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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涛在潮汕的教育实践探析

2022-03-24林洁伟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彭湃海丰潮州

林洁伟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李春涛于清末(1897年)出生在潮州城内刘察巷十五号的宅院里,自幼学习成绩优异,曾就读于城南讲堂①即现在潮州市湘桥区“城南小学”前身。和广东省立潮州中学校②即后来的广东省立潮州金山中学校,今汕头市金山中学的前身。。1921年夏,留学日本归国后,先在金山中学当学监、代理校长,后到海丰第一高等小学当教员,接着辗转至北京,经同乡杜国庠介绍,在中国大学、平民大学、法政大学、高等女师等学校任教。1925年夏,他回到广东,先是在海丰协助彭湃调查农民土地所有权意识的问题,后到广州东征军总指挥部政治部工作,不久即在国民党宣传部创办的《政治周报》编辑部协助主编毛泽东处理日常工作。1925 年底,他回到汕头筹办《岭东民国日报》,担任社长,编辑出版刊物,设法拓宽报纸销路,撰文针砭时弊,宣传革命理念。1927 年4月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汕头石炮台外海。李春涛终其一生所从事的主要是文化教育事业,宣传社会主义革命思想是他短暂一生中所从事工作的核心。李春涛为中共党史所记载的贡献:一方面是在社会主义革命思想的传播,另一方面则突出表现在为革命事业培养了一批青年革命者。从事教育是李春涛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思想传播的重要途径。我们将从时代背景及其教育实践、为革命而进行的教育实践、“效力于乡邦”的教育情怀等三个角度来讨论李春涛的教育观及其教育实践情况。

一、时代背景及其教育实践

近代以降,随着西方传教士的进入、汕头的开埠,潮汕地区的传统儒家教育模式开始向现代教育模式转型。在十九世纪中叶,潮汕地区便已有了洋人办的教会学校,出现了新式学校与传统儒学教育系统并存的状况。西学教育课程进入学校课程表,并逐渐取代传统儒学教育内容。汕头海关税务司克立基在1911 年底撰写的《1902-1911年潮海关十年报告》中有载:

旧政权下的有名学府——潮州府金山学堂成了最先对所授课程进行改革的旧式学校之一。撰写此稿时,这些新课程包括:基础中文学科,官话(北京方言),算术,历史,地理,天文,化学和英语,还有体操。[1]

可见,历时约半个世纪,到了辛亥革命前夕,潮汕地区的学校基本上实现了西学课程取代传统儒学课程的转型。儒学教育为国家培养储备官员的目的,到了近代则转变为通过教育的方式以开启民智、振兴国家民族,以谋求国民的幸福生活为宗旨。教育观念的转变,致使学校成了产生新思想最为活跃的场所。晚清以降,留学成了一种风潮,受过欧美教育熏陶的现代知识分子对教育事业的重视,乃至加入教育行业,带来了全新的教育理念。到了民国初年,1912 年2 月时任教育部总长的蔡元培曾发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认为实现教育的五种目的“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育”皆不可偏废。其中“第二之隶属政治者,曰实利主义之教育,以人民生计为普通教育之中坚。其主张最力者,至以普通学术,悉寓于树艺、烹饪、裁缝及金、木、土工之中。此其说创于美洲,而近亦盛行于欧陆。我国地宝不发,实业界之组织尚幼稚,人民失业者至多,而国甚贫。实利主义之教育,固亦当务之急者也”。[2]131教育为国计民生,为百姓生存技能的培养,以提高其生活质量,是教育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在蔡元培的课程设想中,这种“实利主义”的课程在学校教学中所占比例最大。为民生计,普及技能,体现了蔡元培教育理念中的平等意识。

除了“富国强兵之主义”,还要“教之以公民道德。何为公民道德?曰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标揭者,曰自由、平等、亲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2]131到了民国初年,自由、平等的观念已浸润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追求自由与平等,是教育的题中之意,是不可回避的“公民道德”教育。“蔡元培关于民国教育宗旨的意见,在教育界引起较强烈的反响。许多教育界、文化界人士纷纷著文与总长商榷、质疑,引发了一场关于教育价值取向的热烈讨论。同年7 月,全国临时教育会议在北京举行,讨论通过了民国教育宗旨。9 月2 日,教育部正式公布:‘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可以看出,除世界观教育未被采纳外,蔡元培的其余四项主张均得到反映。”[3]而这个时候,正是李春涛结束小学教育,进入金山中学学习的时期。

