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命运的交响
2022-03-24温奉桥
温奉桥
自1953年创作《青春万岁》始,王蒙的文学创作已近七十年。在近七十年的文学生涯中,王蒙始终与共和国同呼吸,共命运,在每一历史时期都创作出了具有重要标志意义的作品,无论是《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还是《布礼》《蝴蝶》《这边风景》《活动变人形》等,已成为我国当代文學的不朽记忆。
王蒙是当代中国的一座宝藏——一座文学和文化的宝藏,也是一座思想的宝藏。王蒙的文学创作在最典范意义上体现了时代的精神走向和精神气象。从文学的角度而言,了解古代中国,你要读曹雪芹;了解现代中国,你要读鲁迅;了解当代中国,你要读王蒙。王蒙的文学创作,已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和精神密码。
王蒙是当代文坛公认的“常青树”,更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探险家”。耄耋之年的王蒙,对小说艺术更是表现出了异乎常人的热情和执着,迎来了一个新的“井喷”期。近年来,相继推出了《仉仉》《奇葩奇葩处处哀》《女神》《生死恋》《地中海幻想曲》《美丽的帽子》《邮事》《笑的风》《夏天的奇遇》《猴儿与少年》等,长中短篇,众体兼备,无论是就文体的开放性还是内容的深广度而言,甚至超越了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创作。
王蒙曾多次自喻为“蝴蝶”,其近年来的小说创作,依旧充满了丰盈蓬勃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古今中外,信手拈来,“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既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又沸腾着一种青春的激情,就小说所表现出的开放性和自由感而言,真正显示了“蝴蝶”的随意与自适,自由与潇洒。
史诗性是王蒙近年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史诗性首先表现为小说的大视野、大时空,特别是在表现时代的大发展大变化方面,则尤其如此。《女神》《生死恋》《笑的风》《猴儿与少年》皆在广阔的时空背景上,从现实、历史与哲学的维度,展开个人、命运与时代之复杂关系的多维思考和探索。
《生死恋》从北京四合院里的“蜂窝煤”,一直写到美国圣何塞的“洋插队”,将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历史沧桑,纳于男女主人公之“生死恋”叙事构建中。《笑的风》则全景式地展现了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以来中国社会六十余年的变迁,主人公傅大成无疑是一个蕴含着巨大历史内涵和精神深度的艺术形象,其个人命运的演变,折射着当代中国的历史巨变。即使如“非虚构小说”《邮事》,读者从看似一个个司空见惯的“邮局”“邮事”中,也无疑读出了更多社会和时代的内容。
另一个更为值得注意的变化是,王蒙近年小说创作极大地突破了“本土性”书写范式,体现了一种命运共同体时代新的文学秩序和审美范式。
事实上,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相见时难》《活动变人形》始,王蒙的小说即表现出较为开阔的世界意识,近年来,王蒙更是自觉地把故事置于世界背景上展开。《女神》从北海公园、赛里木湖一直写到日内瓦湖、伯尔尼、洛桑。《仉仉》中随着主人公李文采的足迹,写了维也纳古德如甫咖啡馆、凯文登大街、莫扎特家乡萨尔茨堡以及山城因斯布鲁克。在《地中海幻想曲》中,王蒙借主人公的邮轮之旅,大范围地呈现了希腊圣托里尼岛、雅典卫城等异域景象。《笑的风》更是将故事置于一个完全开放的世界性背景上,呈现出流动空间的奇异风景:从一个名为“鱼鳖村”的中国北方小村庄写起,写到边境小镇Z城、上海、北京、广州、西柏林、法兰克福、科隆,直至希腊、爱尔兰、匈牙利。很显然,王蒙小说的这种大跨度的空间转换,并不单纯是故事背景的变化或延展,在更本质的意义上,标志着作者体认和看待世界方式的转变。
