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新视野
2022-03-24苏文健
苏文健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所谓的“现代汉诗”,与“新诗”“自由诗”“白话诗”等所强调的稍有不同,它更强调现代汉语诗歌的语言性、现代性、空间性等美学特质,并着意打破时间、空间、语言和思维观念的界限,从整体性视野去理解把握百年现代汉语诗歌的历史演变脉络。所谓“整体性研究”,应该包括作为研究主体的整体性和作为研究对象的整体性。此举旨在打通近代、现代、当代的时间分野,打破大陆、台港及海外等空间区隔,践行跨文化、跨学科、跨语际的跨界思维,追求一种融通中西古今视野的整体性研究。毋庸置疑,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是百年现代汉诗研究的重要学术命题,中国大陆学者固然为研究的重要力量,但也不能忽视海外华人学者,甚至外国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具体地,海外华人学者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到底具有哪些重要特征?它对中国大陆的现代汉诗研究具有哪些学术启示或经验教训?海内外的现代汉诗研究能否有效地协商互动对话,促进具有整体性视野的“中国现代诗学”的形塑与建构?等等。这些学术命题值得学界认真思考。在全球学术互动协作背景下,学界需要整合海内外多方资源,才能够有效推进作为研究对象和作为研究主体的百年现代汉诗之整体性研究,促进跨地域“中国现代诗学”的形塑与建构,为华语语系文学提供一种重要的思考路径。
一
改革开放以来,海外华人学者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作为“他者”越来越受到国内学界的关注。海外华人学者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过去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封闭单一视角,将跨文化、跨学科、跨语际的研究观念投射到国内,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总体格局。
由于海外华人学者自身的流散身份和立场策略,形成了“双重边缘”的特征,其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也包含着复杂的身份认同和话语政治问题,涉及时间、地域、语言、学科和族裔的复杂性与独特性。他们既获取审视“中国问题”的别样视角,又能够把“中国问题”的地方性经验带到全球化的论域中去,参与世界范围内的文化重建进程,进而彰显它的普世价值与文化意义。“在一批以西方现代观念和学术规范为参照而整理和重建的理论资源集中问世之后,海外华人学者关心的问题已经从中国传统是否纳入现代知识体系转变为中国传统如何建立全球性的现代价值给予建设性的回应。特别是在‘边缘文化’得到普遍关注的后现代氛围中,现代化就等于西化的论断已日益受到多元现代性观念的挑战,而西方现代性自身所暴露的矛盾和困境,也为从其他文化传统出发重新思考现代价值提供了可能。”[1]在某种意义上,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研究成果对西方/东方中心观的凸显起到一定的消解作用。
需要追问的是,探勘海外华人学者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之利弊得失,所为何事?在中西比较诗学语境下,西方汉学家、海外华人学者、中国大陆本土学者等如何进行研究成果的整合、协商、沟通,在互动对话中促进现代汉诗研究的深化,越来越成为有识之士共同关注的学术问题。此举既能促进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深化和拓展,也可助推跨地域“中国现代诗学”的形成与建构,还能推进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的学科建构。考察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互动关系,有助于推动现代汉诗、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的海外传播接受,也可促进本土学者与海外华人学者、外国学者的交流、互动与对话。在全球化学术互动趋势下,整合海内外的学术成果,可拓展相关领域的研究思维和批评视角,实现海内外学术的互动与双赢,也可借此全面地总结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之经验及启示。通过辨析海外华人学者在中西双向阐发过程中对现代汉诗研究的阐释限度及其原因,帮助我们理解海外华人学者在双重他者境遇中所昭示出的独特文化价值与现实意义。海外华人学者如叶维廉、张错、奚密等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简单的对西方理论的依赖与盲从,更多地融入了研究主体对研究对象的整体理解与当代阐述,逐渐形成学术自信的批评话语体系,为中国大陆的相关研究带来了另一种声音。