以平等自由、富国强兵为奋斗目标的知识界和教育界,对当时国不富民不强、不见平等自由的混乱社会环境必有诸多不满。随着“西学东渐”的深化,整个中国不可避免地渐趋西化,培养未来国民的学校课程设计,便是最好的体现。“西化”的过程实则也是对中国传统教育模式和教育观的否定过程,这种“否定”在“五四”时期得到了集中爆发。表现在教育界,便是对传统教育观念的清算,以及对西方教育的向往与鼓吹。如1917年7月《新青年》第三卷五号中,陈独秀发表了在天津南开学校的演讲稿《近代西方教育》,他坚定认为当时的中国教育“去近代西洋教育真相真精神尚远。此等教育有不如无”。“吾人的教育”“必须取法西洋”。[4]

潮汕地区虽远离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但参加辛亥革命者大有人在,随着报刊杂志的流通,当时新锐文化思想的流播在此处并不滞后。李春涛就是在蔡元培、陈独秀等人营造的思想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1905年他入城南讲堂学习,那一年刚好是科举废止的一年。科举废除,大大促进了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的转型。民国元年,李春涛进入金山中学学习时,现代教育模式已经确立,这也造就了李春涛相对开放的心灵世界,如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所折射的,追求平等自由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据柯柏年(李春蕃)在《怀念我的哥哥李春涛》中回忆:“他从小读书就很努力,语文基础很扎实,是全家着意培养的人材。读中学时,他购买了《说部丛刊》一、二集,两大木箱。……春涛和我那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受社会主义思想影响了。”[5]可见李春涛自小有好学之心,读书刻苦,通过阅读翻译小说,较早接触西方思想,视野开阔,观念趋新。在金山中学读书期间,他能够接触并阅读最新的书刊,对整个社会求新求变的文化氛围,有着敏锐的感知。

1911年武昌起义时,潮汕的革命党人起而响应,放火烧了潮州府衙,市民拍手称快。潮汕革命党人的斗争,在少年李春涛的心灵里也产生了影响。后来,他用“景山”做笔名,就是为了表达对孙中山的景仰,是对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的拥护。[6]196李春涛之父李秀升曾在厦门加入同盟会,随孙中山干革命,后以教书为业,李春涛自小对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的好感与认同,当与其父的言传身教有关。1916年,李春涛从金山中学毕业后到了北京,为留学做准备,至1917年9月东渡日本,实现留学日本的理想。在北京的一年时间里,也正是中国思想文化界最为活跃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肇端与发展的时期。虽无明确资料记载,但以李春涛的阅读视野和活动热情,不得不说,他将难以避免地受到《新青年》们的影响。像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在《新青年》所发表的文章,李春涛当有所关注。以追求民主、科学、自由、平等为中心的进步的现代思想氛围,也影响了他后来从事教育所持的基本立场,追求进步,谋求社会变革,是其教育实践的思想底色。

1921年李春涛在日本留学期间,写作有《读书录》一文,即有“反对一夫多妻”“反对男性中心社会”观念的提出。他在金山中学教学期间,最突出的贡献即是配合张竞生校长实现了男女同校。男女平等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非常重要的议题,而张竞生、李春涛率先开启了潮汕教育界男女平等的先河。

(李春涛)与鼎力改革校务的张竞生校长(留法博士)一道,大力鼓吹新文化运动,决心对潮州腐败落后的旧教育制度,包括“贤妻良母”式的教育方法进行改革。是年秋季招生开始时,李春涛与张竞生校长一起研讨,决定在金中破例招收女学生,实行中学男女同学(即同校同班)。随后,在校门口和潮城通衢张贴招生布告,大意是,凡具有高小毕业程度的男女学生均可投考金中,女生减收学杂费,以示优待。人们以惊讶的目光看待这新鲜事物,议论纷纷,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则肆意攻击,说什么“一旦男女同学,易发生越轨行为”、“男女脑力体力有强弱之分,不宜共学”等。在旧势力的压力下,李春涛义无反顾,他通过演讲等形式,广泛宣传男女教育平等的意义,言皆切中时弊,有力地驳斥了那些错误论调。进步人士欣然支持,这为在金中实行男女同学扫清了障碍。[7]

