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信仰的统一性与异域文化的特殊性:以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的礼拜仪式用酒为例
2022-03-24余雄飞
余雄飞
(商务印书馆,北京 100710)
“酒”在宗教礼拜仪式中的功用,是一个在学术研究中被长期忽略的论题。国内学界关于基督教礼拜仪式中用酒问题的研究,或是从基督教圣餐礼的角度出发,阐述葡萄酒对于基督教礼拜仪式的重要性,或是强调葡萄酒文化与基督教文化、欧洲文明,以及身份认同之间的天然联系。(1)关于葡萄酒作为正确的仪式用品以及圣餐礼的重要性,可参见刘城:《中世纪西欧基督教文化环境中“人”的生存状态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7-127页;关于葡萄酒文化与基督教文化、欧洲文明之间联系,可参见左志军:《欧洲人推崇葡萄酒的历史原因》,《经济社会史评论》,2017年第3期,第46-53页。而对于葡萄酒如何成为非地中海文化族群的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特别是在盛行啤酒文化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2)在维京时代与中世纪历史的语境中,广义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既指斯堪的纳维亚文化辐射范围内的地区,包括今日的丹麦、挪威、瑞典地区,也包括斯堪的纳维亚人在维京时代于海外建立的众多殖民地,如冰岛、法罗群岛、格陵兰东南部、奥克尼群岛、曼恩岛等地区。在本文中,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主要指今日的丹麦、挪威、瑞典地区,部分内容还涉及冰岛、法罗群岛地区。当地社会如何接受葡萄酒作为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等问题,国内学界缺乏必要的关注。西方学界针对葡萄酒与啤酒的历史及欧洲社会礼拜仪式用酒的研究,主要关注点在古典时代酒类的历史。(3)目前学界针对欧洲酒类历史的研究集中在生活史和社会史层面,相关论述可参见A.E.Richardson,The Old Inns of England,London:B.T.Batsford Ltd.,1934;Frederic W.Hackwood,Inns,Ales and Drinking Customs of Old England,London:Bracken Books,1985;Bjørn Qviller,Rusens Historie,Oslo:Det Norske Samlaget,1996;Martha Carlin and J.T.Rosenthal, Food and Eating in Medieval Europe,London:Hambledon Press,1998;Martyn Cornell,Beer:The Story of the Pint,London:Headline,2003;Ian S.Homsey,A History of Beer and Brewing,Cambridge:RSC Paperbacks,Royal Society of Chemistry,2003.麦克斯·尼尔森(Max Nelson)追溯了啤酒的西亚起源,认为古代北欧地区重要的日常饮品便是啤酒。尼尔森指出,在古典时代,相对于喜爱饮用葡萄酒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而言,饮用啤酒的北欧人被地中海文化圈视为“野蛮之人”,啤酒也就此被打上了“蛮族饮品”的烙印。(4)相关论述可参见Max Nelson,The Barbarian’s Beverage:A History of Beer in Ancient Europ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5.关于啤酒在中世纪的酿造技术发展史,可参见Richard W.Unger,Beer in the Middle Ages and the Renaissance,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4.随着欧洲中古时期的宴会成为社会生活史研究的热点问题,作为宴会关键环节的“饮酒”及其象征意义也成为论述重点。斯蒂芬·伯灵顿(Stephen Pollington)将“宴会”置于前基督教时期日耳曼部落的社会活动中心——厅堂中加以研究,揭示了厅堂中的宴会作为一种前基督教社会的宗教仪式,对于团结社会成员、稳定社会结构的重要性。同时,他也指出宴饮环节对于仪式的神圣合法性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宴饮在此种场合中是祭祀的一种表现形式,其间饮用的酒类具有神圣性。(5)相关论述可参见Stephen Pollington,The Mead-Hall:Feasting in Anglo-Saxon England,Norfolk:Anglo-Saxon Books,2003.关于古典时代宴会和酒类关系的研究还可参见Andrew Dalby,Siren Feasts:A History of Food and Gastronomy in Greec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6;Michael J.Enright,Lady with a Mead Cup:Ritual,Prophesy and Lordship in the European Warband from La Tène to the Viking Age,Dublin:Four Courts Press,1996;Christina Lee,Feasting the Dead:Food and Drink in Anglo-Saxon Burial Rituals,Woodbridge:Boydel Press,2007.其中迈克尔·J.恩赖特(Michael J.Enright)的著作,是学界鲜见的就北欧铁器时代社会结构、宗教、政治与宴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展开的研究。国内学界关于日耳曼部落社会中厅堂与宴会的关系与功用的论述,可参见余雄飞:《斯堪的纳维亚铁器时代的厅堂——宇宙的中心与权力的舞台》,《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8年第22期,第39-47页。
总体而言,国内外学界针对斯堪的纳维亚礼拜仪式用酒问题的讨论,尚未形成系统研究。相关学者或是针对酒类饮品的发展史,或是针对前基督教时期的礼拜仪式用酒的部分功用加以解析,虽然指出了酒类在礼拜仪式中的重要作用,但都未以此为契机深入考察不同地域的文化在基督教文明扩张过程中的互动,也未探究这一现象背后深层次的历史与文化原因。本文梳理和考察斯堪的纳维亚传统礼拜仪式用酒的特殊性与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的统一性,在此基础上一窥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向欧洲基督教文明转变的特殊路径,借此深化关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基督教化问题的认知,同时也希冀助力于国内世界史研究中较为薄弱的北欧史研究。
一、斯堪的纳维亚的啤酒文化
