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法国人向中国四千年天文学的致敬之作

疏延祥

由法国人让-马克·博奈-比多（以下简称“博奈”）著、李亮翻译的《4000年中国天文史》的确是一本客观、公正评价中国天文学成就的好书，读来使人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大增。

博奈从我们的夏朝写起，他认为中国的天文观测已经持续四千多年，而且从来没有中断过。他列举了1988年中国的一次考古发现，考古人员在河南濮阳附近的一个墓中发现了与中国古代方位有关的最早的天文图，墓中遗骸头部朝向南方，骸骨两边是由贝壳拼成的青龙和白虎的图案，北边有另一处贝壳图案，似乎代表大熊星座（北斗星）。青龙是中国二十八宿中东方的象征，有角、亢、氐、房、心、尾、箕七个星宿，白虎是西方的象征，有奎、娄、胃、昴、毕、觜、参七个星宿，这表明至少在夏朝开始，中国人对星辰的探索就不是零碎的，而是开始系统化了。博奈认为，在李约瑟看来，这是一种“中国有机主义思想”，即宇宙是一个完全有机的整体，这是对中华文明的高度赞扬。

博奈的这本书非常重视从考古的角度印证中国古代天文学的亮点。比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在山西襄汾东北的陶寺发现了疑似传说中帝尧都城的古代都城遗址，2004年，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天文台。天文台主要被用来测量日出的方位，通过日出方位的测量发展出具有规律性的历法。陶寺观象台的发现证明了《尚书·尧典》“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的真实性。中国古代官方重视历法的原因之一是历法控制农时，《尚书·尧典》中很多内容都在谈历法，历法涉及农业经济基础。君主掌握了天象、时令的规律，就仿佛得到了与天对话的权力，告诉人们何时耕种、何时祭祀，这样人们就会臣服于这位统治者。博奈以“中国的巨石阵”为名，介绍中国这一考古发现的天文学意义，虽然他认为这个天文台约在公元前2100年，而中国学者认为至少是公元前3900年的建筑，但是，博奈把它与英格兰的据说是古代天文台的巨石阵相比，可见他对其的尊崇和佩服。他说：“相传最早是尧帝下令让天文学家们通过观测不同时期经过中天的恒星来判断时节的，从而确定了以三百六十六天为一年的最早的阴阳合历。”在博奈看来，中国的历法不断得到改进，从公元前104年到十七世纪，中国对历法进行了近一百次修订，而同样长的历史时期内，欧洲只使用了两种历法。而且欧洲人尝试用格里高利历（公历）来修正儒略历时，日期已经滞后十多天，这种对欧洲历法的批判以及对中国阴阳历的肯定，恐怕会使许多国人大跌眼镜。这里要多说一点，我们今天的农历是阴阳合历，它有悠久的历史，直至今天仍有它的科学性，一个外国的学者都懂得这一点，我们中很多人却妄自菲薄，以为公历代表先进和科学，中国农历不值一提。中国农历和二十四节气相配合，稳定了几千年的农业生产，从而保证了中华文明的延续。中国农民直到今天仍然用农历和节气来指导农业生产，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比如我的家乡在江北丘陵地区，农谚是“九菜十麦”，即9月份种油菜，10月份种小麦，因为全球气候变化，会略微比以前提前几天，这样的一种由天文而确定的农时观在帝尧甚至黄帝时期就奠定了。这是多么伟大！

博奈对殷墟甲骨文的天文学意义肯定良多，如一颗可能是新星在天蝎座“心宿二”附近出现的记载、六十甲子计时和从汉朝开始纪年的先进，由此，他还表达了对汉字的尊敬，他以“书写天空：造字的科学”和“汉字的力量”为题，赞美甲骨文以来的汉字，他说人们一直认为欧洲文明的字母符号代表了语言的绝对进步，可是汉字这种表意文字不仅能延续至今，还克服了计算机的编码问题，言下之意，汉字的生命力无穷。他还提到哲学家莱布尼茨认为通过汉字可以创造一种新的全球通用语言，并说现在世界上所有的天文学家用的太阳符号和甲骨文太阳符号相同，这种符号可能与中国人对太阳里的黑子观察有关。

马王堆汉墓的古彗星图是博奈引自中国考古发现的第三部分，这个星图后来被命名为“天文气象杂占”。这个彗星图有彗星单尾、双尾、三尾或更复杂的形态，博奈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彗星图，欧洲直到十六世纪才有能与此媲美的彗星图。而且从这幅汉代的彗星图看，中国人那时至少观察了一百颗彗星，对彗星已经观察了一千年。中国于公元141年、374年、530年、837年和1301年对哈雷彗星的观测记录的文献足以验证哈雷彗星的周期性，而且现代天文学家利用中国古代这些数据，发现哈雷彗星的返回周期不是恒定不变的，中国古代天文观测的成就总是一再令世界惊讶。