张竞生在为金山中学招收了八名女生之后不久即辞职北上,并推荐李春涛代理校长职务。在李春涛长校期间,这八名女生得到了同男生一样的待遇。据八名女生中的唐舜卿、翟肇庄在《回忆李春涛先生》中说:“在金中,我们除了学习家事学外,还和男同学一起学习自然科学知识,如数学、物理、化学、植物学,此外还有英文和绘画;和男同学一样进行体育锻炼;参加运动会,没有受到任何歧视。这些是和李春涛先生在金中进行校务改革所做的努力分不开的。”[8]男女同学,促使女性公开参与社会事务,改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使潮汕女性有更加自由平等的发展可能,在男权观念极强的传统潮汕社会实现男女平等这一“革命”,李春涛为女性解放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这在潮汕现代文化史上如何评价都是不为过的。

1925年,李春涛与杜国庠辞去在北京各公私大学的教职,准备回乡创办高级中学,4 月11 日在《晨报副刊》发表《创办汕头高级中学宣言》一文,强调“现代教育之沉潜不振,端在制度之不良”,提醒社会各界“尤莫过于轻本重末。徒知注重大学教育,而反忽却中学以下之基础教育”。[9]杜国庠和李春涛因乡邦高级中学的欠缺而致使多数潮梅地区的初中学子无法进一步升学感到忧虑,“近十年来,潮梅十五属中学毕业生外出求学者之逐年递增,盖即适应此种趋势,不期然而然者也。顾外出求学,年必数百金,苟非中产以上,势必不能担负”。[9]对普通家庭来说,没有足够的经济资本以供外出求学,如此便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假一任此趋势而不加以注意,或虽注意而仅知办一变态的大学于汕头或潮州,则每年潮梅十五属数千初中毕业生,除最少数得继续求学外,余者惟有失学无识,长为社会之落伍者耳……”[9]李春涛等人努力为乡邦学子谋求平等接受教育机会的情怀,可见一斑。自由平等的社会状态,正是李春涛从事教育所孜孜以求的。

二、为革命而进行的教育实践

辛亥革命取得胜利,实现了对原有专制政治体制的彻底颠覆,然而,辛亥革命后虽建立了新的共和政体,中华民国依旧没能实现国家民族的自由与平等。屡次复辟,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不安,战火并没有停息。而社会底层的苦难,更没能引起当权者足够的重视。当权者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底层民众特别是农民所受到的压迫和剥削,军阀与乡绅对底层百姓的掠夺与搜刮,致使社会的不平等愈加严重。但是,社会底层的反抗是不被允许的,农民是不许革命的。如鲁迅在《阿Q 正传》中所述,当革命已成功,政权已更迭,像阿Q 这样的底层百姓是不准革命的。张鸣的研究也发现:“革命地方,甚至包括革命后会党势力很大的地方,新政权都乐于跟当地的乡绅合作,尽可能维持原有的秩序,保持社会的稳定。为了这种稳定,自然,乡绅的利益就必须得到捍卫。不许农民革命,就是一种必然的选择。”[10]123“对于乡绅要求镇压骚乱乡民的请求,一律答应,绝对不许农民趁机起来推翻乡绅的统治。”[10]179

可见辛亥革命后建立的民国政府并不能很好地解决平等自由的问题,特别是底层社会不平等的问题。底层民众的利益被忽视,在遇到地方军阀强权和乡绅利益时,民国的当权者并没有真正站在百姓的角度为百姓谋福祉。在社会底层必然有许多积怨,最终必然导致来自底层的反抗。当时兴的社会主义革命思想进入中国,点燃积怨已久的底层怒火,对新的社会秩序的强烈渴望必然促发更大的革命暴力行为,与辛亥革命之后建立起来的民国政权相对立,并对它进行实质性的破坏。原革命党人所要维持的稳定秩序,则必然遭到更加粗暴的对待。到了民国初期,平等自由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而社会的不公平现象触目惊心,底层百姓反抗强权暴力的欲望在膨胀,则必然再次陷入“以暴制暴”的历史旋涡。彭湃领导的海丰农民革命的爆发,既是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思想输入与传播的结果,也是郁积已久的底层民众的反抗欲望集中爆发所造成。

1923年海丰农会被迫解散时,发出了一份由李春涛起草的《海丰全县农民泣告同胞书》,其中列举了多项海丰农民所遭受的欺压与苦难:

我海丰农民之不聊生也久矣!然生活之悲惨困苦颠连而无告,则未有如今之甚者!

