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适与谢伋

松庐

“两日黄岩县，纷然百虑侵。乍听幽鸟语，复起故园心。冒热度峻岭，惮劳休茂林。潮来知海近，三岛可能寻。”这首题为《黄岩道中》五律的作者洪适，是南宋初期一位颇负盛名的大家。

洪适字景伯，晚年隐居老家鄱阳十六年，自号盘洲老人。洪适年少时即入仕途，四十八岁登丞相位。父洪皓以忠义闻世，建炎三年出使金国，被金人羁押十五年，誓死不仕金朝，誉称“宋之苏武”。洪适“为儿时已颖异，十余岁日诵三千言”，从小便承担起家庭重任，“躬帅二弟，刻意问学”。绍兴十二年，洪适与长弟洪遵同试博学宏词科，洪遵高中魁首，洪适名在第三。高宗曰：“父在远方，子能自立，此忠义报也。”三年后，次弟洪迈亦高中。身在台州的洪适喜赋《得二弟消息》：“倚栏春昼静，花柳自芳香。消息三州远，尘埃两地忙。鹊声传近喜，鸿影忆初行。抄得新书策，归时补墨庄。”洪迈著《容斋随笔》《夷坚志》等传世。洪氏兄弟三人皆以文名，且同朝并为台辅，史所罕见，时有“鄱阳英气钟三秀”之称。

周必大曾为洪适撰文道：“公器业早成，与人交诚实无浮礼。文华天赋，济以力学，步骤经史，新奇富赡。兄弟鼎立，自成一家。”在繁文缛礼盛行的南宋官场，清简质朴的洪适不啻是一股清流。

洪适一生宦海浮沉，操守清廉，所至皆有政声。据《嘉定赤城志》记载，绍兴十五年四月，洪适以左宣教郎添差通判台州，时年二十八岁。许及之撰《行状》记录了洪适在台州时的一件轶事：“台守与公不相能，公尝行县至黄岩，令以系囚十数辈匿堂庑间，诡以狱空告。公坐令听事，闻大呼声，即诘视，诸囚皆叫号称冤，因备其事申诸司。归白守，守以为不关白长官，撰弹文迎秦意，秦嗾言官上之，坐免官。”文中“秦”为当朝权相秦桧，而“守”即是曾惇。

黄岩县令假空冤狱虚报政绩，正直的洪适识破后如实禀告，不想因此得罪秦党，惹祸上身，被诬免职。身蹈浊世，年轻的耿介之士徒唤奈何！

洪适勤于政事，通判台州期间行遍下辖五县，皆赋诗纪之，诗中景物多记当时节候。《天台道中》：“橘绿谁能画，枫丹远似花。”《登宁和岭》：“西风袭怀抱，泪睫不胜垂。”行县天台、宁海之时已进入深秋。感慨宁和岭，是因为其父洪皓曾任宁海县主簿，作者至此触景生情。秘书省同僚吴芾赠《洪景伯行县以不得相见寄诗道意因和其韵》：“准拟君行县，相随入醉乡。”“后亭梅正发，谁共赏寒香。”洪适《仙居道中》曰：“雪霙方瑞腊，雨势欲凋年。”两者时间正好一致。吴芾欲见洪适，却因洪行县仙居不得见，而仙居正好是吴芾的老家。

根据诸诗推断，“七月行县”时节仅与《黄岩道中》“冒热度峻岭”吻合，而洪适去职台州是在绍兴十七年五月，那么，行县黄岩写下《黄岩道中》的时间当在绍兴十六年七月。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变得凉爽起来，洪适如约而至黄岩城西的一处秘境。

“十日元无两日晴，小园幽事最关情。早披鹤氅看云山，晚踏渔舟趁月明。夜雨洗来修竹净，晓风吹入瘦松清。野亭花径缘君扫，枭枭秋声动旆旌。”这首《药寮候洪景伯》的作者谢伋，乃当世真名士。

谢伋字景思，系名门之后。伯祖谢良佐为程门高足，创立上蔡学派。祖父谢良弼，与赵挺之、陈师道、高昌庸同为郭概女婿。高昌庸时称能吏。赵挺之官至宰相，子赵明诚，儿媳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清照。陈师道名列“苏门六学士”，乃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赵、陈、高名位皆优而“谢独不甚显”，就在时人以为善于择婿的郭概也会走眼之时，谢良弼子谢克家当上了参知政事。另一子谢克明为工部尚书，后嗣谢深甫官至丞相，孙女便是理宗皇后谢道清。克家又娶高昌庸女，生子谢伋。

