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家庭纪事作品概念内涵流变
2022-03-24张蕾
张 蕾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出现过很多描摹家庭/家族的经典之作,如曹雪芹的《红楼梦》,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布登勃洛克家族》,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的《福尔赛世家》,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百年孤独》等,这些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举足轻重。俄罗斯文学也不例外,俄罗斯文学评论家切尔尼亚克(Черняк М.А.)指出:
在俄罗斯经典文学传统中,家庭是人类生活和存在的道德基础[1]162。
的确,家庭概念在斯拉夫民族传统中由来已久,16世纪出现的一部广为流传的作品——《治家格言》便对俄国家庭内部的组织原则进行了相当严格的规定,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斯拉夫主义者阐释了家庭在俄国哲学史及其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和地位,认为公社和家庭是俄国道德理想和精神价值的重要源头。目前,我国学界对家族小说的研究渐趋成熟,但对俄罗斯家族小说的研究仍处于初始阶段,相关文章与专著更是屈指可数。目前所能找到的一些文献资料仅限于某一部家族纪事作品的研究,显得较为单薄,对相关概念阐释地不够清晰。本文探究俄罗斯文学中与家庭/家族题材密切相关的体裁,即家庭纪事,梳理其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发展流变,分析其概念内涵。
一、俄罗斯家庭纪事文学溯源
“家庭纪事” 在俄语中可以用«семейная хроника»或«семейная сага»表示,19 世纪俄国著名作家谢尔盖·阿克萨科夫(Аксаков С.Т)曾创作过名为《家庭纪事》(семейная сага)的作品,在俄国文坛引起不小的轰动。国内有研究者据此认为:
1856 年,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全文出版,成为俄国文学史上第一部 “家庭纪事” 文学作品[2]。
俄罗斯文学研究者尼科利斯基(Никольский Е.В.)也指出:
在19 世纪下半叶的俄国经典文学中,出现了家庭纪事这一新体裁的文学作品[3]。
他认为,这一传统的出现,最初得益于纪实文学中大量涌现的贵族札记和回忆录。正是由于谢尔盖·阿克萨科夫《家庭纪事》、弗谢沃洛德·索洛维约夫(Соловьев В.С.)《四代人的纪事》、萨尔蒂科夫·谢德林(Салтыков-Щедрин М.Е.)《戈洛夫廖夫老爷一家》等作品的问世,使家庭纪事在俄罗斯得以形成并得到积极发展。
还有研究者认为,俄国家庭纪事的形成可再往前推进一步。俄国文学批评家斯特拉霍夫(Страхов Н.Н.)较早关注俄国文学中的家庭纪事传统,曾对 “家庭纪事” 概念进行过较为详细的阐释。他主要从两个层面展开分析:
首先是纪事,即简单、朴实的叙述,没有五花八门的开头和复杂的奇遇历险,也没有表面的统一和关联。这是一种明显比小说更为简单的形式,更加接近现实并贴近真理。它希望人们能够将它当做往事,而不是简单的可能性事件。其次,这是家族中的往事,即不是读者应全力关注的某一个人的奇遇,而是对整个家族有着或多或少重要性的事件……整个作品的重心总是家庭关系,而不是其他的[4]223。
在斯特拉霍夫看来,正是普希金开创了俄国家庭纪事的重要传统,作家于1836 年出版的中篇小说《上尉的女儿》是奠基之作。他认为,《上尉的女儿》并非历史小说,而是 “格里尼奥夫的家庭纪事;这是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三章中就想写的故事,描绘俄国家庭的故事”[4]222。同时,他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纳入家庭纪事范畴, “这主要是两个家族的纪事:罗斯托夫家族和鲍尔康斯基家族。这是有关两大家族生活中所有重要事件的回忆和故事[4]223。斯特拉霍夫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在大多数文学批评家将这两部作品归为历史小说的19 世纪,他却另有高见。在他看来,《上尉的女儿》和《战争与和平》虽都描绘了19 世纪俄国某段时期的历史,并且其中包含着很多真实的历史文献内容,但它们都是 “以历史为背景的家庭纪事,只不过普希金写的是格里涅夫家的爱恨情仇,托尔斯泰则描绘了四大家族在卫国战争背景下的风云变幻”[5]。
