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底层的写照:农妇贺双卿词
2022-03-24洪锦芳
洪锦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关于清代农妇词人贺双卿的记述最早见于乾隆年间史震林的笔记小说《西青散记》,后人辑其诗词为《雪压轩集》,双卿才气因之广为传播,胡适称她为“清代第一女词人”[1],叶嘉莹则赞其词有独到特色。[2]312贺双卿之词多抒写个人身世感慨和生活体验。目前,学界对此多从宏观角度考察,故本人不揣谫陋,撰此短文,拟从微观视角对双卿词作具体分析,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1 贺双卿词作内容
贺双卿家贫无笔砚,词作多书于花叶之上,故多散轶。最早收录贺双卿诗词的作品是清代文人史震林的《西青散记》,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也收录贺双卿的部分词作并附有评论。史震林活动于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年间,他是贺双卿夫家佃主张梦觇的好友,曾与贺双卿诗词唱和,史震林对其生活亲闻目睹,将贺双卿一生经历载入《西青散记》。道光年间,晚清诗人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收有10首贺双卿词,这是最早将贺双卿词单独刊印的版本。据史震林所载,贺双卿今留词作14首。
1.1 田园劳作
前代词家如苏轼和辛弃疾等写过不少农村题材词作,他们作为田园生活的观察者,并未亲身体验田园劳动的辛苦,或观赏恬静安详的田家美景,或同情田家劳作艰辛,多是从旁观之,如:苏轼《浣溪沙·徐州藏春阁中》“惭愧今年二麦丰,千畦细浪舞晴空。化工余力染夭红。”[3]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4]贺双卿田园词自出机杼,她不仅看到曼妙的田园风光,更有亲身经历的真实体验。世代务农的家庭不外乎田间地头的耕作和琐碎家务,这在贺双卿词作中表现为描写田家农活的内容,且叙述自然,无论情、物、事,皆如重生于眼前,如其《浣溪沙》: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常酸透软腰肢。[5]27
文人笔下明月清风之类的闲适意象在贺双卿的词中转为与农忙紧密相连的景物,如:《浣溪沙》中的“暖雨”“牧童”“小田新麦”等,夏日阵雨初来,日光未退,故觉雨暖,“雨”通常是冷色调意象,予人寒冷之感,情感上偏向愁怨,但贺双卿从农家体验的感觉入手,不同流俗,自站于田间看着阵雨在阳光中纷飞洒落,故有“暖雨”之感。几丝日光漏下云层,视线朝上,贺双卿拈来夏日阵雨的意境,远望处,牧童悠然斜插花枝,遥遥而来,转笔更有新麦正上场,一派和气。这正是劳作中的妇女所看到的田垄景象,同样是婉约小令,承花间本色真情,若说柳永的羁旅行役词将传统的相思离别词将词作背景带到了士人行踪所至的江河湖海,那么,贺双卿的田园词使视野远远超出了闺阁庭院,开女子写劳作先河而不失柔婉风格。易安词笔已至闺阁外的溪亭藕花处,但仍是贵族少女的一派天真玩乐,且是偶一为之,多数词作仍写绿窗愁怀。贺双卿有五首写日常劳作,如:《浣溪沙》“汲水种瓜”“忍烟炊黍”“酸透软腰肢”。这些内容是贺双卿日常劳作经历的写照,非有真情不得写出,这首简短小令使读者看到贺双卿既忙于田园劳动又兼顾家庭饭食的场景,在她辛苦背后是“偏怒早”“又嗔迟”的责怪,展现封建社会妇女的艰难处境。
在贺双卿其他词作中也可见到她日常劳作的场景,如:《春从天上来》“腊衣催洗,春波冷,素腕愁沾。”[5]57《孤鸾》“东菑却嫌饷缓,冷嘲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5]38这两首词写贺双卿病中仍要奔忙,其词真实反映农家日常,其辛酸遭遇和写作的纯粹都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词题材单纯却极具深度,田家本色尽显词中。