查我海丰农民,有田可以自耕者,百不得一。余则皆就田主领田佃耕按季纳租奴于田主以为活耳。幸而丰年乐岁,尚可温饱,不幸年凶岁歉,则将不免于饥寒冻馁……海丰于今年七月二十六日(阴历癸亥年六月十三日)八月五日(阴历癸亥年六月二十三日)两次飓风大水为灾,农产物歉收,房屋倒塌不计其数。农村受灾极烈,农民受害尤甚。故农民遂召集大会,讨论早季纳租问题。议决:际此歉收之季,免租既有所不能,完租必至于饿死,无已,最高限度只能输纳三成。而田主阀闻之,大起反对,竟派人下乡逼租。[6]48-49

海丰农民所遭受的压迫,也正应证了张鸣在《辛亥:摇晃的中国》中的分析,农民生活窘迫而求告无门,政府当局并不能为生活于水深火热中的农民解决受灾饥荒的问题,反而任由田主压迫农民,使之遭受被逼饿死的危险。如此,农民必然铤而走险,群起反抗,乃导致暴力事件的发生。

1921 年彭湃、李春涛等人从日本留学归国,给海丰农民带来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以此唤醒了农民的阶级观念,使之意识到压迫的存在,以及反抗压迫的必须。

我们相信资本家和田主的财富的增加,是榨取工人和农民的剩余价值而来的。社会的财富,一面渐次无限制的集中在资本家和田主的手里;反面,贫困的问题亦无限制的逐渐扩大。资本家日趋恣肆淫奢的生活;而工人和农民则日陷于饥寒压迫无智的地位。所以,社会上由贫穷而发生了种种极大的罪恶。这是世界上极普遍的极显著的现象。——那么,处在今日饥寒压迫无智的地位的工人和农民,在生活上和人道上,是不得不要求自身的解放和世界的改造。[6]4

李春涛认为要“争回我们的固有权利——自由和幸福”,“实现此目的之唯一手段,为社会革命”。[6]52只有从事社会革命,才能从“根”上彻底实现社会平等和自由。唤醒农民的阶级意识,号召他们起来反抗资本家和田主的压迫,是彭湃、李春涛等人组织农会进行反压迫的方式。彭湃更加注重“到民间去”,深入到农民的生活中去,与农民打成一片,也使得自己越来越带有“无智阶级”的特点。但他们并不以“无智”为荣,而是以之为耻,以之为憾。在彭湃、李春涛等人看来,与生产的农作物被强制占有一样,通过读书识字获取智慧的资源也被资本家和田主家庭所霸占。农民不识字,没有文化知识,缺乏智慧,原因在于社会制度造成的教育不平等,农民子弟失去入学接受教育的资格与条件。对富有的资本家家庭与田主家庭来说,其子女接受教育的机会远大于佃农贫农的子女,如此则必然造成文化权力的不平等,于是将造成更大的社会不公。所以,增加农民的识字率,提高农民的智识,是彭湃领导创办农会的重要工作之一。①如《海丰总农会临时简章》中,“图农民教育之普及”是其中重要的纲领。当时宣传用的《农会利益》传单中第十四条,即“增进农民知识既有农会,即可时常开演讲会,或夜学等等,以增进农民之智识”。1923 年2 月9 日彭湃给李春涛的信中又提到,“海丰总农会建设的事业;有农民医药房和农民学校”,其中“农民学校约有二十余校。较海丰县教育局所辖学校尤多”。参见李春涛著《李春涛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7-39页。

彭湃、李春涛对普及教育的重要意义有深刻的认识。农民阶级意识的唤醒,需要教育的普及;革命思想的传播需要知识文化的提高。而实现教育平等,让佃农贫农及其子女有机会接受教育,切实提高他们的知识水平,也是实现社会平等的题中之义。彭湃“到民间去”,深入农村,真正走到农民中去,组织农会,办农民学校、夜校,成效显著;李春涛并没有“到民间去”,他依然留在教育界,主要从事学校的教育教学工作。但他们追求教育平等、让更多人能有机会接受教育、接受更优质的教育,这些目标是一致的。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可从教育入手来实现社会变革,从思想文化和制度上彻底实现中国革命。李春涛从事教育,其目的是进行社会革命。在他这里,宣扬革命理想,传播社会主义思想,是通过学校课室的授课与演讲来得以实现的。

