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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之诚“挽”刘半农联补释

2022-03-24夏寅

书屋 2022年3期
关键词:城隍刘半农袈裟

夏寅

顷见胡文辉先生《邓之诚挖苦刘半农的对联及其他》(《书屋》2021年第六期)一文,为邓氏夹枪带棒讥讽刘半农的一副“挽联”作笺,所注精当,令人解颐,足见作者对当时北平文化界人事之详熟。唯联中的几处字句,似可与刘氏生前身后的若干文字更紧密地关合起来。兹不揣冒昧,简释如下,聊补胡文之所未及。

上联“博士要升城隍,如呓复如狂”两句,胡先生未作解释,其实谜底就写在将邓联最早公布出来的《北洋画报》的另一期上。邓联以《挽刘复之幽默联》为名,刊画报1934年7月21日1117期,署“罗贤楚寄”。五日之后,第1119期上又发表了《桐花芝豆堂私淑弟子挽诗》一文。桐子、花生、芝麻、大豆皆可榨油,刘复于逝世前一年集此四物为堂号,在《论语》半月刊上发表了一组“自注自批”的打油诗。此文作者自称是刘的“私淑弟子”,内容却兼有悼念和调笑的意思,且以后一种成分居多。文章开篇是一首打油体“挽诗”:“‘光头何必着袈裟’,削发抄残虱子家。死作城隍应不愧,曾编何典备稽查。”

首句,作者称系刘半农和好友周作人有名的“五十自寿诗”原句,对应的自然是周诗首联“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的后半句。刘半农所和四首,俱载《论语》1934年第三十七期,此联分别作“咬清声韵替分家,爆出为‘袈’擦作‘裟’”“吃肉无多亦恋家,至今不想着袈裟”,以及“只缘险韵押袈裟,乱说居家与出家”和“落发何须更出家,浴衣也好当袈裟”,其中却没有这句“光头何必着袈裟”。作者强使无中生有,想是要为下一句“削发抄残虱子家”预留地步。末句指刘半农曾将张南庄的《何典》一书点校出版,也不难索解。值得注意的是,中间两句提到“虱子”和“城隍”,与邓之诚的挽联构成了明显的互文关系,且看作者如何解释:

师此次因赴西北调查方音……被染得螺旋菌之回复热病,协和医院查知病源,即将其头发剃得精光,以防虱子滋生传染……昔孔子以西狩获麟,春秋绝笔,今吾师则西狩获虱,微言亦绝,噫可痛矣!师疾革时常呓语“将作城隍去”;按其生前曾因吴稚晖之言,将《何典》一书翻印行世,中论各种鬼物,师且亲绘一图,形态毕肖;今若果作鬼宰,则典籍具在,亦有驾轻就熟之快也。

关于刘氏染病身亡的经过,刘半农逝世当天胡适在日记里有所记述,又有弟子白涤洲作《记刘半农先生之病因》(《世界日报·国语周刊》,1934年8月18日第一百五十一期),三位子女合写《父亲的死》(《人间世》1934年12月5日第十七期)一文,均言之甚详。数文合观,可知刘复受虱子叮咬而感染回归热(Relapsing Fever),以及高热时梦中呓语(“口中还会说着梦话”),都实有其事。为防虱而遭剃发,几篇文章虽未提到,像胡文说的那样出于协和的一般规定,亦不无可能。唯呓语的内容是“将作城隍去”一节,绘影绘声,言之凿凿,则不知何所据而云然。从叙事上来看,似乎是为了與数年前印《何典》一事相勾牵,造成“诗谶”般的效果,以资谈助。实际上,在不少追悼英年早逝者的文章里,以“谶语”说聊寄命运无常之感慨,的确是一种常见的模式。1933年,刘半农作打油诗悼死于空难的徐志摩,自注中就有此一节(《论语》1933年11月1日第二十八期)。又如王大曼《记刘半农先生》(《朔风》1939年11月1日第十四期)亦称:

……此像颇精致,先生得之颇喜,除题打油诗数首外,终日观摩不释手,并语人云:“此像苟能放大两倍,则将来死后出殡时,悬于像亭中,极为特别。”刘出此语,不过一时戏言,孰知竟成谶语也。京中某报刊先生(打)油诗中有句云:“今生已逾不惑年,何必再留世间,徒供万人嫌。”观此诗句,似先生已知死之将至矣。

由此看来,自呼“作城隍”的传言只能说是一种“想当然耳”的以讹传讹,无非是想在刘半农这个一生追求有趣的“趣人”身上,再多添一把趣味的佐料罢了。

翻检刘半农一生留下的文字,其中还真有一篇《逛城隍庙牌子曲》,摘自他1926年年初从厂甸购得的《长岔脆岔合钞》一书,前加按语,发表在这年6月的《语丝》周刊第八十四期上,只不过写的是活人逛庙,而非生灵走阴。

此外,邓联所云“还是嫖经能救世”的“嫖经”,或许正如胡文辉先生所说,指的是明代的一部同名书。巧的是,此书刘复也曾寓目,1926年,他在《浑如篇》题记中写道:“明代士夫著书泛记青楼事如此书者,余于十数年前见过三种:曰《嫖经》,曰《嫖赌机关》,曰《幽闲玩味夺趣群芳》……”

所谓“十数年前”,大概是他加入《新青年》前,在上海卖文为生的时候读到的。这篇短文初收1934年6月初版的《半农杂文》一书中。不过以邓文如的傲岸自矜,刘复的新出文集,恐怕他还不屑寓目,此句背后或者还有更切近的“今典”有待索隐。

“她牠两字发明以来”一句,据黄兴涛《“她”字的文化史》所作考证,两字之中,前者的发明权属刘半农所有,后者的字形虽早在唐代就已出现,“但作为中性代词的现代意义的‘牠’字”,则是“五四”时代的发明,而且很可能是清华学生刊物《修业杂志》开创的先例。大概是刘半农首创“她”字的名声太响,鲁迅在其著名的《忆刘半农君》一文中,便将“牠”字的功劳一并归诸刘氏。邓之诚虽未言明这个意思,或许也有相同的误记。

至于“博士真成死文字”句,“死”“活”文字的二分法,为胡适等新文学倡导者所惯用。据《北洋画报》版的邓之诚“自注”,这里是借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的话来反窘赴法求学的刘半农,诘难白话文的合法性,可谓“以西克西”。当年刘氏参加国家博士口试的“答辩记录”,今已无从寻觅;这段对话多半得自传闻,是否真的发生过,目下只好存疑。不过,笔者曾在北大档案馆查到一封刘半农逝世后,法国代理公使贺柏诺写给刘夫人朱惠的吊唁函(档案号BD1934001)。此信修辞烦冗,颇多文言滥调,想来出自书吏之手。其中说道:“且回忆刘先生在巴黎大学荣受博士学位之时,PELLIOT伯希和、GRANET葛兰言二君实主其成。今兹噩耗逖传,二君尤表无限之伤怀。”

照此看来,伯希和与葛兰言这前后两位汉学巨擘对刘半农的学术水准都是认可的。此简后来也在报纸上发表过,邓之诚如若读到,恐怕又要心里不是滋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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