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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背盐歌看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生计

2022-03-24梁晓竹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川盐贵州

梁晓竹

(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盐是人们日常生产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资。可贵州素来不产盐,食盐均依靠外省供应,进入贵州的食盐有川盐、淮盐、滇盐、浙盐、粤盐等,其中以川盐为主。川盐入黔始于元,兴于清。清代为了保证川盐运输,并加强盐业管控,于川黔两省设立四个口岸作为川盐输入贵州的转运中心,由此水路和陆路联合运输的川黔古盐道逐渐形成。川黔古盐道前半段依靠长江各支流进行水路运输,而后半段由于山势阻隔只能转陆路依靠人力运输,肩挑背负的盐夫作为一种职业便应运而生。盐夫常年负盐行走于川黔的崇山峻岭之间,山路崎岖、生活艰难,为缓解背盐路途中的苦闷,并鼓舞盐夫士气,便于苦中作乐创作出背盐歌。背盐歌既以歌词记录了盐夫较为完整的背盐路线、途经站点,沿途的自然环境、天气情况以及背盐的日常生活,也控诉了生计艰难与社会不公,作为盐夫根据自身经历创作的民间歌谣,较为真实地反映了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生计。

目前学术界关于盐夫群体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川鄂古盐道①相关研究有满黎、杨亭:《消失的背夫:对巴盐古道盐运主体的人类学考察》,《四川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罗秋香、杨亭:《巴盐古道的商贸体系化研究》,《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李郭:《川鄂古道石柱段盐运文化及国家力量渗透》,《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杨亭:《清代民国时期川鄂盐运群体及其盐业贸易》,《盐业史研究》2016年第2期。以及闽粤地区[1]P118-125,探讨了这些区域盐夫的形成原因、来源、相关组织构成、商业贸易往来等问题,并取得了一定成果。而关于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学术界的研究相对较少,主要有贵州民族大学李浩、李林照的《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初探》[2],他们对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盐夫的形成、组织及社会作用等方面进行了一定的研究。本文将以盐夫为考察对象,尝试通过对盐夫自创的背盐歌的爬梳,勾勒出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生计。

一、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盐夫的出现与组织

贵州素来不产盐,食盐均由外省供应,川盐成为其最主要的来源。据《四川盐法志》记载:川盐入黔最早可追溯至元代,“考至元二年,置亦溪不薛总管府(今贵阳市),是为贵州食川盐之始。”[3]P185在明代,为解决西南各卫所粮食问题,实行“开引中盐”,即允许内地商人运米至云贵,以获取盐引,购买食盐。清代在继承明代盐法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川黔两省盐政进行规范与完善,严格管控川盐产销,实施“引岸制”,划定川盐生产及销售的区域和范围,其中采盐区称“场”,售盐区称“岸”,以各场所产之盐,分配至各岸销售,严禁越岸倾销。清乾隆元年(1736),“初川盐以滇、黔为边岸。而黔岸又分四路,由永宁往曰永岸,由合江抵黔之仁怀曰仁岸,由涪州往曰涪岸,由綦江往曰綦岸。”[4]P3633至此,川盐入黔四大口岸正式产生,并逐渐形成由水路和陆路联合运输的川黔古盐道。首先运盐船通过永宁河、赤水河、乌江、綦江最远运抵四川叙永县、贵州茅台镇、重庆酉阳龚滩、贵州松坎镇,卸盐上岸后转陆路入贵州。而“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山岭连绵、峡谷众多,山路崎岖坎坷,道路不便,在交通运输方式落后的时代,川盐入黔后半段只能通过人力依靠肩挑背负完成食盐运输,因此背盐人即“盐夫”作为一种职业便应运而生。