1921年7月30日彭湃于《劳动者同情会的缘起》一文中指出:“凡我们能力所能及的,必欲与劳动者协力工作,互相扶助,交换智识,以促成教育和贫民相接近。庶社会的革新,有些希望!”[11]李春涛认为“这篇缘起,名虽劳动者同情会的缘起,实是彭湃在教育局长任内反对现代教育制度的宣言”[6]25。1921 年9 月,留学期间的同窗好友杨嗣震从日本东京寄来信件,期盼李春涛能利用职权之便,接受更多的无产阶级青年男女就读。然而,李春涛却回信说:

我虽然是很愿做的!但是一个偌大的社会问题,安能便在这学校解决得来?现在的学校,终是现在社会制度下的产物!如果不从根本上着手;不从社会组织上着手改造;那么,要开放有产阶级的学校,都是不彻底的!你既有心,你将何以教我?[6]1

社会不公,原因在社会制度的不善,要真正实现无产阶级子女有学可上,需要从根本上改变社会组织制度(也包括教育制度),而无法靠金山中学这所学校得以解决。李春涛对当时的社会制度有深刻的批判意识,持一种彻底否定的态度,进行社会革命被认为是国家民族走向光明未来的唯一途径。李春涛有着坚定的革命立场和反抗意识,他积极利用学校这个平台进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启蒙与宣传,为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理想而奔走呼吁。以教育实践来促进社会革命,是李春涛从事教育的基本立场。

张鸣认为:“在任何时代,学校都是思想比较活跃、异端容易发生的所在。辛亥革命前,中国新学堂的历史虽然并不长,真正大规模办学不过几年时间,但学堂里依然躁动着不安分的血液,是革命滋生的最好场所。”[10]124辛亥革命后,马克思主义革命思想的流播与学校密切相关。教师与学生是思想最为活跃的群体,也是最容易产生并传播新思想的群体,而学校则成为革命思想传播最为活跃的地方。“五四”运动时期,金山中学师生积极参与运动,学生余心一被选为潮州学生联合会的会长。金山中学师生素有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的传统,李春涛入职金山中学后,利用午间公开演讲,向学生讲解马克思主义学说,创办《金中月刊·进化》,作为宣传革命思想、启发学生参与社会改革的阵地。李春涛初至金山中学时,与校长张竞生一起工作,在张竞生离职后延续了张氏对金山中学的改革,为金山中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在1921年9月,金山中学开始实现男女同校,第一期招了八名女生,是潮汕地区的首例,为男女平等迈出了一大步,虽然这只是响应4月12日广东省颁布的《男女同校令》,但在保守势力十分顽固的潮州当是具有突破性的创举,比广东省立惠潮梅师范学校(即后来的广东省立韩山师范学校)还早了2 年。应该说,金山中学率先实现男女同校带有一定的先锋表率作用。在对潮州地区固有观念的挑战、对原有保守伦理秩序的反叛方面,张竞生与李春涛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与张竞生不同的是,李春涛为潮梅地区的学子们带来了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且影响深远。如后来走上革命道路的洪灵菲和戴平万,皆是张竞生、李春涛主持校务时期的金山中学学生。许多金山中学学生后来走上社会主义革命道路,与李春涛在校期间的革命教育不无关系。

后来李春涛离开金山中学到海丰第一高等小学任教,即便面对高年级小学生,他还是坚持理论结合实践的教学法,深入浅出地给学生讲述革命道理。教学内容不局限于官方规定的教材,更采用了《新文精华》中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鲁迅等人的文章作为教学内容给学生讲解。利用课余时间给学生介绍课余阅读书刊,讲述革命故事,引导学生联系社会问题,认识社会现状,以阶级的立场看待社会压迫的实质。“他们在上正课之余,大力宣传马克思主义,每逢假日便带学生到校外各处宣传。在老师们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许多同学的思想认识不断提高,这样便播下了革命的种子。……还有不少师生成为革命运动的积极分子。这些革命种子的成长壮大,主要是李老师等人协助彭湃同志培养造就的。”[12]

