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珺：横琴的实践是全新尝试

刘淑君

《同舟共进》：此次中央专门出台文件规划前海和横琴的发展前景，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两个合作区的特殊作用和历史使命？

王珺：2009年国务院批复《横琴总体发展规划》，2021年又印发《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建设总体方案》（以下简称《横琴方案》），将澳门和横琴的合作范围进一步扩大到约106平方公里。要理解这个举措，背景非常重要。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要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那么，怎样才能推进高质量的新发展格局建设呢？我认为需要许多能有效地连接内外市场的枢纽性基地与战略性节点支撑。这些基地与节点既要有新产业的实力，也要有制度和规则等方面的对接。

放眼全国，有哪些地方最适合这种建设？相对于各有特色的长三角、京津冀这些经济区来说，广东最大的特点就是毗邻港澳，粤港澳三地之间是“一国两制”、三个独立关税区、三种货币体系、三种法律体系。改革开放以来，这个地区通过要素流动与优势互补，形成了令人瞩目的“前店后厂”模式；港澳回归后，这种经济合作进一步向创新领域和服务业扩展与深化，形成产业发展新高地的优势日益明显。此外，通过产业合作发展，带动和促进体制机制改革的作用也是十分显著的，这也让它成为制度型开放的高地。粤港澳大湾区就是联通港澳、对接国际的双循环交汇点，横琴和前海则是这个交汇点上更为开放的窗口和前沿，因而在服务新发展格局建设、促进改革开放和提高民生福祉等方面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同舟共进》：《横琴方案》有哪些亮点是您特别关注的？

王珺：我觉得，非常明显的亮点就是，它是一个服务澳门在更好地融入国家发展大局中，促进自身高质量可持续发展的系统方案，它找到了“实现澳门产业适度多元化”的实施路径。

促进澳门产业多元化是解决澳门经济博彩业“一业独大”的根本方向，但是，澳门的空间十分有限，且密度很高，澳门土地面积33平方公里，人口有68万，人口密度排在世界前列。在这种情况下，就地进行产业多元化发展的成本是非常高的。过去虽然也有过一些探索，但找不到一个可腾挪的空间，因而“谈得多，实施得少”。所以，要在这样的有限空间内，进行产业适度多元化发展，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可腾挪的空间，否则，就无法实现经济适度多元化的战略目标。那么，可腾挪的新空间在哪呢？这就是横琴。横琴方案将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扩展到106平方公里，这是澳门原有土地面积的3倍以上。这就为澳门产业适度多元化创造了充分的条件。党中央、国务院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重大战略部署，是因为澳门是我国的一部分，通过融入国家发展大局，更好地取得可持续发展，是“一国两制”的应有之义。

在横琴，澳门大学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我记得，1993年左右，那是在澳门回归以前，当时的澳门大学还叫东亚大学。我曾受邀给他们的经济学专业上课。印象深刻的是，那时的澳门大学非常小，就是一个小山头。2009年，它在横琴建起新校区，面积有1.09平方公里，比老校园大了20倍，非常漂亮，整个环境氛围像一个大学的样子。

第二个亮点是，新空间一定要发展新产业，而不是把澳门原来的产业搬过去。澳门的产业是以博彩业为主，而横琴不是用来发展博彩业的，而是要发展如电子信息、金融保险、会展文旅、生物医药等新产业。为什么要发展这四个新产业？核心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适合澳门的发展优势与实際，如金融、会展文旅和生物医药等，二是适合经济发展的未来趋势，如电子信息等，这是澳门产业适度多元化的支撑，也是澳门经济可持续发展的竞争力所在。

“一业独大”的博彩业作为经济支撑的脆弱性是十分明显的。疫情之前，2019年，澳门的人均GDP约为8.6万美元，这个数字在全球200多个国家和地区中已经处在前列。疫情冲击后，博彩业受到的打击很大，澳门人均GDP掉到3.57万美元，人均GDP下降了58.5%。所以，横琴作为澳门发展的新空间，不是原有产业的延续和扩展，不能把澳门原有的产业搬过去，而必须是新产业的集聚地。否则，澳门产业的单一性和脆弱性问题仍然得不到有效解决。与此同时，如果缺少多元化的产业结构，澳门也难以为当地的高素质人才提供更多专业化的就业机会。就我们的调研与了解，从澳门出去深造学习的很多学生毕业后都愿意回到澳门，因为澳门的生活比较舒适，收入水平又较高，但他们回来后往往很难找到与专业对口的岗位。

当然，在澳门，新产业的发展也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如原有的产业基础等，但是，仅靠这些条件还是远远不够的。只有融入国家发展大局，才能获得可持续发展的更充分的供给和资源。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澳门要从国家发展大局中获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和源源不断的发展动力。

