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隐喻:电影声音空间技术的语言修辞
2022-03-23张晶晶
张晶晶
自20世纪发展至今,声音技术革新的核心命题是空间技术。单声道、双耳声、环绕声、高度声道、基于对象的音频、全景声等空间音频技术的先后出现,不仅推进了声音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同时在艺术和传播领域创造出独特的声音空间美学认知。在空间音频技术的发展过程中,电影是空间音频技术革新、实验和推广的主场域。在电影艺术的视听系统中,空间隐喻是空间音频技术表述文本与观念的主要修辞方式,也是释义声音空间技术造成的新视听关系、大众听觉新感知模式与社会文化空间的切入点。本文将从空间隐喻概念内涵、历史形成与内容表征三个方面对空间音频技术的这一修辞话语形式进行分析,为电影声音空间技术研究的视角拓展提供参考。
一、声音的空间隐喻
隐喻是语言学的一种修辞手法,指“用一个表示某物的词借喻它物”。[1]其中,以上下、前后、深浅、中心边缘等“空间概念为始源域,向其他认知域映射从而获得引申或抽象意义的认知过程就是空间隐喻。”[2]空间概念是人类首先产生并最为熟悉的概念,因此,空间隐喻对人类社会生活中各种抽象概念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其影响范围涉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此基础上,声音的空间隐喻特指以人耳所接收到的声音空间状态为始源域内容,向其他认知领域映射形成人文含义的听觉认知过程。其中,声音的空间状态包括声源位置、频率内容、音高、时间、强度、距离和空间材质,这也是人类听觉感知的内容范畴。
声音的空间隐喻将空间隐喻的视觉维度指向被遮蔽的听觉维度,是对已有空间隐喻语言学概念内涵的拓展。空间隐喻中的空间概念通常默认为视觉空间,听觉空间往往被忽略。然而,人们对真实空间的感知经常是视与听的集合,空间的纵深状态、材质构成及空间特点只有获得视觉和听觉双重信号刺激,大脑认知神经才能给予立体全面的信息存储和调用。甚至在某些视觉缺失的情境下,人们的听觉可以直接成为辨别周围事物、生成信息或想象的主要来源。已有空间隐喻概念对视觉空间的界定,遮蔽了人们的听觉感官对空间感知信息的基本贡献,空间隐喻的研究需要从视觉的单一角度走出,涵盖包括听觉空间在内的其他感知内容。
声音空间隐喻中的空间不仅包含物理空间实体,也包含人与社会共存关系的主观空间。在客体性哲学领域,空间被作为一个纯粹的物理概念来对待,空间的主体想象性被忽略,而从主体性哲学角度来说,空间被理解为人类感性直观的外在形式。学者戴维·哈维将空间置于社会关系的建构中,指出“空间的客观概念必定是通过服务于社会生活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与过程而创造出来的”[3],声音的空间隐喻需要从人们的实践活动出发来重新界定空间。同时,伴随声音技术的发展,听觉文化现象日益兴盛。耳机、音箱及IPAD、手机等便携式电子设备的扬声器等,将平行于物理空间的虚拟声场普及于大众,人们所处的听觉空间日益复杂化和虚拟化。虚拟声场可以跨越时间与空间进行创造或还原,所形成的多样空间在不同的历史现实情境及网络文化情境中已经生成或转化为相关的意义,成为人们认知和理解事物、现象或文化的重要维度。声音空间的内涵已经从纯粹的自然、客观状态中解脱出来,可以更多地从围绕“听”进行的文化实践活动来阐释。
二、电影声音空间技术的发展及隐喻的形成
从技术角度来说,电影声音发展的历史其实是空间音频技术发展的历史。自电话传声和录音技术诞生以来,声音空间的再造与创造一直是电影声音技术革新的重心,在此基础上,声音空间隐喻逐步形成与发展。受声学建设、重放环境和经费支持的影响,电影被历史性地选择为电声技术实验创新的主场域。20世纪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早期,继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王》解决同期录音技术之后,声音技术的焦点从“让画中人发声”转为“声音与图像规格应该如何搭配”[4]的问题。录音师将注意力放置在如何使录音效果匹配画面,让录音声场还原画面的真实声场,并且尝试在声音空间创造景深效果。如《只有天使有翅膀》(OnlyAngelsHaveWings,1939)《乱世佳人》(GonewiththeWind,1939)中声轨在嘈杂场景中始终保持近距离呈现和匀质音量,如此声场处理方式创造出电影的戏剧性与非现实性的梦境特性。受技术的局限,这一时期声音的空间隐喻观念刚刚萌发,主要通过人声空间与镜头空间之间的矛盾,表达对画面空间非自然性还原,以突出戏剧性表演的技术态度。