鉴往知来,向史而新。回顾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之发展脉络,海外华人学者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将会愈发凸显出来。20 世纪80 年代之前,学界对现代汉诗的研究多分而治之,大陆、台港及海外等研究脉络各自分流,难以形成互动对话,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也几乎无从谈起。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逐渐为国内学界所关注,并不断向深层次推进。20 世纪80 年代的北京,尤其是沿海地区如上海、福州、广州等地几乎同时推介海外华人学者现代汉诗研究的成果。尤其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国新文学整体观”和“重写文学史”等概念提出以来,除了众多的现代文学史将台港等地区的现代汉诗纳入考察范围之外,洪子诚和刘登翰合著的《中国当代诗歌史》专门讨论台港澳现代汉诗的历史和美学特质,初次把台港澳地区的现代汉诗整合到“中国”这一整体中来。具体而言,首先,在诗史撰写方面,古继堂、洪子诚、刘登翰、刘福春、古远清、吴思敬、章亚昕、杨宗翰、张双英、郑慧如等人的诗史研究彰显了某种整体性视野。其中,1998年,由王光明主持的现代汉诗百年演变课题组,在福建举行关于“现代汉诗”的学术研讨会,会后出版《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论文集。而后王光明又先后推出《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现代汉诗论集》等论著。王光明从“现代经验”“现代汉语”与“诗歌文类”的角度,从艺术自律切入,集中对“现代汉诗”在“诗形”、“诗质”(抒情传统的再认)、诗歌话语空间、文化场域等方面进行了辩证深入的思考。他指出,现代汉诗“实际上是一场寻求思想和言说方式的现代性运动,它同时面向美学和语言的现代重构,以现代美学、语言探索的代际特点,体现与中国诗歌传统的差异和延续的关系”[2]。王光明从诗形、诗质等维度,探寻现代汉诗与作为中国诗歌传统延续的诗学问题,呼唤和认知古典诗歌的现代性因素,努力寻求实现新诗现代性的本质,构建一种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接轨的深层形态,真正地从“艺术的自觉”出发探察大陆与台港澳现代汉诗百年演变的历程。王光明也因此成为国内呼吁并践行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代表性学者。其次,在专题研究方面,对现代汉诗的基础性、整体性、系统性研究则有邹建军、陈仲义、罗振亚、沈奇、赵小琪、伍明春、荣光启、陈培浩、梁秉钧、张汉良、萧萧、简政珍、孟樊、解昆桦、刘正忠、洪淑苓等人的相关成果,多从时间、地域、语言、母题、美学风格等切入,成为一时之选。如陈仲义《百年新诗百种解读》、张松建《现代诗的再出发》《抒情主义与中国现代诗学》、伍明春《早期新诗的合法性研究》《现代汉诗沉思录》、荣光启《“现代汉诗”的发生》《“现代汉诗”的眼光》等,可得而闻。最后,在诗选编撰方面,谢冕、洪子诚、程光炜、张新颖、奚密、张默、萧萧等人以现代汉诗观念,以选本方式如《中国新诗总系》《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百年新诗选》等,整体观照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期冀重划现代汉诗的历史版图,刷新了人们对现代汉诗史的固有认识。这些诗选本着意检视百年现代汉诗的实绩,跨越时空和诗学观念,昭示研究的整体观意识。以上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多有探索,为后来者提供了基础,但其研究主体多为大陆或台港学者,仅有奚密等不多的海外华人学者参与其中,作为研究主体的整体性方面显得不足。
同时,海外从整体性视野探勘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代表性学者有叶维廉、张错、奚密、杨牧、林明晖、柯雷、贺麦晓、张松建、米家路、明迪等。如叶维廉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防空洞的抒情诗》,以选本方式重整大陆、台港的现代汉诗发展史。张错的《千曲之岛:台湾现代诗选》也以选本方式呈现台湾现代诗的历史脉络。其中,奚密出版有《现代汉诗:1917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现当代诗文录》《台湾现代诗论》《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二十世纪台湾诗选》等等。