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眼中的泰戈尔
2022-03-24孙宜学
孙宜学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东方”在西方成为时髦的象征,东方文化被视为可以医治欧洲科学文明和物质主义精神疾病的灵药。如在德国人眼中,能够代表东方文化的东方圣人有两个:一个是辜鸿铭,另一个便是泰戈尔。西方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对东方的语言、智慧和艺术充满向往,满怀期望地在中国人和印度人身上寻找他们所渴求的宁静与和平的智慧。
在中国国内,辜鸿铭与泰戈尔同被视为东方文明的倡导者,辜鸿铭则有“中国的泰戈尔”之称。如吴宓说:“今日世界中人物可与辜鸿铭氏相提并论者,莫若印度之泰戈尔(Tagore)。”但吴宓同时指出:这两人“亦怪物,亦名人,或斥为狂徒,或尊为先觉,虽负盛名于当时,而实非今世思想学问之正轨,决不足为今后世界道德精神之导师”。
但这些观察和认识毕竟属于旁观者的一家之言。辜鸿铭与泰戈尔实际上有过直接的思想交集,两人在北京见过几次面,还有一次正式会谈。泰戈尔如何评价辜鸿铭,目前缺乏具体材料,但辜鸿铭对泰戈尔的态度,却是白纸黑字,清楚明确的。
1924年4月23日,辜鸿铭在北京东站迎接泰戈尔,两位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圣人在北京相遇。对泰戈尔的来访,辜鸿铭显然抱有期待。同为东方文化的倡导者、西方文明的批判者,能在北京相聚,共同畅谈东方文明于世界文明的价值,当然不失为提倡东方文明力量的一次大聚合。国内知识界,出于各自文化立场,也在期待着这次圣人大雅集:
夫太氏,亡国之遗民耳!然其声誉所被,则凡有井水饮处,几尽闻之,岂非以其人格之伟大耶?因念此屹然今存于东亚大陆之文明古国,岂遂无一人焉,足与太氏相埒者?忽忆曾与太氏同得荣奖(Nobel Prize)之辜鸿铭先生,其声望之远被四裔,殆不亚于太氏,盖太氏以诗著,而辜先生则不徒以诗文名也。印度与中华同为东亚文明之国,今印度不幸已亡矣。中华今虽屹然尚存,然其所处之境遇则与已亡之印度乃无天渊之隔。
盖自欧美势力之如风起潮涌而来也,两国之经济的社会的组织,与昔存之道德与宗教,皆如残云被卷,岸沙被淘,瞬息几尽矣。于此而有人焉,尚足以屹然独立,不为此外来势力所撼者,在印度则有太氏,在中国其殆辜氏乎!故当月之二号辜氏之访太氏于清华也,同学即盛传中国之太谷尔与印度之太谷尔相见云。
4月29日下午,泰戈尔与徐志摩等赶赴清华。5月2日,辜鸿铭专程从北京大学赶到清华大学会见泰戈尔。辜鸿铭与泰戈尔两人具体谈了什么,不得详知,但辜鸿铭对泰戈尔的认识却因这次会面而有所改变。因为虽然两人都是东方文明的提倡者,但两人所谓的东方文明的内涵则是不同的。所以,辜鸿铭对泰戈尔似乎并无好感。3日,清华学生梁朝威“闻辜氏之名久矣。然仰止之情虽深,识荆之缘却浅,神驰丰采,每滋憾焉。乃决于三号进京趋谒此中国的太谷尔,冀一聆其伟论”。
辜鸿铭和蔼可亲,态度温和。尤其是其言谈中流露出的民族文化自信和对西方文化的分析,让起初惴惴不安的梁朝威“敬聆之余,不禁热血磅礴,意志发皇,爱国之情油然而生”。如他说:“夫吾人不必夸己之胜于人,然吾人不可不知,不可不承认,不可不表示己国文化之不在人下也。”
“王统照君谓在太氏前,即觉自身之小”,而梁朝威则觉得辜鸿铭“身长虽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也”。对比泰戈尔和辜鸿铭的言论,梁朝威得出的结论是:“印度之太谷尔能令人怯,而中国之太谷尔则能令人壮。”
