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汉族为什么没有史诗

2022-03-24艾春明

关键词:史诗汉族书写

艾春明

汉族为什么没有史诗

艾春明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汉族的史传和其他民族的史诗,体式不同,但完成的文化功能相同。汉族由于独特的精细农业,在生活层面就缺乏宏大叙事,加之书写材料、语言文字等因素,没能留下史诗,史诗之功能转移给史传完成。

史诗;游牧文化;抒情;叙事学

一、近代以来关于汉族史诗问题的探讨

关于汉族有没有史诗,为什么没能留下史诗之类的问题,民国以来一些著名学者多有探讨和争论。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书中的一段话很能概括历来学者思考成果以及他自己的疑问,为了便于比较和思考,将书中的概括再撮要简叙如下。主张中国汉族有史诗或史诗萌芽者:①章太炎《文学例说》:“意者苍、沮以前,亦直有史诗而已。”②闻一多《闻一多论古典文学》:指出古史中关于尧、舜、禹的记载,“无不带有史诗的意味”。主张汉族没有史诗者:①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认为:中华民族生在温带、寒带之间,缺乏想象力,写不出史诗。②茅盾《世界文学名著讲话》《中国神话研究初探》认为史诗像神话那样被历史化因而佚亡。③林庚《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迷》:则认为上古时候数量有限的象形字没法把用丰富的口语吟诵的史诗记录下来。诚如陈平原所说:“论证中国具备产生史诗的各种条件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解释汉民族何以没有留下史诗。”[1]

近年还有人从技术条件方面探求汉族不能产生史诗的原因,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缺乏便于携带的乐器;缺乏说唱艺人方便使用的交通工具;汉语的四声和同音近音词汇多影响说唱的接受;社会交流的缺乏[2]。

应该说地理环境、史诗神话历史化、表意文字促使书面语与口语的分离、社会交流缺乏等,这些因素与汉民族没有史诗的问题密切相关,只是追问的方向和深度欠佳,各因素之间的关系没有贯通。

汉族没有史诗,这也是汉族文化的一大特色。要追问汉民族为什么没有史诗,首先要追问中国(汉族)文化的最本质特点是什么。中国与西方或汉族与所有其他民族文化的本质区别在哪里?是什么决定了中国(汉族)文化的发展方向和特色?国内20世纪90年代开始热起来的文化研究,关于中西文化的差异有很多见解,眼花缭乱,但大多着眼表征形态,恰恰忽视了简单而有效的唯物主义基本原理,正像童庆炳批评结构主义那样,只看到文本自律,即使有人坚持了唯物史观,也往往失于简单机械。

如果说全世界各民族唯独汉族没有史诗,这让我们感到自愧弗如,那么世界上只有汉族有精确的历史而他们都没有,这是否又让我们感到了无上荣光呢?这一愧一荣,说明了造物的公平,有得必有失,同时也正标识中国与西方、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化的最大、最本质的差别。

只要以唯物史观继续追问,循着茅盾、林庚等人的思路,汉族史诗问题就可以得到解释和回答。所有自成体系文化的产生、存在都取决于社会群体的需求和必要的物质条件,汉族的文化特点源自自身独特的经济生活,这种经济生活又受自然条件的制约。对此问题的探讨,不能不从20世纪曾火热争论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开始,这里试分述之。

二、中国农耕文化的独特性

中原的农业文明有两点是与西方(包括古代其他三大文明)迥异的,一点是精耕细作农业与粗放农业(主要表现在中耕的有无多少)或曰劳动力密集型与土地密集型的差别;另一点是农业对畜牧业的排斥与西方农畜兼顾的差别。

西方的农业(或种植业agriculture)一词包含牧草种植和放牧,种植活动在古代基本没有中耕即中期田间管理。相反在中国中原地区“农业”一词主要指粮食生产,同时播种之后至收割之前,有长时间的铲、趟、追肥、除草等繁复的中耕活动。这两点之间又有相互联系、互动作用,限于篇幅和论题,这里不能展开。这两个特点决定了古代中原民族不得不采取大分散小聚居为主的居住模式,而西方是大分散大聚居模式。中国中原牺牲了乳肉食品生产的精细农业的好处是一定的土地资源可以承载大量人口,可能正是这一点使中国成功抵挡了游牧人群的进攻,而游牧文化的积极因素也迟迟不能影响中原。另一方面由于中耕的劳动投入相对巨大,致使大量劳动力及相关支持性人口被消耗、捆绑在农业生产过程中,分散居住在自然村屯里,使城市发展迟滞,这种迟滞作用不一定表现在城市的有无多少(这种倾向事实上也存在),而主要在城市的功能方面,如商业及物资、信息交流欠缺,最主要的是城市精神价值的弱化。在西方是城市的精神价值主导国家整体,一直以倡导法治民主为主线。在中国是乡村的精神价值主导国家,是农村领导城市,儒家学说的地位两千年不倒就是这样一种事实的表征。大分散,小聚居,高人口密度,从两个方向上限制了社会交流:一是汉民族与游牧民族,此点主要在早期起作用,但这正是史诗叙事与历史叙事分途的时段。二是汉民族内部,虽然中外历史都有过小农的汪洋大海,但中国小农的自足性、封闭性要远高于其他古代文明国家,老子的小国寡民绝不是他个人的理想状态,而是秦汉以前中国农村社会的常态。