啤酒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主要酒类饮品,啤酒文化代表了当地社会的酒文化,这是由北欧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及由此派生出的人类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决定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位于欧洲北部,大部分区域属于北纬55度以北的高纬度地区,北端延伸至北极圈内。当地气候寒冷,日照时间短,土地相对贫瘠。从古典时代起,斯堪的纳维亚就被视为一片远离文明中心地带的“蛮荒之地”。罗马人曾试图征服这片“尚未开化”的地区,但最终没能成功。(6)罗马帝国曾尝试征服易北河以北的地区,以扩展帝国的版图,并将当地的日耳曼部落纳入帝国的统治之下。但在条顿堡森林战役中,罗马人战败并损失了3个军团,致使帝国对该地区的征服计划最终化为泡影。当地居民以畜牧为主,农耕为辅,因此其饮食习惯也与地中海沿岸地区截然不同:以肉类和乳制品为主食,(7)[古罗马]塔西佗著,马雍、傅正元译:《阿古利可拉传 日耳曼尼亚志》,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66页。同时种植大麦、黑麦等谷物。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气温低、日照少,不适合种植葡萄等作物,没能产生酿制与饮用葡萄酒的习俗,但种植谷物的传统使啤酒文化在当地大行其道。
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在成文于1世纪末的《日耳曼尼亚志》(DeGermania)中,记录了一种被日耳曼人经常饮用的发酵类酒精饮料:“他们的饮料是用大麦和其他谷类酿造的,发酵以后,与酒(葡萄酒——笔者注)颇为相似。”(8)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 日耳曼尼亚志》,第66页。他还提到日耳曼人有酗酒的习惯:“任何人日日夜夜地酗酒都不会受到斥责。”(9)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 日耳曼尼亚志》,第66页。塔西佗的描述说明,在当时的日耳曼部落社会中存在着饮用啤酒的文化,而且啤酒是部落成员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轻易获取的酒精类饮料,甚至可以导致酗酒现象的出现。维京时代(约8—11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同样拥有酿制啤酒的传统。在斯堪的纳维亚许多地区出土了碳化的啤酒花种子。例如,瑞典比尔卡地区出土的9世纪啤酒花种子化石。(10)A.-M.Hansson,“Finds of hops,Hummulus lupulus L.,in the Black Earth of Birka,Sweden,” in Arkoeogiske Rapporter,Esbjerg Museum,1996,pp.129-137.这说明在当时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人们已经开始种植啤酒花以改进啤酒的酿制方法。
在斯堪的纳维亚前基督教社会中,啤酒还是一种礼拜用品,可以用于施法、敬神和祭祖。北欧的本土文献《沃尔松格萨迦》(VlsungaSaga)记载,身为瓦尔基里的布伦希尔德(Bryhildr)被屠龙英雄席格德(Sigurr)唤醒后,赐予他具有魔力的“麦酒如尼文”(lrúnar):“布伦希尔德将杯中倒满啤酒递给席格德,并说道:‘勇士啊,这杯啤酒,承载着力量和勇气。’”(11)Anonymous,The Saga of the Volsungs,trans.by Jesse L.Byock,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67.在北欧神话中,瓦尔基里是一种超自然造物,一般以奥丁的武装侍女形象出现。啤酒在此成为魔法力量的载体,饮酒者可以通过饮用啤酒获得或强化某些能力。
在原始宗教的敬神和祭祖仪式中,啤酒是礼拜用品之一。冰岛诗人斯诺里·斯图鲁逊(Snorri Sturluson)的《挪威列王纪》(Heimskringla)对宴会中的礼拜仪式过程进行了描述:“在古代传统中,当举行祭祀仪式时,所有农夫都要带着宴会所需的全部食物来到厅堂的所在地。每个人在宴会中都会喝到麦酒。……厅堂地板中间应有地炉和煮锅。敬酒活动会在地炉上方延续,酋长作为宴会的组织者应该对酒和作为祭品的肉进行祝福,他首先会对奥丁敬酒(以庆祝国王的胜利和彰显他的英明神武),之后向尼奥尔德和弗雷敬酒,期望获得美好的时节与和平的生活。此后,众人向布拉耶敬酒。而后他们还会向过世的族人敬酒,这被称为‘悯尼(Minni)’。”(12)Snorri Stulruson,Heimskringla,History of the Kings of Norway,trans.by Lee M.Hollander,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11,p.229.奥丁、索尔与弗雷是前基督教时期斯堪的纳维亚原始宗教信仰中的三位主要神祇。尼奥尔德也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位神祇,布拉耶是北欧神话中的诗歌之神。
在7世纪,爱尔兰传教士科伦巴(Columbanus)在施瓦本人(Swabians)中传教时,记录了日耳曼部落用啤酒敬神的习俗,并且表达了对于这一现象的排斥态度:“(科伦巴)走近他们(施瓦本人),并问他们打算做什么。他们回答道,这是为了供奉沃坦(Wotan)而举行的献祭仪式。(13)施瓦本人是当时居住在波罗的海南岸地区的日耳曼人的一支,“沃坦”是波罗的海南岸的日耳曼部落对奥丁的称呼。科伦巴一下打破了那罐子,后者碎裂成了无数的碎片。与其中的啤酒一起流出来的还有恶灵,他藏在罐中用来祭祀的啤酒中,妄图摄取那些前来参加祭祀者的灵魂。”(14)Montanari,The Culture of Food,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1996,p.19.
日耳曼人的宗教是一种崇拜自然神的原始宗教,他们把啤酒用于施法、敬神和祭祖,表达一种朴素的世界观:众神是人格化的自然力量。人们向诸神礼拜是期待达成人与神的利益交换。(15)Audron Bliujien,“The Bog Offerings of the Balts:‘I Give in Order to Get Back’,”Archaeologia Baltica, Vol.14 (Dec.,2010),p.157.在仪式中,啤酒只作为一种普通的祭品献给神明,它的作用与祭祀中奉献的动物无异。而且由于原始宗教不是制度性宗教,没有形成任何教义和经典文本来阐释啤酒在礼拜仪式中的性质,所以啤酒作为礼拜用品的地位无法得到保障。
二、教会关于“正确的礼拜用品”的神学思辨
根据《马太福音》的描述,“复活”的耶稣在加利利山上对他的11位门徒说:“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做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16)“Matthew,28:18-28:19,” in Michael D.Coogan,ed., The New Oxford Annotated Bibl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1429.这是耶稣交给门徒们的神圣使命,也宣示了基督教是一种世界宗教,教会是一个普世性的教会,它的存在不仅仅限于一个地区或一个民族。“虽然基督及其最早的门徒是犹太人,基督教却不是犹太人的民族宗教,而是普世的宗教”。(17)彭小瑜:《教会法研究——历史与理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8页。伴随着基督教神学思辨的深入,普世性教会形成了统一的教义,以及普遍适用的纪律和制度,用以规范和约束基督徒群体。
12世纪的神学家彼得·隆巴德(Peter Lombard)在一部神学手册中论述了关于宗教礼拜仪式有效性的三个基本要素,并得到1439年佛罗伦斯宗教会议决议的确认。该理论可以简单归纳为:正确的礼拜用品、正确的礼拜方式与正确的礼拜动机,缺少任何一个要素都会导致宗教礼拜仪式不能发挥效力。其中,“正确的礼拜用品”是指在《圣经》记载中有据可查、不可随意替代的物品。(18)刘城:《中世纪西欧基督教文化环境中“人”的生存状态研究》,第107页。
面饼与葡萄酒是圣餐礼中正确的礼拜用品,这是源自《圣经》中的记载。根据《马太福音》关于“最后的晚餐”的记述,“他们吃的时候,耶稣拿起饼来,祝福,就擘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19)“Matthew,26:26-26:28,” in Michael D.Coogan,ed., The New Oxford Annotated Bible,p.1424.