对“现代汉诗”概念的辨析,奚密开宗明义地指出:“现代汉诗意指1917年文学革命以来的白话诗。我认为这个概念既可以超越(中国大陆)现、当代诗歌的分野,又超越地域上中国大陆与其他地区从事诗歌创作之地区的分野。”[3]奚密以研究时间长,成果多,影响大,颇具代表性。此外,林明晖《红土地上的女人:中国现代女性诗选》《二十世纪中国女性诗选》、柯雷《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明迪《新华夏集:当代中国诗选》、张智《中国新诗300 首(1917-2012)》、秦晓宇《玉梯——当代中文诗叙论》等等,或以专题,或以选本,或以诗史等方式,纵论大陆、台港及海外的百年现代汉诗之美学特质和发展演变。以上成果拓阔了研究视野,为相关研究建立了重要的文献基础。
显然地,改革开放以来,国门大开,海外汉学的相关研究成果也陆续引起国内学界的注意。国内学界对海外华人学者关于现代中国小说、华语电影等的研究已有较深入的探讨,而对现代汉诗(百年新诗)在海外的翻译、传播、批评等的整体性研究则还呈弱势。对于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论题之再研究,成果则更少。其中,李凤亮在其相关访谈录①参见李凤亮:《现代汉诗的海外经验——张错教授访谈录》(载《文艺研究》2007年第10期);李凤亮:《诗情·眼识·理据——张错教授访谈录》(载《文艺争鸣》2007年第5期)。中,从语言角度探讨了大陆、台港甚至新马的现代汉诗之发展演变、美学特质和内在传承关系,较早注意到海外华人学者的独特文化身份和学术观念的差异特性,及其对现代汉诗研究所提供的海外经验之启示作用。此外,一些成果也有零散的涉及,如北塔的《中国现当代诗歌的英文翻译概况》、彭松《边缘的探求者——奚密的诗学研究和诗学建构》、卞东波《〈中国现代诗选〉:最早翻译到西方的中国现代诗集》、朱徽《中国诗歌在英语世界:英美译家汉诗翻译研究》、马会娟《英语世界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翻译:现状与问题》、李德凤等《中国现当代诗歌英译述评(1935-2011)》、刘江凯《巴别塔上补天——中国当代诗歌的翻译与研究》、明迪《影响与焦虑:中国当代诗在美国的译介状况》等等。其中,张松建、李章斌、翟月琴、刘奎、刘毅青②详见张松建:《边缘性、本土性与现代性——奚密的现代汉诗研究述评》,香港《九州学林》2004 年第2 卷第4期;李章斌:《如何“现代”?怎样“主义”?——评梁秉钧、张松建对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歌的研究》,《暨南学报》2013 年第1 期;翟月琴:《奚密现代汉诗研究综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 年第12 期;张森林:《抒情美典的追寻者:奚密现代汉诗研究述评》,《汉语言文学研究》2016 年第3 期;刘奎:《“现代汉诗”的概念及其文化政治——从奚密的诗歌批评实践出发》,《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9年第2期;刘毅青、张欣:《汉诗现代性的内生性与移植性——奚密现代汉诗圆形批评的生成》,《华文文学》2021年第5期。等人的论文对奚密展开个案述评。总的来说,以上研究成果顺应了时代的需要,拓阔了视野,收集整理了资料,各有其意义。
回顾此学术史,我们不难发现,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主体——海外华人学者——的文化身份还不够凸显。作为研究主体的整体性之海外华人学者与西方汉学家最为夹缠,文化身份暧昧不明,这也是迄今困扰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一大难题。具体而言,此间研究之不足表现在:一是海外汉学较为笼统,海外华人学者的文化身份及其差异性特征还需要深入辨析,特别是作为群体、现象与形态呈现的代际差异、空间差异和理路差异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还相对弱势;二是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研究,还缺乏较为有效的归纳整合;三是个案分析较多,描述居多,未能将个案的考察置于现代汉诗历史发展的整体格局中作比较分析,研究之纵深感还有待深化细化。这些不足共同导致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只局限于作为研究对象的整体性,而作为研究主体的整体性还显得较为薄弱。因此,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的学术价值及其所包含方法论意义也不言而喻。
二
