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瓷世家 四世开新路
——孙同鑫访谈录
2022-03-22采访人王丽君
◎ 采访人:王丽君
王丽君(以下简称王):您的从艺之路起步早、起点高、路子正,既有世代嫡传,又与“青花大王”王步为邻,师从瓷坛泰斗王锡良,您能分享些与他们之间的故事吗?接触中觉得他们身上最动人的闪光点是什么?
孙同鑫(以下简称孙):是勤奋。王步与我家算得上是世交,我进红旗瓷厂后跟着他学艺,常一起观摩探讨他的新作,深得其悉心指点和关照。有次他从北京开会回来,很兴奋地跟我说认识了徐悲鸿,带回了作品画片,表示要向大画家学习;而且作品中要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如徐悲鸿笔下的马,就很有生命力。他会跟我谈创作中的构图、用料、创新,谈雕塑、青花绘画等,多年过去了,这些仿佛还历历在目。王锡良老师对其他艺术家好的东西也是不断地吸收学习,要求我们也要这么做。他的作品有自己的思想,在技法上也突破了传统技法的限制,走出了自己的艺术之路。那时我们都很熟,我母亲就主动跟他讲,让他收我为徒。提着一篮果子去,就算是拜师了。平常我也常去看他,他对我的作品很关注,会带着我一起写生,对我的创作进行指点。身处景德镇,师从名师,师传授受、情义相融、兼收并蓄,对我的创作影响很深。
王:从您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国画的影响。如《长城魂》,第一直觉是想到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山峰、长城占大部分画面,只在沿边留出少许空白,墨色浑厚雄壮。还有您独创的“青花泼墨”技法,借用了国画泼墨理念,这个灵感来源于偶然还是实践的摸索?
孙:用传统的线条、笔触方法和小面积分水技法,难以表达出我想要的大视野、远效果,于是我不断思考和实践,终于在1987年创造了釉下“青花泼墨”技法。因是在未成瓷的生泥坯上创作,与国画泼墨在载体、材质、工艺操作等方面不同,难度大,具有不可重复性。所以我先是小面积地创作,掌握要理,感悟和把握料色厚薄深淡、挥洒流向,边做边悟、边总结。待胸有成竹,能得心应手地运用时,再大胆放手做大作品。
创作《长城魂》前,我多次去北京观长城,却一直未落笔,担心因草率没表现好而可惜了好题材,在心中沉潜酝酿二十多年后才一气呵成。用泼墨技法表现高山的雄伟,其他用小笔触的分水,就比较有层次感。青花泼墨技法说到底,只是“物为我用”的一种手段,为内心想要的艺术风格和内涵表达服务。
王:您的作品水墨酣畅、意境隽永,制瓷的原料源于自然,表现题材是大自然,取法自然、诗意盎然,表达物我两忘心境。即使描绘瓜果花卉等平常物,也质朴清新,极富文人画韵味,深得王步青花精髓。回顾近七十年的创作生涯,您认为哪件作品可以作为个人代表作?
孙:目前还没有非常满意的作品,相对而言较认可的是《知音》吧。将泼墨运用与写意相融,浓淡相宜、虚实有度、形神兼备,较好地表现了青山的肌理和意境。高山流水遇知音,江面小舟琴声悠,淡薄致远意深远,好的作品首先要感动自己,才能感染观者。
我性格温和、喜静,常一人跋山涉水,细心观景写生,笔端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都倾注感情,想通过它们把美好提炼呈现出来。这些沉潜、钻研和努力也让我受益良多。1970至1980年代创作的水仙、墨竹、芙蓉、红梅、凌霄花、牵牛花等系列花卉瓷器产值及销售额达两千多万,出口加拿大、新加坡等国,获各项荣誉。1990年代设计的白玉兰瓷器销售额达三千五百八十八万,占全厂销售额的百分之六十以上。设计的“山茶花”酒炉被选为赠予日本政府首脑的国礼。曾有人开高价想收藏我的作品,我婉拒了。因为一件好作品是非常难得的,它与原料、心境、功力、泼墨节奏、窑火把控、勤奋、悟性等许多因素有关,所以作者不能被物质、金钱等束缚,不然难以心胸坦荡、行稳致远、学有所成。
王:您曾被中国文联、中国民协评为“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作品《十里春风满长安》获“山花奖”,可以说与民间文艺的渊源很深,能否谈谈它对您的影响?
