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与国家:《现代农民》视角下的抗战双向动员
2022-03-24朱子静
朱子静
(河南工程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新郑 451100)
1938年10月10日,近代著名社会活动家董时进在家乡四川成都创办了一份志在替农民代言、提高农民知识、为农民服务的刊物——《现代农民》。该刊的创作团队大都是农业界的技术专家,刊物的内容自然十分注重农业新技术、新知识的传达,同时,凡是与农民有关的一切问题,如政治问题等也都乐于刊登。所以,它的创作团队虽然大都是农业界人士,但是该杂志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业性质的刊物。梁漱溟称赞它是 “唯一无二” “能尽人民喉舌之责” 的刊物,这样的评价并非刻意吹捧。事实上,《现代农民》从1938年10月10日发行,到 1949 年 4 月 10 日停办,共发行 12 卷 127期,每期均有3~4篇短小精悍的政论性文章,它们的主题基本上是围绕农民利益使农民产生兴趣而展开的。这期间,与中国农民命运休戚相关的时代主题无疑是抗战建国。《现代农民》自问世起,就自觉担负起了这样的重任:如何动员缺乏国家意识的农民投身到抗战中去,与国家命运共呼吸;又如何维护缺乏知识、没有保护力量的农民在抗战中能够生存,以便更好地参与到抗战中去。在以往的研究中,学术界比较侧重研究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的抗战动员,当然,也有研究者关注到了一般知识界的抗战动员①主要研究成果参见:李峻《论抗战初期国民政府的民众动员》《南京社会科学》,1995年第12期;陈廷湘《抗日根据地的民主政治与抗战民众动员》《社会科学研究》,1997年第5期;罗福惠《略论抗战时期的民众动员》《江汉论坛》,1998年第11期;张丽梅《抗日战争时期的国共两党社会动员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 年;黄正林《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战争动员问题研究》《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1年第3期;宋利、李玉伟《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社会动员策略及现实启示》《广西社会科学》,2021年第10期;等等。。相比较而言,对于处在大后方的知识精英们是如何发挥专业优势,架起政府与农民之间的桥梁,从而担负起双向抗战动员的责任,这方面的研究似乎还有待进一步丰富,从而有助于我们从多个面向了解抗日战争的完整性。
一、启发农民保护田地的抗战意识
1938年 “双十节” 之际,董时进主编的《现代农民》杂志创刊并在全国开始发行。《创刊号》上说: “我们吃的穿的一切东西都是从田地得来的,有田地我们就可以活,无田地我们就只有死。” “敌人进攻的最后目的,不是为别的,是为侵占我们的田地,为要将日本的人民迁移过来耕种我们的田地,把我们的种族消灭,把中国变成日本的一部分。” “田地是带不走的东西,敌人打进来,我们没有法子逃,我们只有拼命守。” “田地是国家民族生产的根本,要国家民族生存必须保守田地,保守田地即是为国家民族求生存。”[1]
不幸,该月下旬,广州、武汉相继沦陷。11 月10日的《现代农民》政论文章这样写到: “中国的生命是在农村,在田地。中国的人民多半是从田地里面得到工作,从田地里面找到饭吃。只要田地在,他们就有工做,不怕失业。只要田地在,他们就有饭吃,不怕挨饿。” 几个城市工厂的丢弃,绝动摇不了中国的根基, “今后我们就要利用这优点来长期抗战”[2]。这番话并不是《现代农民》杂志的独创,在卢沟桥事变之后,政府高层就曾分析过,日本方面要速战速决,中国要以持久战困之,部分地区的得失,与全局没有太大关系[3]。显然,《现代农民》杂志的主编是吸纳了官方的观点,结合农民日常出息离不开的田间工作环境,向农民灌输持久抗战的思想。
