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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宠儿》的跨世代记忆

2022-03-24张小平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塞斯宠儿莫里森

成 颖,张小平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0)

托尼·莫里森以黑人女性立场所创作的小说《宠儿》多年来深受读者和文学评论界的好评。黄丽娟和陶家俊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宠儿〉中的黑人代际间创伤研究》中,从代际间幽灵创伤的角度分析了《宠儿》里的代际伤痛,并提出《宠儿》是对黑人创伤文化和历史的记载[1]。姚佩芝在《改写的成因与意义——玛格丽特·加纳的故事与〈宠儿〉之比较》中,分析莫里森对《黑人之书》里的史料改写,不仅表征着作者独特的艺术观和独特的伦理理想,并且是一种文化建构活动[2]。然而,把“宠儿”这个魔幻形象作为创伤记忆的变形,分析记忆在母女三代之间关系范式中创伤的传递和领受,以及对后世代的作用却鲜有人论及。记忆是近年来学界关注的课题,其中由于暴力造成的悲剧、引发的创伤回忆,成为研究者重新审视个体经验和家国民族历史的认知重点。创伤理论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是纳粹对欧洲犹太人大屠杀的研究。[3]1创伤带来的集体伤害以不同的形式留存并影响着后世代,这些历史悲剧足以说明创伤和记忆的关系——第一代亲历、第二代观察、以及双重缺失的后创伤时代,第三代依靠想象对大屠杀进行后记忆书写[4]。非裔黑奴的遭遇与在大屠杀中的犹太人别无二致,都是一个种族对另外一个种族的迫害,也是需要后世代背负的集体创伤记忆。饱受奴隶制压迫、遭受种族歧视,是黑人历史文化和精神的特征。非洲黑人遭受奴役是属于他们的集体灾难,受到创伤的不仅仅是曾经遭受苦难的广大黑奴,还有幸存者和其亲人及后代。莫里森以文字的方式保存这些记忆,希冀这些记忆被后世代流传,成为跨时代的记忆。

一、宠儿:暗恐和创伤记忆

童明在他的《暗恐/非家幻觉》这篇文章中提出,这部小说“把对美国奴隶制的黑暗恐惧再现为幽灵,交织着爱与仇恨,震撼心灵”。[5]1141919年,弗洛伊德在他的论文《暗恐》(The Uncanny)中阐释暗恐理论,并使暗恐成为心理分析的一个重要理论。“暗恐”在德语中对应的词是unheimlich,它的反义词是heimlich。根据弗洛伊德的解释,heimlich的意思是“家的感觉,不陌生,非常熟悉,温和,亲密,友好,等等”;另外一个意思是“隐藏的,看不见的,别人无法得知的”。[6]516弗洛伊德从语言学的角度得出结论:暗恐/非家幻觉是一种恐惧的感觉,它让人们回到很久以前熟悉并产生恐惧的事件或场景之中。弗洛伊德在他的文章中通过解释“复影”这个概念继续阐释暗恐:当复影出现时,人就会有暗恐的感觉,这个复影并不是暗恐事物的原样,但是和引起暗恐的过去的事物有着某种关联,因此,暗恐“不是对新事物的恐惧,而是对脑海中已经存在的事物的恐惧,这些事物通过压抑的重复异化出来”。[6]526克里斯蒂娃在《我们是自己的陌生人》中提出:“在想象和现实的边界消失的时候,暗恐就会产生。”[7]复影的基本语义是镜子中的形象,心理学家兰柯(Otto Rank)说:“复影是人类心灵需求的投影,常常与镜子中的形象、影子、上帝的保护、人们对灵魂的信仰和对死亡的恐惧联系在一起。”[5]110小说中母亲塞斯在精神极度压抑之下,多年前被她杀害的女儿宠儿以水中鬼魂的形象,作为她暗恐的复影出现了。