我国学者朱宪生的观点与斯特拉霍夫的观点十分接近,他在国内率先提出 “史诗型家庭小说” 概念,这是家庭纪事的一个别称。他认为,这类小说主要是以真实历史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历史人物只是虚构人物的 “陪衬” ,对历史人物的描绘主要是靠外部的呈现,目的在于完整地再现历史背景。对虚构艺术人物的描绘则是一种全面的 “再造” ,会深入到人物的内心灵魂深处。史诗型家庭小说具有宏大叙事的风格特征,因为其追求表现整个人类生活的宽阔场景。和斯特拉霍夫一样,朱宪生也将普希金看作俄罗斯家庭纪事的奠基人。他认为,普希金的小说《上尉的女儿》表现出深刻的历史感:
它借鉴了英国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的写法,把重大历史事件与虚构人物结合在一起,在家庭的框架中艺术地展现真实的历史事件,从而在俄罗斯首先创造出 “史诗型家庭小说” 结构模式[6]。
与此同时,托尔斯泰在普希金的基础上将这一小说类型提升到新的高度,他的《战争与和平》将个人、家庭的一些悲欢离合与社会中的重大历史事件紧密结合,彼此相互映射,呈现出家庭纪事的典型特征。
两位学者有关 “家庭纪事” 的诸多观点有一定道理,但他们的着眼点主要是在历史叙事层面,未在家庭层面做出明确界定,似乎扩大了 “家庭纪事” 的范围。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应将 “家庭纪事” 当做一个整体,既重视其 “纪事” 特征,同时又不能忽视 “家庭” 层面。在俄罗斯文学中,并没有对 “家庭纪事” 这一术语从整体上进行过明确的概念界定,有研究者的著作曾涉及相关概念内涵,但并未进行深入阐释。例如,巴赫金(Бахтин М.М.)在研究长篇小说的发展史时率先提出 “代际小说” (роман поколений)的概念并将其与田园诗的破灭联系起来。但他对这一概念并未加以详尽阐释,其与家庭纪事实际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能够在西方家族小说的研究中找到相关蛛丝马迹。
在西方文学中,家族小说有固定的称谓,即 " saga novel " ,又被译为 “世家小说” 。它是指 “描写一个或几个家族的生活及家族成员间关系的散文叙事作品——既写两代人以上的家族本身及生活,甚至追溯家族的历史,也涉及同代人中几个成员和几个家庭之间的关系”[7]。俄罗斯家庭纪事作品的概念内涵与其相近,但我们并不用 “小说” 对其加以界定,因为并非所有俄罗斯家庭纪事作品都是标准意义上的 “小说” 创作,尤其是当代俄罗斯文坛的一些作家进行了大胆尝试,在体裁方面有所突破。斯捷潘诺娃(Степанова М.М.)的家庭纪事作品《记忆记忆》便是新体裁的探索实验,是作家对自己家族过往历史的追溯和回忆之作。作家认为,该作品的体裁用 “小说” 难以概括,因为 “不同体裁、不同形式都在其中共存并被重塑” 。鉴于此,我们认为 “家族纪事” 并非要囿于 “小说” 框架内,而是有着无限可能。
正是为了突出 “家庭纪事” 与家族小说类似的 “史” 性特征,因此,俄语中通常用«семейная хроника»或«семейная сага»表示这一概念,两者都以 “家庭” 界定该体裁的书写范围,以 “纪事” 界定该体裁的性质归属。«Хроника»即纪事,最基本的含义便是对历史事件的纪录、记载,是一种编年史,后转义为讲述社会、家庭或政治方面的故事,«семейная хроника»便取这层转义,带有浓厚的 “史” 性特征。
«Сага»一词的内涵较为纷繁复杂,英语的«sa‐ga»和俄语的«сага»都是由古诺斯语音译而来,对应的中文音译词为 “萨迦” ,这一术语最早来自古冰岛。俄罗斯的《文学术语和概念百科全书》将«сага»定义为 “古冰岛时期的一种重要文学体裁。它从11 世纪末开始以口头传统的形式存在,在之后的13—14 世纪获得了固定的书面形式”[8]。正如韦斯泰恩·奥拉松(Vesteinn Olason)指出:
它(萨迦——引者注)的本意简而言之就是 “叙述” 或者是 “讲故事” ……在许多欧洲语言中, “萨迦” 已成为一个标准名词,用来指描写中世纪冰岛或者挪威的英雄故事,或者指的是讲述一个家庭超过一代人以上重大事件的长篇记叙作品[9]。