当梁朝威请辜鸿铭谈谈对泰戈尔的看法时,辜鸿铭认为泰戈尔足以代表印度文化,“然其知中国之事少,且所言不足以救中国之弊;盖其理想太高,太谷尔其犹龙乎”。辜鸿铭将泰戈尔比作中国的老子,并且感叹说:“堂堂乎太谷尔也。”
辜鸿铭对泰戈尔的态度,此时可能出于礼貌,还算客气。但他实际上已经认识到泰戈尔与中国文化的隔阂:作为诗人,他对中国文化“谆谆教诲”,其提出的理想却又太脱离中国实际。
1924年7月24日,辜鸿铭在法国《辩论报》上撰文《泰戈尔与中国人》。他承认泰戈尔是“一个真正有教养的文明的人”,而且不顾年高,“仍不辞辛苦,跋涉远游”,从印度来到中国,要给中国人带来美好的话语。作为中国人自然要表示感谢,但探究到泰戈尔带给中国的佳音的“底蕴”,辜鸿铭不得不秉内心真实之感,而予以批评。
辜鸿铭自称读过泰戈尔的两本著作,称其文笔“确实丰富多彩,才情横溢,令人赞叹”,但同时批评作者“过分使用形象化语言”,即“过于华丽多彩,也就是说东方色彩太重了”,或者说太过抽象,是“儒家学者、真正的中国人所不能理解的”。但辜鸿铭最不满意于泰戈尔的,是他为“中国人带来的音信”,即泰戈尔认为“西方文明丑恶、残酷,中国人应该在受到西方文明影响之前就摒弃它,中国人要想重新体验西方文明,就应该树立他所谓的东方文明”,在辜鸿铭看来,东方文明意味着神秘和蒙昧的思想,印度文明如此,但在中国文明里,既没有神秘,也没有蒙昧可言。也就是说,将中国文明归入东方文明是错误的,因为“中国文明”和“东方文明”之间有根本区别,而且这种差别,“大大超过东方文明与现代西方文明的差别”。他还借用一位西方教授的话说:“中国人正是许久以来欧洲民主主义者希望西方人能成为的那种人。”他认为,“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间的沖突,并不是中国和现代欧洲之间的冲突,而是中国和中世纪的欧洲之间的冲突。世界大战、社会斗争、现时的种种苦难,就是中世纪的西方与现代的西方之间斗争的表现。什么时候欧洲能摆脱目前仍存在的中世纪的影响,它就能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民主,什么是中国的民主”。
辜鸿铭的这种观点自然会受到很多东西方人的批判,因为,在西方人和主张西化的中国人看来,“中国文明是停滞不前、死气沉沉的文明”。辜鸿铭承认这种说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的,但他将之归因于“佛教传入了中国,它几乎摧毁了真正的古老中国文明,在唐朝承认佛教后,它又促成产生宋代的严格制度,由此出现我国文化停滞的现状”。因此,他对泰戈尔在中国宣讲东方文明的复兴——实际上泰戈尔所谓的东方文明是印度文明——“感到惊奇”,对那么多人欢迎泰戈尔也深觉不解,因为“这正是我国种种灾难和停滞的原因”。在辜鸿铭看来,中国文明与印度文明是完全不同的:“我们的文明是理性主义与科学相结合的产物,而印度文明则与一切理性主义和一切科学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深刻对立。我们中国人如果真的想要觉醒,然后励精图治,我们就必须与这位诗人,与他的文明截然相反,并且拒绝他带来的音信。”基于自己一贯坚持的儒家学说,辜鸿铭指出:“这位印度诗人给我们带来的只是谬误和混乱。让我们仍然坚信孔子的学说——坚信恢复青春和适应新情况的孔子的学说——坚信伟大的哲人孔子,他不像泰戈尔博士那样腾云驾雾,谬误百出。”而至于泰戈尔,他是天才,是世界性的诗人。但他只应去写诗吟诵,而“不要来给我们讲授什么文明课”。