显然,这是一种新的文学自觉,就如《笑的风》中主人公傅大成第一次出国的感受:“中国紧连着世界,世界注视着中国。”王蒙近年小说极大地突破了传统小说国家-民族叙事的局限性,克服了传统的自我-他者、中国-世界的对立感和断裂感,建构了一个共同体时代新的想象中国-世界的文学方式,这显然是一种具有深广含义的“有意味的形式”。王蒙曾用“地球村”来概括《笑的风》,这种全球化视野带来的小说结构的变化,无疑是时代精神的一种体现,正如王蒙所言:“这样的视野和写法,是改革开放的产物。”
书写改革开放带给人们生活特别是精神、心灵和观念的变化,构成了王蒙近年小说的一个显著主题。王蒙自少年时代即志向革命,“革命”既是王蒙的“童子功”,更是其创作的坚硬底色,因之,革命、社会、政治成为其一以贯之的文学“关键词”。“革命者”的姿态与情热亦使其在直面奔腾激荡的时代新貌时,每每在充满现实感的“悠游”中完成主体位置的腾挪与创作视点的变换。《生死恋》《笑的风》《夏天的奇遇》《猴儿与少年》无论其故事如何变换,贯穿小说一个主导性的情感线索则是对百年来中国社会现代性的渴望与欢呼、留恋与珍惜,以及对必有的付出、代价乃至牺牲的反思。
王蒙从来都不只是生活的倾听者,在光影波动的时代风潮当中,其时刻以滚烫的热度,捕捉新的生活,探索新的艺术形式。《笑的风》《猴儿与少年》所密集涌现出的风景画与生活流,都不仅是王蒙依凭敏感的沉思与飞扬的激情对时间之流不时闪现的新拐点、新可能的把捉和呈现,更表现了时代情境转换中个体命运的错动与情感迁延。《笑的风》中的白甜美,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从未有过的新的文学形象,她虽然是一名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村女性,并最终被丈夫傅大成所抛弃,但显然她已不再是传统的依附于男性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冤主”和怨妇形象,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她的聪明、勤劳甚至美丽,成就了自己的传奇事业,成了时代弄潮儿。王蒙通过白甜美这一艺术形象,写出了改革开放给生活带来的新机遇新可能,特别是给中国女性带来的新变化新气象。白甜美的自尊自立自强,无疑富有鲜明的时代内涵。
与现实生活层面的变化相比,王蒙更关注和表现人们精神、观念的变化,这其实是鲁迅开创的文学传统。事实上,这种变化在《山中有历日》《小胡子爱情变奏曲》中已有相当自觉的表达。《山中有历日》中那个“喜欢与城里人一起,听城里人的口音、词汇、腔调”“大模大样地与城里的大人们说笑交流”的山村小姑娘白杏,她身上已经生长出了一种中国传统农民从未有过的精神特质,她的不安分,她的“不怵窝子”,乃至她的自我抗争,都充满了某种时代感。还有《小胡子爱情变奏曲》中的青年农民小胡子金胜强的形象,小胡子金胜强不是杨白劳式的,也不是《暴风骤雨》中赵光腚式的,甚至也不是柳青笔下的梁生宝式的农民形象,这是一个生活在改革开放时代的新型农民,“在他身上躁动着城市、改革、开放、现代化的肾上腺激素”。
长期以来,封闭、落后成了中国传统农村的代名词。事实上,王蒙笔下的农村,无论是《山中有历日》《小胡子爱情变奏曲》中的“大杏子峪”,还是《猴儿与少年》中的“大核桃树峪”,早已打破了这一刻板印象,而是一个处处充满了开放和现代气息的新型农村——“场”。在这些小说中,王蒙敏锐地捕捉到新时代新生活带给人们的精神上的新变化,无论是白甜美、白杏,还是那个喜欢折腾的小胡子金胜强,他们皆已走出了中国农民几千年来愚昧、自私和自卑的精神藩篱,他们无一不变得自信、乐观、开放,这种新的精神气质的形成,无疑是时代的成果,更是改革开放的成果。
文学是人学,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小说所关注的其实仍旧是人性之谜。事实上,通过小说探索存在之谜、命运之谜、人生之谜,构成了王蒙近年小说创作的哲学旨趣,而这正是其深层魅力之所在。
在经过了无数生命的山山水水之后,王蒙对岁月、青春、时代、是与非、通与蹇、幸运与遗憾,都有了新的理解和体味。与对现实的现象性叙事相比,耄耋之年的王蒙更感兴趣的也许是作为个体的人在历史中的位置和际遇,即命运。在《数学为什么可爱》一文中,王蒙甚至專门讨论了“数学与命运”的话题。王蒙在近年的小说创作中,站在时间与经验铸就的人生高处,重新思考个人、命运与时代之复杂纠合缠绕,进而展开了对生命之谜、命运之谜的重新凝视和探讨。