1933年,英国工程师艾伦·布鲁姆莱因(Alan Blumlein)注册的立体声技术专利为音频领域开启了声音空间景象的创造之路。布鲁姆莱因发明的夹角为90度的X/Y立体声拾音制式,以及双通道输出强度差声像定位系统,为现代双声道立体声录音和重放系统打下根基。至20世纪50年代晚期,立体声技术已进入成熟的商业运行阶段。双声道技术使电影声音的空间隐喻正式凸显。声音技术人员可以通过声像移动、响度控制和混响比例调整等新技术、新手法创造新的声音空间,实践新的空间观念,同时这些新创造出的空间也转变为电影声音的隐喻本体,映射影片的叙事内容。如通过适当放大房间中角色说话声的混响,暗示角色之间疏离冷淡的关系;通过单个音响由弱到强,扩大声像展宽的空间处理方式提示强大神秘力量的来临。围绕声音空间的隐喻逐渐成为电影声音叙事的重要修辞形式,在电影制作中普及开来。
继双声道之后,20世纪60年代国际厂商实验室开始推出多通道环绕声系统,20世纪70年代杜比实验室研发的5.1声道环绕声系统先后应用于电影《超人》和《星球大战》,片中超人和太空船从剧院后方飞向前方的清晰声轨引起影视界的震动,激发大众对声音质量与空间的关注。20世纪90年代之后,电影声音全面进入数字化时代,以索尼推出的SDDS(7.1声道)、杜比DTS(5.1声道)、SR·D系统以及Dolby Digital Surround EX为代表的数字多声道环绕声成为电影还音系统的主流技术。声道彼此独立、分离度高、声像定位清晰等环绕声的技术优势,为电影呈现更加宽广的动态声场音响空间,带给观众前所未有的临场感和沉浸感,将空间音频技术拉至电影审美的前端,空间隐喻更为活跃频繁。这一阶段的数字环绕声技术营造出丰富的空间包络,以声音的聚焦度、扩散度、高度、宽度与纵深度来隐喻或表达时间、地位、质量、状态等抽象含义的现象大量出现。例如“近为现实,远为幻像”,靠近话筒的近距离声音表达现实时空及事物,加入回声或混响的声音意指异世空间及事物。听觉感知的“近”与“远”在科幻类型电影叙事中投射真实与缥缈的抽象概念。
数字环绕声5.1和7.1系统能够成功制造出身临其境的声音幻象,但仅限于水平平面,未能在垂直方向上扩展听觉空间印象。2012年,美国杜比公司推出了新一代的数字环绕声制式——杜比全景声(Dolby Atoms),运用波长合成技术(WFS),通过阵列扬声器回放的全景声系统解决了顶端垂直空间的声音覆盖问题。全景声的创新之处在于声音传播维度的扩展与声源定位感和运动感的提升,使观众对声音空间微妙变化的捕捉更加敏锐。在这种优越的技术条件下,电影的声音空间在纵深层次、音色层次、声像层次和频响宽度设计上更为丰富,产生出愈加多样的静态空间与动态空间造型,激发出更广泛的叙事隐喻。同时,声音制作中,现实空间的还原再现比例缩小,声音空间走向虚拟幻象,隐喻内容指向抽象的未来想象。
随着电影艺术与技术的快速发展,声音空间属性与叙事抽象意义的配对映射数量增多,由配对引发的隐喻已形成电影制作的共识。在声音技术的发展中,空间隐喻思维为观众提供了认识电影的新路径。
三、电影声音空间的隐喻表征
电影声音的空间隐喻是声音设计者通过创造多样的声音空间形式,从听觉上激活观众的主观经验和空间感知经验,建立逻辑关系推理,从而使观众理解意义或概念的实践行为。在电影语境中,空间声与文本内容之间的流畅映射建立在观众已有的身体经验、文化经验与观影经验的基础上,三者缺一不可。观众对声音空间隐喻的认知过程是先有感觉,再形成知觉。其中感觉是人脑对事物属性的反映,知觉是个体通过解释输入的感觉信息,赋予客观事物意义的过程。观众赋予电影声音空间意义的过程,恰是对以往身体、文化与观影经验信息的提取过程。在电影艺术的发展中,声音空间技术建构出丰富的现实原型与虚拟想象声场,在激发观众对听觉经验原型意义解读的同时,也在创造新的听觉空间经验。