不料,12月18日, “从来都是有强烈政治权力欲”[4]的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从重庆逃跑了。12月10日《现代农民》社论说: “傀儡政府决不会得到人民的拥护,也决不会有长久的寿命。他们想卖国,也没有卖国的力量。” “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的武器不如人,便以为我们好欺负。你们瞧着吧,到一天乡下人人都是兵士,菜刀便是武器。”[5]1939年1月,国民政府通电全国各地士绅和教育界,为所在乡村尽力服务,动员全民融入抗战中去[6]。很快,4月10 日,国民参政会第三次大会建议动员全国知识分子扫除文盲普及民族意识[7]。
《现代农民》积极响应高层呼吁,发文启发农民。 “像木炭火一样,不出声息,埋头实干,而能造福于人类,使社会进步,国家富强。这种人是最值得敬佩和尊敬的,希望大家都做这种人,希望社会多出这种人。”[8]稍后,它又提醒农民,如果敌人到了自己的所在地,一定不要当亡国奴。 “你必须跑开,不管敌人怎样的出安民告示,引诱你回家,你切不可回去。你一回去,便会当亡国奴,敌人便会强迫你去为他们做工,替他们生产,帮他们打中国人。”[9]
而此时,身为国民党要人的汪精卫能否组建伪政府,势必引起全国各界包括农民的关注。1939年4月14日的《现代农民》首篇政论文章中对汪精卫的行为表达强烈不满: “我们对于汪精卫的卖国投降十分痛恨,但是却不必太重视他的影响。他的伪政府能否组织成功尚不可知,即令成功也不过是全国共弃的傀儡。现在全国人民和兵士对于汪精卫都是很痛恨,很鄙弃,他的伪政府即使成立,也不但没有人拥护,反而会为全体国民增加一个新刺激,使得大家更愤恨,使得抗战的心思更坚强,情绪更激昂。”[10]1939 年5 月,陪都重庆遭到了日机的大轰炸,损失惨重。 “轰炸毕竟不能使中国屈服,轰炸也不能消灭后方人民抗战的意志。轰炸只有更激怒人民的” ,正如一般老百姓经常说的, “这矮鬼真可恶,专在后方来同我们捣乱,非给他干到底不可”[11]。
可以看出,《现代农民》鼓舞农民保护田地坚持抗战的动员话语,十分注重借用农民的口吻、站在农民的立场去宣传。这是因为杂志主编董时进清楚地知道,要想将做惯了几千年顺民的农民一夜之间培育成为具有爱国精神的 “民族主义战士”[12]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现代农民》坚信农业国家的农民在长期抗战中,一定能够将劣势转变为优势。它认为: “操习农业的人有一种特别的性质,即是缓慢而能忍耐。这种性质是他的职业日久养成的。他素习的是一沟一沟的犁,一锄一锄的挖,一窝一窝的点。” “他这种不着急的脾气,……对于目前的抗战却有很大的益处。农民和农业的社会是最能作持久战的” ; “我们可以告诉国人,也可以告诉敌人,三万万多不着急的农民,是永远会继续生产和生殖的,尽管再打下去十年八年,他们决不会要求停战投降。”[13]
1940年3月,汪精卫在日本人的支配下,在南京建立了伪国民政府,与蒋介石的重庆国民政府相对抗。《现代农民》杂志连发几篇文章,以农民的身份阐明立场。5月10日的《现代农民》说: “任随敌人怎样攻打,打到那里,我们抵抗到那里,打一百年我们抵抗一百年”[14]。6月10日的《现代农民》连发两篇政论文章,强调农民的坚韧精神对于国家具有重要的意义。正如它所言: “农夫的毅力是国家最宝贵的资产、也是全国人人应效法的精神、只要我们能够发挥这种坚强的毅力,真可以说,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成。”[15]并说: “凡是日本和汉奸所要反对或攻击的人,中国人一定会拥护。他们攻击越力,中国人会拥护越坚。所以日本人想推倒政府,实足以促政府的巩固,想扶持傀儡,实足以促傀儡的消灭。”[16]
