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说故事人”的故事
2022-03-24苏炜
“从康熙的自述到王氏经历的地震,还有张岱眼里的元宵节灯光……治历史就要讲故事。但是,你要在故事中尽量展现当时的社会和主要事件……”那是2010年初夏的耶鲁校园,鲁斯大楼的大阶梯课室里举办的祝贺史景迁(Jonathan Dermot Spence)教授荣誉退休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亲耳听到的关于史景迁史学的讲述。
此话是谁说的?是史景迁本人,还是他的来自全球各地的高足,或是在整个会议中坐在讲台前不断插话开他玩笑的他的老友——比他更年长、宣称“在耶鲁永不退休,要死在讲台上”的一代文论宗师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布鲁姆教授在2019年以八十九歲高龄病逝在线上讲台,他逝世前的周五还在给学生上课,周一便过世。)时过境迁,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可是也不太重要了。反正,讲故事,讲故事,讲故事,正是这次史景迁荣退学术会议上的关键词和中心主题。如果说,所谓“历史”其实可以被视为一幅幅事实的拼图。那么,“历史与讲故事”和“讲故事的人与历史”,这也正是关于“史景迁”这个“历史人物”拼图上最重要的两个部件。“……你的孩子怎么能玩一幅残破的拼图呢?你需要找到符合拼图的那些事实,而不仅仅使用蛮力。如果我们能找到合适的平衡,我们就可以用巧妙的方式完成拼图。有时,你甚至只用一句话就能瞬间捕捉到数百年的历史。”这倒是2013年7月29日,史景迁在家中接受媒体访谈里说的一段话。
我万万没想到,当我引述这些讲话时,我需要用“历史人物”这个字眼来描述我曾经那么熟悉、亲近并且生动鲜活的史景迁先生,他的骤逝消息来得如此突兀。巧合的是,我们在当天的耶鲁老师小型聚会上,恰恰刚好提到退休后他老人家的情状,回到家竟然就惊闻他在当天凌晨去世的噩耗!那真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啊!如今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任教耶鲁二十五年生涯中,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个人记忆断片。
首先应该申明,在耶鲁校园,与史景迁先生在当下人文世界的宏大声名相比,无论成就或教职,我个人都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更加上既不是他的弟子又不是交往密切的师友,微末得连我自己都怀疑:我是否有资格应约写下这样的追忆文字。
但,随即,我在随意翻检着电脑旧文档里与史老先生有关的图文点滴时,这样一帧名曰“泰苏诗、苏炜书”的“张泰苏致史景迁”的帖子进入了我的视野:
小镇春秋雨雾浓,风云半百笑谈中。
青衫磊落游学客,鹤发萧疏太史公。
紫禁天高多叹慨,陶庵梦远尽从容。
欲知千载兴亡事,三顾东篱采菊翁。
致吾师史公景迁。众助教于美利坚康州新港敬上。戊子年三月十八日
顺此,记忆之流一时滚滚而来。