三、“效力于乡邦”的教育实践

李春涛与其同时代的潮州贤达一样,对家乡有深厚的感情。留法哲学博士张竞生、留学日本的杜国庠在归国后都积极参与到家乡的文化教育事业的建设中,张竞生后来更是扎根乡土,在家乡饶平进行乡村建设试验,为当地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从日本学毕归国的李春涛,回国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回到家乡任广东省立金山中学校的学监。是张竞生延请至金中的有才能之士。张竞生有意扫除积弊,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不惜得罪原有教员,打破陈规,如其在《浮生漫谈》中所言:“到金中后我大行整顿,辞退了许多素来声名不好的教员,聘请许多好教员。”[13]李春涛便是张竞生聘请的好教员之一,而且在张竞生被迫离职后,接了张竞生的班,代理校务,延续并发展了张竞生在金中的革新措施。据1935年《金中概览》记载:“李校长亦有朝气……既代行校长职,注意增租事,与增租员调查前后地价,绘图列表,期在必行,又购机器,自办校用电灯百余盏,选免费生二人练习司机,颇著成绩。”[14]4张竞生、杜国庠、李春涛等潮汕地区走出去的有志之士,在国外接受了现代教育,经过现代思想文化的熏陶,接受了现代理念和现代生活方式,当他们回望这传统古老且固步自封的家乡潮汕,不忍再见家乡的落后,不忍看到家乡百姓永远生活在愚昧而封闭的保守环境中而不自知,希望通过教育的方式,以学校为突破口,让潮梅地区跟上整个中国大格局下制度改革的步伐,期盼通过种种对原有制度及伦理秩序带来挑战与革新的措施,努力为家乡的未来开拓更加合理更为光明的道路。然而,保守乡绅的势力在潮州古城十分强大,旧制度“积弊已深,破除非易”,张竞生因“持论太新,不合桑梓旧俗”[14]4被迫离职后,李春涛也因思想进步而难以被旧环境所容,只能被迫离开金中而前往海丰任教。即便环境不允许,各项努力常遭失败,但李春涛等人依旧念念不忘“效力于乡邦”[9],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为家乡百姓做实事,为家乡的革新与发展做长远谋划。

1922年春,李春涛辞去金山中学的教职,前往海丰县第一高等小学任教。跟在潮州不同的是,在海丰县李春涛与志同道合的好友彭湃、杨嗣震会合,得到了更多支持。李春涛在给低年级学生上课时,更加注重字词的解释,努力将字词讲通,为学生阅读写作扫清障碍;给高年级学生讲课时,注重思想内容,如前所言,他不拘于官方教材,让学生接触到近代以来最为优秀的学者作家的著述与学说,且能联系实际,讲述故事,让课堂生动而活泼。“教学时,他联系社会实际讲革命道理,同学们越听越爱听,争相传颂春涛的课讲得真好。后来,每逢春涛上课,都有很多别班的学生来听,课室里坐不下了,就围集在窗口、门边,一直站着听到下课。有的学生说:‘我看戏也没有这样认真!’海丰中学的学生听说一高来了个好教员,也纷纷要求春涛去那里兼课。”[15]当我们在强调李春涛是一位革命者的同时,也不能忽略他作为教师的本职。讲好课,提高学生的文化水平,开阔知识视野,是他的本职工作。后来人们的回忆资料显示,他是一位出色的中小学老师。

他积极参与筹备彭湃等人组织的“五一”劳动节游行,在公共场合发表演说,号召学生“为谋取人类的幸福生活而奋斗”。[16]219然而,5 月8日“《陆安日刊》刊登文章攻击彭湃、李春涛、杨嗣震等人借教育宣传主义之谬妄”[16]219。很快,彭湃被免职,而李春涛也被迫离开海丰。夏末,他回到潮州,随后前往北京,经杜国庠介绍,在北京中国大学、平民大学、高等女师任教。他在北京期间,常与彭湃通信,交流海丰农会组织的进展,且在暑假返回潮汕,支持彭湃的农民运动。当海丰总农会被迫解散时,他毅然决然答应彭湃为海丰农民起草《海丰全县农民泣告同胞书》,控诉地主豪绅阶级的罪行。1924 年1月,他写下《海丰农民运动及其领导者彭湃》,向国内外报告了彭湃领导的海丰农民运动之经过,为彭湃辩污,肯定了彭湃的努力,对彭湃所从事的农民运动表达了深刻理解与支持。即便身在北京,他也时刻关注着家乡的各种社会运动,关注着家乡百姓的命运。