开篇说“一百二十四号充满恶意,充满了婴儿的仇恨。”[8]3“宠儿”是塞斯出卖肉体换得的女儿墓碑上的名字。当湿透的宠儿从水中出现的时候,塞斯忽然有了羊水破了的感觉,象征了婴儿出生时伴着羊水从母亲的子宫出来;丹芙发现了宠儿脖子上“那个东西的一段” ,[8]87那个东西就是当年锯子留下的疤痕。因此,宠儿作为多年前死去的女儿的复影出现在塞斯的生活中。杀死女儿是对塞斯精神巨大的摧毁,给她留下了不可治愈的精神创伤,她甚至想和女儿的尸体一起躺在坟墓里,“因为我的大脑已经无家可回了”。[8]237受到这样严重的创伤之后,塞斯的心理出现了不确定性,其心理移情无法成功实现,结果是外在的力比多能量回到自我心理空间,使自我心理的分裂——“宠儿”出现了。塞斯无法摆脱亲手杀死女儿的罪恶感,压制了自己的伤痛和充满创伤的回忆,出于对女儿深深的愧疚、浓烈的思念和爱,宠儿作为18年前被塞斯摔死的女儿的复影出现了,象征着奴隶制度带来的创伤,在精神上折磨和惩罚着塞斯。

宠儿既是被她杀害的女婴,又是抛弃她的非洲母亲:“也就十九、二十岁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身材苗条,但她的行动却像个老人:靠着家具休息,手掌拖着脑袋,对于脖子来说好像太沉了。”[8]65“天天我等着没有铁圈套着我的脖子没有船驶过这条河没有皮的男人我死去的男人不在这里漂浮他的牙齿在蓝色的大海……”[8]247塞斯母亲的嘴巴被戴了很多回马嚼子,明明没有笑,却看上去像笑着一样,这像极了宠儿那似笑非笑的嘴巴。赶走保罗·D.后,宠儿越发乖张暴戾,对塞斯索取无度,动辄大发雷霆,这些特征使宠儿和扇赛斯耳光、独自逃走、从未给塞斯温暖的非洲母亲的形象就此重合。

宠儿不仅是女儿和母亲的复影,更是非裔美国人沦为奴隶的历史创伤记忆的变形。女儿和母亲去世了,但她们并不能带走塞斯的创伤。“甜蜜之家”“学校老师”消失了,可是他们带来的再记忆如同鬼魅一般永久地徘徊在塞斯心中。莫里森通过塑造宠儿,作为否定和负面的力量,描写了塞斯三代女性黑奴悲惨的命运。宠儿作为塞斯的再记忆,源于奴隶制度对黑人奴隶自由选择的限制,是对其生命权利的剥夺和人性尊严的践踏。

二、塞斯:再记忆和创伤重演

奴隶制带来的创伤无论对于个体还是集体都是无法磨灭的历史遗迹,而记忆正体现了这种遗迹。正如阎连科所说:“记忆成为了一种生存和生命,不光是一种时间和事物而已。”[9]小说由各个人的回忆组成,“他们回忆的过程既展示了记忆也表现出遗忘,而遗忘的正是他们痛苦的个人经历和赖以生存的过往文化” 。[10]塞斯被伤痕累累的记忆所填满,她从来不去想未来,每天机械地活着,最严肃的工作就是让自己贪婪的大脑击退记忆。宠儿是塞斯压抑的复现,是塞斯创伤记忆的重现,所以遗忘并不代表没有记忆,恰恰相反,它反证了记忆的存在。莫里森通过塞斯的嘴巴提出“再记忆”这个概念,随着再记忆的展开,宠儿的到来,她开始重建自己的故事:

有些东西去了,一去不回头。有些东西却偏偏留下来。我曾经觉得那是我重现的记忆。你听着,有些东西你会忘记,有些东西你永远也忘不了。可是不然。地点、地点始终存在。如果一座房子烧毁,他就没了,但是那个地点——她的模样——会留下来,不仅留在我重现的记忆里,而且就存在于这世界上。我的记忆是幅画,漂浮在我的脑海之外。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不去想他,即使我死了,关于我的所做、所知、所见的那幅画还存在。还在它原来发生的地点。[8]42