“戊子年”,正是史景迁在耶鲁正式退休的2008年。张泰苏,则是当下耶鲁校园里一个炫目的名字,他今年应该不足四十岁,却已是举世闻名的耶鲁法学院有史以来聘任的第一位最年轻的华人终身教授。此诗,正是为了庆贺史景迁教授荣誉退休,2008年春天的某个下午,时为耶鲁法学院学生同时兼任史景迁助教的张泰苏,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带着这首他为自己的老师荣退写的律诗,请我以行草书法写到宣纸上,作为他们一众学生助教送给老师的纪念礼物。当时尚年少的泰苏心思缜密,那笔墨纸张,还是他专门提前备好带到我的办公室来,陪着我一起展纸挥墨书写的。
同为书法笔墨事,我记得,我当时还协助“玉成”了另一件雅事。就在上言的耶鲁东亚中心举办的史景迁荣退学术研讨会之后,随即有一场校方为史景迁荣休隆重举办的盛大晚宴,地点在纽黑文最高档的一个法国餐厅。因为我和史景迁的耶鲁老师、在耶鲁社区德高望重的张充和先生是忘年交,早几天前,我就被分派:在晚宴举行的当晚,负责开车接送充和老人赴宴。当天研讨会后,我匆匆赶到充和老人的北港家中,看见老人家已经衣装端整、妆容雅致地准备好出门,却在为一件事情焦虑忧心——她准备送给史景迁作荣退纪念礼物的一个书法扇面,尚未最后收拾妥当,是否赶得及当晚带到晚宴现场去当众呈送?我意识到此事的意义不凡,看见那个未完成的扇面,此时正摊放在老人家平日写字的大书案上。便仔细掐了掐钟点时间,安慰老人说:“不用急,时间还有些许余裕,您可以安心把扇面写完再走。”我扶老人家回到桌前,请她从容提笔蘸墨,最后把扇面上尚未完成的文字补全,再盖上印章,才把老人家扶送到车子上(与此同时,我则与有关朋友约定好在餐馆及时接应老人,不要因我的停车难而耽搁)。那天,我陪着九旬过半的充和老人,确实是在晚宴正式开始前的最后一刻抵达现场。带着馨香的这件墨宝在当天晚宴上的展示,确实成了宴席的最高潮。张充和与史景迁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举着书法扇面深情相拥,成为当晚宴席上最动人的一幕。对了,当晚,还有令人惊喜的另一个故事在同时上演:史景迁在耶鲁教学生涯中的第一位博士生——时任香港城市大学文化中心主任的郑培凯教授,也万里迢迢赶来出席了祝贺老师荣退的盛会。而他的夫人鄢秀,正是张充和从小的玩伴和至亲好友、她的小舅舅韦布的外孙女。在当晚宴席上,她和张充和惊喜相逢相认:“张先生,您是我的四姨妈,我是韦布的外孙女啊!”此时冠盖云集,灯花璀璨,张充和的洋弟子史景迁和他的夫人金安平(《合肥四姐妹》一书作者),与张充和连同他的学生故旧跨越世纪风云的人生故事,就这样相映交织在一起,成为当晚盛宴上的一道隽永的风景。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史景迁的赫赫声名首先是和他的那些琳琅满目、悱恻动人的十四部历史大著——《曹寅与康熙》《康熙》《太平天国》《王氏之死》《胡若望的疑问》《追寻现代中国》《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等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在耶鲁校园,“史景迁”的中文名字会显得陌生,但“乔纳森·斯宾塞教授的课”,却是如雷贯耳而风靡全校、最叫座最热门的大名头、大招牌。我二十五年前受聘任教耶鲁之始,甫一抵校,就听闻了“乔纳森·斯宾塞教授的课”的非同小可:每年他给本科生开的中国历史课,动辄修读的学生就过三四百人,人数最高时可达近千人。每年耶鲁校园要为史景迁配备最大最全的大课室,史景迁一门课的TA(助教)队伍,常常浩浩荡荡的十数人甚至数十人,比一个小系的专职教员还多,以致这门本来选题颇边缘的“中国明清史或中国近现代史”课程,多少年来成为耶鲁校园里充满各种神奇传说的、最耀眼亮丽的一道风景。