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多由社会底层民众担任,他们生活困苦,没有更好的谋生方式,而背盐的收入较为可观,“每背一包盐(八十公斤)可从中赚的运费盐一点五公斤,能换回大米约两升(每升重二公斤)”[5],因此人们为补贴家用、改善生活条件而走上了背盐之路。《大定府志》记载:“大定府民众多贫者,缺衣乏食甚而无居室者众……故无恒产者日穷而日甚,转移执事,唯有负盐一役而已。”[6]p221并且无论老人还是小孩、妇女也都纷纷加入背盐行列,“故大定之民幼者十二三、老者五六十,无不以负盐为业也”[6]P221,“天与贫民便若何,蔺州卅里罢开河。裹盐蛮妇上山去,风雨一肩何处多”[7]P523。同时由于川黔古盐道沿线为多民族聚居区,因此盐夫中还有大量的少数民族贫苦百姓,比如仡佬族百姓因种庄稼难以维持家庭生计,而使得“中青年男子常受雇于商家,背运盐和酒”[8]P45为生。

盐运路程遥远,山高谷深,独自行走艰难,且路途中盗贼横行,偷盗抢劫者众。为保证食盐运输顺畅,盐夫选择结伴而行,“盐帮”组织由此形成。以“永岸”为例,每天大约上千名盐夫聚集在叙永口岸准备装盐转运,每人每次大约背盐八十至一百斤左右,之后由十余人到二三十余人为一个单位组成“盐帮”正式启程。[8]P77每个“盐帮”组织都有一位领队称之为“领帮”,“领帮”除常规背盐工作外,还要担负起运盐路线规划、住宿地点选择、应对紧急突发情况等职责。在整个盐运过程中,“盐帮”实际上就是一个风险共当、利益共享的群体。

盐夫作为辛苦行当,以人力承担了川盐入黔的重任,保证四川的盐巴源源不断地进入贵州,解决了贵州缺盐的困境。因此盐夫虽是特定时期、特殊环境下的产物,但确是保证川盐输入贵州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二、清代川黔古盐道上背盐歌的概况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区的山、林、河流等环境,风、雨、雷、电等气象,鸟、兽、虫、鱼等生物与在此地繁衍生息的人类相互影响、相互交融,形成了独特的自然人文生态,地域性由此展现出来。民歌是一个地区的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为抒发感情而即兴创作的歌谣,口头创作、口口相传,其内容大多取材于真实的生产生活场景,既是劳动人民日常生活的写照,同时也表达着劳动人民的思想、追求、情感、意志以及愿望。而流传于川黔古盐道上的背盐歌是盐夫在盐运劳作途中创作的反映背盐生活与生计,并抒发内心情感的民间歌谣。

背盐歌具有两个特点:第一,较为真实地记录了盐夫群体的基本情况及背盐途中的生活状况。如背盐歌中唱道:“负盐男,负盐女,男女老幼同一体。”[10]P152反映出不论男女老幼,为了谋生,该地区几乎所有民众都以背盐为业,这一点是对背盐人真实的写照。《毕节地区志》记载:“靠背盐为生的人,年纪大的六七十岁,小的只有十二三岁,有男有女,有的人家世代为背盐工,一个拐扒子一代传一代。”[11]P57而背盐过程的艰辛,除了路途遥远、山路难行外,盐夫日常的休息与饮食都无法得到充足的保证,为倾诉苦衷只能辛酸地唱道:“背盐路上无干纱,夜来不知歇哪家?悬岩陡坎难行走,充饥凉水爆米花。”[11]P2《大定府志》中的相关记载也印证了此背盐歌所唱:“数步而肩换,三里而息喘,日食玉蜀黍之爆花,夜眠粗白菅之短席。一生无被,终岁衣缕。”[6]P221由此可以看出盐夫创作的背盐歌具有一定的真实性。第二,借以抒发了盐夫的心理与情感。“负盐多,身汗垢,前上积污一寸厚。但求釜底有炊烟,哪识人间富文绣”。[10]P152唱出了盐夫的无奈和为了生活不得不坚持下去的心酸,“只望子孙有出息,背夫脚夫万不行”[10]P153“只望娃娃有出息,长大莫去背盐巴”。[12]P999这两句唱词唱出了盐夫的愿望与希冀,自己这辈子只能以背盐为生了,但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今后能有所作为,不再“子承父业”背盐巴了。背盐歌立足于实实在在的背盐生活,既以歌词记录背盐的场景,亦以歌词表达盐夫的思想情感及愿望诉求,为我们展示出了一幅生动的背盐图景。