表面上看,这些宣传抗战的语言平淡无奇,但却是十分有必要的。因为即便是在知识精英阶层,也有为数不少的人士对中日战争中国能否取得胜利持有怀疑态度。有学者提出, “九·一八” 事变之后,以胡愈之为代表的《东方杂志》学人和以胡适为代表的《独立评论》学人对中日之间 “战” 与 “和” 有着迥然相反的看法,后者主要是主 “和”[17]。如果说《独立评论》学人是主 “和” 的一派,作为其中的一员,董时进的态度显然是不同的。
类似地,有学者指出,抗战前期,每一座城市的沦陷都会在国人中引发 “一波强烈的悲观与主和声浪” ,而汪精卫1938 年12 月29 日高调公开发表通电,投向敌国怀抱,并没有引起陪都重庆政学界精英人士的一致谴责,因为众人心中对抗战前途并不是一致地抱有必胜的信念[18]。在这样的阴影下,处于大后方的《现代农民》杂志主编董时进却从未动摇过放弃抗战的信念,而是动员农民保护田地,不做亡国奴,启发农民利用自身优势,持久与敌人抗战。
根据鲜有的关于董时进的档案资料,笔者了解到1939 年9 月前后,董时进除了《现代农民》杂志主编这一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身份,即 “国防设计委员会委员”[19],该机构是蒋介石为构建抗战总动员[20]体制而设立的。也就是说,《现代农民》杂志之所以积极担负起向农民宣传抗日的民族意识,一方面是主编董时进个人长期浸泡在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的思考和研究中,天然地与这一重大问题发生关联,另一方面更是与国家需要精英阶层担负起动员占国民主体的农民参与抗战的时代主题遥相呼应。
二、传达增加生产的新农业知识
1937 年全面抗战爆发前,虽然中国社会仍处于一个动乱频繁的时期,但是整体上而言,国内各项事业包括农业建设基本上能够得以推动进行。这一时期的农业建设主要是指如何增加粮食生产,解决民食问题。学者侯坤宏将在国民政府内任职的农业界专家谢家升、钱天鹤、沈宗翰、赵连芳归为 “农技派” ,并对 “农技派” 在战前粮食增产方面的贡献给予充分肯定[21]230-232。北平大学农学院农业经济系专家许璇于1934年完成其代表著作《粮食问题》,尽管其更加侧重农业经济的一面而非技术,但他在这本著作中主要论证了 “中国米谷自给问题,确有解决之可能性”[22]71以及 “小麦自给之可能性亦颇强”[22]92是成立的。似乎可以说,战前有关学者对于粮食主要是小麦、米谷在农业中地位的重要性有着近似的认识。
然而,有意思的是,与同时代的大部分农业界著名专家学者所持有观点有一些不同,《现代农民》主编董时进并不认为 “粮食自给” 是中国农业的全部出路,在他那里,农业应该担负更大的责任。他的这一认知不仅没有因为抗战的特殊局面而发生改变,反而贯穿始终。既然如此,我们来看一下《现代农民》在全面抗战时期是如何向农民传达农业技术知识以利于增加生产的,从而窥探该杂志主编董时进在农业政策方面的主张与同时代人的不同之处。
1938年《现代农民》创刊号刊发了国立四川大学农学院教授忻介六的《谷仓如何防虫》,紧接着,在 “新农业论坛” 栏目刊发了同为国立四川大学农学院教授张文湘的《夏天成熟的广柑》。张文湘是果木专家,并且办有自己的果园。同时该栏目还刊登了四川省政府技术室工作的害虫研究专家封昌远的《怎样减少稻子的白穗》。当然,仅从一期期刊的内容,我们还难以发现它的特征。所以,有必要在这里简要介绍多期期刊的相关内容。
同年11月10日,刊登的农业知识方面的文章有:有 “全国首屈一指的棉业专家” 美誉的国立四川大学农学院教授王善佺《如何在四川增加两千万元的棉花》,国立四川大学农学院病虫害系昆虫研究室的《驱除柑橘树上的红虱子》。另有时任四川省农业改进所技正兼农业化学系主任土壤肥料专家彭家元的《速成堆肥》,这篇文章介绍的速成堆肥制造方法是他自己的发明。12 月10 日,在 “新农业论坛” 栏目,发表的是对稻子培育富有经验的国立四川大学农学院教授杨开渠所写的《老农双季稻成功谈》,文章开篇说: “记者(杨开渠)因觉增多粮食为长期抗战的要旨,而双季稻的栽培,尤为政府所提倡,今陈老农既有实际的经验,因特将其谈话记下,以转告大众,彼得群相仿效,并尽国民报国的天职,想我农民诸君,必所乐闻。”[23]这是因农民具有保守性,倘若没有成功的榜样进行示范,新农业方法的推广就难以普及。同时,这一期还刊登了在果树治虫方面具有丰富经验的封昌远的《驱除柑橘的天牛虫》。除此之外,还刊登了刘主生的骨制肥料,肥料对农作物的关系十分重大,但是又非常昂贵,刘主生介绍的方法简单方便,便于农民制造使用。