耶稣之所以在“最后的晚餐”中使用面饼与葡萄酒,有着现实的社会原因:二者都是地中海沿岸族群的日常饮食。小麦和葡萄从古代东方向整个地中海传播,逐渐成为环地中海地区的重要作物。在近东地区,人类族群有着悠久的种植小麦的历史,形成了制作、食用面包的文化。(20)Charles Bamforth,Grape vs.Grain:A Historical,Technological,and Social Comparison of Wine and Be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26.相较而言,葡萄种植对自然环境的要求较为苛刻,只有在温度和日照都适宜的情况下才能结出饱满的果实。世界上唯有北纬50度至北纬30度之间的区域是最适合葡萄生长的地带。地中海沿岸恰恰位于这一地理范围内,近东地区是葡萄的原产地,约在公元前4000年,当地就已出现葡萄种植技术,形成了历史悠久的葡萄种植传统。(21)Charles Bamforth,Grape vs.Grain:A Historical,Technological,and Social Comparison of Wine and Beer,pp.15-16.
另外,与酿制啤酒相比,酿制葡萄酒所需的技术相对简单。葡萄含有大量的糖分可以直接被酵母所利用,人们只需要把葡萄碾碎将糖分释放出来,原料就可以进入发酵过程。但啤酒的酿制过程要复杂得多,因为谷物中没有可以被直接利用的糖分,需要先将谷物淀粉糖化才可以进入发酵过程。有学者对此戏言道:“如果你踩碎葡萄,你便会得到葡萄酒。但如果你踩在麦粒上,它们只会把你的脚硌得生疼。……耶稣施展神迹把水变成葡萄酒,而他之所以选择葡萄酒是因为转化成啤酒需要更复杂的技术。”(22)Charles Bamforth,Grape vs.Grain:A Historical,Technological,and Social Comparison of Wine and Beer,pp.14-15.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前2500年,通过发酵酿制葡萄酒的技术在埃及出现,并通过地中海的交通往来传入南欧地区,克里特人、希腊人、罗马人成为欧洲最早饮用葡萄酒的族群,葡萄酒文化通过大陆的交通网络继续传播到欧洲其他地区。小麦与葡萄的广泛种植为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族群提供了共同的饮食文化,这是基督教核心教义的物质基础,也是早期基督教可以在环地中海地区广泛传播的文化基础。如同水洗是一种常见的清洁方式,“洗礼”象征着灵魂净化一样,面饼与葡萄酒作为世间常见的饮食,在圣餐礼中象征着供给灵魂的食物。(23)Lawrence Feingold, Eucharist:Mystery of Presence,Sacrifice,and Communion,Steubenville:Emmaus Academic,2018,p.234.
“最后的晚餐”象征着耶稣以自己的身体拯救人类,并据此演绎成圣餐礼。在经过祝圣后,面饼和葡萄酒分别化作了耶稣的身体与血,体现的是基督教“化体”教义。在1215年的第四次拉特兰宗教会议上,在以耶稣“道成肉身”为理论前提的情况下,教会确定了“化体”教义:“确实存在着一个由虔诚的人组成的普世教会;在这个教会之外,没有人能够得到拯救;在这个教会之内,耶稣既是司祭也是献身者。耶稣的身体和血真实地包含在圣餐礼的面饼与酒中,借助上帝之力,这面饼化作身体,这酒化作血。为了与圣餐融合为一体,我们领受耶稣的身体和血,一如他领受我们的。”(24)Norman P.Tanner,Decrees of the Ecumenical Councils,Volume One (Nicaea I to Lateran V),Washington,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1990,pp.230-231.
在同质文化的基础上,教会依据神话文本的记载,对基督教礼拜仪式中“正确的礼拜用品”这一命题展开神学思辨,为葡萄酒成为圣餐礼中“正确的礼拜用品”提供了理论依据。以“化体”教义作为神学前提,圣餐礼从“供给灵魂的食物”演变成了“与上帝融为一体”的宗教体验,象征着耶稣之血的葡萄酒因此成为礼拜仪式中的灵魂要素。
三、礼拜仪式的灵魂:啤酒还是葡萄酒?