我当时就闻说,耶鲁所有东亚系专业的教授讲师都有一个不成文的“避课”约定:你教的课,最好避开史景迁讲授的中国历史课的那个时段,否则,“想修你课的学生,都会被乔纳森的课抢走”。很不巧,我任教的“现当代中国小说选读”课程,按系里当时的安排,就是在每周二和周四史景迁开课的时间段。我的课,是否也需要“避”,因之改换课时呢?以我当时甫上耶鲁讲台尚懵懵懂懂的“一腔豪气”,我竟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不改,不改,就是不改。我自信“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自认“只要你的课有真货有底气,学生自然就会来选”。况且,耶鲁一般课程都是小班制,难道校园内蔚为奇观的史景迁几百人选的大班课,会容不下我这样十几人便为满员的小班课吗?于是,确确实实,东亚领域内,我的这门“现当代中国小说选读”课,就此与史景迁的中国历史课“正面杠上了”。
讓我明白这个“正面杠上了”道理的,反而是我的一位大名叫“李班明”的半洋学生(他的曾祖父正是耶鲁历史上“晚清留美学童”事件中的著名人物李恩富。他后来曾工作于耶鲁雅礼协会,曾为央视一部有关晚清留美学童选题的文献纪录片的串讲人),因为作为研究生的他,当时坚持修读我开的“现当代中国小说选读”课,而他的夫人、同样曾是我学生的高竹立,则在同时段改修史景迁的中国历史课。他们小两口分别同时见闻了这两门一大一小的“Chinese Class”(中国课程)的盛况——史景迁老师的课自然是人声鼎沸,而我同时段开的“现当代中国小说选读”课也不遑多让。每年此时段的课程,也都几乎是人满为患(小班制,超过15人即算满员)。李班明当时曾如是对我说,以往耶鲁校园里有这样一个说法:你若没修过史景迁的中国历史课,你就等于没当过耶鲁学生;现在我们同学中也常常这么说,你如果没修过苏老师的课,也就等于没来过耶鲁了!
写下如此“狂语”,我其实内心惶惑:似乎有僭借追忆史景迁老师而为自己“贴金”之嫌,但是幸好,这后面的追忆絮片也许能弥补我的不安。我不知道史景迁老师是否也从李班明、高竹立这样的学生那里(他们俩当时与史老师的关系也很亲近)听到关于我的这门不改课时、敢于和他“撞课”的课程情况,在我和老先生熟悉以后,他确实不止一次当面对我说过:“苏炜,我听说你的课也很受学生的欢迎啊!”我曾接过话头说:“我一直想去旁听史老师您的这门大名鼎鼎的课,可惜上课时间相撞了。”史老师便NO个不停,直摆手连声说:“不必不必!你千万不要来听我的课!”可是,这以后的某一天,史景迁老师竟然亲自跑到我上课的教学楼来了!
记忆中,应该是在我任教耶鲁一两年后的时光。那是在我的办公室和东亚系语言部所在的红砖小楼,我刚在楼下的102大课室上完课,随着零散的学生走出课堂,却见史老师兴冲冲地推开楼门进来。见到我,马上用英文说道:“我刚好路过,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找你说一说。”我大惊:“是什么事呢?”他马上用夹带着中文的英文说道:“繁体字,关于繁体字。我知道现在美国各个大学的汉语教学,都是在教简体字了,这也是大势所趋;但繁体字的教学,我们耶鲁一定不能丢!至少要教会学生认识繁体字,可以读繁写简。不然,将来耶鲁学过中文的学生要读研究生,就无法进入中文的研究领域!”他正色道,“苏炜,我知道你现在就负责教耶鲁的高年级中文课,所以刚好路过这里,就想进来专门找你说一说。”我连连点头说:“放心,放心,史老师,我一定按您的要求,在今后的教学中加重读繁写简的训练!”