民歌作为具有乡土气息的歌谣,创作于山林乡野间、田野劳动中,以只言片语便从多角度还原劳苦大众的现实生活,且唱词既能体现昔日乡民的生活状态,亦可反映当时乡民对日常生活中产生的大小事的情感与价值判断,是研究社会生活史的重要素材之一。正如历史学家郭沫若先生所言:“过去的读书人只读一部二十四史,只读一些官家或准官家的史料。但我们知道民间文艺才是研究历史的最真实、最可贵的第一手材料。因此要站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研究历史的立场来加以好好利用。”[13]不过,由于民歌属于文学作品,除了记录真实之外,又增加了一些想象中的内容,导致其与现实情况存在一定的差距,甚至是背离,所以在使用的过程中必须谨慎处理,辅以史料证明。以文学补正历史的偏颇,以史学矫正文学的夸张或虚构,由此真正做到文学与史学互证。

三、背盐歌所反映的盐夫生计

民间歌谣诞生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产、生活与交接往来之中。川黔古盐道沿线民众中口口相传的背盐歌以简单、直白的词调记录了背盐的路线、沿途的自然环境、盐夫的日常生活,也抒发了盐夫的苦痛与哀思,是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盐夫生计最真切的写照。

(一)路途遥远,环境恶劣

川盐从四川运输至贵州各地,沿线地区众多、路途遥远。清代为保证贵州的食盐供应,依托川盐入黔四大口岸“永岸、仁岸、綦岸、涪岸”开辟了多条从四川到贵州的盐运路线,每一条盐运路线均由水路运输和陆路运输相结合。前半段由长江各支流运至转运口岸;后半段自转运口岸上岸后转陆路输入贵州各地,而陆路运输则全靠盐夫的双腿及一根竹竿前行。关于背盐线路,在背盐歌中有简短的描述:“猿猴溪,二郎滩,沙滩茅村路何长。鸭溪市,新兴场,贵阳大道长山冈。”[10]P152歌词中的“猿猴溪”“二郎滩”“茅村”“鸭溪市”“新兴场”均是背盐路途中需经过的四川及贵州两省的站点,而最后运达的地点是“贵州贵阳”。这句唱词所记录的是“仁岸”的一条运输路线:“仁岸自合江溯赤水河至仁怀厅(今赤水县),经猿猴、二郎滩、兴隆滩至仁怀县属的茅台村,须经三段航运,才能到达茅台。茅台起岸后,沿驿(大)道分为二路,其中一路由茅台经仁怀、鸭溪走川黔驿道至贵阳,再分运都匀、下司或罗斛、定番销售;一路由茅台经鲁班场、打鼓新场(今金沙)、滥泥沟、牛场至安顺销售。”[14]P30这条线路总长633公里,背盐歌中所唱到的途经地区与地方志记载基本吻合。另一首背盐歌则记录了自永宁河边岸背盐出叙永县的情形:“一出永宁镇南桥,弯弯拐拐石灰窑。大弯滴水吃早饭,夜宿‘三步两洞桥’。”[15]P555该唱词中的“永宁”是今四川泸州叙永县的古称,而“三步两洞桥”是叙永的地名。这句唱词所描绘的是“永岸”盐道:“永岸由永宁河水运至叙永,分二路陆运:一经赤水河(川黔交界处毕节县境)至毕节分运威宁;一经毕节到水城、普安厅、兴义府属集散。”[14]P30从这两条盐运路线可见川盐入黔路程长、路途远。

川盐入黔陆路运输不仅线路长,且道路艰险。“蜀道难”的四川与“地无三里平”的贵州以高山峡谷为主,山势险峻、峡谷纵深,山高谷深的特点使得道路高低起伏、宽窄不一,盐夫于山间行走可谓抬头是峭壁,低头有深渊。面对如此险恶的行道条件,盐夫只能以歌声缓解恐惧:“跋涉奔波朝复暮,苦力浑亡行路难……喘汗纷呈路辽阔,青石无苔晴亦滑。上有峭壁如峰棱,下临绝壁渊且深。猿猱愁攀蛟龙远,嗟尔姘肩并进亦何心。”[10]P152

自然环境的恶劣不仅体现在行路难上,还有天气的多变,天若晴气候炎热如蒸,天若阴气候寒且冰,背盐歌中的“晴光蒸褥如灸,冰雪严寒透铁被”[10]P152便是对此地区气候变幻无常最好的写照。