826年,丹麦国王哈拉尔德—克拉克(Harald-Klak)携妻儿与亲兵,在加洛林帝国皇帝“虔诚者”路易(Louis the Pious)的宫廷中接受洗礼,皈依了基督教。此后,以安斯伽(Ansgar)为首领的布道团在皇帝和教宗的支持下开始向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开展传教活动,开启了斯堪的纳维亚的基督教化进程。在之后的一个半世纪中,鲜有史料提及基督教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到底是如何发展的。在10世纪后半叶的文献中,突然出现了丹麦国王哈拉尔德·戈姆松(Harald Gormsson)接受基督教的信息。(25)Thietmar of Merseburg,Ottonian Germany:The Chronicon of Thietmar of Merseburg,trans.by David A.Warner,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1,pp.101-102.哈拉尔德在权力中心耶林树立起一座石碑,记录了统一丹麦和挪威,皈依基督教,并且将新的宗教信仰推广至全丹麦的“壮举”。在10世纪之后,基督教化的成果在斯堪的纳维亚南部得以逐步显现:当地的居民社区中修建了教堂;用于记录重要事务的如尼文石碑(runestones)记录了关于基督教信仰的内容;约1030年,挪威国王奥拉夫·哈拉尔德松(Olaf Haraldsson)被封圣,成为斯堪的纳维亚第一位圣徒国王。
尽管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化的进程在11世纪取得了一系列成就,但是该地区在当时存在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葡萄酒的供给和储量严重不足,葡萄酒对于斯堪的纳维亚人而言依旧是一种陌生的饮品。1110年,挪威国王席格德(Sigurd Jorsalfar)从耶路撒冷返乡,途中率军抵达君士坦丁堡。根据马姆斯伯里的威廉(William of Malmesbury)在《英格兰国王编年史》(GestaRegumAnglorum)中的描述,席格德麾下的士兵在当地出现了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问题:“在这座城市中,他的人大批死亡。对于幸存的人,他做出如下补救,让他们喝掺了水的葡萄酒;为了以正视听,他将一个猪肝浸入葡萄酒中,猪肝溶解了,他推测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人身上,又对从尸体中取下的人的肝脏做了同样的事,之后便有了实证。”(26)William of Malmesbury,Willelmi Malmesbiriensis Monachi Gesta Regum Anglorum,Atque Historia Novella,Vol.Ⅱ,Londini:Sumptibus Societatis,1840,p.640.这段文献内容反映出一个现象:斯堪的纳维亚人在12世纪初仍然不习惯饮用葡萄酒,它并没有被民众所接受,甚至身为统治者的国王也对葡萄酒心存疑虑。
虽然席格德和他的军队在东征的途中可以在地中海世界接触到葡萄酒,但斯堪的纳维亚的情况完全不同。由于路途遥远,商路上危机四伏,并且运输过程受制于季节与天气的变化,造成当地葡萄酒的存量稀少。在9—12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消费葡萄酒的主要群体是贵族阶层和教会。前者将葡萄酒作为奢侈品,后者在基督教礼拜仪式中使用葡萄酒。
在中世纪的欧洲,位于文化核心位置的是基督教礼拜仪式,而位于礼拜仪式核心地位的是圣餐礼,(27)Eamon Duffy,The Stripping of the Altars:Traditional Religion in England,c.1400-c.1580,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2,p.91.葡萄酒是圣餐礼的灵魂要素。在宗教改革前,世俗身份的基督徒在圣餐礼上只领圣体,教职人员可以兼领圣血和圣体,出现这种情况的社会原因有两个:第一,当时的卫生状况不佳,如果仪式参与者共用圣杯受领圣血,很容易造成疾病传播;第二,葡萄酒的价格昂贵,如果所有人都受领圣血无疑会增加仪式的经济成本。(28)刘城:《英国爱德华六世与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神学教义革命》,《历史研究》,2010年第2期,第105页。为了满足圣餐礼仪式的需求,斯堪的纳维亚的教会组织先统一购入一定数量的葡萄酒,再分配给下属的各个教区。在基督教于当地传播的初期,由于葡萄酒和小麦的储量短缺,只有主持仪式的神职人员才能在弥撒中受领圣餐,被称为“众基督徒共用一张口”,而仪式的其他参与者只能旁观,通过目睹神职人员兼领两种圣物,聆听他的布道,在精神上受领圣餐。(29)Oluf Kolsrud,Messuskyringar:Liturgisk symbolikk frå den norsk-islandske kyrkja i millomalderen,Oslo:Dybwad,1952,p.62.但当物资极度短缺时,教职人员也无法保证一定能在礼拜仪式中领到象征着圣血的葡萄酒。
在1165年,教宗亚历山大三世(Alexander III)写信给教座位于斯堪的纳维亚西北部的乌普萨拉大主教,告诫他不要使用葡萄酒的沉淀物和蘸了葡萄酒的面包屑来举行圣餐礼,只有掺水的葡萄酒和面饼才可以作为圣餐礼中的礼拜用品。(30)Anonymous,Diplomatarium Suecanum,Vol.I,ed.by Joh.Gust.Liljegren,Stockholms:P.A.Norstedt & Söner,1829,p.84.如果葡萄酒的储量充裕,乌普萨拉的主教没有必要用酒的沉淀物和面包屑来充当礼拜用品,这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招致了教宗的不满。
亚历山大三世在信中还透露了一条信息:圣餐礼中使用的葡萄酒需要掺水。这种做法也有权威记载可依,福音书中写道:当罗马士兵将长枪刺入耶稣身体的一侧时,有血和水流出。(31)“John,19:34,” in Michael D.Coogan,ed., The New Oxford Annotated Bible,p.1552.在692年特鲁洛会议关于亚美尼亚教会在圣餐礼中使用未掺水的葡萄酒的决议中,也引用了圣徒关于圣餐礼用品的教导:“作为耶路撒冷教会第一任柱石,基督肉身的兄弟雅各(James)和享有至高尊荣的凯撒利亚宗主教巴西略(Basil of Cæsarea)都在关乎圣餐礼仪的教导中如此写道,圣餐礼中应当对盛有混合着水和酒的圣杯祝圣。迦太基会议亦表明,正如基督亲自的教导,圣事中只有基督的身体和血作为献祭,即饼和掺着水的酒。”(32)The Canons of the Council in Trullo,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basis/trullo.asp(2020-09-29).德意志神学家约翰尼斯·海因里希·艾明豪斯(Johannes Heinrich Emminghaus)曾就此阐释道:“当杯中的酒掺了水,凡人便归于基督。如果只提供酒,那么基督的血中便没有凡人;如果只提供水,那么凡人中便没了基督。”(33)Johannes H.Emminghaus,The Eucharist:Essence,Form,Celebration,trans.by Linda M.Maloney,Collegeville:The Liturgical Press,1997,p.163.由此可见,将葡萄酒与水混合象征着耶稣与基督徒在一起。这种神学层面的解释被斯堪的纳维亚教会当作用来解决葡萄酒短缺问题的手段,因此受到教会的训诫。1220年,教宗荷诺里三世(Honorius III)写信给乌普萨拉大主教:“我们听闻在你的教区内发生了会造成灾祸的大胆行径,据说在礼拜仪式中掺入的水要比酒多。根据教会的规定,酒必须多于水。你要遵从圣徒的教诲,不能再允许这类事情在当地发生。”(34)Anonymous,Corpus Iuris Canonici,ed.by Aemilii Ludouici Richteri,Lipsiae:ex officina Bernhardi Tauchnitz,1879,p.644.