一批母语为中文的海外华人学者,他们主要来自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甚至新马地区,包括陈世骧、许芥昱、叶维廉、张错、奚密、林明晖、黄亦兵、李点、杨小滨、朱妍红、梁秉钧、明迪、米家路、哈金、王润华、张松建等人。他们大部分进行跨语际写作,既进行现代汉诗的创作实践,又从事现代汉诗的批评研究,在现代汉诗的理论意见与创作实践方面都有独到的理解。他们来往于海峡两岸,并与当地诗人及批评家多有交流,形成了跨国/区离散语境下的“华语语系文学”之独特风景。此外,一些从事其他领域研究的海外华人学者也偶对现代汉诗发表评论,虽然不集中或不成体系性,但由于其身份地位,他们的批评声音也不容忽视,如欧阳桢、钟玲、周蕾、刘禾、唐小兵、田晓菲、陈小眉、黄运特、刘皓明、舒允中等人的相关成果。
在此意义上,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应该包括:一是海外华人学者在西方/海外汉学和学术机制下关于现代汉诗的教学、翻译、批评与整体研究中所呈现出的身份认同和文化政治;二是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整体研究所彰显出来的学术特色,包含在诗史书写、批评阐释、经验表达、互动对话等多方面的特色;三是海外华人学者与其他不同身份的研究者之歧异与趋同的比较,包含海外华人学者与外国学者、海外华人学者与大陆学者甚及台港学者等等。需要指出的是,一批母语为非中文的西方汉学家,包括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柯夏智(Lucas Klein)、凌静怡(Andrea Diane Lingenfilter)、陆 敬 思(Christopher Lupke)、尉 雅 风(Afaa Weaver)、魏朴(Paul Manfredi)、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 顾 爱 玲(Eleanor Goodman)、梅丹理(Denis Mair)、安敏轩(Nick Admussen)等,虽不是我们论题的研究对象,但可为重要参照。总之,在全球学术互动协商的情势下,加强海内外的现代汉诗研究者及其成果的交流与对话,作为研究主体的整体性和作为研究对象的整体性的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才可行、可靠、可信、可观,跨地域的“中国现代诗学”也才成为可能。
其实,近年来随着学界对“海外华文文学”或“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的研究的深入,逐渐形成一种全球总体格局及整体研究视野。在“请进来”与“走出去”的辩证对话中,现代汉诗的海外传播与整体研究在双向互动中走向纵深发展。20世纪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海外视野,恰恰是被指认为放大了的20 世纪现代汉诗理论批评史。相较于大陆主流的现代汉诗史书写侧重于意识形态的批评话语实践,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史书写则着意以边缘的姿态、见证历史等叙事策略,自觉重视抒情话语的诗性呈现,营构诗歌内部与外部的文化逻辑辩证关系,以使边缘对中心形成必要的张力。
同时,海外华人学者的研究往往跨越文学史上人为的时间分割与地缘政治空间的区隔,并且自觉打破森严的学科场域疆界与研究方法壁垒,以整体的眼光观照研究对象,在跨文化、跨语际、跨学科的交织中推进现代汉诗研究的深化。如叶维廉、奚密、张错等人的选本批评实践,一方面自觉运用熟稔的西方批评理论对诗歌文本进行重新阐释,使其焕发新意,彰显在西方学术体制下从事现代汉诗研究与教学的特征,另一方面通过编选翻译诗歌作品的方式让诗人诗作重新经典化,以此挑战传统的新诗史书写。具体落实在整体观的批评实践则各有差异,叶维廉对现代汉诗语言问题的研寻、奚密从边缘出发对现代汉诗之另类传统的探察、张错对现代汉诗抒情传统的发明等,都对大陆和台港澳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带来了重要启示[4]。这些研究成果或许还存在一定争议,但是作为一种“认识装置”,确实呈现出了整体性与个体性交互多元的活跃局面。在海外视野的冲击下,国内学界应当辩证地以彼岸的立场与视角返观中国大陆此岸的研究与批评,形成两种观照视野互相借镜对观、“相看两不厌”的双向互动。这不仅可以重构现代汉诗批评理论的学术谱系或地形图,重新落实“重写诗歌史”的批评观念,而且为跨地域的“中国现代诗学”的形成与建构提供一个重要的理论向度。
基于此,从总体上研究学术、学科层面来探讨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在观念认知、价值认知、形象认知、意义认知等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比较研究中,时刻注意探寻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地位、特点与意义,考察其对现代汉诗批评理论建构的诗学特征及其与其他国家、地区研究者的歧异与趋同,揭示与辨析他们的现代汉诗研究之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的海外视野及利弊得失,共同促进跨地域的“中国现代诗学”的形塑与建构。进而言之,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取径,至少可自以下几个相辅相成的面向展开。
