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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特殊理论景观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再审视

2022-03-23

理论界 2022年10期
关键词:美学美的马克思主义

田 瑞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中国当代美学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美学界首次出现的大规模美学学术论争,是中国美学强化自身理论话语、塑造自主美学范式的一次重要尝试。由于美学大讨论生发于共和国成立后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特殊时期,这就使得美学大讨论不只活跃于美学学术交流的范畴内,甚至在某些问题的讨论上早已溢出了美学问题的范畴。受特殊社会政治环境的浸染,美学大讨论不可避免地呈现出美学问题与意识形态建设交叠相织的理论景观,成为中国当代美学推进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进程中既浓墨重彩又略显遗憾的一笔。

一、美学大讨论的生成

学界一般认为,朱光潜1956年在《文艺报》发表的自我批评文章《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是美学大讨论正式开始的标志。实际上在这之前,国内美学界就已经掀起了一场以批判朱光潜唯心论美学为导火索的关于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美学的论争。尽管这次美学讨论持续时间不长,交锋规模有限,但已然成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交响的重要部分。有学者认为,这次的美学论争实际已是“50年代后期美学大讨论的铺垫阶段”。〔1〕笔者看来,广义的美学大讨论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共和国成立初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其焦点是对美学界唯心主义观点的批判,包含对朱光潜20世纪30年代唯心主义美学的批判及对蔡仪机械唯物主义美学的批判。这一时期的美学论争有浓烈的政治火药味,所谓的非唯物主义美学成了意识形态斗争的“靶子”,学界一度出现政治声讨压过学术争鸣的现象。一直到1956年“双百”方针提出后,这种趋势才渐渐降温。第二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对美的本质的讨论。这一时期的美学讨论是共和国成立后规模空前的美学学术争鸣,有学者表示,“据不完全统计,从1956年以来,参加讨论的将近百人,发表的论文共约三百篇以上”。〔2〕这一阶段,美学学者以《人民日报》《文艺报》《新建设》《哲学研究》等报刊作为主战场,主要集中讨论了美学本体论的相关问题,并逐步形成了客观派、主观派、主客统一派、社会实践派的四派格局。该时期的美学讨论虽也有浓厚的时代痕迹与政治烙印,但其中一些重要观点深刻影响了中国当代美学的未来走向。第三阶段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山水诗阶级性”与“自然美阶级性”讨论。在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自然美问题已经受到学者的关注,后来一度掀起了关于“自然美阶级性”及自然美与社会美的论争热潮。不过基于特殊的理论预设与立场,自然美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攻击对方观点的“小辫子”,朱光潜就感叹道:“最近一年的美学讨论证明了‘自然美’对于许多人是一大块绊脚石”。〔3〕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文艺界也曾出现关于“山水诗阶级性”问题的讨论,核心问题是自然美是否有阶级性。虽然这场“反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的斗争”,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中大量涉及政治性词语,但各种观点的争鸣与交锋还是对继续深入认识自然美问题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社会经济文化状况,为美学大讨论提供了生发土壤与成长空间,大体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中国美学从“现代时”走向“当代时”成为美学大讨论得以生发的基本前提。中国现代美学发迹于西学东渐与民族危机并存的社会转型大潮中,其自诞生之日起就天然地与反帝反封建和民族独立议题息息相关。但中国现代早期美学启蒙者作为士大夫阶层或民族资产阶级的先天不足,导致中国社会在思想文化启蒙取得一定成效之时,中国社会现代性进程的任务——“民族独立、建立现代工业体系以及基于此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4〕却久未见起色。后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统一战线担负起了推进中国社会现代性进程的使命,吹响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号角,立足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美学思想也随之应运而生。它以其所具有的基于传统和谐美学形态的审美特征,回应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现实需要,在该时期发挥了特殊且重要的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标志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基本胜利和民族独立任务的完成,国家工业化任务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国社会现代性进程在新的历史阶段需要继续攻克的堡垒。与此相应,新民主主义美学形态也开始让位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美学形态,中国当代美学在“民族独立完成之后的工业化进程”〔5〕的逻辑起点上登上历史舞台。这一逻辑起点不仅强调了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的革新与完善,更凸显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重要变革。正因为如此,中国当代美学拥有了历史定位明确的“在时性”与“在地性”,从而使得中国当代美学在时间上延续了20世纪初以来的中国现代美学,在形态上顺接了新民主主义美学形态,在脉络上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中国化进程,体现一种既延续又变革、既继承又创新的独特属性。在这样的逻辑起点上,中国当代美学才能开始既“在地”又“在时”的自主话语探索,成为美学大讨论得以生发的重要因素。