教宗之所以告诫他在葡萄酒中掺入过多的水是危险行径,是因为象征着基督徒的水不能多于象征着基督之血的葡萄酒。乌普萨拉大主教之所以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因为教区内缺少葡萄酒,加之教区在此前受过亚历山大三世的批评,导致无法继续使用酒的沉淀物和面包屑代替圣餐礼中的仪式用品,只好在有限的葡萄酒中加入过量的水来抵消物资短缺所造成的影响。这些往来于乌普萨拉教区与罗马教廷之间的信件,反映出在当时的斯堪的纳维亚中北部地区,基督教礼拜仪式中葡萄酒存量短缺的情况十分严重。尽管如此,教会依旧要求在礼拜仪式中使用葡萄酒而非其他替代品。
在斯堪的纳维亚西北部地区,教会面临的情况更为严峻。当基督教传播到此地时,为了适应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困苦的生活状态,当地教会不得不采取一些更为极端的手段来解决民众的灵性需求。1237年,尼达罗斯大主教席格德·埃因德里德松(Sigurd Eindridesson)写信给教宗格里高利九世(Gregorius IX),向后者询问是否能在圣餐礼中使用非小麦制的面饼,并且用啤酒或其他饮品代替葡萄酒,因为这些物资在斯堪的纳维亚北部地区极度匮乏。同年,教宗回信给席格德:“你来信咨询,关于在某些教堂中缺少圣餐礼,因小麦短缺便使用其他原料做成的面饼,让信众只受领;还就一些在虔诚外表的伪装下对信仰的欺骗行径进行咨询,因为在当地很难或无法寻获到葡萄酒,于是用啤酒或者其他饮品予以替代。我们对此的回答是,这两件事都不可为,因为圣礼要用小麦做成的面饼和用葡萄酿成的酒,借助神甫的仪式对其进行祝圣,因为毫无疑问,这两者包含了真实的身体与血;不过,可以让信众只受领经过祝圣的面饼,就像它在某些地方已经成为习惯做法一样。”(35)Anonymous,Diplomatarium Islandicum,Vol.I,ed.by Jón Sigursson and others,Kaupmannahöfn:Moller,1857-1915,p.543.
面对尼达罗斯大主教的询问,教宗在信中给出了解决方案:鉴于葡萄酒存量稀少,可以只让信众受领象征着耶稣身体的面饼。但席格德大主教之所以向教宗咨询此事,可能是冰岛的教会组织已经采取了一些极端的做法。1203年,格陵兰主教约恩·奥尔纳森(Jón árnason)访问冰岛,建议民众用岩高兰的果实(一种野生浆果)酿酒,并将这种方法传授给了当地的神职人员。一位住在斯考尔霍特大教堂附近的名叫埃里克的信众,成功地酿制了一些岩高兰酒。奥尔纳森主教用野生浆果酿酒的方法,是由挪威国王斯韦里·席格德松(Sverre Sigurdsson)传授的。后者出生于盛产岩高兰的法罗群岛,约恩·奥尔纳森是其养子。(36)Arnved Nedkvitne, Norse Greenland: Viking Peasants in the Arctic,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9, p. 165.冰岛、法罗群岛和格陵兰在13世纪都隶属于尼达罗斯大主教区,这些孤立的岛屿和极北之地处于北方贸易航路的外围,在物资补给方面几乎全部依赖于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西部地区的贸易往来。在当时,将葡萄酒通过海运从欧洲大陆运送至如此遥远的北方是十分困难的,因此当地教会组织存在着在圣餐礼中用浆果酒代替葡萄酒的可能性。
从另一个角度对席格德大主教所询问内容进行思考和推测,他之所以向教宗寻求答案,是否意味着这些情况此前已经出现了呢?毕竟啤酒在当地作为礼拜用品的历史十分悠久,民众对啤酒的接受程度也更高。啤酒在某些神职人员的眼中,已经成为一种潜在的应急选项。1241年,教宗格里高利九世(Gregorius IX)写信给尼达罗斯大主教:“我从你的教区了解到,有时因为缺水,你用啤酒给当地的孩童施洗。对于此种行径,我们认为,基于圣训的教诲,人从水与圣灵中再生,那些以啤酒受洗的人将不会被视为接受过洗礼的基督徒。”(37)Anonymous, Diplomatarium Norvegicum, Vol.Ⅰ, ed. by Christian Christoph Andreas Lange, Carl Rikard Unger, Oslo: P.T. Mallings Forlagshandel, 1847, p.24.这说明啤酒在资源奇缺的斯堪的纳维亚西部地区,已经成为代替洗礼中正确礼拜用品的选择。那么,啤酒会不会在1237年之前就于某些地区成为圣餐礼中葡萄酒的替代品呢?尽管目前没有任何史料可以证明,在中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圣餐礼中使用了啤酒,但教宗在1237年的回信以及此前在冰岛出现的神职人员酿制浆果酒的现象,易于使后世的研究者产生联想。(38)对于啤酒是否在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化的过程中替代葡萄酒成为礼拜用品的问题,西方学界一直没有定论。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出现过这种情况,1237年教宗给大主教的回信内容也没有直接确认在当地出现了这种情况,教宗只是针对主教的疑问或设想予以回复。但在笔者与多位斯堪的纳维亚学者就此问题交流时,他们的态度却颇为暧昧。挪威奥斯陆大学研究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教会史的席格德松(Jón Viear Siguresson)教授曾就此问题在信中对笔者直言:如果真的发生过那样的情况,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挪威、冰岛和格陵兰的教会组织是经历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得以成型的。直到1152或1153年大主教区建立,当地的宗教实践方式也各有不同(I would not be surprised if that actually was the case. It took some time to get a shape on the church organization in Norway, Iceland and Greenland.Up to the foundation of the archbishopric in 1152/53, there was a great difference in practices)。
作为基督教圣餐礼中“正确的礼拜用品”,葡萄酒在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化的前期过程中一直处于短缺状态,本地的教会组织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采取了一些变通的方法,甚至极有可能出现了用啤酒替代葡萄酒举行圣餐礼的情况,这是一种用异域文化的特殊性替代基督教信仰统一性的做法。尽管它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当地基督徒的宗教体验,保障基督教能够在当地继续传播,但并不符合基督教的相关教义。以教宗为代表的教会高层在此过程中,通过与当地的教会组织进行频繁沟通,获取相关信息,并以提醒、告诫等方式对这些极端行为进行约束,竭力将礼拜仪式重新引导回教会统一的规定框架之内,进而保证基督教教义没有遭到颠覆性的破坏,因为一旦上述临时举措成为固定传统,那么当地的教会组织就有可能被定义为异端,(39)692年特鲁洛大公会议关于亚美尼亚教会在圣餐礼中使用未掺水葡萄酒的决议中,提到了在此前被定义为异端的“禁欲派”(Aquarii)。他们在圣餐礼中用水代替葡萄酒,因此被教会定义为异端。具体内容,参见The Canons of the Council in Trullo.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basis/trullo.asp(2020-09-29).令已经取得的基督教化成果付之东流。
四、最终的解决方案
12世纪晚期,除部分极北之地外,斯堪的纳维亚地区葡萄酒短缺的问题开始逐步得到缓解,这首先要归功于北方航路的畅通与繁盛,以及德意志和低地商人对波罗的海贸易活动的贡献。在东方和西欧的贸易交往中,香料是必不可少的货物,而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贸易往来中,葡萄酒则是更为重要的货物。(40)Nils Hybel and Bjø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Leiden,Boston:Brill,2007,p.371.