冰岛萨迦的故事类型种类繁多,其中的一类 “家族萨迦” 堪称精品,讲述了冰岛众多家族几代人的探险活动与日常生活,是家族小说最初的雏形,对后来西方家族小说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由此看来,俄罗斯家庭纪事作品与西方家族小说有着十分近似的内涵,我们将其定义为:记叙一个或若干个家族几代人生活及家族成员之间关系,同时还能折射某段时期国家和社会发展的叙事作品。
通过对俄罗斯家庭纪事的追根溯源,能够发现,这一概念最早与西方家族小说一样,都是从冰岛萨迦文学引申而来,经过漫长的发展,在俄罗斯逐渐演变成符合本土国情的概念,获得 “史” 的特性。如果说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纳入家庭纪事范畴,是因为作品的 “史” 性特征,那么,之后的家庭纪事作品则更偏重 “家庭” 层面。以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为例,该作品按照严格的线性时间顺序描绘了巴格罗夫家族三代人的生活,时间跨度长达75年,作家始终围绕着这一家族中成员的生平展开叙事,具有典型的家庭纪事特征,在此基础上获得了浓厚的史诗性。因此,俄罗斯家庭纪事体裁在19 世纪下半叶以后不断发展完善,愈加成熟。接下来,将对俄罗斯家庭纪事的叙事特征进行详细分析。
二、俄罗斯家庭纪事的叙事特征
毫无疑问,俄罗斯家庭纪事作品最典型的特征便是 “纪事” ,这是其与一般家庭小说的区别所在。家庭小说的取材一般较为广泛,凡是写与家庭生活相关的内容都能被纳入其中,可以是父子间的关系、夫妻间的矛盾、家庭内部的纷争等单一性问题。而家庭纪事更为强调的是 “纪事” 这一特性,带有浓厚的 “史” 性特征,时间在其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纪事” 现在虽被视为一种文学体裁,指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记录或叙述在过去发生的事件,但其最初实际上与历史的记录息息相关,所记叙的对象主要是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因而被打上了深深的历史印记。20 世纪以来,历史学领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纪事” 有了新发展,不断向文学艺术领域拓展,因此,家庭纪事的产生、发展与20世纪西方史学的发展密切相关。
20世纪的西方史学逐渐摆脱 “大叙述” 的历史书写方式,即对宏大历史、帝王将相、英雄人物等的高度关注,转而将目光投向生活中的普通人、小人物,甚至是一些底层人民。历史书写方式的这种转变为家庭纪事的发展奠定基础,使普通人的家庭/家族生活得以进入历史记叙的范畴中去,构成一种独特的编年史。在我们看来,只有长篇小说这一体裁能够承载家庭纪事的丰富内容,唯其能够容纳大量社会历史、政治与文化内容,呈现出丰富的社会发展内涵,以其宽广的场景、恢弘的气势、长时间的跨度、多向度的人物以及多维度的事件,表现出复杂多面的人性以及社会、家族与个人在漫长历史时期的沧桑巨变。长篇小说的艺术体式使家庭纪事适于展现家族、民族甚至国家的历史发展进程,其通常具有史诗般的宏伟开阔,而且里面人物众多,一般自成体系。
俄罗斯文学研究者萨夫基娜(Савкина И.)指出:
家庭纪事有幸福与不幸的,也就是说,其主要记录家族的建立或衰落[10]。
我国学者许祖华也认为:
家族小说的叙事模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叙写家族由有序-无序-衰败的模式;一种是叙写家族由无序-有序-兴旺的模式[11]。
由此可见,与一般描绘家庭生活的小说有所不同,家庭纪事所记叙的主要是某个家族兴盛或衰落的历史进程,这就使其在取材方面具有一定的指向性。家庭纪事作品在取材时往往截取相当长的时间跨度,一般涵盖家族中的好几代人并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只有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充分呈现一个或若干个家族在漫长历史洪流中的沉浮起落与兴衰荣辱,赋予作品史诗般的特性。譬如,曹雪芹的古典小说《红楼梦》,托马斯·曼的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高尔斯华绥的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等都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个家族发展的巨幅历史画卷,其所容纳的人物之多、时间跨度之大、涵盖的内容之丰富,无不令人深感震撼。