其一是学科建制与现代汉诗研究的身份归属。主要探勘西方学术话语和学科体制对于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之学科场域的设置和阐释范式的影响,包括学科场域(东亚系、比较文学系、区域研究),阐释范式(新批评、文化研究、跨界研究)和期刊体制三方面①“期刊体制”,主要以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为对象。。
其二是诗史观念与现代汉诗史书写的海外视野。海外视野或可聚焦于时间、空间、思维观念等几个方面:(1)从时间、空间、语言上对现代汉诗批评理论的历史建构,包括观念认知和版图认知,如“现代汉诗”“现代汉诗的抒情传统”“华语语系文学”等的辩驳与诘难;(2)叶维廉、张错、奚密、刘禾等人对现代汉诗史的海外建构;(3)以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的“现代诗”,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的现代汉诗部分,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现代汉诗等为对象,来讨论海外华人学者关于现代汉诗史的书写与差异。
其三是批评视角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诗学取径。这主要着眼比较研究海外华人学者的批评观与方法论:(1)与西方诗人诗作的平行比较研究和比附;(2)西方批评理论话语及其立场的彰显(如英美新批评、后殖民、离散理论、族裔话语、现代与后现代理论等);(3)跨学科视域中的文化研究,借此讨论代表诗人诗作阐释中的美学取径与挪借和意义创构与比附的问题。
其四是批评话语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主体经验。海外华人学者在西方学术话语体制下对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经验,从中国现代诗学经验的建构层面来思考中国现代诗学、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的主体经验:(1)以周蕾、陈小眉、田晓菲等为代表的后殖民性和中国主体性的文学经验;(2)以林明晖、钟玲、奚密为代表的现代汉诗的女性书写与边缘性的文学经验,包括女性诗歌、边缘诗学等的讨论;(3)以叶维廉为代表的现代诗学实践的“历史整体性”问题等等。
其五是文化政治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歧异和汇通。通过对“华语语系文学”的构成、对现代汉诗之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认知分歧、及对诗歌史书写主体建构的差异等问题的讨论和研究,来审察海外华人学者的身份认同、代际差异、知识背景、学术观念导致其在具体的现代汉诗史版图、价值取向和研究策略上的文化碰撞与话语政治,从而影响到对中国现代诗学的现代性和民族性的价值认知和文化精神的问题。
其六是跨国/区离散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之互动对话。全球化时代海外华人学者之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作用、影响和启示,应该包括:(1)华语文学共同体视域下的海外建构策略(诗史书写、指南编写、学会成立、读本编译、会议召开、讲学互动);(2)“华语语系”观念下现代汉诗的观念、版图、价值、方法的海外实践及其洞见与不见;(3)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工程与海外学科建制的协同创新实践等。
总之,从比较诗学、跨文化阐释出发,经由学科场域、诗史书写、批评阐释、经验表述和比较研究几个层面,结合相关的理论谱系、知识背景、话语生成、课程设置、期刊制度、文化政治等资源展开深入分析,不难揭示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海外”性质和“中国”特色,进而助推跨地域“中国现代诗学”的形塑。换言之,一方面,我们既要整体考察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海外华人学者的理路,考辨并阐释跨地域“中国现代诗学”的形塑所具有的中国性、现代性、整体性和跨越性(跨时间、跨空间、跨语际、跨学科)等特征。