1925 年4 月,他与杜国庠准备放弃在北京几所公私学校的教职,计划南下创办汕头高级中学,也是出于对家乡教育现状的忧虑,特别是为家乡初中毕业学生未来而担忧。自1922 年起,全国中学已经实行了三三制,即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学制。但潮汕地区有能力承担创办高级中学的只有一二所学校,①《潮州志·教育志(下):中等教育》载:“民国元年教育部公布学校系统为四年制,十一年复公布学校系统改为三三制。潮属各校于十二年有友联中学等校始行奉令改制。分初高中两级各修业三年,初级中学得单独设立高级中学,与初级中学并设。有特殊情形者亦得单独设立。初级中学施行普通教育。视地方需要得兼设各种职业科。高中分普通农工商师范家事等科。但得单设一科或兼设数科。”见刘陶天辑、饶宗颐审订《潮州志·教育志:民国(二卷)》(古籍),潮州修志馆,1949年版。无法满足每年潮梅地区数千初中毕业生继续修学的要求。这有可能让多数学生失去继续升学的机会,使之成为“社会之落伍者”。因社会对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初中毕业生必须升学,才可能有继续发展的前景。但潮梅地区的高级中学数量与规模远无法承担如此大的学生需求,致使潮汕学子面临前途茫然的窘迫境地。1925 年4 月11 日,杜国庠与李春涛在《晨报副刊》发表《创办汕头高级中学宣言》指出:

目前,京宁沪汉暨广州各大学,虽尚兼办预科,暂可收容旧制中学毕业生。然数年之后,各地皆办立高中,各大学皆废止预科,改办大学院,潮汕苟不于此时倡办高中,则数年而后,潮梅青年将不复有享受高级教育之均等机会矣!考潮州地积,约与比利时国土相等;人口近千万;财源富力又足以发展;徒以人才缺乏,致文化日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我等不敏,窃思有所效力于乡邦;以为当前之急务,宜先倡办高级中学,然后再合群力筹办一完备的大学,以为岭东之最高文化机关。此我等所以期于今年九月先在汕头创办高级中学也。

我等本此动机,决然归去,着手规划,愿为邦人士之前驱,但兹事体大,决非一二人之力所能胜任;故援助底成之功,实惟我岭东人士之先觉者是赖![9]

可见杜、李二人对家乡学子的殷殷关怀,无论说理抑或言情,这篇宣言都称得上切中肯綮,情真意切。对当时的社会状况,特别是潮汕地区的教育状况,杜、李二人有深切的体察,也深以为忧。他们旗帜鲜明,要“效力于乡邦”,愿为前驱,计划在汕头创办高级中学。《创办汕头高级中学宣言》一方面是分析形势,解释创办高级中学的必要性与迫切性,一方面是引起乡邦人士的重视,希望得到岭东各界人士的援助,以实现创办高级中学的目的。杜、李二人大张旗鼓,将宣言登于《晨报副刊》,实有扩大影响的意图。

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谈到李春涛:

后来在1925 年4 月5 日,在东安市场的森隆见面了,当时还有些什么人一起同席,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给了我很多鼓励,并约我毕业后回到广东去做事,临别时又送了一本书,说那本书他看过了,还不错。翻开里页,看到写着:“广平先生惠存、春涛敬赠”,另一页又盖着“李春涛读书章”,并有他订正补充的文字,具见革命者读书的认真不苟的严肃态度。这次在广州见面,是他以代表身分到广州开会来的,是第二面见面了。他很高兴我真的回到了广州,并且邀请到汕头去,无论教书,做妇女工作,做报纸宣传工作都可以想办法。总之,那面缺人得很。[17]

与李春涛的两次会面,给许广平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革命者读书态度的严谨,便是重复邀约到广东-汕头工作。特别是第一次见面时,恰是李春涛、杜国庠发表《创办汕头高级中学宣言》的时期,或许李春涛约许广平毕业后回广东工作,意识中已有为谋划创办中的汕头高级中学寻觅优秀教员或管理者的意图。两次会面,都可见李春涛大有为家乡招揽人才之意,无论是从事何种具体职业,只要许广平能到汕头工作,李春涛都是十分期盼的。立志“效力于乡邦”的李春涛,希望家乡能有所发展,见到如许广平这样的人才,当然不会放过任何见面的机会邀请来潮共事。1925年上半年,作为学生的许广平正身处女师大风潮之中,正在积极组织参与到与校长杨荫榆的斗争里。许广平是一位敢闯敢闹、追求男女平等、能锐意革新旧制的现代知识女性,这正是潮汕地区所缺的人才,也是李春涛他们所需要的社会革命猛将。或许,许广平身上体现出来的坚持真理反抗专制的革命勇气,正是李春涛最为看重的地方。