1.2 伤春感怀
贺双卿抒情词感怀深重,她嫁于粗疏农夫,内心诗情得不到理解,还要承担繁重农活,幽怨难解皆于一己承担,即便散于词中,亦是委婉。一如伤春情怀自古有之,士人女子莫不伤春将去,农人眼中的春色则少见于词,贺双卿以其农妇视角,拓展伤春之境,丰富了伤春之情。春情春思不独限于自我愁怀,更有对万物的感同身受。顾随:“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轻一重。”[6]贺双卿的伤春情怀并非只是少妇闲愁,她长期遭受夫家暴虐对待,内心郁积的悲哀之情以春愁写出,如《春从天上来·饷耕》: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5]60
词语句间满布春日情怀,情感跌宕昭彰,“紫陌春情”,春原是万紫千红的生机盎然,一“紫”字带出千万种颜色,也带出贺双卿对无边春色的赏爱,纵然生活凄恻丛生,但在饷耕路上,她在自然景色的观照中生发出对美的珍惜之情,“小梅春瘦,细草春明”,贺双卿将自我主观意识渗入客观事物,在写景中饱含她满满的惜春情怀,这情感带着贺双卿的个人印记。梅花历来被当作高洁之物,在词人眼中,这梅花是小而瘦的,表明贺双卿瘦弱的心灵,虽力持洁莹胸襟,但由于夫家的欺凌和艰辛劳作,正当青春华年的双卿逐渐消瘦,情怀无托,又像幽细春草独自在春日里怀抱空明澄澈的心怀。同时,贺双卿将哀伤的小我扩展至天地之中,她的伤春情怀不独是伤个人,她在词中融合着自己对生命的深切体验和容纳天地之心,借景咏物时充满了仁者的关怀,所写之词非为一己情思,乃是化于外物的厚德情怀。
面对漫天春色,贺双卿在伤春情感中表现其巽顺温良的品质,在伤春背后隐含的是贺双卿自幼接受的妇德教养,她在丈夫和婆婆压制下始终坚持隐忍,这使她的词无论酸苦,皆表现出生死俱甜的复杂情感。
1.3 交游赠别
封建时代,与友赠别多见于男性作者之间唱和,贺双卿赠答词则是送给邻家韩西,韩西出嫁归来看到贺双卿劳作辛苦,帮助舂米打水,待到韩西欲归夫家设宴饯别时,她因疟疾无法赴宴,韩西牵挂双卿抱恙在身便亲自将食物送到她家,双卿感激涕零写下《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
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怨。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犹怜细喘。小窗风射如剪。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5]51
词作初以“喜初晴”劈首而下,奠定与韩西相会的欢喜情感,而“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在叙情离别之前置入乡村的山川晚景,远眺视野之中的晚霞寒山使此后的情感先有了宽广阔大的底色作铺垫,山色空濛,风华流美,正可拟之韩西馈食之美德。
词人渐次画出韩西身影:“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5]51不见赠别之人的相貌神情,唯有青苔上的脚印历历分明,一点鲜明足迹恍如画出韩西小步轻移为双卿分送小食的欣喜深情,写别者而着眼于细微碎步之中,足见双卿对韩西的感喟之情,非至于此,则难有此锐感深情付之一人物剪影中。由后文写道柴扉空负愿,此处脚步的细致抒写乃是心中想象,而想象竟能写出对方脚步着地的感受,可见其期盼友人之心情何等迫切,在简短想象中,贺双卿犹如想到韩西从离开家到经过村落,经过一处处平地沟壑和屋檐房角才跨进院落,让双卿率先看到她的足印。双卿骤听人语忙乱,误以为韩西到来,却只是空负心愿,如此深切期盼以致梦幻之中难辨现实,其情深浓可见一斑。当确知韩西未来,词人将相思系于新月,一抒愁恨。此处“人语乱”或是家人,或是旁人,如今未能考订,但无论何人都使双卿失望于心,可见,她在精神上的孤独无依,再则以双卿贞德,见家人竟也无欢喜之意,又透露出其婚姻家庭生活的不幸,这些多元化的复杂情感一一蕴含在这首赠别词中。