中國不仅有世界上最早的彗星图，还有世界上已知的最古老的全天星图，那就是敦煌星图，可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份我们老祖宗的遗产现在不在中国，而在英国伦敦的大英图书馆。该星图采用按比例和投影以及不同的油墨等方式绘制，有一千三百多颗星二百五十七个星官，和欧洲星座完全不同，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天文学发现。博奈认为与西方相比，中国传统的星官体系对星空的划分更加细致。在欧洲，真正意义上的全天星图要到文艺复兴初期才出现，最古老的全天恒星图则是约1440年的一份维也纳手稿，这比我们敦煌星图晚了将近八百年。博奈考证敦煌星图是出自唐朝《推背图》的作者李淳风之手，为此，他曾发表过长文《敦煌中国星空：综合研究迄今发现最古老的星图》。笔者也是最近才知道，李淳风的父亲李播不仅是文学家，也是天文学家，天文学和文学相结合的杰作《天文大象赋》就是李播的作品，那真是气象万千、大气磅礴的好文章。

博奈是法国天体物理学家，在现代天文学多个领域都有建树，熟悉中西天文学历史，因此他能从中西结合的角度评价中国古代天文学家，比如，他把司马迁看成中国的“希帕恰斯”。希帕恰斯是古希腊最伟大的天文学家，有人称之为“天文学之父”，方位天文学（天体测量学的一个分支）的创始人，第一个提出星等概念以区分星星亮度，第一个发现“岁差”现象，第一个制定恒星表，第一个发现M44星团，第一个发现托勒密定理。博奈对司马迁充满敬意，不仅在人格上高度推崇，还对他的天文历法成就不遗余力地肯定。司马迁虽然没有希帕恰斯的星等概念，但他也是采用了定性描述，将恒星亮度依次排列，还有他关于恒星的颜色、行星的颜色以及“逆行”、木星的十二年的恒星周期的表述，许多都是接近现代的观点。

天文学的伟大人物不仅出现在西方，也出现在东方。博奈把郭守敬看成“中国的第谷·布拉赫”，他认为，以郭守敬为代表的中国天文学家使用赤道坐标体系，这种观测方式最适合在观测恒星时使用，因此，它也是当今全世界的天文学家最常用的坐标系。可是，在郭守敬使用这种方式时，欧洲人还没有意识到赤道坐标的优点。三个多世纪以后，第谷才成为欧洲第一个使用这种坐标系的人。从原创性的角度看，郭守敬要早得多。在这里，我非常同意中国古代天文学史界的一个观点，为什么不能把第谷看成是“丹麦的郭守敬”呢？郭守敬在类似的天文学方法上不仅仅是同行第谷的先驱，还领先几个世纪啊！

中国古代天文学在解决西方现代天文学难题方面贡献很多，比如1054年中国超新星就是西方人整理中国史料发现的，或许从理论上来说，这一发现的原创性应归于西方，但没有中国人在宋代的勤奋记录，最终西方天文学界的解释就会流于推测，难以作为准确的科学结论。

2021年9月，国际天文学界发布了《公元1181年中国天文学家记载超新星的900年宇宙之谜被揭开》的新闻。公元1181年，也就是南宋年间，一个和土星一样明亮的天体突然出现在夜空中，此后在大约六个月的时间内逐渐变暗并消失，这是历史上为数不多记载到的“客星”。天文学家们认为这颗“客星”，和1054年蟹状星云的形成一样来源于一次超新星爆发。有关这次超新星爆炸的记录在中国和日本的史书当中都有记载，这些历史记录为现代天文学家研究留下了有用的线索。例如《宋史·天文志》中记载，这颗客星“凡一百八十五日始灭”，这告诉我们，这颗“客星”从1181年8月6日到2月6日，共发光了一百八十五天。而《文献通考》中又记载“客星守传舍第五星”，表明它停留于传舍九星中的第五颗星附近，这对确定客星及其遗迹的位置有重大作用，这句话指示客星的位置靠近仙后座。根据这些线索，这个九百年之谜终于被香港大学领导的国际天文学团队解开了，他们找到了1181年客星可能的对应体，一个正在快速膨胀的超新星遗迹。这个研究课题的出现和解决，都离不开古文献，而这个文献凝聚了中国古代天文学家的心血和智慧。所以，博奈对中国古代天文学的崇敬是恰如其分的。

我深为震撼的是，博奈认为《汉书·天文志》的一条公元前49年的记录，“（汉元帝初元元年四月）客星大如瓜，色青白，在南斗第二星东可四尺”的天文报告有现代天文事件的基本要素：日期、发生时间、位置，这体现了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务实和严谨的特征，是全球范围内的真正原创，而其他文明不会有这样精确的记载。今天的天文学家可以直接分享兩千多年前中国天文学家的观测结果。博奈的评价又一次令我震惊，也许我还是低估了我们古人的智慧。

博奈这本书对中国天文学的成就从夏朝讲到2016年9月中国“天宫二号”空间站上天，这其中的第十一章专门阐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天文成就，举凡兴隆观测站的二点一六米的望远镜、郭守敬望远镜、中国天眼——FAST射电望远镜（用李亮的话说，得益于它和其他方面的天文学进展，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看得最远的国家”），还有“神舟”系列飞船、“嫦娥三号”月球软着陆，等等，我们都已经完成了，而且还多了“天问”火星探测器成功在火星着陆，除了载人宇宙飞船登月这一宏伟目标还在实施中，中国的天文学和技术的伟大举世瞩目。博奈说，从中国成为第二大经济体以来，很难想象有什么能阻止中国继续向火星进行探索的脚步。他的预言真的实现了。

（[法]让-马克·博奈-比多著，李亮译：《4000年中国天文史》，中信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