此外,李春涛对家乡的爱,还深沉地表现在对潮州社会的批评上。他在1921 年11 月15 日《金中月刊·进化》创刊号上发表的《潮州民族性之一观察》一文中表示:

将欲批评一社会的现象,不可不先研究构成此社会之民族性。然则潮州之民族性,果何如乎?苟非由客观的批判以考察之,将必不能中肯。然而古今人士之来游于潮而能道出吾民族性者,实少。以予所知,有海丰某君者,曾作吏揭阳,与友人书,云:“此间地肥,人富;畏官,好讼;贪惰,耍脸。”;仅仅十二个字,而潮州民族之症结具见。故吾人现在将欲批评我潮州社会,不可不认定此症结,以为研究如何处方如何下药之标准点。[18]

对家乡的深情,既可表现为对其美善方面的赞扬与推广,以期保持原有的美好;也可表现为对其丑恶方面的揭露与批判,望其改变而向美向善发展。李春涛基于对当时潮州社会和潮州民族性的认知,认定这是一个有着“症结”的病的社会。对这样一个社会是持基本否定态度的,且希望通过批评研究,设法改良社会制度、改变民族性,让潮州得以健康发展。批评要立足于民族性的弱点来进行,要抓住“潮州民族之症结”,才能起到真正效用,而不是无的放矢。在李春涛的引导下,当时就读于第四年级乙班的洪灵菲(当时名为“洪伦修”)即在同期刊物上发表了《潮州风俗和舆论的弱点》,对潮州人的迷信、盲婚、诈伪等旧俗弱点进行了抨击,揭露社会的不公与黑暗。吴雄华在《回忆与李春涛的交往》一文中提到,1922 年李春涛还曾“特在报上发表文章”支持青年图书社成员对“封建旧俗发起冲击”。[19]

李春涛延续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批判性思维,对传统旧文化旧制度进行理性反思,在社会批评、文明批评的过程中输入新观念新学理,试图改变旧俗、革新旧制,期盼能给潮州百姓带来更为平等自由的生存环境。这个过程则必然伴随着与传统势力的种种对抗,批判乃至于斗争在所难免。当我们看到潮州传统民族性的美善一面的同时,更应珍视李春涛对乡邦百姓民族性弱点的批判立场,如其所言,只有切实认定症结,才能对症下药,敢于批判,方能在否定中告别过去谋得未来之发展。李春涛遗留给潮州人民的,除了社会主义革命思想,还应该有这份对乡邦文化制度“爱之深责之切”的富含深情的批判精神。在李春涛牺牲的半年后,鲁迅在上海国立劳动大学围绕“知识阶级”这个话题做了场演讲,他认为“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20]鲁迅所言并不针对李春涛而发,然而李春涛正是鲁迅所理解的知识阶级中的一员,他具有真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

四、结 语

李春涛终生以学校和报刊为阵地进行着崇高的革命事业。其思想的内核,是追求自由平等,反抗压迫,进行社会革命,以为国民谋幸福生活为宗旨。他接受现代教育,深得“五四”精神的精髓,又留学东洋,接受社会主义革命理念的洗礼,完成了他的共产主义思想启蒙,终其一生服膺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号召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无产阶级大众起来反抗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的剥削。他以社会主义革命为志业,从事学校教育或报刊宣传,皆围绕着这个核心议题展开。李春涛一生“效力于乡邦”,积极投身家乡的教育文化事业,还竭力为家乡招揽人才。为提高潮州学术水平,创办《金中月刊·进化》,考察潮州民族性,指出潮州文化的弱点所在,有针对性地展开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以此促进古老潮州向现代潮州转型。李春涛是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作为时代进步者中的代表人物,其感时忧国,不畏强权,为改变国家民族命运所进行的不懈奋斗精神,值得后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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