孙:你是学中文的,应该知道寻根文学,我认为我们文艺的根源也在民间。成功的作品,来源于多方面的吸收和创新,特别是民间的东西。我从小就喜欢看民间文学作品,那时还是印在小册子上,不像现在这么精美。家里买不起,只能借书看,我的许多作品,如《林冲充军》《大江东去》《黛玉葬花》《喜相逢》《涉江》等,都是以民间故事、典故为蓝本创作。此外,我还有意识地创造性地转化运用民间文艺中的工艺和特色,如将民间缠枝莲传统纹饰运用在日用瓷上,创造出既有民族传统风格又有时代新意的釉下彩艺术图案,受到大家的喜爱。
《十里春风满长安》灵感来源于剪纸,剪纸创作时专注局部,一展开便有了整体感觉。这件作品不像传统那样,精致地刻画紫藤,注重局部细节,而是从整体上把握,运用泼墨技法,再点缀,表现紫藤随风摇摆,像瀑布一样垂下来的整体效果。
为保护传承民间文化、讲好陶瓷故事,我还积极参与了景德镇陶瓷口述史工程等工作,为民间文艺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王:作为一个光绪年间起始的陶瓷世家,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每一代人的陶瓷梦上遇到的困难各不同。能说说您家人分别面临的主要困难以及如何解决、克服的吗?
孙:我的祖父孙洪元面临的主要困难是生存层面和艺技保守的氛围。他父亲早逝后家里很困难,不到九岁便来到景德镇谋生,算得上是“景漂”。坯房老板与他签下十年学徒期,初衷是请一名免费长工,忌讳传艺。祖父只能从板缝中观学,趁其熟睡后偷着上车拉坯练习,常彻夜不眠,连轴辛劳,终成制作大件、青花瓷和配置高温颜色釉、釉下瓷用颜料的高手,并在略有积蓄后创立“孙荣记”作坊。
我的父亲孙振东,从小随父学艺,后在建国瓷厂任高级技师,经历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改革开放等历史时期,一定程度受到时代巨变大环境的影响,创作成就主要是青花釉里红。我是幸运的,从小耳濡目染,学东西比父辈、祖辈更容易,以往技艺传承的壁垒慢慢被打破了,也未遭遇战争,只是在特殊时期差点被人为调整至洪都机械制造厂工作,被时代的洪流冲散,面临技艺被迫中断和失传的风险。我的下一代更幸运,良好的创作环境、开放兼容的氛围、科技进步的支撑,条件越来越好,受到的关注也越来越多,为个体施展才华提供了广阔空间和无限良机。
所以我的感觉是生逢其时,是时代和景德镇千年不熄的窑火、精技尊艺的文化氛围、陶瓷能工巧匠的指点帮助培育了我们,成就了孙公窑。
王:鑫、心、新,这些关键词映射了家族精神内核,正好也是你们的姓名。祖辈,从丰城“景漂”至景德镇,立足立技后,希望“孙荣记瓷厂”财源广进、欣欣向荣;到了您这代,对创新愈加重视,是否更希望后辈能够守正创新、用心用情?
孙:你的解读很到位。我祖父曾说过:“家有万金不如一技在身。”陶瓷传统工艺必须要坚守,这是根本,不能降低要求和标准。同时,要有创新,才有顽强的生命力。我创作作品之前,都希望它能与之前的有不同、有创新。为了达到最好效果,我会预先画草图,从题材立意、构图布局、青花泼墨技法如何运用等方面反复构思。
举个例子,我作品中多次出现的月亮,既有《林冲充军》中一轮新月挂长空、古今悲喜随波涌的苍凉,《人在天涯》中云墨笼罩月色下,一朝离家、历经风雨的漂泊感,《喜相逢》中月朗风清,知己情浓、把酒言欢的喜悦;更有画无月,但处处月色、夜色浸染的《深山岁月不知年》;等等。同样是月亮,怎么样表现不同的意境和时代感,同样是一块泥巴,如何通过手艺变成一件折射内心的精品,都需要创新。创新并不意味着否定传统,今人的创新可能是明天的经典。
王:业内有人士认为,“孙氏陶瓷世家起于孙洪元,辉煌于孙同鑫”,未提及后辈。听说孙立新老师的愿望是做强陶瓷研究所,您希望后辈肩负起哪些责任?或者说对以后发展方向的期待是什么?
孙:这个问题很犀利啊。立新的想法我是赞同的。我们只是世代手艺人的缩影,如果还一味地因循守旧,沿袭老一辈的创作理念和技法,不主动适应新形势新需要,是缺乏竞争力的。陶瓷生产一直与科技进步密不可分,发展与提升、传承与创新是恒久不变的关键词。从传统手工业向现代工业化的转变,靠的是瓷艺人的群体自觉和责任担当。我希望后辈能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恳恳从艺,扎根生活沃土,坚持德艺双修,用新的眼光、新的技艺书写新时代精神,以精品奉献人民;做民间文艺的传承者、文化自觉的先行者,在原料配方、技艺、研究、管理、生产等方面博采众长、学贯中西,不断丰富、提高、创新青花泼墨技法,传承弘扬陶瓷文化;主动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用文艺浸润心灵,用品行影响一方,助力景德镇陶瓷工业复兴。最后,我想借这个访谈的机会表达个人的感激之情,因为还有很多的民间艺术家其实很优秀,只是未被发现。感谢民协、文联等组织对我的培养,感谢大家的关心关怀,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