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探察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复杂、多元、差异的学术图景,辨析在西方学术机制的诸多制约和影响下,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作为“异质性”双重“他者”之话语变异及其背后的多重影响因素。正是基于这样的研究理路,此项研究所昭示出的学术困难也是可以想见的。比如,针对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研究利弊互现,如何站在全局整体视野下对他们的驳杂批评话语进行富于建设性的质询与辩驳,并准确地描述、分析甚至建构?如何辨析研究对象的个体独特性与群体共通性之间的关系,即如何准确地勾勒和探赜海外华人学者与外国学者、大陆学者在学术思想、文化思潮之间内在的互动关联?等等。但正是这些具有丰富、复杂、多元的学术论辩,才显示出此一论题的理论魅力和现实意义。
质言之,现代汉诗研究的海外经验作为他者,之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意义不言而喻。我们要注意海外/西方学术体制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影响因素,进而集中探讨海外华人学者之代际差异、诗史观念、批评视野与价值立场等主体性特征。同时,也不忘辨析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洞见和不见,冀能拓宽国内学术视野、更新学术思维范式,研寻中国文学在西方学术话语主导下如何表述自我经验的路径。通过整合外国学者、华人学者和大陆及台港学者关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成果,辩证思考作为研究对象的整体性和作为研究主体的整体性,跨地域“中国现代诗学”的形塑与构建才能具有某种可能性。
三
显然地,海外华人学者既是百年现代汉诗生长的直接参与者,同时也是百年现代汉诗在(英语)世界的播散流传和跨地域中国现代诗学建构的直接介入者。尽管其动机复杂多样,但他们在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中,呈现出百年现代汉诗海外研究的主体性特征。海外华人学者作为现代汉诗研究的直接参与者和推动者,其课堂教学、诗史书写、批评阐释、选本编译等整体性研究工作,对推动现代汉诗进入欧美学科体系和学术话语所起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通过了解“他者”的研究视角与方法,分析与体会海外华人学者在海外/西方学术体制下对现代汉诗的接受与阐释,探索因代际差异、空间差异和理论差异的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研究认知,揭示海外华人学者的研究风貌,不仅可以拓宽国内学术视野、更新学术思维范式,而且对我们反思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学术规律、中国文学在西方强势的学术话语的主导下如何表述自我经验的现实处境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值得指出的是,海外华人学者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也不会是铁板一块的。我们并不是将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看作一个孤立的、静止的研究对象,而要将其视为多重“话语场”冲突、对话、融合、共生的场所。其一,在代际差异方面,前述海外华人学者大致可分为三代:第一代以陈世骧、许芥昱为代表,几乎承接五四余绪,又有切身的海外经验;第二代以叶维廉、张错、杨牧、杜国清为代表,包括奚密、梁秉钧、欧阳桢、钟玲、周蕾等,他们大多先在台湾/香港接受大学教育,后又到欧美(主要是美国)继续深造并且留校或相关研究机构继续从事现代汉诗的创作与研究等;第三代以赵毅衡、哈金、刘禾、黄运特、杨小滨、唐小兵、舒允中、刘浩明、田晓菲、明迪、张耳、麦芒、王敖等为代表,他们大多数先在中国大陆完成大学教育,后出国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并且在国外(主要是美国)的高校或研究机构继续从事相关的研究。海外学人学者的代际差异,导致他们有着强烈的西方理论投射的印迹,为我们考察西方理论之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的影响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其二,在空间差异方面,“台/港学术群体”(叶维廉、张错、奚密、杨牧、杜国清、周蕾、钟玲、梁秉钧等)和“大陆学术群体”(刘禾、唐小兵、黄亦兵、李点、杨小滨、朱妍红、陈小眉、米家路、明迪、王敖、张松建等)因“出海”背景不同,学术传统也迥然相异,呈现出的群体面貌也颇值得分析。其中,中国性与在地化、全球化与本土化、内与外等成为论争焦点。其三,在理路差异方面,海外学人学者群体因出身自中文系和英文系、出国后留学于东亚系或比较文学系、写作语言用中文还是外文而表现出不同的学术兴趣。如第一代学者成长背景复杂,承接五四余绪,注重诗歌艺术自律,初步建构比较视野;第二代学者则吸收英美新批评的理论与方法,注重对诗歌文本细读分析方法,擅长选本的翻译运作,并在批评实践中具有自觉的文学研究整体观与诗歌史的重写意识;第三代学者则具有较强的问题意识,在全球化视野下自觉援用后现代理论来解读现代汉诗文本,体现出较强的理论穿透力。正是这种复杂错综、互相叠加的差异特征,导致他们的研究显示出斑驳的方法论:既有较为传统的思想史研究、社会文化阐释、形式分析方法,也有当代西方新兴的跨学科、跨文化、跨媒介的比较方法。