(二)祸不单行,无功而返

川黔古盐道上的各民族底层民众为了改善生活条件,选择以背盐为生,以自己的劳动换取收入,补贴家用,因此无论再苦再累依旧每日负盐往返于川黔悬崖绝壁之间,当到达目的地交盐换得工钱时,便是盐夫最开心的时刻,背盐歌中唱道:“柴溪过秤盐不差,领起工钱转回家。”[12]P999此歌词体现了盐夫辛苦背盐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但有时也并不是事事都能得偿所愿,伴随着“天灾”的频发必然会带来“人祸”。盐作为一种食品以纸包住放入背篓中,若途中偶遇大雨,盐被雨淋湿化掉,等到了指定地点交盐时注定会差秤,差秤即会被抓去官府责令追赔,若赔不出只有先请保,用下次运盐的工资补偿。[9]P76-77盐夫长途跋涉一程,却只能无功而返,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但却无可奈何,只能背上背篓空手而归,背盐歌唱词中的“账房先生活菩萨,盐巴上称就喊差。工价全都抵完了,光起屁股转回家。”[15]P555此反映了当时盐夫心中的愤怒、难过与无奈。

(三)负重前行,伤病缠身

一个背篓,一根拐扒子便是盐夫背盐的全部工具,背盐是一个力气活儿,在川黔古盐道上的每一位盐夫每次背盐均是负重前行,而关于负重的具体数量,在背盐歌的唱词中对此有大致的描述:“壮夫二百斤,健妇百斤零。懦夫半包百斤重,老妇肩头四十斤……八岁谁家乳臭儿,背负廿斤程百里。”[10]P152由此可见,根据每位盐夫自身的情况不同,背盐的数量也各有规定,但几乎都达到了每个人的体力极限。从大定山坝至山王庙的陡坡路上,至今有一块铺路石留有当年背盐人用拐扒子撑着歇气的36个印窝,窝深达到了25厘米,这便是对背盐歌中描述的背盐人负重背盐场景最直观的反映。[11]P50

白天辛苦赶路,到了夜晚却因生活条件艰苦而无法得到良好的休息,长此以往导致盐夫积劳成疾、伤病缠身,后背生疮、腰酸腿肿,有时甚至疼痛到深夜都无法安然入睡,只能睁着眼等天亮。“到了长岗歇个夜,悲伤生起盐水疮。痛痒痛痒睡不着,睁眼一晚抠到天亮”[12]P999“腰酸腿肿痛在心,遍身汗流破襟襟。夜静更深肚子饿,等到天亮又起身”。[11]P2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通常要至无力背负重物时才会脱离此业,但长年累月背盐落下的各种伤病使得他们的余生只能在病痛的折磨中度过。

四、结语

为保证贵州食盐供应及加强盐业管控,清政府改革盐政,于川黔两省建立川盐入黔四大口岸,由此推动了水路和陆路联合运输的川黔古盐道形成。四大口岸作为川盐运输中转站,水道运输路程有限,使得川盐不得不从此处上岸后转入陆路运进贵州。川黔两省山势陡峭、道路崎岖,以及该时代交通方式落后,因此川盐入黔后半段只能依靠人力肩挑背负入贵州交盐,“盐夫”作为一种职业正式产生。同时该地区各民族底层民众生活难、收入低,为谋求生计无论男女老幼均投身于背盐行列,他们身着麻布长衫,头裹白布,脚踩草履鞋,拄着拐扒子,以背篓背负食盐前行。背盐路途的艰辛、孤寂与苦闷,使得盐夫于苦中作乐创作出了记录背盐生活的民间歌谣。背盐歌好似一面镜子,通过歌词相对完整地记录了背盐的路线、途经站点,沿途恶劣的自然环境、天气状况,以及因天灾带来的无功而返的现实,与盐夫因负盐落下的各种伤病,更重要的是抒发出了盐夫背盐过程中的苦痛,以及他们对生计艰难与社会不公的控诉,反映了较为真实的清代川黔古盐道上的盐夫生计。背盐歌既是川黔两省间盐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研究川盐入黔珍贵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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