在时间维度上,贺双卿从晚霞刚开始出现等到黄昏后病症发作,无人怜惜照顾病中的词人,她于窗前自思无情风物如红花白花,风景犹是无情美艳,更透露了贺双卿孤凄悲苦之情,故能见物伤情,直道“一朵似侬难选”,将韩西比作关怀自己的花。相逢又离别,词人感怀韩西的馈赠,衷肠相诉以道情深意重离别难舍。最后,又回到了自身愁思,“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5]51天涯渺远却给人无穷的曼妙幻想,但对病中孱弱的双卿而言,尽管远方美好,斜阳依旧刺眼阻隔前路,而纵是天涯,也不过是黯淡天幕和冷云闲展,遂赋予这首赠别词以身世感慨。
2 贺双卿词作特色
词的产生经历了一个长期酝酿和发展的过程,敦煌曲子词《云谣集杂曲子》反映了早期民间词特有的明朗、朴素、自然的风格,因此,最初的词兴起于民间,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淳朴本色,如:《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7]用字炼意皆以白话为主,多采用日常口语,写的都是真实情感,遂形成清新朴素的风格,贺双卿词可谓是这种朴素自然风格的隔代嗣响。这种风格在其词作中具体表现为以通俗浅白的文学语言作词,运用叠字毫无造作痕迹。
2.1 语浅情深
双卿词自出机杼,极少模唐拟宋,加之遭遇坎坷,其词乃以血泪写之,一空依傍,她以朴素自然语写出一己真情,字字句句都因真诚而生发出惊心动魄的力量,呈现出朴素简单的语言风貌。叶嘉莹《迦陵说词讲稿》评:“写得不但有感情,而且有品格、有修养。虽然用的都是俗字,但每个字都用得恰到好处。”[2]316如《二郎神·菊花》:
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
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幸,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5]36
词中用语浅俗,却自有韵味,如“挨过了”“亏耐到”,自然朴素的词语饱含着菊花于季节更迭中的忍耐坚持,这也是贺双卿品格的象征。“生受”意为硬生生地承受苦难,自然承接上阙的夜霜,菊花面对夜里寒霜坚强自守,至此,花与人渐合,花有新寒浸骨,人有疾病侵身,俱是痛遭不幸,贺双卿以菊花起兴,以寻常语言入词中,由赏花之深情写及自身不幸,情感条达舒畅,从物至人,自然过渡,毫无隔阂,款款深情皆寓于俗语之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论道:“此类皆忠厚缠绵,幽冷欲绝。”[8]164贺双卿词不仅写自身痛苦,她还能够拓展自我,反省自己对菊花的撇弃,这一切都寄寓在明白易晓的语言中,其赏爱之情借浅语更进一步深化为忠厚缠绵之情,贺双卿遭受非人的苦难,夜深人静之时,她从未埋怨他人的冷落,却道自己冷落了菊花,陈氏所谓忠厚缠绵于此见之,全词以浅俗语贯穿,而情感在词中层层递进,幽深窈曲。再如《惜黄花慢·孤雁》亦是朴语写情,孤雁之悲苦情感正如贺双卿所历,她劝慰孤雁不要埋怨,有一片沙地便可栖息,亦如自慰之语。
2.2 妙用叠字
贺双卿词妙用双声叠韵之词,却无做作姿态,尤见朴素风格,以叠字错综复杂的韵律声调自然表达起伏的情感,情苦词哀。前人用叠字为胜者乃有易安居士的《声声慢》,其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9]起句十四个叠字直抵人心,后多模拟之作,如:元代乔吉拟作《天净沙·即事》“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10]该诗工巧细致有余,缺乏《声声慢》的天然神态,也就缺该诗乏朴素清新的韵味,在格调上稍逊一筹。贺双卿的叠字之作为《凤凰台上忆吹箫·送韩西》: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5]54