进而言之,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本身就具有较强烈的学术前沿性和交叉性,需要文艺理论、比较诗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汉学、海外华文文学、批评理论与文化研究等领域的理论知识储备,在实践品格和方法取径上在在都昭示出强烈的方法论意识,给人深刻的启迪。一是比较方法和对话意识,这一点最为重要。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本身就是在中西比较诗学的语境下进行的,把他们的研究活动与成果作为对象进行研究,必然也必须深具比较视野和对话意识。二是必须把研究对象置于宽广的参照系统中,把海外华人学者与外国学者、与台港地区、与中国大陆的同类研究进行并置比较,以显示出它们自身的特点来。三是阐释学的方法,相同的对象,不同的阐释视野和解读方式,为我们提供了有趣的阐释学论域的话题。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正是在西方批评理论的当下视域中对现代汉诗文本的阐释过程,这一阐释过程,体现出来的也正是历史语境和当下语境的视界融合[5]。
仅就比较方法而言,海外华人学者之跨语际、跨学科、跨文化、跨国流散等特征,一方面使其成为跨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中介/理论中介与话语资源,形成所谓双重文化“彼岸”,即作为中国文化彼岸的“西方”,以及站在西方文化立场上返观与重构的“中国”,另一方面他们的研究又成为多重话语力量/文化政治构成的“理论场”,借此我们可以考察到西方批评理论在他们身上的映现、折射与变异。因此,跨中西文化的比较方法,成为他们所从事现代汉诗研究的最基本的方法底色。诚然,这种比较是多元的、开放的。如海外华人学者的内部比较(区分海外华人学者因来源地区、求学经历、学术背景、理论兴趣、方法策略、研究对象等不同所形成的代际差异、地区差异、风格差异等);海外华人学者与海外华人作家、诗学家,以及海外华人学者现代汉诗研究与其他研究研究的比较;海外华人学者自身前后期的学术差异、西方批评理论在海外华人学者身上的不同影响、海外华人学者与其他人文学者的互动等的比较;海外华人学者与中国大陆学者、台港学者,甚至外国学者之间的比较;海外华人学者现代汉诗研究理论与20 世纪西方批评理论之间的比较等等。只有展开多元比较及话语辨析,才能揭示各自的歧异和拓进中西的汇通。换言之,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汉诗之整体性研究,只有借助交流,祛除误解,减少偏见,在“双重彼岸”与“多元比较”的互动协商对话中,才能构建起一种跨地域的“中国现代诗学”研究意识。我们强调的是,通过海内外学人的互动,更新传统的中国文学/现代汉诗之“研究观”,尝试以跨国意识、比较视野构建中国现代文学/诗学研究的新格局。这种新格局,着力避免“一体化”的幻象,并允许“差异”的存在,因为一切有价值的交流,都应是在尊重差异的前提下发生的。
要之,海外华人学者与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既要置放在现代汉诗的现代性追求的文化逻辑中加以把握,又要在整体性观念的视野下,兼顾作为研究对象和作为研究主体两个方面的辩证,通过多元、开放的比较、双向阐发与互动对话,把“问题意识”与“比较意识”“反思意识”贯穿到研究考察过程中,构建一种大的现代汉诗整体观,践行真正意义上的“20世纪现代汉诗理论批评史”,进而整体系统地推进跨地域的“中国现代诗学”的形塑与构建。
四
必须指出的是,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有多方面原因。这既有学术立场上的,也有方法论上的,既有意识形态的差异,也有批评观念的不同,诸如中与西、古与今、左与右、内与外、中心与边缘、全球与地方、自我与他者等方面,它们相互纠结着中国历史、文化、文学、政治现实等复杂错综的学术议题。