在叙事的具体层面,一般而言,家庭纪事都沿着线性时间的发展,按照从祖辈到孙辈的顺序展开叙事。譬如,高尔基(Горький М.)的长篇小说《阿尔塔莫诺夫家的事业》便从阿尔塔莫诺夫家族的第一代伊利亚·阿尔塔诺莫夫开始讲起,叙述他是如何由一个地位低下的农奴一步步发展起来,在付出无数心血和精力过后,最终构建起宏伟的事业版图,赢得当地人的尊敬。而后,家族中的第二代和第三代逐渐呈萎靡之态,最终在家族第三代的手中,阿尔塔诺莫夫家的工厂全部被革命者没收,就此葬送了这一曾经宏伟的家族事业。小说按照严格的线性时间顺序,叙述了阿尔塔莫诺夫家族事业从兴起到衰败的全过程。
当然,也有不按照线性时间顺序进行叙事的作品。但即便是以家族当下的生活为中心,也往往会不断向前追溯家族过往,从而将历史与当下紧密联系起来,形成一种 “编年史” 般的格局。譬如,乌利茨卡娅(Улицкая Л.)的长篇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虽然以叙述美狄亚及其之后西诺谱里家族中后辈的生活为主,但作家仍追溯了这一家族古老悠久的历史渊源, “美狄亚·门德斯的娘家姓氏西诺谱里。早在远古时代,这个希腊家族就移民到与古希腊有亲密关系的克里米亚海岸来”[12]。作家在描绘家族中后辈的生活时,经常注意到这些后辈与家族中老一辈的联系,不断追忆起一些尘封的家族往事,带读者回到往昔岁月中去,由此使小说获得厚重的史诗感。这正如陈方指出:
乌利茨卡娅通常以家庭为载体来关注历史和时代,把人物和事件均纳入这一框架之内展开叙述……她对家庭的关注是在更为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展开的,这让其作品获得一种厚重的史诗感[13]。
与此同时,家庭纪事并不局限于对一个或若干个家族过往历史的封闭性叙述。由于任何家族总是处于一定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的时代背景中,因此离不开当时的时代特征,经常与国家、社会的发展联系起来,从而折射出后者在某段历史时期的发展状况。美国学者戴尔(Kersin Dell)便指出家庭纪事作品的这种 “社会诊断” (социальный диагноз)功能,即能够诊断出社会 “疾病” ,探明相关原因并预测结果。因此,这类作品中家族成员的个人经历时常与国家和社会的发展联系起来,从个人的生平经历也能够透视国家和社会的发展。正如杨明明所总结的:
俄罗斯家族小说以宏大的历史悲剧意识为美学底蕴,以家族史来书写民族历史、文化和精神,同时以家喻国,将个人的生存、家族的命运融于时代的变迁与国家的兴衰,展现出一种恢宏厚重的史诗气质[14]。
的确,家族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本身便具有捕捉日常生活中的诸多瞬间,记录源远流长的家族历史以及勾勒出社会变化的多种形态等重要功能,因而最能明显地反映社会的发展变化,家族历史变迁往往是社会发展的晴雨表。因此,家庭纪事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 “历史主义” 特性,在历史叙述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家庭纪事作品中,家族历史通常与国家历史联系密切、相互依存,有时还会相互缠绕,共同构建出家庭纪事的丰富文化空间。不难发现,绝大部分俄罗斯家庭纪事作品的背景都涵盖了社会转型的某段历史时期,譬如,上文提到的作品《阿尔塔莫诺夫家的事业》便展现了俄国资本主义从1861 年农奴制废除到十月革命前夕这段社会转型期的发展状况;阿克肖诺夫(Аксенов В.П.)的家庭纪事作品《莫斯科传奇》则讲述了苏联时期的家族三代人从1917 年到1953年的经历,反映了特定时期社会生活氛围。
值得注意的是,家庭纪事在反映国家和社会发展时,主要是透过家族中的一些变化呈现的。正如尼科利斯基指出:
在家庭纪事作品中,主导思想的变更最容易通过代际的更替、父子间的矛盾展现出来。社会制度的垮台最能通过大的父权制家族的衰变呈现出来[15]。
由此可见,家庭纪事作品能够以独特的方式呈现历史,其并未将目光投向那些重大历史事件或人物,而是以家族中发生的种种变化为着眼点叙述历史,家族历史往往就是缩小了的国家史和民族史。譬如,在乌利茨卡娅的长篇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就涉及到苏联时期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1936 年苏联官方开始禁止人工流产,1953年斯大林溘然长逝等。作家并未详细叙述这些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是透过家族中发生的诸多矛盾和事件来展示,这些历史事件始终与库科茨基家族中一些成员的生平紧密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由此可见,在家庭纪事作品的历史叙事中,宏大历史似乎失去了重要性和完整性,其被转换成零星的碎片甚至野史、传闻并与作家合理的想象相结合,穿插在家族往事中。作家正是在对代际和血缘的不断追寻以及对家族历史传奇的不断想象中重返历史现场,并在此基础上重构了众多家族史。