《同舟共进》：可是这些新产业澳门本来没有太多基础。

王珺：是的。横琴这个空间有106平方公里，要是放开准入的话，愿意进入的企业很多，我估计很快会被填满，但是，如果这些进入的企业没有与澳门的资源基础相结合，没有澳门企业与要素资源的充分参与，那么，澳门与横琴就可能形成“两张皮”，达不到琴澳一体化的目标。所以，我要说的第三个亮点，就是澳门企业与资源要素要充分参与横琴新产业发展。

澳门企业与要素资源如何抓住横琴新产业的发展机遇呢？澳门企业大概有几千家，大多数规模都比较小，而且以传统产业和批发、零售和餐饮为主，规模与层次都需要进一步提升，与《横琴方案》的要求不完全匹配。在这种情况下，要使这些企业支撑诸如绿色发展、电子信息、生物医药等高素质产业的发展，可能会遇到困难。

因此，两地怎样结合比较好？我想，可以通过资本投资和股权方式，如先设立一些投资基金或投资公司，然后以参股与入股等与内地企业合作形成股份化企业。虽然澳门企业的技术设备和实物资产不一定是最先进的，但资本是非常充裕的，开放程度高，假定澳门的资本可以过来，通过这种合资与合作的方式进入新产业、新模式和新业态，那么，就可能进一步吸引澳门的高素质人才，给他们提供专业的就业岗位，从而实现两地的优势叠加。

当然，这条路子很长，需要营造相互信任、相互合作的环境和机制，也需要逐步探索。可以明确的是，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不仅要提供一个优质的营商环境，等着澳门的企业进驻，更重要的是要营造一个股权合作、产权融合的发展机会，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更好地实现琴澳一体化发展。

第四个亮点就是整个合作区的新体制。这个新体制就是采用电子围网监管和目录清单方式，把这个合作区与内地隔离开来，在合作区内，粤澳双方共商、共建、共管、共享区域对符合条件的市场主体实施特殊政策。实施个人所得税率和公司所得税率的“双15%”政策。同时，采用“一线放开，二线管住”的体制。在合作区的建设与治理中，可能双方讨论的问题、利益的关注点不完全一样，但双方在共商、共建、共管、共享的原则下，通过充分沟通与讨论，求同存异，形成合力，我觉得，这对于我们联通港澳、对接国际市场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尝试。

当然，设计这种新体制是为澳门经济适度多元化的战略定位服务的。这与前海方案有所不同，前海方案中的八项任务更多地强调了通过深化改革开放，要为内地提供更多的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做法，而横琴方案首先是要服务于澳门经济适度多元化，然后，在推进横琴粤澳深度合作的实践中，梳理有共性的改革经验与做法，那些可复制、可推广的，再逐步向内地扩散。

总之，这些亮点是一个存在着内在有机联系的整体，它们不是割裂开来的。

《同舟共进》：您认为，想要吸引更多人才到横琴发展，后续还需要什么跟进政策或措施？

王珺：青年创业园是一条路子，不过各地的发展水平参差不齐。我们做过一些调研，有些地方做得很好，像广州、深圳、珠海。也有的青创园处在发展初期，港澳青年人也比较松散，他们的创新创业有一定的新意，但缺少规模、缺少应用和缺少转化。一些青年人创业对行业技术和企业运作还不十分了解，也有的年輕人比较盲目，研究出来的东西不知道谁需要。

为了使青创园更健康地发展，使青创园的青年人创新创业更有成就感，同时，也使港澳企业的创新有更多知识、智力支撑，我们可以多一条思路，那就是把广东港澳企业的转型升级与港澳青年的创新创业结合起来。一方面，广东有澳门企业6000多家，港资企业有7万多家，从总体上看，这些企业的经济规模较小、技术实力有限，目前都到了产业升级与代际更替的阶段。比如，现在的一些港澳企业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就在珠三角投资，现在基本都到了第二代接班的阶段。它们需要技术、知识与人才支持，才能推进更好地转型升级。另一方面，青创园的创新创业需要被引导，与市场需求相结合，减少盲目性。因此，把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会形成双赢局面，也会走出一条港澳企业在粤发展的新路。政策可以引导与促进两者的有机结合。比如，引导他们围绕着企业的技术需求开展研发，企业也可以提供一些技术与资金支撑，当他们看到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也可以以参股的方式推动成果转化落地。

《同舟共进》：粤澳合作继续开发横琴，未来还需要克服哪些挑战？

王珺：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平台搭建起来后，能不能吸引澳门的一些高素质企业进来，这需要有一个相互适应和相互认知的阶段。在很多东西和事情还没看清楚前，先不作过细的规定和一些具体规则，用负面清单管理比较好，即不允许做什么，留下更大的空间进行先行先试。通过试验，发现哪些经验适合本地，哪些经验具有普遍性，可以提炼出来，作为一种规则确定下来，并加以推广，这需要做一些分类。但这些分类必须要在实践后再来确定，现在并不清楚，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把试错体现在具体的实践中，贯穿于整个过程，这将有利于在不确定性的环境中更好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