三、分散的乡居生活使无事可叙

在两河流域,在欧洲大陆,没有中耕的农业,使男人们在撒下种子之后就可以跟他们的贵族主人一起去玩祖先遗传给他们的狩猎劫掠的古老游戏,因而即使定居千年之后,还能保持游牧文化的精髓,今天几乎全世界城市都在“拔掉大树种小草”,把草原风致缩微在家门口,不能不说是游牧人的胜利。在资本产生之前,城市与农村人口的比例大头都在农村是肯定的,但城市密度分布,城市对周围农村的辐射范围及有效性,这些问题可能由于笔者的视界不够而至今没有看到相关的研究,也可能因为西方历史关注重点不在于此,缺乏相关记载而根本无法研究对照,但从相关指征判断,相同规模水平的城市,肯定中国伴有的农业人口更多。追求单位面积产量的中国精细农业,将大量人口固定在井、邑或村、屯这样很小的聚落内,加上宗法制度的约束,多数人世代足不出乡里,年复年日复日地重复同样的劳动和环境,这样的生活日久天长,不仅他们自己的记忆里没有曲折紧张的故事,也失去了听这样故事的兴趣。偶尔即使有过征战的经历,也会将其视为创伤记忆而强迫忘却,骨子里中国人就没有从血腥杀戮中体会到胜利愉悦的狼性。正因如此,周武王牧野之战,周宣王亲征淮夷、徐方这样绝好的史诗素材,只在《诗经》里留下几行文字,晋楚邲之战,仅以“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一句来描写战争的惨烈。

四、样式决定了功能,社会对文学功能的选择又决定样式

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必须有一定受众支撑,创作与接受、流传之间相互依赖,而一个民族文化的精神气质,是其文学艺术形式的内在规定性,绝对多数的小农在中国主导了文化气质、精神品格,自然也就主导了文学艺术样式的选择。西方的小农社会也有血缘关系,但由于他们是数代游牧祖先杂交的结果,加之农牧并重的生产经营形式,血缘关系的力量远远小于中国,而重视地缘关系成为了习俗习惯。中国小农社会的血缘亲情、勤俭朴素、尚实黜华、散漫自由、和平宁静等等,都与英雄史诗的气质格格不入。《礼记·祭义》“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汉族人把宁静的田园生活情趣都贯彻到祭祀活动中了,其他民族正借此机会狂欢舞蹈,大唱祖先或民族英雄故事的时候,中原人却采用象征的手法点到为止。中国古人更喜欢务实而不是冒险,不是因为胡适所说的天然缺乏想象力,而是生产生活长期培养历练出来的。当然这种气质也不是从西周以来一直丝毫未变,从东汉至北朝的乐府长诗《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到唐传奇、宋元话本杂剧,叙事文学的每一次长足进展,都有北方游牧人群波推南下和城市力量不断强化的背景。

五、书写经济影响史诗发育

关于史诗成因,还有一点是先贤没有论到的因素。史诗原本是游牧人口传的历史,后人看到的书写下来的史诗呈现怎样的面貌,就要看它与什么样的书写技术相遇。《吉尔伽美什》是依靠泥板刻写记录下来的,《荷马史诗》是采用古埃及人的书写材料纸草,印度史诗则使用贝页。这三种书写材料都比中国的简牍廉价得多,只有方便廉价的书写技术和材料,才能支持大量口语的记录。相形之下,如果中国有史诗应在商周之前。当时在中国拥有的几种书写形式中最廉价的是简牍。简牍的便捷性与纸草贝页无法相提并论,甚至也不如泥板刻画,因为在金属工具普及之前,制作简牍也很耗费人力。

