在出轨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把自己想成是另外一个女人。这会让我兴奋不已,戈登的妻子——我——在隔壁房间,我——情妇——必须保持安静,这样我——妻子——就听不见了。你我都知道戈登有外遇。[3]P68
赫米亚提到与戈登的“性交往”时,作为妻子要将自己假想成一个“情敌”,这并不是夫妻关系的一种自然状态。戈登与赫米亚相互隐藏,戴着各自的面具面对居于亲密关系中的另一人。戈登向妻子赫米亚隐瞒情妇的事实,挣扎在众多女性的选择之中,赫米亚又在心里向戈登“假装”自己的身份,亦挣扎在众多角色身份之中。戈登和妻子赫米亚在相互隐瞒、相互欺骗的虚伪状态下才能完成正常的感知过程,二人对欲望满足的虚伪状态都违背了人本原的自然状态。从这一角度而言,也体现了戈登对追逐“性”本能的缺失。
综上,鲁尔展现了本能缺失的表征——“个体缺陷”,并揭示了戈登在自然生态隐喻——“性”这一方面所展示的虚假状态,从而得出戈登与自然的关系看似存在,实则虚无。鲁尔还提出了自然生态层面的隐喻意义:人是独立的个体,个体本能的完整是维持人与自然关系的重要前提。个体本能的缺失最终会导致个体与自然生态层的失衡,这种失衡关系带来的负面影响会直接关系个体本身。
二、集体物化
社会生态是不同于自然生态的一种“人为”状态,此种状态之下,人类个体对“人造事物”、物质经济疯狂追逐和迷恋。纷繁复杂的现代信息技术诱发了社会生态个体的失语症、群体焦虑症。由“手机”等现代通讯媒体编织而成的人际关系网络错综复杂,在构建网络的每一个节点之上,都有对应个体“后现代科技产品”如手机作为区分标识。社会生态以人类当前的政治、经济生活,以及其他社会活动方式为研究对象,本研究中的社会生态指“人际状态”,并将范围界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戈登与“手机”交往过密出现的集体物化,包括戈登自身的物化,是造成戈登与社会生态关系失衡的原因。
“手机”与戈登融为一体,互相充当着对方的代言人,“手机”具有的物理属性在戈登死后变成了戈登生命的延续,成为戈登的“植入器官”,戈登停止呼吸、心跳停止跳动,这是他的自然死亡;通过手机,简代替他回应他生前的一切事物,宣告他的葬礼,此刻手机代替他的亲属宣告了戈登的社会死亡,人们将从人际网中抹去戈登的位置;但手机的存在,延长了戈登迎接他的“绝对死亡”的时刻——人际网络的彻底消失,通过现代科技手段的记载,总会有人通过技术通过某些渠道记得戈登的存在。此刻,手机就被变成了戈登的代替品,是一个“物化”的戈登在世界存在着。戈登自身的物化就是“集体物化”的第一个表征。
“手机的响声”象征着戈登与他人关系之间的联系渠道,也是“集体物化”的第二个表征——人人物化。从简接起戈登的第一个来电起,她就开始进入戈登的生活、家庭、工作、社交等圈子中,与戈登的一切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戈登的手机,简相继见到了戈登的母亲、情人、弟弟、遗孀,还得知了戈登神秘的工作。由此得出,“手机的响声”是进入戈登作为一个社会个体独立“系统”第一个原点,从该原点出发,循着它的踪迹,进入与之相关的网络体系之中。在两幕戏剧中,“手机响了”“手机一直响”,诸如此类的语言描述一共出现了17次,第一幕中出现的11次大多都是戈登的手机在响,由简来回应戈登的电话,负责完成或回应“死者”戈登的各种事务。第二幕出现的6次大多是简的手机,而且简在回应来电时总与戈登的一众“女人们”有关联。整部戏剧的“手机的响声”构成了一种动态的韵律背景,以“手机的响声”提喻为“手机”,又将“手机”转喻为“戈登的一切”:
简:但是当戈登死后,电话响了起来,我觉得他的手机很美,因为那是唯一保持他还活着的标记,就像人们在呼唤他一样。那听起来有点——我知道,但是所有这些声音分子都飘在空中,试图与戈登(他也在空中)交谈,所以也许他们都会在那儿见面,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声音。
德怀特:我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没有人再打给他,然后他就真正地消失了。[3]P53