此词写双卿和挚友韩西离别,起句写景即以叠字引起,“寸”和“丝”都是日常口语,以叠字漫开一层,自然之中更见宛转情韵,微云寸寸在天,则天之大与云之微小顿呈于眼前,其飘摇易散于广远天际之下自然动人心旌,斜阳残照之弱竟以“丝丝”来形容光线,实则写的是双卿恍惚悱恻的离愁别恨,遂于景物明灭中看此云光皆感愁肠寸结,思绪不宁,这些情感于字里行间首先突出表现在朴素的叠字之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评曰:“双卿词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8]166
若说首句犹在外部环境中自然勾勒风物以寄寓愁怀,那么,在以下的词句中,贺双卿则突出常理直接以20余叠字抒写内心的无尽哀伤。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还在于心志情意上的凄伤,贺双卿则以寻常淡笔写出了人之断魂,其恍惚哀伤的感受至直接从叠字的运用中流露出来,没有雕饰的痕迹。从离别时刻的隐隐迢迢到今宵的酸酸楚楚到无穷无尽的生生世世,贺双卿运用叠字贯穿起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线索,而叠字的重复回环在形态上与时间的绵延亘远相一致,遂形成流转如珠的本色语言,在这样具有自然形质的词中,词作背后的幽微杳渺的情思不待说出而自寓其中,从而使词本身具有朴素自然又饱含感发力的特质。
3 贺双卿词作成因
历代词作家多学识渊博,如李清照、朱淑真之流皆出名门,幼承庭训,博学多才。但贺双卿以其农妇身份跻身清代著名女词人之列,写出质朴浑厚的农家词作,其原因除了贺双卿天性聪慧外还有其他方面的影响,以下将从现实成因和思想基础两方面来探讨其词作风格的原因。
3.1 现实成因
贺双卿出生农家,接受了部分私塾教育,这为她未来作词做了充分准备。贺双卿生性聪慧,适逢其舅父比邻设塾,贺双卿暗自记诵,熟悉四书五经,学习亦勤勉于人,在学识上逐渐有所积累。贺双卿在舅父的教导下所学日进,尤擅诗词。私塾教育为贺双卿的诗词创作奠定了重要的基础。[11]
贺双卿一生主要分为出嫁前和出嫁后两段截然不同的经历,也正是这样鲜明的对比使贺双卿的词情哀感更加深厚,她年少时便展露才情,兼长诗书。嫁为人妻后,婚后家庭的压制使她过上了悲惨生活,这对她的词作产生重要影响,也成为其词作的重要内容。《西青散记》载:“雍正十年,双卿年十八,山中人无有知其才者,第啧啧艳其容。以是秋嫁周姓农家子。”[12]卷二34春耕农忙季节,贺双卿除了做家务,也须像男子一般在农田耕作,她兼顾点瓜种豆的田间农活和炊黍做饭的厨务,但仍要被夫家呵斥责骂。繁重的劳作和婆家的不恤煎熬着贺双卿的身体和精神,她到周家不久便患疟疾,丈夫和婆婆见其柔弱更加暴虐。《西青散记》载:“一日,双卿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有声;忍痛起,复舂。”[12]卷三6贺双卿因病休息即遭受丈夫扑打,她却口无怨言,在词中真实记录了贺双卿的生存状态和凄苦情感。在农忙季节,患病的双卿仍然要悉心侍奉赌博后的丈夫。《凤凰台上忆吹箫》:“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荧。听土阶寒雨,滴破三更”[5]44,贺双卿记录了自己因劝说丈夫戒赌而被关在柴房灶室,寒雨潇潇的夜晚,唯有一盏残灯相伴,可见其生活的悲苦无奈。这样的社会生存状态和家庭状况反映在贺双卿的词作中便呈现出柔婉哀感的风格。
贺双卿词作的成因在社会层面上既有来自家庭婚姻的影响,也有家庭外与友人交游往还的因素,由于史震林推崇,越来越多的文人得知贺双卿的存在,慕名来绡山拜访她。但和异性交往属于严守防控的范围,贺双卿与士人赠答的词作多通过主人家的侍女传达,《望江南》即贺双卿回应诗人段玉函的词作,其词云:“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5]29杜芳琴在《贺双卿集》中为此词解题为当时段玉函对贺双卿痴迷难以释怀,由于倾慕双卿,爱屋及乌,还常常坐在她浣洗衣物的石头上。如此行径对于谨守妇德的贺双卿而言,导致了其夫家对贺双卿的责骂更加严酷。贺双卿以词回赠表明心志,“拜月”和“惜花”在诗词中常用作男女定情、怜香惜玉的符号,故而贺双卿在词中直言“空惹袖”和“无泪可沾衣”。汉代班昭在《女诫》中说:“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13]贺双卿竭力平衡谨守封建妇德和与士人诗词往还。