其次,国家意识形态的巩固深化为美学大讨论创造了讨论空间。国家意识形态在新中国的确立与巩固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指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国家,是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政权。“新民主主义”的提法体现了当时社会的过渡性质。这样一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意识形态在明确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方向的同时,又具有一定程度的中国化与多样性内涵。就像刘少奇所说的:“在党内,只承认一种思想是合法的,就是无产阶级思想、马列主义。在党外,非无产阶级、非马列主义的思想,还是合法的。但是要批评,指出它的错误”。〔6〕共和国成立初期,党和国家一方面积极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随之也开始着手对封建腐朽的落后思想与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进行批判改造。国家意识形态逐步巩固的历史进程让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更加深入人心,也坚定了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正确方向。正是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思想框架下,美学界呼应了批判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运动,针对美学研究的对象、美的本质的客观性与主观性、美的自然性与社会性等议题进行了激烈的交锋和深入的讨论。随着“双百”方针的提出,文艺美学界简单粗暴地以政治运动开展意识形态批判的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美学大讨论迎来了相对宽松自由的学术讨论环境,这也客观上促进了美学大讨论继续对学术问题进行较为深入的探索。

最后,美学大讨论的产生受到苏联美学的深刻影响。初生共和国面临底子薄、基础差的局面,在早期“一边倒”外交政策引领下,社会经济的恢复重建工作很大程度上都参照了苏联模式。可以说,“在整个1949至1957年时期,苏联的各种影响以多种复杂的方式在对中国的政策和中国社会起作用”,〔7〕乃至当时国人对苏联有着“老大哥”的称呼,“苏联的今天是我们的明天”的口号也深入人心。共和国成立初期的中国美学研究也明显受到了苏联美学的影响。该时期的中国美学学者广泛翻译苏联美学著作,引介苏联美学思想,并在此基础上开始尝试结合社会发展现实阐发中国当代美学思想。在对以苏联美学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深入研究过程中,中国当代美学的众多理论基点得以确立和巩固。20世纪50年代,苏联美学界围绕美本质问题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学术讨论。其绵延时间之长,涵盖地域之广,各类论著之多,成为苏联美学史上的重要事件。这场论争在苏联美学界形成了对审美问题的三种观点,即所谓的“自然派”“社会派”与“主客观统一派”。而几乎在同一时期,中国美学界也产生了美学大讨论,成为与苏联美学界在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同声相应”。相较来看,中国的美学大讨论完全移植苏联美学讨论基于反映论的基本模式,同样采取了近乎单一的认识论视角,最终使讨论深陷主观与客观、唯物与唯心的反复拉锯与互贴标签之中。这一时期,苏联美学基本成为中国当代美学的唯一参照,西方美学思想与中国古典美学的理论话语与研究范式都或多或少受到压抑或遮蔽。方法论上的贫瘠与单一造成单纯地以美学大讨论来确立中国当代美学自主话语权的尝试收效甚微。