谢伋年轻时，随父谢克家奉传国玉玺拥立康王。高宗即位后，待谢氏父子至为优容。建炎二年谢克家出知台州半年，史载“吏治精明，人不敢犯”。《嘉定赤城志》记载，克家逝前“遗命以朱邑事为比，俾葬黄岩灵石山，子孙因家焉”。汉代循吏朱邑生前嘱其子：“我故为桐乡吏，其民爱我，必葬我桐乡。”谢克家知台州时有惠及民，故效朱邑做法，此前他已向高宗乞请灵石寺为香灯院。谢伋遂迁家黄岩灵石，以便祭祀。

待到洪适过访灵石时，谢伋已在此地居住了十二个年头。两人神交已久，却无缘得见。“屏居常恨造门疏，觌面真如得异书”。此次会面，让幽居多年的谢伋颇为兴奋，他对年少自己十八岁的洪适印象极好。

洪、谢两人一见如故，情谊契合，首先是他们同属反秦阵营，可以敞开心扉“见说长安消息”。先说洪适，当年洪皓滞北回归，举朝嘉许，何等荣耀，然而不久便因“数忤秦相”遭贬饶州，洪适也连带外放台州。这次行县黄岩得罪秦党，又为半年后的去职埋下了祸根。其实，洪适将要遭到的攻讦，真正的原因还在于洪皓又谪英州，“台守观望，拟弹文纳当路，转示言者以为风闻”。洪适又被连累，“坐免官，往来岭南供子职”。此后，洪适往来岭南英州，侍奉父亲长达九年，等到秦桧死后方被重新起用。而洪皓却熬不到这一刻，史载洪皓“死后一日，檜亦死”。

再说谢氏父子，与秦桧一党更是冤大仇深。绍兴二年秦桧罢相，褫职告词即为谢克家所撰，“耸动四方之听，朕志为移;建明二策之谋，尔材可见”。骂得酣畅淋漓，一时大快人心。不久秦桧复相，谢氏父子遭受打击报复自然是首当其冲。史载谢伋“摈落二十年”，原本看好的仕途就此断绝。“我今便欲老岩谷，亦不求枣大如瓜。洗心脱然去尘累，不慕盛丽并纷华”。从此，在灵石寺晨钟暮鼓的抚慰下，俯仰天地，寄情山水。

但谢伋与秦桧的纠葛并未就此了断。当年与谢克家一起起草褫职文书的，还有一位綦崇礼。綦为人谨慎，参与此事时特先乞高宗手书一通“秦桧不知治体，信任非人，人心大摇，怨讟载路”的御札，以防日后不测。秦桧晚年“恐人议其后”，奏请高宗收回此札，当得知“綦无子，独有女嫁伋之子”，御札也已转交谢伋保存，秦桧立即派人追索。

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黄岩县志》记载颇为生动：“择酷吏刘景为守，视事次日即遣吏追逮。伋自分必死，将抵郡城，坐舟中望。”奇怪的是刘景不仅不加为难，反而亲来郊迎，相见执礼甚恭，并为延馆置酒。原来此时刘景已接秦桧死讯。十余日后，谢伋复出知处州，真是造化弄人。

除开政治上同道之外，洪、谢两人还有众多的志趣相投。谢伋善为文，对骈文素有研究，著《四六谈麈》一卷。而洪适年少时即苦攻四六，专研词科，所作骈文名重一时。洪适是有名的金石家，谢伋亦喜“考击金石”。据说阎立本的传世真迹《萧翼赚兰亭图》曾在谢家，后被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借走后不知所踪。

风清月白之夜，千年古寺中诗酒风流，景思、景伯妙语发清秘，活脱脱就是一幅高士逸兴图。

谢伋居住的灵石寺，年代颇为久远。据《嘉定赤城志》记载：“孙恩屯兵其处，忽有飞石击之退，遂改名灵石。有隋智顗翻经台、唐李义山著书堂……绍兴初，谢参政克家乞为香灯院。”