古汉语基本是电报语,以保存下来的春秋以前的典籍如《尚书》来看,都是国家政令法律,历史大事概要等十分重要的文字资料,从书写经济性角度看我们没有能力保存娱乐游戏的说唱语言材料。罗根泽谓“孔子以前书在官府”,其实也不一定,或不单纯是贵族阶级有意垄断文化,密藏书籍,实是书籍太昂贵,还无法大面积流布。战国时期著述突然增多,一方面是由于生产力提高,可以供养更多知识分子,另一方面是铁器的普及,直接使简牍的制作更容易一些,书写的材料变得廉价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章太炎、闻一多所说的史诗素材——神话传说多见于典籍。顾颉刚等疑古派认作“层累的历史”,是传说滚雪球的结果,实际书写条件的因素作用更大。语言文字与书写技术一同发挥作用。上古世界几大原生史诗和后起史诗的多数文字都已经拼音化了,与廉价书写材料一起,记录口语没有任何障碍。相反在中国,交流的缺乏没能使文字拼音化,昂贵的书写手段又促进了口语和书面语的分途。一般原生史诗发育期都在文字书写诞生之前或诞生初期,也正是人神未分,神话和民族的历史纠缠在一起的时期。汉族在口传文学的发育阶段神话传说向长篇叙事的过渡就被阻碍了。这种阻碍更多是通过过滤掉民间文化趣味进入高雅文化来实现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典型体现。虽然古代各民族都不乏简单的创造性叙事产生的原始宗教、自然神话、迷信的土壤,但在中国,等到书写材料成本降低,形声字发展完备,对记录口传文学已经没有障碍的时候,从农业生产发展起来的实践理性精神也已经成熟,对民间文化文学中的虚幻诬妄成分排斥压制力量已显现出来。先秦经、史、子书,虽然夹杂极少量的虚幻迷信成分,但尚德重人事的基本观念已成共识。子书中像《墨子·明鬼》那样明确主张有神论的已是凤毛麟角,况且那还是明明白白将神鬼作为工具使用的,巫术神话的思维方式已退出主流话语。

总之,中国小农的高度分散和封闭自足,书写材料的昂贵,语言的书面与口语脱节,文字的表意性,诸种因素相互作用,共同扼杀了神话史诗婴童,却哺育出丰满的史传佳丽。中国的文化传统发育过程几乎全部独立完成,周边没有具备书写条件的先进文化的见证,就像一个人进入学童期后,3岁之前的天真幻想都会在记忆中消失。

物质的经济的生活内容决定了中国(汉族)人的文化需求。文化是在具体的衣食住行交往方式中产生的,由生产生活内容决定的文化需求方向,是叙事样态最根本的决定因素,有些人主张的一些技术层面原因,实则微不足道。只要有需求,便于说唱艺人携带的乐器可以发明或引进,周边少数民族也不缺少这些。汉语的四声及同音词问题对说唱消极影响不是没有,但那不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因为民间口语的交流我们没有见到需要像赵本山小品那样加括号才能听懂的实例。戏曲演唱中有避免“倒字”的讲究,但现代歌曲中的绝大部分歌词听众也都能理解无误。

至于有人提到的反证,如纳西族也使用表意文字(实际是图画文字),却保留下长诗《创世纪》,我们必须看到,东巴文参与记录的《创世纪》,只是长诗的情节骨架,必须经过东巴的二次创作,才能看起来像史诗的大致模样,它呈现给外部世界的是史诗孕育阶段的标本。它的文字也许是独立发展出来的(此点尚不能肯定),但幸运地引入了廉价的书写手段,才被外部所知。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后起的有史诗的民族,其社会形态正是适合民间说唱存在的阶段,正是神话传说蓬勃生长的阶段,他们幸运地与外部文明相遇,而没有遭到中原汉族人那种小农情怀的文化抵制。

叙事不仅仅是文学的要素,从根本上说它是人类的思维、认知和表述活动的要素;不仅有文学的功能,而且要完成文化的功能。作为文化功能的叙事,是用语言实现的再现记忆。个人叙事是个人的记忆,宏大叙事或历史叙事就是民族的整体记忆,它从集体意识中来,又回到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不同的是汉族的史传传统保留了个人记忆,个人意识上升为集体记忆、集体意识的过程,而其他民族的史诗传统自然删汰了这个过程。

[1] 陈平原. 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 290.

[2] 王青. 上古汉族讲唱艺术不发达原因新探——论声调语言对叙事长诗的制约[J]. 民族文学研究, 2005(2): 92-95.

10.15916/j.issn1674-327x.2022.05.019

I206

A

1674-327X (2022)05-0071-03

2022-05-20

艾春明(1963-),男,辽宁葫芦岛人,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叶景林)

猜你喜欢

史诗汉族书写
Unwritten 尚未书写
用什么书写呢?
Study on Local Financial Supervision Right and Regulation Countermeasures
离婚起诉书写好之后
2013史诗之战
史诗表演
史诗
改成汉族的满族人
长征 伟大的壮举 永远的史诗
书写春天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