1939至1942年的情形基本如此,每期都会有一两篇甚至三四篇来介绍农业知识,大都是关于作物栽培、病虫害的防治、新品种的推广等。涉及的种类大致有马铃薯、水稻、番茄、柚子、茶树、柑橘、洋芋、法国葡萄、乳用山羊、油菜籽、棉花、柞树、灯草、小麦、土蚕、板栗、草莓、蓝靛、大豆、苹果、乳牛、猪、鸡等。
显然,《现代农民》向农民传达的新农业知识,既有政府力倡的稻、麦等禾谷类的热能性食物,又有水果、豆类、肉类、牛乳等保护性的食物,而对于传统农业结构中的两个主要品种小麦和稻谷并没有过多的偏向介绍。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文章已经不是一般的传达农业知识性质的文章。举例来说,关于奶牛的文章有第2 卷第7 期《饲养奶牛的利益》、第5卷第4期《牛奶是奢侈品么》、第6卷第9期《乳牛与中华民族》、第6卷第10期《多养乳牛》、第7 卷第1 期《再谈乳牛事业》。这些文章的主要用意在于呼吁国人重视奶牛事业,提出要建立新中国离不开乳牛事业的发展[24]。再比如,关于果树栽培和储藏的文章也比较丰富,《现代农民》介绍了多种简单且容易操作的加工储藏水果的方法,在它看来,农民体质的增强离不开多种营养。
1942 年以后,《现代农民》继续向农民传达新农业知识,同时还刊登了一些较为贴近农民性情、带有鼓励农民为抗战增加生产的小短文。比如,1942年第5卷第10期刊登的《关于增加农业生产》一文,鼓励农人用一个 “勤” 字为抗战加紧工作;1943年第6卷第4期号召农民 “增产即是行善” 。
在这一时期,《现代农民》还十分注重从建设新中国的角度来看待农业的地位。1942年第5卷第1期《农业与抗战》开篇指出: “农业对于抗战的贡献,不仅是生产粮食和衣被原料,而是直接生产军用品的。在这科学发达的时代,一个农场和一个兵工厂实际没有区别。”[25]第5卷第8期《改良农民与改良农业》认为,农业的改良离不开良好而又努力的农民,离开了对农民的训练和教育,农业增产就无从谈起[26]。1944 年第7 卷第8 期刊登了董时进的《工业要赶得上人,农业要赶得过人》,直呼不能忽视农业的发展。因为农业的强大与否关系到国家体面, “农业科学进步,技术改良,农民生活美满智识高尚,农村清洁美丽”[27],这才是农业国家的意义。
通过以上的简述,我们可以总结出董时进主编的《现代农民》杂志在向农民传达农业知识、促进生产方面有着这样的一些特征。首先,《现代农民》格外注重新农业知识的传授。这些新知识的作者一般都是来自国立四川大学农学院的教授,或是身在大后方的农业问题领域内专家学者,他们能够将深奥的农业知识以通俗的文字传达给农民。正如梁漱溟所言: “编者董时进先生原是国内农学界的权威,他的朋友、学生自然都可以供给他许多好材料。”[28]
其次,《现代农民》向农民传达的农业知识丰富多样,对政府政策不容易关注到的畜牧类和水果类做了不少介绍。对于这一点,侯宏坤在研究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粮食政策时已经注意到了。他说,战时食物的增产,大都努力于稻、麦等项,而对于保护性的食物没有顾及,无疑是民食政策的残缺现象[21]77。处于抗战时期的《现代农民》主编董时进对此有着更为深刻的感受,他直言: “中国的粮食生产不能说无法增加,但是增加一定是困难的。抗战期中粮价不可谓不贵,政府鼓励增产不可谓不力,然而增产的实效,到底很少。”[29]34
再者,《现代农民》并不是单纯地介绍新农业知识,十分注重从国家经济发展战略看待农业的地位。在主编董时进眼中, “好农业的最正确的意思只有一个,即必须使从事农业者能从中赚得优裕的生活”[30]。表面上, “好农业” 政策与抗战建国的时代背景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对此,董时进专门撰写《国防与农业》一书,提出农业应该担负起保证国家和人民富强的使命,而稻麦占主导地位的农业结构绝不是中国农业改良的全部出路,也不是最有效率、最有利益的[29]155。