在中国思想文化界眼里,辜鸿铭是与溥仪、陈三立等一道作为封建守旧的顽固派形象出现在欢迎泰戈尔的人群中的,并因此受到激烈批判。在辜鸿铭眼中,泰戈尔才是落后的东方文明,即印度文明的代表,而在泰戈尔的批评者眼中,辜鸿铭却是与泰戈尔一样的鼓吹东方文明的“老少人妖”。辜鸿铭据以批评泰戈尔的理由,是他认为泰戈尔所谈的东方文化并不能称为东方文化,因为泰戈尔根本不懂东方文化,更不懂中国文化,中国的《易经》泰戈尔根本不懂,中国古代文化的精髓,泰戈尔更不得要领。他狂傲地说:“泰戈尔的著作中,也蕴藏一些民主精神,但是他不通《易经》,没有资格讲演‘惟精惟一’那种最高深的真理。所以,我警告他,我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我又劝他,回印度去整理他的诗集,不要再讲演东方文化了,把讲演东方文化的工作让给我。”
辜鸿铭认为,泰戈尔所宣扬的东方文明的基础是印度文明,而这种文明治下的民族,却成了西方文明治下的亡国奴。因此,泰戈尔所宣扬的东方文明,也就可称为亡国奴哲学。可这种文明的代表泰戈尔,现在却在中国宣讲救世之道,并批评中国——儒家文化与科学理性主义相结合的文化——这使辜鸿铭警觉,因为如同印度来的佛教传入中国后造成中国文明落后一样,泰戈尔宣講的文明,可能会造成印度文明对中国文明的又一次侵袭,只会促使代表世界最先进文明的中国文化的滞后,被西方文明超越。他自然不能不站出来予以批判,消除恶劣影响了。
批判辜鸿铭欢迎泰戈尔的人因两人同为东方文明的提倡者而将两人捆绑在一起予以痛击,而坚持中国文化优越于西方文化的辜鸿铭则因泰戈尔对中国文化的批评并希望以基于印度文明的东方文明取而代之而对泰戈尔予以批判。殊途同归,都是担心泰戈尔的学说会影响中国的进步:茅盾、陈独秀等担心的是中国青年中了泰戈尔的毒,就会大大消解革命的斗志;而辜鸿铭担心的是泰戈尔的学说会让中国青年脱离世界上最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而造成中国文明的停滞。不管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捍卫者的辜鸿铭,还是认为只有颠覆中国传统文化才能强国的辜鸿铭的批判者,对泰戈尔所期待的中国,显然都是无法接受的。
中国文化激进分子眼中的文化保守主义者辜鸿铭,在对待泰戈尔的态度上,变成了保守的激进主义者,并与自己的批判者站在了同一阵营。所不同的是,辜鸿铭在批判中仍坚持了他“曾为之骄傲,并作为其同胞美德的中国礼仪”,而其批评者在批评泰戈尔时,却“令人遗憾地丧失殆尽”。
泰戈尔与辜鸿铭的分歧是本质性的。这两位本被视为可在东方文化的旗帜下并肩前进,在西方也同被视为东方圣人的人,却因所本东方文化的传统内涵不同,结果在中国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特定语境下貌合神离,握手道别。
泰戈尔是爱印度的,也是爱世界的;辜鸿铭是爱中国的,也是爱世界的。但在共同向世界传播东方文明,并致力于用东方文明拯救西方文明时,他们才发现彼此所立足的文化土壤同中有别。两人除了在清华园留下一张合影外,仍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追求东方文化复兴之梦,最终未能携手并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