3.2 思想基础
影响词人创作的因素除了生活体验外,还有其长期形成的思想基础,儒释道三家在中国封建社会影响深远,接受过私塾教育的贺双卿不免受到儒家礼教的影响,而婚后的凄苦遭遇使她在佛经中寻找来世的寄托,但毫无反抗的行为也带有道家自然无为的特质,这三家的思想共同构成贺双卿作词的思想基础,影响其朴素自然的词作风貌和哀婉动人的情感风格。
《西青散记》云:
双卿乃泫然曰:“是则所谓莲性虽胎,荷丝难杀;藻思绮语,触绪纷来。妾亦欲天下薄命佳人以双卿自宽,明诗习礼,自全白璧,为父母夫婿及子孙存面目也。妾亦悔之矣。”[12]卷三9
贺氏自小得以习文练字,难以抑制心中的创作念想,但受到儒家礼教思想影响,礼教要求女性听从丈夫的安排。夫家不允许贺双卿写作诗词,她因心中情感郁积发而为词,继承《诗经》写实之风,怨而不怒,温柔敦厚,表现出中正平和的儒家品格。
贺双卿笃信佛教因缘思想,将《心经》《楞严经》等佛教典籍作为人生的信仰,她能用小楷在一桂叶上写《心经》,她认为今生苦是由于前世宿业孽缘未消,故沦落遭难方能修来世福报,她也以此劝慰自己忍受种种不平际遇,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如:《春从天上来·梅花》“有伤春佳句,酸和苦,生死俱甜。祝花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5]57她将生死等同甘甜视之,无惧生死,由此可见其受佛家影响。贺双卿在词中向菩萨稽首,自觉将女子看为受苦之身,视男儿为上,遵守封建伦理纲常,相信命运轮回,在夫权压迫下逆来顺受,投射于词中呈现出一派和顺的情感风格。
贺双卿不做任何反抗的隐忍态度暗合道家的自然无为思想,自然之道是先秦道家的思想核心和基础,老、庄认为先天地而存在的本体是“道”,“道”没有任何意志和目的,是自然而然的。贺双卿写词即是如此,发之于心,形之于手,她写于花叶之上,未想如文人般流传于世,只是自抒胸意。庄子明确提出:“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14]指出真情出之于自然而然,故能动人,贺双卿之词正乃以灵魂深处的真情感动人心。道家的自然观启发后世的文学家确立主体意识,使文学成为书写自己灵魂的创作。在形式上,道家主张自然之美,贺双卿词纯以自然本色取胜,呈现出天然之美,合乎道家审美思想。
贺双卿自身人格独立,接受儒、道、佛三家影响,词中呈现出一种宿命的哀感,更有一种自然的定力和持守,即使生活充满黑暗,贺双卿也没有失去活的信念。苦难的身世经历决定了贺双卿的感情是哀怨式的感伤,她的思想和行动自由受到封建礼教的压抑,但她的感伤有一定的节制,怨而不怒。
4 结语
本文将贺双卿的词作按照内容分为田园劳作、抒情感怀、交游赠别三个方面的内容进行分析,在艺术形式上着重写其语浅情深和妙用叠字的特色,再从其身世经历和思想性格方面论述贺双卿词作的成因,以期进一步了解其人其词的特点。贺双卿的词要眇宜修,多写其日常生活内容,却能独具一格,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论道:“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彩。”[8]165贺双卿词不用典故丽藻,以其天性才华和质朴真情成就词家本色,在平淡之中涤荡着生活悲剧的辛酸。贺双卿融合儒、释、道三家的隐忍悲观思想使词作反映出当时社会底层妇女的悲哀,她以一人之词写出封建社会广大农村妇女的生存状态,贺双卿也借此从现实悲苦走进文学的哀而不伤之境,展示了农妇词人的人生价值和精神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