三、呼吁政府依据常识平抑粮价
1938 年10 月日军先后侵占了广州和汉口,1939 年又在华南发动新的进攻,同时在华中沿着长江发动扇形攻势。日军水陆齐下的双管战略,企图封锁中国内地,割断中国对外交通,切断重庆与华东各省的联系。可以说,日本的军事行动给中国经济带来了严重的影响,化学产品、五金、电器以及其他从沿海各省输入或生产的商品价格都开始突飞猛涨。根据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编制的统计月报,可以了解到这一时期重庆的物价涨幅情形,在1937年12月份从其他各省输入重庆的商品物价指数为125,到1939年12月份,整个指数已经攀升到578,而进口商品的指数则由1937 年12月份的 147 陡升到 1939 年 12 月份的 1 054[31]。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当地粮食价格在1938 年因为四川大丰收不但没有增长,反而比战前还降低了。
侯宏坤将战时粮食价格走向分为四个阶段,其中1937 至1938 年12 月期间,粮价处于稳疲阶段,随后略有所涨;1940年7月至1941年7月是粮价猛涨时期,此后进入稳定时期[21]194-195。粮食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极为重要的产品,对抗战时期的农民而言,百物皆涨,粮食价格的起伏变动自然对农民心理包括抗战的情绪产生重大影响,而政府粮价政策的良莠将直接辐射到广大穷乡僻壤中的农民身上,《现代农民》对此问题十分关注。
首先,建议政府大宗收买低价的物产。1938年10月,谷子收获后,价格与往年相比,不仅没有涨,反而下跌。社会舆论认为,谷价下跌不会影响到农民的利益。《现代农民》杂志主编董时进却不赞同。他指出,虽然谷子多为地主家庭所有,但是因为谷子价钱较杂粮为贵,小农通常会将谷子卖掉而吃杂粮。因此,谷子价格对小农是有影响的。
董时进根据抗战爆发后大批涌入后方的人无法安置资金的事实,建议政府先建立储藏粮食的仓库,继而贴出布告,让有钱的人进行收买,从而达到既可以抑制谷子价格下跌,又可以打击未来价格上涨的目的[32]。不仅谷子、米麦价格在这个时期出现跌落,菜籽价格也同样难逃此运。《现代农民》说: “菜籽是农民出,菜油又是农民要用的,农民以很低的价钱把菜籽卖出去,又出很高的价钱将菜油买进来,两头吃亏,中间的钱都给商人赚了……这真是太不合理了。” 杂志提出解决的办法: “责成农本局及其他金融机构,尽量贷放菜籽押款,但借款人由农民或油厂合作社为限” , “由农本局于菜籽上市时多量收购,贮藏起来,按低利收取价陆续售于油厂,以抵制操纵抬价”[33]。
进入1939年,其他各种物价攀升,农产物价格下跌的情形依旧。董时进同情地说道, “农民买贵卖贱而外,还要出很高的工钱,真是几方面吃亏” ;他再次提醒说, “农民的这层困难必由政府来救济。救济的方法很简单,只是大宗的收买价钱低落的物产就成了” , “我们希望政府趁此廉价时期,多量收买粮食囤积起来,不但救了农民,也可以用作军粮”[34]。众所周知,粮食收获的丰歉极大仰赖天时,若不趁丰年之后大量储蓄,万一下年歉收,不但须多出代价,对战争中的农民和军队,都可能带来较大影响,呼吁政府未雨绸缪。
应该说,董时进频繁呼吁政府用经济的手段对物价进行调控,这种声音未必能够得到政府的重视采纳,但他的提议遵守了供需原理,解决问题的方向是正确的。反过来,《现代农民》深知农民中会存在的问题,因此没有忘记提醒农民, “必须与收买的机关合作,不可以在没有人收买时,天天呼吁,一旦有人来收买就居为奇货,不肯出卖,或不合理的高抬市价,这种狡猾的行为,结果只是害了自己,害了地方。居奇抬价,政府就会不收买,政府一不会收买,价钱必定跟着下跌,那时再要求救济,政府会一定不管的”[35]。
1940 年新谷子面临丰收,价格高低与农民利益密不可分,《现代农民》遗憾地指出: “百物高涨,谷价独贱,去年政府曾经因此发表过救济谷贱伤农的令文,却始终未见实惠。” “近来米价虽稍高,但多半是由于运费增加及商贩赚钱的缘故,农民所得的利益很少。然而一些人已经在大声疾呼嚷着平价了,他们不晓得谷价的增涨比起他种物价还差得很远。并恳请 “假使政府愿意帮忙,还望早日下手,否则利益又会落到商家和囤户手里了。”[36]