其实,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生死恋》是一部探讨命运之谜的小说。小说通过顿永顺、苏凊恧、苏尔葆、单立红两代人因爱欲难平而引发的无咎之悲,探讨了生命之自由欲求与生存秩序之永恒冲突的话题。《笑的风》又何尝不是如此?少年傅大成因一首小诗《笑的风》,而彻底改变了生活和生命的轨迹,是天道“有常”还是“无常”?不仅如此,《笑的风》还探讨了人性中某种悖论式境遇:傅大成恰恰是在“文革”的特殊时期与白甜美的爱情变得亲切安详,和谐融洽,而当他终于与杜小娟结合后,他感到的并不是圆满,而是“得而后知未得”的遗憾,他在“找到了自己”的同时,又陷入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自己”的尴尬乃至必然的悔意。傅大成的追求、困惑乃至躁动和缺憾,都不单纯是个体性、偶然性的,而是与某种人性内涵深层相通。
然而,在更本质的意义上,命运是一种和解。和解是妥协,更是超越,是一种新的生命观的达成。就如《猴儿与少年》主人公施炳炎,在其生命晚年,把当年“下放”农村看作是人生的“机遇”,把劳动“改造”说成是“狂欢嘉年华”,是一往情深,更是回眸一笑,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得与失、悲与喜、缺憾与圆满、绝望与希望,都达成了新的“和解”,因为所有这一切,其实都不过是生命的固有风景。因而,王蒙近年的小说,超越了《青春万岁》的激越,也超越了《活动变人形》的决绝,闪耀着一种走出了历史沉重之后的浪漫与诗意。王蒙在对历史的重新凝视、抚摸和吟唱中,实现了新的和解和超越。当然,浪漫与诗意,并非单纯时间的馈赠,更是生命阅历所沉淀的智慧、自信和从容。
与《生死恋》《女神》《笑的风》《猴儿与少年》不同,《仉仉》《地中海幻想曲》《美丽的帽子》则代表了王蒙小说创作的另一维度,呈现出更为独特、深邃的生命体验,同时,也表现出更为复杂的艺术旨趣。
有时候,囿于某种艺术成规或阅读惯性,人们过于强调小说故事性的一面。故事性无疑是小说的首要质素,但是事实上过于“接地气”的小说,又难免有点廉价和江湖气,反而那些看似不那么“接地气”的小说,带给读者的也许是更纯粹更持久的艺术美感,这也是艺术的一个悖论。
一般而言,王蒙小说的故事性和代入感并不强,这是由王蒙的气质和艺术个性所决定的,例如他的《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太原》《庭院深深》《岑寂的花园》等,皆属高度主观化、自我化的小说一类,邃密幽深,精微杳渺,甚至表现出某种不可通约性。近年的《仉仉》《地中海幻想曲》《美丽的帽子》也同样如此。王蒙的这类小说,其实没有多少故事可言,更像是意念闪电,心灵呓语,充满了天悟天启般的神思妙悟,朦朦胧胧,似真似幻,“花非花雾非雾”,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王蒙的“心灵狐步舞”。
王蒙这类充满高度艺术灵感的小说,极大地拓展了小说艺术的边界,挑战了传统小说的艺术法则,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存在和审美体验。王蒙说:“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我的每一粒细胞,都在跳跃,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抖擞。”诚哉斯言,透过这些可阅读可把玩甚至可当作谜语猜测的小说,我们似可感受到王蒙沉醉于创造的快感。《仉仉》《地中海幻想曲》《美丽的帽子》无不飞光灵动,高华雅逸,充满了真正的艺术美,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小说精品。当然,这类小说同时也考验着读者的耐心和真正的艺术品位。
王蒙有一名言:明年我将衰老。对于一个智者和充满了创造激情的人而言,时间也许更是一个伟大的“造物主”。王蒙近年的小说创作,博观约取,厚而简约,一般篇幅不长,但是大时空、大密度——无论是生活密度还是思想密度都很大。一方面情思丰沛,笔力雄健,充溢着一种丰满、充满活力的热情和想象力,另一方面更有一种褪尽烟火沧桑后的清明和单纯,既闪耀着一种青春、自由的恣意,更有一种深沉和寥廓的宁静,无论是内容和形式上,都跃上了一个新的艺术境界。可以说,小说的可能性在王蒙近年创作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释放。
在小说创作中,王蒙重获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