三、俄罗斯家庭纪事的发展流变
俄罗斯家庭纪事于19 世纪上半叶初现雏形、而在下半叶获得迅猛发展。几乎在同一时期的西方文学中,家族小说也悄然问世。邵旭东指出:
1846 年,当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着手创作《呼啸山庄》的时候,以生活中华克家族的传说为原型,描写了两个家族三代人的生活和轰轰烈烈的爱情与复仇故事。艾米莉也许并未意识到她是在创作家族小说,但这是我们目前发现的最早的家族小说[7]。
能够看到,俄罗斯家庭纪事作品与西方家族小说创作均兴起于19 世纪中期。19 世纪中期正值西方长篇小说的繁荣发展期,家族题材在当时吸引了很多作家的注意,一些长篇小说正是以描写家族闻名于世,如萨克雷(Thackeray W.M.)的《纽可谟一家》,左拉(Émile Zola)的《卢贡——马尔卡家族史》等。但早期的西方家族小说创作是在潜意识中进行的,也就是说,其并未致力于开创一个新体裁,而是由于家族题材十分适于长篇小说的艺术体式,能够起到深化主题的作用,所以才会逐渐突出。家族题材创作与长篇小说的艺术体式相辅相成、互为支撑。
从19世纪20年代中期起,俄国文学界也发生一系列变化,现实主义此时初步形成。1831年,普希金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问世奠定了俄国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基础,也为家庭纪事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在普希金的一些长篇小说创作中,已经能够看到作家试图构建家庭故事体裁的种种尝试,其建立在对塑造人性的家庭及先辈经验所具有的意义的理解上。对于当代家族生活的兴趣我们还可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发现,因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成功,作家称自己为 “偶合家庭的开创者”[16]。
19 世纪正值俄国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繁荣期,家族题材类创作与其相得益彰,因此,家庭纪事作品在19 世纪下半叶发展迅猛。最先是阿克萨科夫《家庭纪事》的问世,随后相继涌现出一系列作品,如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戈洛夫廖夫老爷一家》(1880),列斯科夫(Лесков Н.С.)的《普拉达玛索沃村的旧日时光》(1869),陀思妥耶夫斯基(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М.)的《卡拉马佐夫兄弟》(1879)等。由此可见,家庭纪事作品于19 世纪上本叶在俄国兴起后获得迅猛发展,出现了一系列代表作。
在随后的20 世纪(尤其是苏联时期),家族题材创作经历一系列曲折变化, “家庭思想” 在文学中的绝对地位发生动摇。托洛茨基(Троцкий Л.Д.)曾写道:
革命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试图摧毁所谓 “家园” ——即陈旧、腐朽和落后的机制……依照设想,家庭的位置应该由完整的社会照护和服务体系所取代……这一目标尚未得以实现[17]。
由此可见,家庭在苏联时期被官方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不得不让位于个人和社会发展,当时的文学创作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现实。20世纪二三十年代,饱经内忧外患的新生苏维埃政权仍处在风雨飘摇中,切尔尼亚克列举一系列作品并指出:
当时的革命在破坏道德基础体系的同时,实际上也破坏了家庭[1]162。
确实,家庭在当时不再是温馨的港湾,有被社会无情取缔的可能。但长篇小说《阿尔塔莫诺夫家的事业》是例外,这虽是一部描绘家族在历史洪流中发展变迁的作品,但主要是通过阿尔塔莫诺夫家族事业从开创到发展,再到衰落的过程,向我们呈现出资本主义在俄国几十年的发展史,反映的是社会变迁年代俄国资本家的经营发展状况。因此,作家的创作重点在家族事业上,想透过此揭示出资本主义制度的种种弊端,契合苏维埃政权下社会主义的发展步伐。