此寺始建于东晋隆安二年，因僧诵《仁王经》天降甘露而名甘露寺。后浙东“五斗米道”兴起，相传孙恩在此屯兵伐木造舟，忽有石从天降，击退孙恩，故山寺均改名灵石。历史上灵石寺数度易名，在谢家乞为香灯院更名教忠崇报寺之前，又称耀珠寺。据《嘉定赤城志》载：“旧传昔有异人塑殿中佛像，期以十旬启门，僧怪之，未及期而启，忽有双鹤飞出，视所塑才二像，珠髻荧然，故寺旧名耀珠。”到了吴越国时期，末代国王吴弘俶在其龙兴之地台州多建佛塔以保境安民，国师德韶上人奉命在寺前建东西二塔，同时所建的还有县东九峰瑞隆感应塔。

《黄岩县志》所载的“智顗翻经台”，为南陈天台宗创始者智者大师留下的遗迹。有关智顗翻经的记述历来甚详，而“李义山著书堂”却未见记载，只能从李商隐的诗文中寻找蛛丝马迹。

考义山年谱，元和九年，义山三岁，父李嗣罢获嘉令，入浙东幕府，长庆元年嗣逝于浙西幕府，义山归豫。李商隐《祭裴氏姊文》曰：“浙水东西，半纪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写的就是自己十岁前的经历。史载孟简任浙东观察使时李嗣入其幕，孟简离任后，李嗣改投浙西李翛幕。浙东治所越州，辖台州，李氏父子可能在此期间随孟使驻黄岩。义山《出关宿盘豆馆对丛芦有感》自称：“昔年曾是江南客，此日初为关外心。”他在《上崔华州书》中自述：“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据此，如李商隐果真曾住灵石，年龄当在五至七岁。今日此处立有一碑，上书“唐李义山读书处”，应是更为准确。

洪适对清寂幽静的灵石寺印象深刻，长久难以忘怀。日后，他作《题灵石寺并简景思》：“闻道飞来石，当年却畔亡。烟杉行客路，风竹护禅房。有酒对玉麈，无诗夸锦囊。尘缨自羁束，真赏负山光。”顺带回忆了与谢伋在寺中相聚的欢愉时光，遗憾自己公务在身，不能自由自在地赏玩山水。

在洪适离开此地五年之后，又有一位年轻人到访。绍兴二十一年，二十二岁的朱熹入临安铨试中等，返回福建家乡途中奉母命前来拜见谢伋。朱熹的父亲朱松，生前曾受到谢克家的器重和栽培。谢克家举荐朱松担任秘书省正字，这个职务洪适也出任过。朱熹在拜访谢伋后，留下《题谢少卿药园二首》，其一：“谢公种药地，窈窕青山阿。青山固不群，花药亦婆娑。一掇召冲气，三掇散沉疴。先生澹无事，端居味天和。老木百年姿，对立方嵯峨。持此供日夕，不乐复如何！”其二：“小儒忝师训，迷谬失其方。一为狂喑病，望道空茫茫。颇闻东山园，芝术缘高冈。喑聋百不治，效在一探囊。再拜药园翁，何以起膏肓？”一代大儒，当时还刚刚出道，内心相当迷茫，亟需这位遁世高人老药翁来为他医治心病，指明人生的方向。

小住几日之后，谢伋决定陪同洪适出门游玩。两位名士联袂出游，该去往哪呢？一山之遥的瑞岩寺时为浙东名刹，名列黄岩八十七寺之首。

《五灯会元》载：“僧问：‘如何是瑞岩境？’师曰：‘重重叠嶂南来远，北向皇都咫尺间。’曰：‘如何是境中人？’师曰：‘万里白云朝瑞岳，微微细雨洒帘前。’”《建中靖国续灯录》记述了瑞岩景象：“瑞岩是岩，四面凝岚。花开幽径，水泻寒潭。牧童更歌，樵客孰谙。相呼相唤，溪畔掬流，戏沙共笑，山鸟底事喃喃……”

瑞岩寺法脉绵延，历代高僧名师辈出。早在西晋时期，就有僧众搭茅建棚，南陈智者大师“遍游山水，尝栖瑞岩”。唐代怀玉大师在此结庐静修，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时也曾路经此地。晚唐青原派高僧师彦建寺，因山石呈紫红，为祥瑞之兆，朝廷赐名瑞岩，“一时瑞岩道场，遂与天台、曹溪并峙千古”。唐末青原分化为曹洞、云门、法眼三派，瑞岩成为浙东曹洞宗祖庭。