塞斯的话中有着相当鲜活的意象:房子被烧毁了,但是旧房子所在的地方发生的一切却留存在记忆里。宠儿的到来激起了塞斯的再记忆,有母亲带给她的创伤、奴隶主对她的身体和精神的蹂躏、亲手弑女的悔恨。其中关于母亲的部分是伤痛的:曾要求母亲给她也烙一个记号,表现了她渴望和母亲建立一种情感的联系,也是确定身份的一种诉求,可是却被告知母亲要丢下她独自逃走,意味着她被抛弃了。母亲被绞死了,塞斯从乳房下面的一个圆圈和一个十字的记号的尸体中辨认出自己的母亲,恐惧埋入她的记忆中。母亲的逃跑和死亡给塞斯心灵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创伤:在塞斯的成长中母爱是缺失的。母亲——这个最重要的他者的死亡,造成了她的身份的缺失,也让她预见到了自己的悲剧结局。

塞斯对“家”的再记忆也是伤痛的。“甜蜜之家”是塞斯的第一个家,她是里面的黑奴。无论是前主人加纳夫妇还是第二个主人“学校老师”,都没有承认塞斯人的属性,没有赋予她人的基本权利,而是把她当成牲口,在庄园里生活和繁衍。“学校老师”更为直接和彻底地抹杀掉她作为人的基本属性,塞斯生理上遭受了惨绝人寰的虐待、无情的鞭笞和难以启齿的性暴力。“甜蜜之家”这个具有反讽名称的庄园没能带给塞斯家的归属感,只有无尽的伤痛。而124号更是带给她最深且无法治愈的伤痛,她在这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与家人的关系是对立的,她的孩子们一直都不了解她浓烈的母爱,称她为“巫婆”;儿子们宁愿去参加南北战争也不愿意呆在家里,临走前教妹妹丹弗对付“巫婆”的方法;塞斯因为爱才给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丹弗梳头,但丹弗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心自己的头也会被塞斯割下来。

但是越是想忘却,伤痛的回忆越是清晰:塞斯过往的记忆以宠儿的出现进行了重演——宠儿的出现是塞斯个人的再记忆,是她创伤的重演。罪恶的黑人奴隶制度造成整个黑人奴隶族群的沉痛历史,莫里森借由宠儿深入地刻画了属于这个飞散族群的心理创伤,尤其是黑人女性奴隶一直处于肉体和精神无家可依的状态。作为每一个深受奴隶制迫害导致身心受到极大创伤的非裔美国人,如果没有得到整个社会的理解和接受,一直被视为“异乡人”和他者,那会造成他们精神的异化和分裂,永远无法获得主体的完整性。这个过程需要每一个非裔美国人去直面过去,这正是莫里森塑造宠儿这个鬼魂的目的:她要宠儿成为一扇窗户,打开黑人奴隶族群的想要压抑缄封的记忆,希望她能带领塞斯和整个族群直面过去,走向未来。

三、丹弗:后记忆和文化传承

在蓄奴制度这个集体灾难的创伤中,也包含着幸存者的后代。塞斯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丹弗在那场惨案中存活了下来。当宠儿这个创伤记忆以鬼魂的形式出现在她的眼前时,丹弗成为了蓄奴制度造成的创伤记忆的守望者和捍卫者。如果说宠儿是一扇向过去打开的窗户,那么丹弗提供了一种走向未来的可能性。像丹弗一样,后世代会保存和守护先辈们的记忆,这是世代之间或跨世代的记忆传递,这样的传递是家族的、社群的,乃至国族的。由后世代继承的记忆称为后记忆。

后记忆的概念是由哥伦比亚大学玛丽安·赫琪(Marian Hirsch)教授在阅读大屠杀罹难者后代的著述后提出的。创伤记忆使得后世代进行文化生产,成为后代创作的基础与源泉。赫琪这样说明后记忆的本质:

“后记忆”是在描述“后世代”与前世代的关系,这些关系涉及前面世代个人的、集体的及文化的创伤——他们只能藉由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所耳闻的故事、影像及行为来“记住”这些经验。这些经验如此的深沉和动人地传递到他们身上,到最后似乎已经成为了发生在他们自身的记忆。因此后记忆与过去的联系并非经由单纯的回忆,而是经由想象、投射与创造。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被过多的继承的回忆和出生前众多的叙述所支配,这样会面临着自己的生命故事被祖辈父辈换置、甚至移转的风险。不管如何间接,后记忆将由造成创伤的片段事件所塑形,而这些事件发生在过去,其效应却延续到现在。我相信这就是后记忆的结构与其形成的过程。[11]

丹弗没有亲历塞斯和其前世代的苦难及创伤,她对奴隶制的记忆都是来自想象、投射与创造。她是那场灾祸的幸存者,那场灾祸却通过故事投射成影像伴随其成长。她对母亲塞斯的印象,几乎都是由第三方的叙述整合而成。而这些后记忆的叙述和影像造成了丹佛恐惧自己的母亲,并渴望得到父亲的解救。丹弗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身份,宠儿的出现让她以第一视角重新参与了事件,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母亲:她不是一个杀死姐姐的女巫,而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意识到母亲弑婴的愧疚,并且快被充满创伤的再记忆吞噬了,也意识到在她们私密的家族空间里,她们正陷入创伤重演的悲剧中,所以她主动打破了这个悲剧的循环,走出这个私密空间,去向社群述说自己和母亲的困境,寻求帮助。

莫里森借艾拉和保罗·D之口说出后时代对待后记忆的态度,“过去是错的,但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过去应该留下来。如果它不愿意留在身后,那么,你只好把它踢出去” 。[8]297“我和你,我们拥有的昨天比谁都多。我们需要一种明天”。[8]317塞斯犯下的错误是历史造成的,她和整个黑人奴隶所遭受的屈辱与污蔑必须得到安慰,而这一切成为丹佛及后世代代传承的后记忆。“虽然活生生的记忆随着记忆者的死去而消失,但是文化的物质遗存通过机构——它是活生生的记忆超越了其原初语境——有获得第二次生命的机会”。[12]63-64整个非裔美国人沦为奴隶的历史创伤记忆,即使在废奴百余年之后,个体记忆早已被文化记忆所取代,像塞斯背后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一样,这个飞散族群身体和精神无法摆脱奴隶制带来的煎熬,也像宠儿的鬼魂一样,出没萦绕在每个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他们未来的生存取决于他们面对这鬼魅般的记忆的能力”。[13]残酷的黑人奴隶制度已经造成了数不尽的苦难,整个黑人族群有着属于自己的创伤记忆,如何保存、守护和继承这些记忆就是后世代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四、结语

卡普兰教授(E. Ann Kaplan)总结说:“如果创伤的痛苦是开放的,那么痛苦可以通过艺术转化来治愈。”[3]19莫里森正是通过《宠儿》展示了在后殖民语境下的黑人飞散族群的心理状况,并通过精巧的艺术手法挖掘出属于这个族群的伤痛。她认为整个后殖民的飞散族群,都需要直面历史,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在和未来的生存意义。“每种文化都会创造一些方式防止无情和普遍的持续的遗忘,保证社会文化身份的有效传递和保持保存。”[12]63尽管记忆伤痕累累,但是批判性地对记忆进行召回和处理,是对受害者和施害者的伦理责任。无论是“鬼魂”还是“记忆”都是一个个受难主体,当时的他们已经被剥夺了世界,但是作为纪念者和研究者的后世代们,必须归还属于他们的历史,并赋予其存在的意义,所以非裔美国人必须找出某种方式去保存他们的历史并且不会阻碍他们未来的可能性[14]。莫里森希望后世代的非裔族群不再被鬼魅一般的创伤回忆所缠绕,希望他们具有坦然面对其历史的能力。她通过《宠儿》的结尾提出一种与群体创伤记忆的和解之道:让每一个受难者,成为一簇星星之火,汇聚起来点亮悲怆和黑暗的历史,为后世代的生存传递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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