随着维京人活动范围的缩小,以及北欧社会基督教化的不断深入,波罗的海的南北贸易路线逐渐趋于稳定。在12世纪晚期,经过近3个世纪的经验积累,波罗的海南岸的德意志和低地商人已经熟悉了南北往来的航路,他们开始将产自南方的货物源源不断地销售至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其中便包括葡萄酒。大量来自德意志的葡萄酒甚至给当时的斯堪的纳维亚社会带来了某些负面效应:1186年,挪威国王斯维尔(Sverre Sigurdsson)谴责德意志商人将大量葡萄酒贩运至挪威出售,从而压低了葡萄酒的市场价格,导致他的亲兵中出现了严重的酗酒问题。他同时指出,德意志商人从挪威以低价买入大量的高价值货物。对此,他决定引入德意志商人的竞争对手,鼓励英格兰商人来挪威经商,并警告德意志商人,如果他们想保住性命,就尽早离开挪威。(41)Snorre Sturlason,Noregs Kongesoger,Vol.3,ed.by Finn Hødnebø,Hallvard Magerøy,Oslo:Det Norske samlaget,1979,p.155.然而国王本人也没能避免沾染上酗酒的恶习。1179年,在考尔新纳战役开始前,斯维尔国王的亲兵对他的作战命令感到不满,认为国王把时间都浪费在畅饮啤酒与葡萄酒上,而不是为他的军队制定可行的作战计划。(42)Anonymous,Sverris saga,ed.by orleifur Hauksson,slenzk fornrit,Reykjavik:Hi íslenska fornritafélag,2007,p.56.
在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历史中,(43)斯堪的纳维亚中世纪始于公元1000年左右,与广义的欧洲中世纪起始时间(约5世纪)存在着差异。葡萄酒一直是至关重要的商品。随着波罗的海南北贸易往来逐渐热络,众多被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渴望已久的物资不断涌入,葡萄酒成为北方商人眼中的“香饽饽”。到14世纪,由于交易量的持续增加,斯堪的纳维亚南部的贸易城镇开始针对酒类的进口和销售设立法律。14世纪初,位于日德兰半岛上的贸易重镇石勒苏益格与里伯都针对葡萄酒的供给贸易制定了相关法律条文,并纳入当地的市镇法中。1316年,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的斯科讷集市,来自斯特拉松德的德意志商人可以互相间进行葡萄酒和啤酒交易,但不允许对当地人销售酒类,而在10年后他们获得了在当地销售葡萄酒的许可。同年,来自哈尔德韦克、祖特芬、斯塔福伦和坎彭的商人也同样获得了经销进口葡萄酒的许可。15世纪中期,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南部的商人也加入了葡萄酒销售行业中。根据一份1452年弗伦斯堡城堡的账目显示,城堡主人所需的葡萄酒和香料由四名当地的商人提供,而非来自德意志或低地的商人。(44)Nils Hybel and Bjø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71.本土商人的加入挤占了外来商人所占有的市场份额,以至于在15世纪末,吕贝克德意志商人向丹麦城镇出口的货物总目录中已经寻觅不到葡萄酒的身影。(45)Nils Hybel and Bjø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72.在15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葡萄酒已经不再是难得一见的异域饮品,而是与啤酒一样,成为贸易往来中的常见货物。
除了作为圣餐礼中“正确的礼拜用品”外,葡萄酒在中世纪也是社会富裕阶层的消费品。在创作于11—12世纪上半叶的英格兰地区的《埃尔夫里克对话录》(Aelfric’sColloquy)中,作为老师的埃尔夫里克(Aelfric)向他的学生提问:“你不喝葡萄酒吗?”学生回答:“不,我并不富有,所以买不起葡萄酒;而且葡萄酒不是给愚者和孩童喝的,那是为长者和智者准备的。”(46)Aelfric,Aelfric’s Colloquy,trans.by Ann E.Watkins,p.13.https://www.kentarchaeology.ac/authors/016.pdf(2019-10-12).埃尔夫里克是牛津郡艾萨姆本笃修道院的院长,据说他生于威塞克斯王国。这一对话表达出两点非常有趣的信息:第一,葡萄酒在当时的西欧社会中是一种价格昂贵的饮品;第二,葡萄酒被当作一种为长者和智者提供的饮品。长者在很多时候意味着经验丰富的人,某些情况下与智者是同义词。这是一种对葡萄酒本身的美化,使它具备了一种美好的属性,也是社会现实的具体反映。作为掌握丰富知识且年长的修道院院长,生活无忧的埃尔夫里克当然可以品尝到葡萄酒的美味,但年纪轻轻且处于学习阶段的学生则无福享受。从12世纪晚期开始,为了满足斯堪的纳维亚教会和社会上层精英的消费,当地葡萄酒的进口量不断增加。(47)Nils Hybel and Bjø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95.到了中世纪晚期,葡萄酒对于斯堪的纳维亚上层社会而言已经是日常饮食中的一部分。在15世纪晚期,日德兰半岛南部富庶地区的大部分财政收入被用以改善丹麦国王和国王亲兵的伙食,保障他们的日常饮食中能够出现烤鹿肉、葡萄酒和香料。(48)Nils Hybel and Bjø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20.1452年弗伦斯堡城堡的账目显示,购入的葡萄酒除了供圣餐礼中使用外,还会提供给国王享用,因为他在每次外出狩猎前都会先喝上一罐葡萄酒。(49)Nils Hybel and Bjø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72.