二、美学大讨论的时代特征

美学大讨论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观念先行,正确的先决立场盖过了美学研究的合规律性。用一种极端的观点来看,美学大讨论中的各派都“万变不离其宗”——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客观唯物主义美学,只是各派对“客观唯物主义美学”有着自己的理解。“客观派”的代表蔡仪将在《新美学》中建立的“美在典型”说深化为“美在客观”说,继续走向了机械唯物主义的反映论道路。被称作“主客观统一派”的朱光潜认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试图阐明美是客观自然事物与主观意识形态共同作用的产物,二者缺一不可。吕荧虽被划归“主观派”,但他的“美在观念”说是在批判蔡仪《新美学》及与朱光潜唯心美学思想的论战中逐渐形成的。他自称其观点建立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础上,认为美是作为社会存在的反映的人的意识。但在一些人看来,吕荧混淆了“美”与“美的意识”以及“美”与“美感”,“把观念来源的客观性,当成了观念的客观性”,〔8〕从而倒向了客观唯心一方。“实践派”代表人物李泽厚则参考了苏联美学大讨论“社会派”肯定人类实践客观属性的基本方向,提出了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观点,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的苏联范式中,摸索具有中国话语性质的实践美学道路。在美学大讨论的论争中,还有不少人也将自己所理解的符合唯物主义的美学观堆放在“唯物主义”大篮子里,标榜自己是完全的“唯物主义美学”。事实上,大部分人的做法只是概念先行地将美学思想机械化,陷入就事论事的循环论证中难以脱身。这种做法既让唯物主义思想陷入庸俗化,也让美学研究变得简单化,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做法。这样的结果导致只有“唯物”难觅“美学”,使得美学大讨论尽管表面热闹,却难掩在实质问题上的空洞乏味。

对美本质论的极端关注也是美学大讨论的重要特征之一。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在《大希庇阿斯篇》中就对“美是什么”这一关乎美的本质的问题进行了探讨。以此为滥觞,西方美学开始了漫长的美学本质主义追索,形成了“美在均衡”“美在完善”“美在愉悦”“美在生活”等诸多观点。中国当代美学在一开始也将目光投向了美的本质论的问题。有学者认为,中国当代美学的一大特点就是“由美学的本质研究,走向中西方美学史的研究和各门类美学的研究”。〔9〕美学大讨论作为当代中国首次大规模的美学研究热潮,建构美的本质观成为绕不过去的基本出发点与立足点。中国古代拥有悠久的民族审美传统与丰富的美学思想资源,但中国古代美学并没有自主的学科意识,美学思想总是散见于哲学、文学、艺术思想论著中,呈现有“美”无“学”的状态。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等中国近现代美学先辈引进西方现代美学学科概念,作为学科的美学才真正在中国出现。中国现代美学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确定作为学科的美学的合法性,这样的科学主义指向也决定了对于美的本质问题的探索成为中国现代美学生发的起点。但是,现代中国社会的长期不稳定因素却让这种探索一直难以为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当代美学更加坚定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方向,开始在前人未竟的事业上着手构建中国自主美学学术体系、研究范式、理论话语,这一切的起点就是继续思索美的本质问题。因此,美学大讨论对于美的本质的刨根问底的追索看似晦涩艰难又索然无味,却是中国当代美学诞生后既不可忽视也不能回避的必经之路。另一方面,巩固意识形态的需要决定了美学大讨论对美学本质论的关注。中国共产党人凭借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实践的结合夺取了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因而共和国成立之初,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就已被明确,这是马克思主义与人民民主专政的新中国的内在统一性所决定的。为夯实马克思主义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地位,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党和国家开展了一系列马克思主义思想宣传学习运动。先进知识分子自发自觉地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主动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运用到学术研究的具体过程中,让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学术研究中真正落实落地。美学大讨论对于美的本质在唯物与唯心、客观与主观等基本方面的关注,在某种角度看来,就是美学界深入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一次成果交换与心得交流。