(一)秩序的声音空间表征
根据《辞海》的解释,秩序指人和事物所在的位置,含有整齐守规则之义。英国学者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负》中将秩序解释为“可以用来指根据我们的感觉从不同的物体对物体或者事件加以排列或划分的精神活动结果”[5],两者的解释均说明秩序是一种主观感知的抽象概念。声音创作者围绕电影声音构成内容之间及其各自内部所做的人为空间布局,设置对自然生态、道德法则或经济发展秩序的隐喻。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影片中,人声、音响与音乐前、中、后景的常规声场布局结构经常被打破,音响不时以压倒性的音量覆盖整个声场,如《敦刻尔克》(Dunkirk,2017)中震耳欲聋的轰炸机声,《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中铺天盖地的沙尘暴声,增强版环绕型的刺耳音响隐喻非理性、非有序社会和自然界的恐怖与破坏力。音乐与音响的音量不时持平,被放置于同一空间景别的失序状态,寓意现实环境与内心情感的矛盾冲突,而人声、音乐与音响常态空间布局结构的再现,意味着人物关系、生存环境或意识形态中和谐秩序的回归或重生。除此之外,许多影片也会使用谐和声场与噪音声场的对立、前景与后景声音的差异,或是空间重叠的方式指涉有序失序、等级地位、善恶是非、礼义法度等秩序话题。
(二)身体的声音空间表征
身体是现象学哲学引入电影文本探讨的内容之一,现象学学者胡赛尔将人的身体视为“一个运动的,并且是在感知行为中主观运动着的身体”[6],把感知与主观认知作为身体与世界关系的联结点,考察身体的内在世界与身体外部世界的区别和联系。电影《拯救大兵瑞恩》(SavingPrivateRyan,1998)的开场激战中,用类似于工厂车间环境声的中低频声场空间,容纳了被削去部分频段的炮声、燃火声和子弹声,凸显约翰·米勒上尉一瞬间震颤绝望的心灵震荡,将其内心隔离出身体所处的血腥战场。《少年的你》中女主人公的身体空间与心理世界在混响大小不同的声场空间设置中切换,暗示疏远淡漠的人际关系。声音主要承担了身体内外世界表达的任务,不同质感的声音空间被运用于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互动关系的表达。
(三)宗教神魔的声音空间表征
各国宗教文化中,人们对神灵魔怪的供奉态度呈现显著的空间垂直维度差异。例如基督教中上帝被认为是高高在上的创世者,高居于令人仰望的天堂,而与高相反的位置则隐喻各种魔怪。人们对于宗教神魔所持的心理倾向在电影中进一步形象展现。俯仰视角、明暗色调与上下空间场景等视觉符号的对比性组织,隐喻神灵和魔怪的二元对立。电影声音通过调配纵深度、混响比例、频响宽度、声像位置和乐器音色等空间造型元素,造就出听觉上的隐喻关系。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中仙宫神灵的人声突出高位置音响定位,音乐以宽声场的持续高音为主,混响比重大,整体呈现宽声场、声长、高位和持续混响的空间特征,隐含古时民众对神灵异象的崇拜和敬畏心理。魔怪场景的环境声中加入更多的低音或低频,声音像是下沉的气流,厚重混浊,垂直方位的空间隐喻鲜明直接。
四、结语
空间已经成为电影艺术及相关声音艺术创作与研究的重要维度。电影艺术语境中,空间音频技术的功能逐渐跃出真实声场的构建,发展成为具有艺术表现力和文本阐释力的声音元素,其中,艺术表现与文本阐释的渠道就是空间隐喻。在技术的加持下,声音的空间隐喻经历了从无到有,从隐到显,从现实走向虚拟的变化,不断基于观众的空间审美认知经验,发展出对秩序、身体和宗教神魔等抽象概念的表征,建构起声音空间技术的美学内涵。
近些年,电影声音空间技术实践与研究的核心是听觉的“沉浸感”体验营造,沉浸感一词凸显了技术的先进程度和由此带来的感官娱乐享受,但遮蔽了技术创造的美学意义和文化意义。空间音频技术对影片各种声场的创造,在高度仿真与强烈刺激的动机之外,应放到意义追问的价值判断中来,使技术的运用更能为观念、意识或文化传播与交流服务,如此,电影声音空间技术的更迭才能创造更多的意义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