与大量商品货物一同通过波罗的海交通网道进入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还有修道院改革的影响。这场发生在11世纪欧洲大陆的改革运动,在12世纪晚期开始传入欧洲北部地区。莫莱姆的罗伯特(Robert of Molesme)在11世纪晚期建立的西多会(the Cistercians),严格遵循圣本笃(St.Benedict)的规则,追求修道院独立于世俗统治的地位,力图回归一种“使徒式的”理想宗教生活,并在圣伯纳(St.Bernard)的领导下在欧洲掀起了修道院改革运动。(50)圣伯纳凭借着西多会的成功,以及良好的口才和虔诚的思想,为自己建立了庞大的社会关系网,成为当时极具影响力和权势的政治人物。他在当时的西欧基督教世界中推广西多会的建院模式,在他去世时,西多会已经拥有了343座修道院。相关文献内容可参见Emilia Jamroziak,Survival and Success on Medieval Borders:Cistercian Houses in Medieval Scotland and Pomerania from the Twelfth to the Late Fourteenth Century,Turnhout:Brepols,2011,p.4.12世纪中期,为了脱离汉堡—不莱梅大主教区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控制,强化刚刚取得的独立教区地位,同时也为了巩固基督教传播在北方地区所取得的成果,西多会在当地世俗统治者与教会的共同支持下被引入斯堪的纳维亚地区,(51)Janet Burton and Julie Kerr,The Cistercians in the Middle Ages,Woodbridge:Boydell Press,2011,p.49.为了巩固斯堪的纳维亚教区独立的地位,隆德大主教埃斯基尔(Eskil)与教宗建立了密切的个人联系。在1139年于隆德举行的宗教会议上,斯堪的纳维亚各主教区的主教们与大主教埃斯基尔做出了将西多会引入斯堪的纳维亚的决议,一同参加会议的还有教宗的特使。分别于1143年、1144年和1146年开始在瑞典、丹麦和挪威地区建立修道院,并在斯堪的纳维亚教俗两界的合力资助与配合下迅速发展。
西多会在12—13世纪期间开垦了大量耕地,积极从事农业生产,将欧洲许多沼泽与林地变为良田,同时也接受捐赠,在欧洲大陆拥有大量的果园、磨坊等财产,其中包括数量众多的葡萄园。1098年,勃艮第公爵向西多会捐赠了葡萄园。1132年,萨伏伊伯爵也向西多会治下的修道院捐赠了葡萄园。(52)D.H.Williams,The Cistercian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Leonminster:Gracewing,1998,p.336.1186年,位于隆盖的西多会修道院得到了由一位骑士捐赠的土地和葡萄园,并用这些土地置换了三座葡萄园。(53)C.B.Bouchard,Holy Entrepreneurs:Cistercians,Knights and Economic Exchange in Twelfth-Century Burgundy,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54.仅在勃艮第地区,西多会就拥有40座葡萄种植园,(54)D.H.Williams,The Cistercian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p.336-339.并发展出了自己的葡萄种植和葡萄酒酿造产业,在葡萄酒向外运输的过程中,还在勃艮第地区获得了免缴通行税的权利。(55)D.H.Williams,The Cistercian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341.从葡萄的种植、收获到葡萄酒的酿制、储藏和运输,西多会几乎形成了自己的产业链,完全有能力将大量葡萄酒从勃艮第、莱茵河谷等地区经北方航路运送至斯堪的纳维亚地区。
西多会强调在圣餐礼中通过受领圣餐而与上帝融为一体的宗教体验。(56)Janet Burton and Julie Kerr,The Cistercians in the Middle Ages,p.140.根据西多会修道院的规定,每天至少举行一次弥撒,但在周日和宗教节日时举行两次。另外,修道院会为圣母、供养人和逝者举行特殊的弥撒。世俗修道者可以在诵经时于方坛举行私人弥撒。(57)Janet Burton and Julie Kerr,The Cistercians in the Middle Ages,p.105.1215年,第四次拉特兰宗教会议对圣餐礼做出规定:基督徒至少要虔诚地出席在复活节举行的圣餐礼,除非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并遵循了神甫的建议,才可暂时缺席圣餐礼,否则他们将终生被禁止进入教堂,死后也无法以基督教仪式安葬。(58)Fourth Lateran Council:1215.https://www.papalencyclicals.net/councils/ecum12-2.htm(2020-09-28).该决议对基督徒参加圣餐礼的重要性进行了强调和规范,以教会法的形式加以固化,具有了法律的权威性。而西多会修道院可以如此频繁地举行圣餐礼仪式,说明他们的葡萄酒储量十分充足,完全可以支撑日常生活和礼拜仪式的消耗,从而通过举行不同种类的弥撒满足修道院中对宗教活动的需求。
葡萄酒的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地位得到确立,但啤酒文化没有就此消失,这一方面是由于葡萄酒的价格仍相对昂贵,普通阶层无法负担,另一方面在于啤酒文化依旧在民间世俗生活中发挥着作用,行会的“悯尼”仪式就是其重要表象之一。贸易的繁荣与基督教化的不断深入,是斯堪的纳维亚行会在城镇中兴起的前提条件。行会内举行的礼拜仪式是团结成员的有效手段,并通过相关的规章制度加以确立。这些仪式兼具传统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的双重属性,进而形成了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独具特色的基督教民俗文化。行会举办的礼拜仪式可以大致划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饮宴。中世纪的行会颂扬某些圣徒以及为他们举行的纪念活动,并宣称与他们具有某种特殊的关系。(59)[英]罗伯特·诺布尔·斯旺森著,龙秀清、张日元译:《欧洲的宗教与虔诚:1215—1515》,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03页。在举办饮宴的过程中穿插着敬酒仪式:向去世的行会成员,向基督教神明与行会的守护圣徒敬献啤酒,这一仪式被称为“悯尼”;第二部分,弥撒。弥撒是行会仪式中最重要的环节,因为基督教最重要的礼拜活动是弥撒,亦即重演基督的牺牲。
在一份保存至今的中世纪晚期瑞典行会的规章中,行会仪式的过程借助于规章制度予以程式化。该行会将圣乔治视为守护圣徒,在规章中关于行会仪式的内容如下:行会成员首先要在教堂参加守夜礼,之后在周二的晚上集体出席于行会大厅举行的“悯尼”仪式。在仪式的过程中需要请人从教堂送来熏香与圣水,并向基督、行会的守护圣徒、圣母以及其他圣徒敬献啤酒。最后,行会成员要在周三集体出席在教堂举行的、由神甫主持的追思弥撒。(60)G.E.Klemming,ed.,Småstycken på forn svenska,Stockholms:P.A.Norstedt & Soner,1868-1881,pp.131-132.