到20世纪30年代,社会主义建设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先决主题。随着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于1934 年召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成为文学创作的近乎唯一方法。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受社会发展状况影响,个人完全取代家庭在社会中的位置,人们始终将服务社会放在首位,这在当时的文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奥斯特洛夫斯基(Островский Н.А.)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933)便是典型。还有一些反映社会主义生产建设的小说——莎吉娘(Шагинян М.С.)的《中央水电站》(1930—1931)、爱伦堡(Эренбург И.Г.)的《一气干到底》(1935)、卡达耶夫(Катаев В.П.)的《时间啊,前进!》(1932)等都体现了这一理念,即个人应完全服从社会整体利益。这一时期专门描绘家庭/家族的小说相对较少,因为很多作家都将文笔转向对个人英勇事迹的描绘上。
尽管如此,还是出现了若干家庭纪事作品,柯切托夫(Кочетов В.А.)的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1952)便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该小说主要讲述苏联时期造船厂工人茹尔宾一家祖孙三代的生活,反映出这一世代相传的造船厂家族在历史洪流中的命运起伏,作家在其中刻画了许多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茹尔宾家族中的成员大多是工人阶级,因此小说不仅是要描绘家族生活,更主要是通过讲述家族故事,展现苏联时期的工人阶级是如何通过自己的双手将国家从战后的百废待兴引向复兴。作家将茹尔宾一家当做整个工人阶级的缩影进行描绘,展现了工人阶级的发展史,从中可以了解到国家和社会在一定历史时期的发展变迁。因此,这部作品是以 “工人阶级发展” 为内容的家庭纪事,契合了当时社会发展的 “主旋律” 。
另一部家庭纪事作品——格·马尔科夫(Марков Г.М.)的《斯特罗戈夫一家》(1940)则以斯特罗戈夫家族中众多成员的命运遭际,生动形象地展现了西伯利亚边疆地带的人们在一些重要历史时期的生产生活活动。小说叙述的背景是很多人从俄罗斯中央地带向偏远的西伯利亚地区迁移,希望在此获得土地并进行工农业生产活动,过上富足的生活。但他们的希望最终破灭,一系列变动让他们难以过上正常生活。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1914年一战爆发,许多壮年劳动力都上前线参与战斗,西伯利亚地区的生产活动难以为继,饥饿、贫困再加上富农的剥削使人们一度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斯特罗戈夫一家的生活正是当时社会发展的真实写照。该作品以一个家族在历史洪流中的遭遇来折射国家和社会的发展变迁,因而被俄罗斯文学研究者称为 “史诗小说” (эп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通过农民阶级这一特殊阶层的家族生活折射出特定历史时期国家和社会的发展状况。由所列举的两部家庭纪事作品能够看出,20 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作家们借助家族这一载体,再现了社会各阶层的生产生活状况,本质上仍与社会主义建设密切相关,弘扬了时代主题。