作者运用“手机”“手机的响声”来印证戈登的自身物化、全员的集体物化,证明“手机”已成为人类个体的“植入器官”,代替并超越了个体自身的价值。在“集体物化”的表征之外,男女关系中的社会生态隐喻——“婚姻”,也是戈登“物化”的例证。戈登原打算选用“手机”来作为向妻子赫米亚临终告别的媒介,尽管“手机”的那一端连接着所谓的“难以置信的温柔的声音”,可对于戈登,这种温柔的声音摒弃他用职业收入买来的钻石,更将他的工作归为罪恶的来源,因而导致二人的婚姻关系只停留在那一纸证书。即使手机缩短了戈登与赫米亚之间的物理距离,但并没有拉近二人之间的心理距离。铃声到达的终端不能使戈登得到慰藉,也不能挽救二人的婚姻,因而戈登面对赫米亚只能失语相对。
所以,仅仅只是打一个电话说声再见吧,但还是不要了。她并不够爱你,在你将死之际她也不会正经地和你说话。你想听到的那种难以置信的温柔声音。将死之人床前的声音。[3]P61
婚姻关系是人类所有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剪影,戈登的婚姻关系正是他众多人际关系中的一部分,二人之间的联系由“手机”来进行维系,正说明了手机的“嵌入”有效阻隔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定程度上取代了个体的作用,从而导致社会生态层面人与人的关系逐渐呈现畸形,即看似亲密实则疏离。
综上,鲁尔展现了集体物化的表征——“个体失语”,并揭示了戈登在社会生态隐喻—— “婚姻”这一方面所展示的畸形状态,从而得出戈登与社会的关系看似亲密实则疏离。鲁尔展示了社会生态层面的隐喻意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维持正常人际关系的重要前提。个体失语的蔓延最终会导致个体与社会生态层的失衡,这种失衡关系带来的负面影响会直接关系群际关系。
三、自我回归
精神生态是生态系统中又一重要的层面,是人对精神的回归和追寻,即是人向个体内部发端,寻求其与自我的关系,抛弃了为追逐“人为利益”所挣扎的状态,转而寻求精神世界的丰腴,向内探知个体的精神世界,并在精神世界寻求自我价值。本研究中的精神生态指的是个体的精神世界,并将研究范围界定在人与自我的关系之中。戈登以德怀特作为“精神人格的化身”,展开对简的追求,即是他对自我的回归。
德怀特是以戈登弟弟的身份出场的,第一幕第五场中提到两人的关系时,有这样的描述:
简盯着德怀特。他和戈登长的太像了。但是,简并不想提及戈登的死讯,所以她只字不言两兄弟相像的事情。[3]P34通过简的视角,我们得知了戈登和德怀特在外形上的相似性。外形的相似为二者人格合一提供了路径。弗洛伊德提出的人格结构理论将人格划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超我[4]P122。由此可将戈登的弟弟德怀特视作戈登的超我人格,戈登自身是他的自我人格,而他的本我人格已经随着他的自然死亡而消亡。戈登以售卖器官为营生,以获取经济利益来支持他的物质消费需求,比如为妻子购买钻石,与情人交往等。这一切现实需求都是由“自我”来实现的,体现了戈登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现实行径是突破道德约束的。德怀特作为戈登的“超我”人格,他的存在目的是以道德来约束、限制“自我”的活动范畴,是作为一个“道德的人”来体现的。因而德怀特所代表的是戈登从社会生态向精神生态层面跃进的标志,力求找回最初的自我。
戈登的“超我”人格德怀特和简都表明对“文具店”里纸制品的喜爱:
本文用问卷调查的方法收集第一手资料,以宁德师范学院为例,对非英语专业学生的词汇学习策略进行调查研究。针对调查结果进行分析,从而发现问题,并试图从中找到一些大学英语词汇教学的启示。
德怀特: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是,我对此深表怀疑。我喜欢真实的东西,我喜欢纸质的东西。我在文具店工作。
简:真的吗?我超爱文具店。你们有字母卡片吗?或者浮雕卡纸?