史老师说完便匆匆离去。但与史景迁老师这一言一诺,却就此贯穿了我在耶鲁二十多年的汉语教学生涯。至今,我任教的华裔汉语高级班和“现当代中国小说选读”课,始终把“读繁写简”作为教学的重点内容,课文有简、繁对照文本,有认读繁体字的考试(华裔高级班每三课一考),有实体训练(“现当代中国小说选读”课的最后两篇小说文本全用繁体字),每次学生谈到这个“难点”,我都会向他们重述史景迁老师当年的郑重叮咛。
我确实因此而变得与史景迁老师及夫人金安平很熟悉,也很亲近。大概还因为我的老友邻居薛涌当时正是史景迁博士生的缘故,以往每年过感恩节、圣诞节,薛涌无车,都是史老师夫妇亲自开车接送他们夫妇俩到家里过节。如今,我便借有车之便,“蹭”着薛涌,常常到史景迁在西黑文的家“蹭”节和“蹭”饭。现在想来,我在史老师家吃金安平老师做的饭,至少不下于五回吧。金安平老师的厨艺远近闻名,每顿饭她都会变出不同花样的菜式让大家惊喜赞叹,印象深的有“西班牙海鲜饭”,用独特香料烹制的鲜嫩三文鱼,还有每次花样翻新的各色甜点。而史景迁老师家更有名的故事,则是他这座占地十八亩的庭院背靠一座公家的野林子,竟有史老师的学生饭后在后院散步迷失在野林子里回不来,需要报警求助寻人的奇闻。这段传奇故事,几乎每次饭后在户外小歇,都会被大家重复讲述一遍。
于是,上面这些絮片,就引出了下面这段编辑要求我续写新文的因缘。我还是直接引用这篇题为《教书比天大》的旧文的相关段落吧。
拙文的前半段,讲的是大风雪天,孙康宜老师等资深教授为了按时给学生上课,提前一两天住进学校,有的就在办公室过夜的故事:
全力聚焦本科生的教育,重视课堂教学,对教书有一种几近宗教性的崇敬,这确是我在耶鲁任教十几年来所深深感受到的“耶鲁精神”之一。美国常青藤大学都以拥有众多大师级的大学者、名教授著称。但在别的某些名校,大牌教授们忙着飞来飞去到世界各地出席各种学术会、研讨会,课堂教学往往就交给他们的博士生或者TA(助教)代庖,以致留下了众多诸如“教授在哪里?教授在空气(air-航班)里”的学生俚语。
在某些名校,这或是一种教学常态,在耶鲁,这却是校园大忌。那一年北京某顶尖大学国学院成立,广邀国际汉学界名流出席成立庆典。操办其事的恰是我的大学同窗,因为发出了对耶鲁著名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Spence)的邀请受到婉拒,知道我和史景迁个人相熟,便对接待规格层层加码(如夫妇双邀、来回机票一概头等舱等),想让我私下里帮助说项说项。我不好拂友人面子,带着一纸“高规格”信函去见史景迁教授。老先生看完信就笑了,“谢谢他们的诚意和超常待遇,”却向我正色道,“苏炜,你在耶鲁教了这么多年书,难道不知道,学期中间,任课教授绝对不可以丢下学生去参与任何课程以外的活动吗?”
一句话,同样把我说了个大红脸。
在耶鲁,“教书比天大”。任何再有名气、地位再高的教授,都得给本科生开课,都需要拿出你的浑身解数,在课堂教学上有亮眼的成绩。正因为如此,名满天下的史景迁教授每年开课,都要成为校园的特殊景观(半年前史教授荣退,令多少误过了选修史课的学生扼腕痛惜)。他任教的中国历史课程,动辄选修的学生就达到三五百人,以致他一门课的TA(助教)人数,常常比一个普通系的教职员的总和还多。耶鲁校园内还流传着史景迁的另一段轶事:今天耶鲁校长的崇高位置,多年前,本来是校董会一致推举史景迁出任的。但史景迁坚拒不受,曰:我适合教书、做学术研究,却不适合做行政管理。——这,正是一种“Professional”(专业化)的标准所然啊。我深信,如果没有退休,近日的纷扬大雪之中,如期开堂讲课的,一定也会有我们满头白雪的史景迁教授。
末了,因以早年张泰苏贺史景迁老师荣退的律诗为引子,我也以这一首律诗,惊闻史景迁老师骤逝的急就章作收篇吧:
追念史景迁教授
帝力何欺击壤人1,舜尧域外亦相亲。
羲经禹穴横戈探,太史司空拄杖巡。
万里行吟洋汉论,五车饱续古今薪。
萧萧白发兰馨永,故事长涵天使津2。
注释:
1.先秦《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2.史景迁史著以“说故事”见长。老一辈史学家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 1920—1969)生前曾赞曰:史景迁有“天使般”的书写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