其次,坚决反对政府采用强制的手段抑制米价的上涨。由于粮食是人们平时经常食用的物资,一旦稍有波动,对人民心理影响极大,政府试图用行政手段抑制粮价。《现代农民》分析说,米谷是散存在乡间的东西,它会遵守天时和市场经济情形自然涨价,要统制平价是非常困难的,弄不好适得其反[37]。
当时,社会舆论认为,米价掌握在大地主手中,米价上涨只是便宜了他们。《现代农民》却说,因为无法用一定标准去衡量谁是地主、富农、自耕农,因此不同意 “米的贵贱只影响豪富地主的利益,与农民无关” 的言论;它认为,大地主少,农民多,不能因为怕大地主占便宜而使农民顺着吃亏;对于无产者,杂志提醒,要知道工资已经早增涨在前,而且增涨率比米价更高,所以工人并不吃亏;它还指出, “要谷价上涨杂粮才能上涨” ,而杂粮是贫苦农民的产物,压制米价无疑是间接剥夺贫苦农民[38]。
到1940年底,米价已经高涨不停,买米吃饭的人无不恐慌。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舆论更是希望能够压低粮价。杂志认为: “粮食贵了,人人都怨恨,巴不得有一个什么法子一下把粮食的价钱压得很低。但是我们要知道,有贵的吃总比没有吃的好。” 如果 “不惜用任何手段来压低粮价,结果说不定会闹到没有吃的。这话不是说来骇人的” ,农民们包括乡间的地主, “会感觉得生产粮食没有好处,只有麻烦。甚至于还要招祸,那末,他们当然就会少生产,只求给够自己食用,不愿有剩余,结果会使得城市的一般人民拿起钱,买不到吃的”[39]。
最后,呼吁爱护粮户。抗战期间,四川大后方原本并不缺乏粮食,因为外来人口的涌入,自然气候因素以及内外交通的不畅等各种人为和天然的原因,粮食缺乏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随着粮价持续攀升并维持了较高的价位,社会舆论将乡间中小地主视为国家困难时期的利益既得者。而事实上,这些中小地主并非文坛上充斥的乡间富翁,他们在粮价上涨中获得的好处,是非常有限的。1941年7月之后至抗战结束,粮价虽有跳跃上升,但是基本维持在较为稳定的水平。
这期间,社会舆论对中小地主十分不利。《现代农民》的一位普通读者萧森在信中说,一般人士都认为地主发了国难财,巴不得把个个地主都榨干,使得个个人都没有土地,都不要土地,这些人的心思不得不让人防备。萧森自称自己是一个中等地主,大约每年收获七八十担粮食,但是家境并不宽裕,日子也不比战前好。 “不错,谷子贵了几十倍,但是贵了便怎样?一部分要交给政府,一大部分要给自己吃。剩下一小部分卖的钱固然比平日多些,但是各种负担都加重了,各样物品也都贵了。” 真正花费起来,同样的价钱并没有平日里办的事情多。萧森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恳请杂志为中小地主代言,希望社会认识到乡间勤俭持家的中小地主是国家的柱石。 “我们是最爱护土地的,同时,我们也爱国家。因为国家不存,我们何能坐守我们的土地,所以我们对于国家的事情当然应该尽力” ,但同时他也希望政府不要把他们压榨得太贫穷了[40]。
《现代农民》编辑在阅读过萧森的信后,赞同且同情。 “我们相信,乡间的粮户多半是勤俭的,或是勤俭出身的,因为,如果不勤俭,他们的一点儿家屋不几年就非败下来不可。一般人多以为地主是不劳而获,实则乡下的田地多半只能为勤俭分子所有。” “这般人确实是社会的柱石,国家必须爱护他们,不可以自毁长城。” “田地总是要有主的,不归甲,必归乙,我们要防止土地的过分集中,或大量落到军阀富豪的手里,我们愿意将土地交给多数勤俭朴实的分子,委托他们替国家担负保管的责任。”[41]