此外,美学大讨论的另一个特征是中国古典美学的边缘化。美学大讨论作为中国当代美学的第一个学术高峰,却在中国古典美学研究方面着墨不多。据统计,1955年至1965年间,“国内各报刊发表了约50篇有关中国古典美学的文章”,〔10〕成果着实寥寥无几。以《文艺报》和《新建设》编辑部1957年至1964年出版的六卷《美学问题讨论集》为例,该集共收录美学大讨论时期的80余篇重要美学文章,仅有李可染《漫谈山水画》、阿甲《关于戏曲舞台艺术的一些探索》等零星文章涉及中国古典美学与传统艺术研究。该论文集作为官方出版的美学大讨论文献集,对文章的选择收录必然会反映当时的主流思想倾向,这种状况的产生反映出在特殊社会政治背景与意识形态条件下,对中国古典美学无意间产生了疏远或回避,也折射了该时期中国古典美学研究少有出类拔萃之作的尴尬现象。中国古典美学在该时期的边缘化可简单归咎为两方面的原因。其一,共和国成立初的中国美学一度奉苏联美学为圭臬,使得美学大讨论的争鸣中充满了“苏式话语”“苏式方法”“苏式路径”,在一定程度上悬置了中华古典美学的民族精神与民族方法。这不仅导致传统文化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得到有效的继承与发扬,也让国内美学研究长期亦步亦趋地步苏联美学的后尘,难出拥有开创意义的美学成果。其二,追求更先进的发展结构和意识形态,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与落后思想进行割裂。处于新创时期的人们难免会因遵循“不破不立”而与落后的事物“划清界限”,但“破”什么,怎么“破”,人们似乎并不太明确,学术界甚至一度出现了“厚今薄古”的错误观点。受此影响,一些美学学人粗暴地将古典美学划入该“破”的一方,让其耀眼的光芒受到了遮蔽,最终导致美学大讨论时期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系统阐发与深入思索少之又少,相关论述仅是浮于表面的就事论事或视其为论据来印证自己的观点。需要特别指出,在美学大讨论时期的众声喧哗中,宗白华是少有的坚持开展中国古典美学研究的学者。共和国成立后,宗白华曾发表了《读〈论美〉后一些疑问》等若干文章,积极参与美学论争。但是,宗白华这一时期的美学研究并不费神于唯物与唯心、客观与主观的漫长论辩中,而是意图继承与发扬中国传统艺术中的美学精神,相继发文探讨中国传统艺术与中国古典美学间的重要关联,深入挖掘中国美学的文化内涵。此外,他还积极开展中西艺术美学的对比研究,意图进一步突出中国古典美学异于西方经典美学的民族特色。20世纪60年代,宗白华还担任了国家高等院校文科教材《中国美学史》的主编。虽然该书最终未能完成,但已然成为当代中国重振中国古典美学研究的标志性事件。

三、对美学大讨论的历史评价

绵延十余载的美学大讨论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美学界第一次大规模的学术争鸣,其在中国当代美学史乃至中国当代思想文化史中的特殊地位不言而喻。美学大讨论的积极作用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首先,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下彰显了美学学科的合法性与美学研究的可能性。摒弃或褒或贬的评价,美学大讨论能够得以开展,本身就是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重要推进。它的出现证明美学作为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一门独立学科的合法性已被确立,学界对于美学的特殊学科属性有了更加明确的认知。在美学研究得以可能的前提下,美学大讨论才能够在美学的“美与审美”的基本问题框架中进行学术争鸣。虽然美学大讨论之论争依旧沿袭苏联美学的基本范式,但李泽厚等一些学者已然开始冲破这种禁锢,在中国当代自主美学理论体系的创制上进行了初步的尝试。从某些角度看,中国当代美学史以美学大讨论为起点的论断似乎也并不为过。其次,美学大讨论引起了普通民众对于美学学科的关注。尽管对美学大讨论的本质与影响各有见解,但不少学者都将美学大讨论视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美学热”。〔11〕这次“美学热”首先体现在学术界空前热烈的讨论环境上。学者在美学论点上你来我往的争鸣异常激烈,美学学术研究的广度与深度都大幅增强,不仅为美学界培养了大量后备力量,还进一步深化了美学研究的论辩传统。此外,美学大讨论时期,很多文艺报刊都开辟了群众来信栏目,刊登青年民众积极参与美学问题讨论的来信,大大引起了群众对美学问题的关注,为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美学热”奠定了良好群众基础。再次,美学大讨论催生了一系列重磅美学学术成果。这一时期不仅有数百篇重要美学学术文章见诸报端,众多学者也推出了一大批卓有创见的美学专著,展现国内学者在美学基本原理与文艺美学等问题上的独到见解。同时,官方层面还着手译介了大量苏联与西方美学与文艺理论经典著作,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就于20世纪50年代出版了“外国古典文艺理论丛书”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大大弥补了当时外国经典美学理论译著不足的缺憾。