因为身处海外社会和学术语境,海外华人学者自然可以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诸多问题做出自己更为灵活和多元的思考。海外学人一方面及时将西方各种批评理论“挪为己用”,另一方面又以旁观者的“超然”立场对中国现代文学问题进行整体观照,这使得他们的研究视野、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呈现出与本土学界所不同的面貌。如果说国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是由内向外看,以“走向世界”为旨归的话,那么海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则是由外向内看,它所强调的是中国文学之于世界文学的独特意义。在较为宽松的学术语境之下,海外学者并没有像国内学者一样“保守”,而是发出了多种不同的声音。这既是他们富有洞见的表现,也是他们在海外学术体制中的“生存之道”。作为海外学科体系的“小众”,只有短短几十年历史的海外“中国现代文学”尚未定型,而且为了谋求发展,它并没有过多的限制和束缚,而是在不断地进行各种“比较”和“越界”。身处西方理论漩涡的中心,在“问题意识”的牵引下,经过海外学术训练的华人学者因此有了另外的“眼睛”观照中国现代文学,从而突破中国本土研究的种种成规和定论,发现隐而不彰的文学史线索。打破观念、时间、空间的人为画地自限因此成为可能。[6]
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也正是因为他们身处的双重边缘之位置,显示出其洞见与不见。其洞见与不见更多地隐含在“汉学主义”或“汉学心态”等方面,学界借此思考中国经验与世界视野的启示与意义。“汉学主义”是国内外华裔学者提出的一个文化理论。大致上是西方人在与中国交往中处理各种中国事务并理解纷繁复杂的中国文明时所构思并使用的一种隐性系统,其中包含观点、概念、理论、方法、范式。“汉学主义”理论立足中国的问题脉络,以对话的姿态,谦逊地把自身定位于东方主义和后殖民主义之外的另一种可选择的方案(而不是替代)。它彰显了不同于东方主义理论的知识贡献——不再美化对西方的对抗,转向自我反思。这个反思同时指向本土的妄自菲薄和妄自尊大,进而对自我有一种清醒而理性的认识,同时恰当地认识他者的智慧,这正是“文化自觉”的基本内涵①参见顾明栋、周宪主编:《“汉学主义”论争集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版,封底)。除此论文集外,相关的讨论还可参见顾明栋:《汉学主义:东方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的替代理论》(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在全球化学术流散语境中,海外华人学者在现代汉诗研究中昭示的挟洋而自重的“汉学心态”自然也引起了学界的某种警惕。识者已指出,一些海外学者的相关研究容易把中国经验沦为他们操练异域批评理论的竞技场,表现出所谓的“汉学心态”[7]。王彬彬认为,他们运用西方现代思想家的理论来阐释中国新文学,固然会使作品显现出新的意义,但有时也会圆凿方枘,不着边际[8]。程光炜也指认,海外华人学者总体上呈现出重理论、轻材料、缺少整体文学史观等倾向,形成了一种浮泛的学风[9]。李凤亮指出,“海外华人学者大多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完成大学学业,后出国(多在美国)继续攻读学位并在境外学术机构工作,构成20 世纪后半叶的学术‘西游记’、‘东渡记’。海外学人一方面对异域批评理论作近距离移植,另一方面又面对中国文学问题采取远观姿态。”[10]这种近距离移植,有时难免会陷入西方批评理论中的学术话语霸权或东方主义等窠臼,但如能有所警醒,还有挽回的余地。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研究与批评实践,既显示出海外华人学者以“边缘”谋取海外汉学“中心”话语权的努力,又反映出他们借反殖民、去中心化、去帝国等学术理路与中国大陆争夺学术主导话语的心态,其中隐含着浓烈的“话语政治”。对于不同概念和术语背后的学术偏差与文化误读,要辩证看待,并以建设性的对话态度妥善处理学术论争问题。
事实上,海外华人学者的中国文学/现代汉诗研究的价值恰恰在于提供了具有差异性、丰富性与多元性的学术图景。这种不同的观点、视野、方法、立场等,形成了大陆与西方汉学界互相对话和交流的学术空间,从而在跨地域、跨学科、跨文化、跨语际、跨媒介的学术整合中实现海内外的多元互动。如叶维廉对现代主义诗歌史的挖掘重整、张错对台湾现代诗版图的个性擘画、奚密对百年现代汉诗史的海外建构,在研究观念、批评视角、甚至价值立场等方面,都形成迥异于中国本土学者的特殊理解与诗学阐释。诚然,在学术流散的情势下,出现差异与趋同是很正常的文化现象。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及海外的现代汉诗研究,需要承认文化多元,尊重差异的存在,在“众声喧哗”中寻求协商对话的可能,达成“借异而识同,籍无而得有”跨文化的歧异与汇通,从而为现代汉诗乃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和参与全球性对话拓宽新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