谢伋与洪适至山门前，见有两溪并流，径直向西流去，连绵十余里注入永宁江，这就是有名的“十里水西流”。进入山门，先要经过大泽塘。淳熙四年秋，参知政事钱端礼有诗题之：“尘缨久欲濯沧浪，今日来游大泽塘。水似我心心似水，更无一事可商量。”史载乾道中钱端礼乞此寺为香灯院，赐名移忠昭庆，后其孙丞相钱象祖还诸朝，复为瑞岩净土寺。

朱熹曾游瑞岩寺，赋有一诗：“踏破千林黄叶堆，林间台殿郁崔嵬。谷泉喷薄秋逾响，山翠空蒙昼不开。一壑只今藏胜概，三生畴昔记曾来。解衣正作留连计，未许山灵便却回。”事实上，此诗题为《奉陪彦集充父同游瑞岩谨次莆田使君留题之韵》，作于绍兴三十二年，诗题中的彦集是朱熹的妹夫，充父是他好友，莆田使君则是恩师刘子翚，所游瑞岩是福建武夷山的瑞岩寺，为扣冰古佛所创。

游完寺院，见过禅师之后，洪、谢两人即往山间寻找一块传说中的奇石。据《嘉定赤城志》记载：“惺惺石，在县北四十里瑞岩山。旧传僧空照披荆榛而入，得一盘石，踞之宴坐，自唤曰：‘主人翁，惺惺著。’后因以名，且立堂曰‘唤堂’。”

谢伋身为上蔡学派嫡系传人，平素深悟“常惺惺”。伯祖谢良佐援佛入儒，开理学风气之先，其《上蔡语录》曰：“敬是常惺惺法，心斋是事事放下，其理不同。”朱熹后来注曰：“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谓。”“常惺惺”由此成为诠释主敬工夫之要旨。得见“惺惺石”，谢伋当即赋诗一首：“宁复露棱角，明心不受欺。千年谁可转，空照是宗师。”才思敏捷的洪适随即步韵和之：“簿领久沉迷，谁能不忍欺。我来惭此石，拈出问吾师。”真乃惺惺相惜。下山之后，洪适再赋一首五律《過瑞岩寺示胜上人》以记之：“逗晓乱山中，来寻古佛宫。荷间留夜雨，松下进秋风。瑞气旧如许，岩姿今亦同。惺惺有盘石，应记主人公。”并作诗序曰：“空照禅师尝坐一石，长唤主人公，自云：‘喏，惺惺著，此后莫受人瞒。’时有瑞气金辉，映烛岩下，因以名岩，而号其石曰‘惺惺石’。”

在惺惺石下悬崖边，另有一方大平石突兀傲峰，相传为历代高僧练功石。立此石上东北望，但见山巅间有大佛仰天横卧，佛容慈悲，法相庄严，观之甚是震撼。此处地名即为头陀镇，一直沿用至今。

沿着溪涧下山时，眼前忽现一道水帘，泉水澄泓，滴沥不尽，果然是“微微细雨洒帘前”。其实，此泉也是大有来历。《嘉定赤城志》载：“滴滴泉，在县西北四十里瑞岩。旧传有如意道人者居之，尝绝粮，神气不减。庵前有泉，泓洁可爱，令王然作颂有‘庵前滴滴泓泉水，流出心源嗣祖风’之句，遂取以名。”立于泉边，仰头望泉水从山间滴沥而下，谢伋先赋一诗：“滴沥来无尽，秋声杂水声。纵观深省后，一酌更心清。”洪适依旧步韵和诗：“石罅来泉滴，松风杂涧声。天明有公事，还忆此时清。”

此番瑞岩之旅，对年轻的洪适而言，是一次难得的际遇。在此习得“常惺惺”之法，深省静中不昧，尤记心清如水。得益于这份缘自瑞岩的修为，洪适在六十八年的人生旅程中，不管顺境逆境，都能进退自若，怡然自得。《宋史》称其“兄弟鼎立，子孙森然，以著述吟咏自乐，近世备福鲜有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