到20 世纪五六十年代,虽然此时家庭纪事未能形成显流,但很多作品中都有对家庭生活的相关描绘,家庭生活在文学中凸显到重要位置。作家们开始描述家庭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如潘诺娃(Панова В.Ф.)的小说《一年四季》(1953)便让女性从工农业建设生产活动中重回到家庭这方天地,描绘了她们在家庭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包括个人生活与情感问题。我们还可以在诸如《征途中的战斗》(1961)、《一周又一周》(1969)等作品中看到对主人公婚姻与家庭生活的描绘,这些都为之后家庭纪事的发展奠定基础。从20 世纪70 年代起,陆续出现一系列家庭纪事作品,如伊万诺夫(Иванов А.С.)的小说《永恒的召唤》(1975),阿勃拉莫夫(Абрамов Ф.А.)的四部曲《普里亚斯林一家》,其中包括《兄弟姐妹》(1958),《两冬三夏》(1968),《十字路口》(1973),而后加上《房子》(1978)等,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20 世纪80 年代后期,社会环境逐渐宽松,随之而来的是文学创作氛围的相对缓和,此时的家庭纪事与之前相比发生了些许变化。譬如,阿克肖诺夫的家庭纪事三部曲《莫斯科传奇》讲述的是苏联时期一个家庭从20 世纪20 年代初到50 年代初共三代人的经历,同时还向我们呈现了过去这段历史时期的恢宏场景,包括战时共产主义、集体化进程、肃反扩大化以及伟大的卫国战争等。由此可见,新时期俄罗斯作家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过后,开始以新的眼光审视过往,此时的家族纪事作品担负着更多功能,不仅是对普通人家族生活的讲述及对家族中人物关系的描绘,更重要的是对家族历史及国家历史(尤其是苏联历史)的不断追溯和深入反思。
家庭纪事作品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一个最为醒目的特点便是大批女性作家的积极参与,她们在这一题材的构筑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开始在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女性天生对 “家庭” 有着异常敏锐的感知,所以在家族题材创作领域异军突出。众多俄罗斯女性作家将目光转向家族,创作出一系列家庭纪事作品,如奇尔科娃(Чиркова С.)的系列作品《家庭的秘密》(2007),阿尔谢尼耶娃(Арсеньева Е.)的系列作品《俄罗斯家庭史诗》(2007)(包括《未能实现的春天》《天堂里的冬天》《位于边缘的秋天》以及《最后的夏天》),奇若娃(Чижова Е.С.)的作品《女性时代》(2009),斯捷潘诺娃(Степанова М.М.)的作品《记忆记忆》(2018)等。此外,乌利茨卡娅的一系列长篇小说也不容忽视,她的《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1996),《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2000)以及《雅科夫的梯子》(2015)都属于这一范畴。作家在其中记叙了众多家族在苏联某段时期的命运变迁,饱含着自己对苏联历史的深刻思索。
由家庭纪事在俄罗斯的发展历程能够看出,其并非孤立的文学现象,而是总的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20世纪30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家庭纪事必须遵循的原则,积极描绘家族中各代成员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场景,贴紧时代精神脉搏,弘扬主旋律。当代以后,家族题材的发展空间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作家参与其中,家庭纪事也获得长足发展。家庭纪事并不像一般的家庭小说,其不仅局限于对家庭/家族生活的描绘,更重要的是,能够在对家族历史的记叙中展示民族、国家的发展,因此其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四、结 语
俄罗斯家庭纪事的发展有一定的历史渊源,具有一定的 “史” 性特征,能够涵盖较长时间的社会历史发展内容。但家庭纪事在俄罗斯这片土地经历了很多不同发展阶段,每个阶段都被打上独特的时代印记,在不同时期涌现出不同的代表作,呈现出一定的本土特色,总体上与俄罗斯文学的发展步调一致。当今社会,家庭纪事在当代俄罗斯文坛仍有着巨大的发展空间。很多当代俄罗斯作家都高度关注苏联时期的家族生活,这是文学创作的一片宝地,所涉及的不仅是苏联时期的众多家族,还有对过去这段时期的历史回忆。因此,家庭纪事作品在俄罗斯文学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是当代俄罗斯文学不断向前发展的重要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