上述规章内容表明,行会仪式与当地的堂区教堂联系紧密。在基督教社会中,守夜礼需要在教堂举行,并伴随诵经与祈祷活动,之后举行具有团结社区内信众作用的聚餐,在上述规章中体现为饮宴。在饮宴中,行会成员以啤酒作为仪式用酒,而来自教堂的熏香、圣水为这些民间仪式披上了基督教信仰的外衣。其中的“悯尼”仪式实质上是“民俗化”的基督教灵性活动的表现形式之一。在仪式中使用啤酒作为礼拜仪式用酒,体现出中世纪晚期基督教“民俗化”的发展趋势。
在行会的仪式中,所有成员在守夜礼结束后,来到行会的厅室举办饮宴。他们将啤酒倒入角杯,伴随着吟唱,在圣水与熏香进入行会厅室中时,众人将杯中的啤酒献给基督教的神明、圣徒,并在饮用啤酒的同时追思身边已经逝去的同伴。这一场景并非是“异教”仪式的复辟,而是一种诞生于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全新的民间基督教仪式。这是基督教文化对当地民俗文化的接纳,是两种价值观融合的结果,是多元化的“俗人的基督教”(lay Christianity)。(61)罗伯特·诺布尔·斯旺森:《欧洲的宗教与虔诚:1215-1515》,第202页。对“俗人的基督教”的进一步论述,参见Eamon Duffy,The Stripping of the Altars:Traditional Religion in England,1400-1580,p.283.正如斯旺森所指出的,“当时的人只是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来生活,他们的信仰是一个松散的整体。他们接受仙女、幽灵等,也接受魔鬼。弥撒、祈祷、祈求圣徒、念咒语产生了想要的结果,他们就以此行事”。(62)罗伯特·诺布尔·斯旺森:《欧洲的宗教与虔诚:1215-1515》,第201页。与之对应的是所有行会成员们将在第二天赴教堂参加由神甫主持的弥撒仪式,并在仪式过程中受领圣餐。按照教会的统一规定,葡萄酒是圣餐礼中正确的礼拜仪式用品,而且当时斯堪的纳维亚的社会经济发展也完全可以满足这一要求,所以在正式的基督教礼拜仪式中便不会再出现啤酒的身影了。
北方航道的繁盛,西多会的介入,以及教会法对礼拜仪式的规范与保障,是解决斯堪的纳维亚地区葡萄酒短缺问题的三个重要前提条件。在有了充足的葡萄酒供应和储备后,斯堪的纳维亚神职人员不会再写信向教宗询问能否在圣餐礼中用啤酒替代葡萄酒。尽管啤酒文化仍在“俗人的基督教”仪式中发挥着作用,但葡萄酒作为基督教“正确的礼拜用品”的地位已得到确立,这是教会不断追求在思想与实践层面保持统一的结果,也是基督教信仰的统一性对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异域文化的特殊性取得的胜利。
结 论
葡萄酒作为圣餐礼中“正确的礼拜用品”,是基督教神学思辨后得出的结论,是基督教信仰统一性的强制规定。在气候寒冷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由谷物发酵而来的啤酒才是当地社会流行的饮品,具备世俗与神圣的双重功用,是异域文化特殊性的体现。在西欧基督教文明向北扩张的过程中,异域文化与基督教文化发生了碰撞,葡萄酒在基督教文化中的地位遇到了挑战。受限于自然环境与物产的特殊性,葡萄酒在圣餐礼中的地位一度遭到啤酒的挑战。随着贸易的繁荣与经济的发展,斯堪的纳维亚统治阶层对欧洲基督教文明的向往与日俱增,欧洲基督教文明内部也在不断发生着变革。最终,基督教文化倚仗着背后强大的政治、经济与精神资源,化解了以啤酒文化为代表的异域文化,完成了对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征服。
从文化融合的角度来看,葡萄酒文化产生和传播的前提是世界饮食文化的“流动效应”。葡萄种植与葡萄酒酿制技术起源于近东地区,通过地中海的交通网络向北非和南欧地区传播,在地中海文化圈内形成了葡萄酒文化,并与早期的基督教产生交集,成为后者核心教义的物质基础,基督教文化本质上是近东文化与南欧文化相融合的产物。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接受基督教文化后,啤酒文化与基督教文化发生了融合,虽然基督教的礼拜仪式规范排除了啤酒作为“正确礼拜用品”的可能性,但啤酒的仪式功用在斯堪的纳维亚“俗人的基督教”仪式中发挥着作用,成为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特殊的基督教民俗文化。
在欧洲基督教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欧洲边缘地区的族群皈依基督教、接受基督教文化是其迈向“欧洲化”的前提条件,只有形成文化的同质性才会出现文化身份的认同感,实现文化意义上的“欧洲一体化”。欧洲中世纪文化的核心是基督教礼拜仪式,圣餐礼处于基督教礼拜仪式的中心位置。葡萄酒作为基督教礼拜仪式的灵魂,象征着基督的血,是圣餐礼的礼拜仪式用酒,它就像一条文化的纽带,将欧洲基督教文明的中心与外围的皈依者相互连接,确保中心与边缘之间的文化联结不会因遥远的地理空间距离而崩断。对于欧洲基督教文明而言,来自边缘地区的异域文化群体皈依基督教并接受基督教文化,意味着接受塑造欧洲文明的关键性要素,(63)侯建新:《中世纪与欧洲文明元规则》,《历史研究》,2020年第3期,第161-163页。这也是成为欧洲文明共同体成员的必要条件。身处偏远北境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正是在接受基督教后才并入“欧洲化”的历史发展轨道中,最终演变成今日欧洲基督教文明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