不难发现,与普通民众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粮价的波动,使粮食收获物的生产者即广大农民成为社会舆论关注的对象,特别是中小地主更成为一般人口中 “发国难财者” ,粮食价格问题已经突破单纯的经济现象而演变成为社会问题了。此时,《现代农民》的立场和态度都非常明确,同情中小地主的境遇,呼吁政府要爱护粮户。有学人曾将抗战时期国统区粮食危机原因纳入政府史视野下进行考察,认为处于大后方的国民政府面对粮食问题, “行政系统的脆弱无力”[42],未能贯彻执行屯粮计划等一系列措施,才是导致危机的深层次因素。回头审视《现代农民》主编在粮食价格问题上的意见和观点,与今日学者的研究似乎可以形成一种印证:抗战时期中国粮食问题的症结或许并不在于乡间中小地主囤粮多少,而与政府管理不当有着重要的关联。从这个角度而言,就不难理解《现代农民》主编提出一系列关于粮食价格问题的意见和观点,具有警示的作用。强制平抑物价,打击中小地主并不是解决战时粮食问题的根本出路,而要农民为抗战增加粮食供给,维持较高的粮价,则有利于激发农民生产的积极性。
四、力倡政府和农民共担改良政治之责任
在国家危急存亡的时候,人们普遍认识到农民在国家抗战中地位的重要。 “无论以量言,或以质言,农民在全面抗战上的地位,实居一绝对的重心。”[43]农民出钱出力,本应毫无怨言,但是在日常事务中,农民常常受到不公平待遇。而与农民接触最多的基层公务人员,通常是区长、联保主任和保甲长。学者认为: “所谓改革政治并不一定是改革中央政府,对于这一层我们目前尚不能有很大的力量。但是对于地方政府由县政机关以至区保甲组织我们必须认真去改善。”[44]事实上,《现代农民》在抗战时期对这一问题已经有了类似的主张。
第一,鼓励农民用合法手段发起取消区署运动。区署制度早已引起舆论不满,但是因为少数官场中人极力维持,导致迟迟不能废除。《现代农民》杂志派人下乡观察了解,发现区署制度的弊端。 “这制度对于人民的利益,地方的财政,乃至于县政府和保甲的权责都有很大的关系,他的存废必须提出来公开讨论。若是利多我们就应该拥护,并求其充实,若是害多,我们就要赶紧取消,不可以听其不生不死,徒增加人民的负担,不能为人民做有益的事情”[45]1-2。它鼓励农民要用合法的手段来发起取消区署运动, “请愿不是犯法的事体,你们的区署不致把你们怎样处罚,只是你们必须依正当和平的手续,切不可有围攻区署或与区保长区员个人为难的举动。本刊是为农民服务的,自然要做你们的后盾,为你们的声援。你们有意见要发表、事实要陈述,以及你们的运动进行的情形,本刊都可以酌量登载”[45]3。
第二,政府必须切实澄清乡村政治。抗战爆发后,国民党政权加大了向基层社会渗透扩张的力度。1939 年 “新县制” 实施后,伴随着国民党政权从区级下沉到乡保[46]407,乡镇公所与保办公处明显呈现出衙门化趋势。《现代农民》的一位读者在信中这样说: “有些乡镇长时而调东,时而调西,若是一个乡镇长,要想调回来,都要花运动费,不是一万,也要八千,花少数钱,弄到手的,都要很有人力说话。不然便当不成。他们花了一千,就要从地方上刮几千。”[47]
中华民国号称民主国家,在民主国家里,人民是主人,一切大小官吏都应该是服务于人民的公仆,然而事实绝非如此。虽然1939 年推行 “新县制” 时,按照《县各级组织纲要》规定,乡镇长和保长的产生方式都应该由人民选举产生,但全面抗战时期,并没有贯彻执行,而是由县政府直接委任[46]406。《现代农民》指出,这些由县长委任的所谓地方公事人员,有些是 “县长甚至专门找些坏虫去充任” ,一张委任状在手,就可以作威作福,刮尽地皮,而人民则只能 “无可奈何” , “咬紧牙关的忍受” 。在乡镇长的资格人选方面,《现代农民》呼吁政府能切实帮助人民选举,不要让坏分子再来混迹其间,危害人民。它认为主要以操行为首要的考察标准,即便是能力稍微弱一点,只要能得到人民的认可就可以了。换而言之, “要以老百姓不再吃坏分子的亏为第一原则”[48]。
为广泛了解乡村公务人员的实际情形,《现代农民》向它的读者发起了关于 “联保主任” 的特别征文,并将其中优秀的文章刊登出来。它们分别是:四川荣县署名为 “老方” 的《我们的联保主任》,四川江北蕞尔村夫的《我们的:联保主任,保长,甲长》,四川罗江李宾儒的《我们的保长》,四川中江谢应檄《我们的保长》。透过这些作者对所在乡村保长的描述,可以真切感知抗战时期处于大后方四川的乡村公务人员因贪污、征工征兵不公平、倚势凌人给农民带来的痛苦。