但是,美学大讨论的局限性也是十分明显的。首先,美学大讨论的学术争论遮蔽了感性因素对于美学的重要地位。美学大讨论对于美的本质问题的关注,是作为哲学基本问题的唯物与唯心论争在美学领域的落实,这就决定了美学大讨论以绝对理性主义的视角审视美学基本问题,从而忽视了美与审美中的感性因素。1750年,鲍姆嘉通就将美学规定为关注人的感性认识的学科。随后,无论是康德对于审美判断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认识,还是席勒在审美境界中调和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的论断,感性因素都被公认为美学研究中至关重要的核心问题。而在美学大讨论中,对美与审美的感性因素的关注却往往被粗暴地当作主观唯心主义而受到攻击。这样一来,美学大讨论中对美的本质的探寻缺失了感性因素的重要一块,所以它实质上是不完整的或是部分缺失的美学基本问题讨论。其次,美学大讨论有着浓厚的时代政治色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巩固政权成为首要工作,自然也包括对国家意识形态的夯实。受此影响,有学者就认为美学大讨论是“新建立国家的一种‘政治社会化’过程”,〔12〕该过程的目的就是夯实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在初生共和国的地位,继续加速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因此,美学大讨论不可避免地被烙上“泛政治化”的印记,形成了与意识形态建设息息相关的具有时代色彩的理论景观。再次,美学大讨论的一些美学观点割裂了美学与现实生活的联系。美学大讨论时期的一篇美学文章《照相馆里出美学》曾说道:“美学这门学问在我国还很不发达,它的主要缺点就是圈子太小,脱离实际。”〔13〕这一见解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美学大讨论的某些不足。这说明当时的美学界已经开始意识到美学大讨论在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下,过度强调美学的“质”的规定性,深陷形而上学的概念推演无法自拔,在无形间忽视了美学与实践以及现实生活的密切关系。文章还指出:“应当有人出来勇敢地放下架子,面向生活,从无限丰富的社会生活中的美学问题出发,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从新的生活中总结出美的规律,又用社会主义的美学观点去解释生活中各种美学问题。把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放在实践的基础上,从而打开一条创造性地发展的无限广阔的道路。”〔14〕这样的观点在当时对主观客观与唯物唯心锱铢必较的美学大讨论中可谓一股清流,不仅给尚处萌芽时期的实践美学创造了一定的发展空间,让学者开始逐步摸索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路径,还给后美学大讨论时期的中国当代美学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思考视野。

对于美学研究者来说,关注美学学科的学理性与知识性的探究很有必要,因为这是厘清美学基本范畴与研究路径必须进行的工作。但不可忽视的是,美学还拥有特殊的审美意识形态功能,它作为一种积极的时代精神与正向的社会力量根植于每一个个体的心灵中,并在人们对于美好生活审美理想的现实书写中迸发。因此,美学研究既要坚决反对过度政治化的倾向,又要坚持同时代共发展、与社会共进步,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高昂时代最强音。这成为后美学大讨论时期的中国当代美学研究必须重视的问题。总而言之,美学大讨论虽不甚完美,但为后续的中国当代美学思想源源不断地注入了向前发展的无尽能量。在当代语境下,重新审视与反思美学大讨论的功绩与不足,悉心梳理美学大讨论留下的美学遗产,无疑对继续促进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建设、推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美学发展、带领中国当代美学思想迈向更高阶段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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