德怀特:我们有。[3]P47~48
“文具店”里的纸制品作为记录文字的载体,所传递的不仅是纸上的信息,更是包含着书写者心中所包含的情意。二人对这种原始记录方式的回味与追寻,正是对“真实”的追寻,“真实”又存在于“自我”。剧中二人身处于手机响声繁杂的环境之下,只能暂时去往“文具店”以逃离手机信息编织的虚假现场。且“手机”将安静之地挤压至“文具店”,作为“精神”的象征,“文具店”为戈登寻求自我的回归提供了一个“精神领地”,不受外界所扰。
戈登借助德怀特所展示的对“文具店”的趋向性,对手机等现代媒介的规避,这种“个体追寻”就是作为戈登“超我”人格之一的德怀特走向自我回归的表征。在自我回归的表征之外,男女关系中的精神生态隐喻——“爱情”,也是他自我回归的例证:
赫米亚:你知道嫁给一个错误的男人是什么感觉吗?现在——现在——即使他不是那个对的人,但他还是个男人,我应该用一生去爱他,而不是幻想他是另一个人。查尔斯·狄更斯曾说过,我们孤独地各自驾着马车,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然后将书合起来,然后我们就死了?是这样的吗?[3]P71
由此可见,戈登与他的妻子赫米亚之间是没有爱情的,双方之间没有实现精神层面的契合、深入心灵的交流,因此在精神生态层面双方没有交集范围。而戈登的精神化身——德怀特展开了对简的热烈追求,二人用“Z”来代替双方的关系:
德怀特:两条线,中间用斜线连结,这样就是字母Z啊。
简:噢,德怀特。
德怀特:如果我们俩被迫分开,也认不出彼此,或者因为死亡,或者因为其他的灾难。就对我说字母Z,它将会是我们的暗号。[3]P62
“Z”既有平行,即精神上的共通——对“纸制品”的追求,也有交集——二人相互了解,又共同前行。戈登的爱情追求由自己的“超我”人格——德怀特实现,达到了精神生态的一个理想境界,是实现自我回归的一次尝试。
综上,鲁尔展现了自我回归的表征——“个体追寻”,并揭示了戈登在精神生态隐喻——“爱情”这一方面所展示的理想状态,戈登将自身现实的爱情投射于“超我人格”,才实现了自我的回归,从而得出戈登与自我的关系看似存在实则虚无。在精神生态层面,鲁尔提出的隐喻意义是:个体受到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层面的规约,难以完成对自我的回归。但从精神生态层面出发,以个体的真实状态应对外界变化,就是蜕变和重生的开始。
四、结论
本文通过生态批评方法对《死人的手机》进行剖析,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维一体,整体分析了人与自然、人与群体、人与自我的关系,并揭示出作者在该剧中呈现的生态隐喻意义。
从自然生态层面而言,人如何寻求个体自身的自然状态,这种状态可以从自然界寻求获得。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寻求个体自身的自然状态是自然生态层面的理想状态。而个体本能的缺失最终会导致个体与自然生态层的失衡,这种失衡关系带来的负面影响会直接关系个体本身。
从社会生态层面而言,由于社会演进过程中“后现代科技元素”(手机等)的渗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早已介入个体背后的“物化品”,并悄然替代。个体物化直接导致个体失语症的高频出现,进而群体的物化又致使人际关系畸形生变,由此埋下与社会总体原则相悖行的种子。
从精神生态层面出发,再次引发了关于人与自我关系的思考。个体经受着来自自然生态的压力、社会生态的规约,精神生态意义上的自我应该如何抉择,鲁尔给出的答案即是追寻真实的自我,完成一场精神的洗礼。
综上,只有追求纯真的自然状态,加强人际交流,回归真实的自我,才能完成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维一体的正常运转。
注释:
[1]https://www.sarahruhlplaywright.com/
[2]鲁枢元:《生态文艺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
[3] Sarah Ruhl, Dead Man’s Cell Phone, New York:Theatre Communications Group, Inc., 2008
[4]车文博:《弗洛伊德文集》,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第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