一位甲长在给《现代农民》的稿件中谈到农人们是如何看待自己职位的, “你先生好命哪,这样年轻就当甲长,以后不知要找好大的家屋”[49]。保长甲长作为国民政府行政层级里最末端的一级,何以能够 “找好大的家屋” ?《现代农民》直言: “做酒送礼是乡下最通行的敲竹杠的方法,然而并不是犯罪的,所以一些不肖的保甲人员都明目张胆的做这种变相的贪污的勾当。”[50]对此,它认为,政府必须将贪污治罪的法令推行到乡间,严办几个榜样出来;政府必须慎选人才,监督必须严密,地方绅士对于保甲人员必须帮忙,最重要的是民众教育必须发达[51]。
第三,替农民代言,要参与国家政治事务管理的权利。学者认为,近代中国的政治中无论政客或是党人,在争夺自身权力的过程中,逐步学会了通过 “僭越” 的方式,去代表民众的意愿[52]。1940年国民党准备召开第二届参政会,《现代农民》借机指出,中国是一个农民国家,农民的代表应该占参政员大多数才算公平合理,并且呼吁负责遴选的国防最高委员会和各省参议会能够多推出一些可以代表一般人民尤其是农民的参政员。 “国家的实力根本是在一般民众,不是在少数的党魁及好事份子,惟有能容纳真正的民意,取得多数人民的拥护和后援,抗战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53]虽然农民是沉默的大多数,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政治的需求。因此,《现代农民》提醒政府一定要充分倾听农民的意见,给予农民政治利益诉求的表达空间和平台。遗憾的是,第二届参政会选出来的参政员代表对农民问题深入了解并能够为农民代言的寥寥无几。《现代农民》发出强烈不满的声音,选举完全忽略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选出来的人往往不是真材,只是某种势力的代表[54]。
近代中国民主政治启蒙自清末新政虽已开启,但 “政治现代化” 的步伐并不顺利,官吏并非民众所选,亦难以真正代表民众利益。然而,实际上,农民要做到保护自身利益,仅靠政府的法令是不行的,还要农民自身觉悟。1941 年底,《现代农民》发出农民组织起来的号召。 “我们要促使农民们醒觉,政府的命令固然是保护你们的,你们还须自己保护自己。要保护你们自己惟有赶紧组织起来” ;同时还说,请农业及农村工作同仁注意,仅凭经济的小惠,是不足以救济农民的,必须领导农民适宜的组织起来,使他们有自卫的能力方能解除他们的痛苦[55]。 “农学家和农民必须联络起来,连成一气,打成一片,使农业界成为一个有头脑有手足的机体。那么,农界的力量就会无敌于天下。他们可以从农界的立场来支配政治、经济、教育、工程、交通、赋税、金融等一切设施,使其适合农界的需要,既适合大多数的农界的需要,便是适合国家的需要。必须到了那一天,中国才算是上了正轨,国事才能澄清。”[56]
五、结 语
总体而言,《现代农民》以一个普通刊物的力量,发挥自身的优势,利用农民熟悉的农村场景培育农民的爱国意识,借助农民以农业为主业的职业特点向他们传达为抗战增加生产的知识,引导农民抗战建国,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正如它的读者所言, “贵刊……于现阶段所从事的农村工作者亦补益不少,贵刊不愧改进农村社会的主力军”[57]。四川一位半自耕农说: “自阅贵刊以来,得着许多农业知识,贵刊是农民的最好导师。”[58]更重要的,《现代农民》不同于一般的动员,非常注重替农民代言,尤其是在粮食价格问题和乡村政治环境上,它强调农民应该有爱国的意识和为保卫国家贡献一切的义务;同时,在农民切身利益问题上,它强调国家不应一味只知道索取,而是要保护农民的利益,此种用意与中共用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帮助农民增加生产,然后以百分之十的精力从农民取得税收的宗旨是相似的[59]。这种既有自下而上又有自上而下的双向动员,是《现代农民》抗战动员的一大特色,尤其是关于乡村政治的改良主张,一定程度上引导了农民走向 “政治现代化” 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