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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 电(中篇小说)

2022-03-22龚培德

回族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花斑哈桑戈壁

龚培德

那依扎海是西戈壁农场医院孟院长养的一条哈萨克牧羊犬。哈萨克牧羊犬,也称天山獒,因为野性太大,一般为深山和戈壁滩的牧民所养。牧民在放牧过程中随时会遇到危险,造就了这种犬的机智和凶狠并存,以及对主人的忠贞。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是拼下性命也不认。在牧羊人眼中,一条好的犬值得他们骄傲一辈子。而孟院长养的这条犬,可以说是哈萨克牧羊犬里的佼佼者。这条犬体态修长,身高九十厘米,体重在六十公斤以上,宽阔的背部,凹陷的头颅,腹部肌肉丰满,四肢端正,强健有力。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这条犬浑身上下毛色雪白,飞跑起来如射出的快箭。

孟院长是西戈壁农场的第一批支边人员。他的家乡在安徽省长丰县,1956年春,他和当地近千名拖家带口的乡亲坐了几天几夜火车,然后乘汽车、马车又走了十多天来到了西戈壁。说起来孟院长到西戈壁还有段故事。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参军入伍的,1950年底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待了三年,回国之后被分配到家乡搞民政工作。虽然家里兄弟姐妹多,但因为上过战场,又是党员,自身条件优越,还是很讨姑娘喜欢的。在乡政府工作没多久,便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最后他相中了一个姓李的姑娘。为什么相中了李姑娘,除了她长得眉清目秀外,关键是还读过小学,算得上能读文识字,这在当时的农村姑娘中可是不多见的。李姑娘对孟院长的人品和工作都很满意,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孟院长家当时的贫穷境况超过她的想象。就连新婚他们盖的被子都是借的。三天回门之后,那被子就要还给人家。李姑娘当时那个伤心就不用提了,但木已成舟,后悔也晚矣,再加上孟院长尴尬地赔着笑脸,也只好认命了。

婚后不到半年,国家提出要大力支援边疆建设,号召有志青年到新疆去,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县上给孟院长他们乡下达了六百多人的支边名额。新疆这个地名,在当时是和遥远望不到天边相连在一起的,要让祖祖辈辈生活在当地的人去新疆,这工作任务之难,可不是下一份文件,喇叭里喊几声口号就能完成的。当时孟院长正好在乡上负责这摊子工作,乡党委书记专门找他谈了话,要他像上战场攻下山头那样必须保证支边人员名额的落实。听了书记的话,孟院长那段时间放下了手里的其他事情,专心抓支边工作。

那些天,他几乎天天骑着个破自行车,一个村一个村不停地跑,给村干部说支边的好处,说新疆多好多好,不仅有工资发,而且可以敞开肚子吃饱饭。那些大小村干部听了他的话多半是不吭声,有的人是看着孟院长长大的,脸上还露出诡异的笑。孟院长一时摸不着头脑,更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有一天晚上,孟院长一个在村里当会计的亲戚对他说,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笑吗?孟院长摇摇头。那亲戚说,大家伙儿看得很明白呢,新疆如果要像你说得这么好,为什么你们家人不报名去呢?亲戚的话使孟院长茅塞顿开。是啊,打铁需要自身硬,如果我们家积极报名去新疆,这带头作用不就自然而然发挥出来了吗?但自己家可是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呢。父母亲愿意去新疆吗?他们年事已高,肯离开故土吗?他犹豫着,这话不知如何开口。然而,母亲像看懂了他的心事。有天傍晚吃过饭,她对孟院长说,动员人去新疆这事儿不好做吧?我们都商量好了,为了帮助你完成这份差事,全家人报名去新疆。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现在家乡的生活也不容易,连着几年雨水少,土地上打的粮食还收不回种子,还不如去新疆闯一闯。得知孟院长的母亲要带领全家背井离乡去新疆,那些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观望的,还有村里的大小干部心里犯了嘀咕:看来新疆那边肯定比家乡好,要不这小亭子(孟院长的乳名)会让自己家人全都迁去?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也得赶紧报名去,晚了可就没机会了。就这样,在孟院长家人的带动下,他们乡超额完成了支边人数的目标。但令孟院长没想到的是,乡党委书记最后找他谈话让他带队去新疆。书记说他们乡去新疆支边人数是全县最多的,考虑到这批支边人员到新疆后的稳定问题,需要配备一定数量的干部带队去新疆,明白地说就是派孟院长也去支边。

干工作是不能讲条件的,特别是组织上安排的事更不能讨价还价。孟院长回去之后把要带队去新疆的事告诉了媳妇李姑娘。他原是怕李姑娘会哭闹,没想到李姑娘竟然满口答应了,这使孟院长大为感动。只是上火车时孟院长没想到,乡党委书记也上了火车。原来,乡党委书记作为他们这个县的总领队,也被派往新疆支边,这可是孟院长和乡党委书记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后来,乡党委书记便成了西戈壁农场的副场长。

这批支边人员到了西戈壁农场,一切都是白手起家,上万人的农场竟然没有一个看病的医生。因为孟院长在部队时当过卫生员,原来已经被安排在农场行政办公室的他,被参加过“百团大战”的抗日老兵,如今西戈壁农场的梁场长,任命为新组建的西戈壁医院的院长。

说是农场医院,其实人员不足十人,这还包括孟院长的媳妇李姑娘。李姑娘虽然以前没学过医,但在孟院长的指导和她的勤奋努力下,几个月下来也就熟悉了基本药物知识,成为西戈壁农场医院的第一位药剂师。

而那依扎海则是孟院长出诊抢救一名难产婴儿后,婴儿的父亲哈桑送给他的一条纯种牧羊犬。

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才到11月底,大雪就把西戈壁农场紧紧包裹了,除了从地窝子烟囱中冒出的青烟和偶尔几声马牛嘶鸣的声音,整个西戈壁如死了一般寂静。人们眼睛所到之处全是一片白色。这个季节是西戈壁最寒冷的日子,人们只要在房屋外转一圈,除了眼睛能转动外,眉毛、头发都会被雪雾遮掩个严实,那可真叫滴水成冰。有的老职工形容冷的程度:到地窝子外撒个尿,尿液还未落地,在空中就冻成了长长的冰柱。就在那个冬天的一个深夜,孟院长住的地窝子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他立即起身开了门。一个风雪裹着的雪人闯了进来。那人一见孟院长便握住他的手,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医生,快救救我老婆,救救我的孩子。

借着煤油灯和炉子里柴火燃烧的火光,听着来人说话的声音,孟院长知道来人是个哈萨克族汉子。西戈壁农场有几十户哈萨克族牧工,孟院长这几年都去过他们的毡房巡诊,但眼前的汉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孟院长对那汉子说,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待汉子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孟院长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叫哈桑,不是西戈壁农场的牧工,而是靠近西戈壁农场北沙窝的牧民,因为老婆在家里生孩子难产,他急得没有办法才骑着马冒着大雪从住的毡房赶到了西戈壁。哈桑的畜牧点位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离乡卫生院有一百多公里路,而西戈壁农场医院是离他毡房最近的,大约有三十多公里路。西戈壁农场有几个哈萨克族牧工和哈桑是亲戚,他们平时在一起聊天就常说孟院长医术高明,看病态度又好,于是他便急急忙忙跑到西戈壁农场打听孟院长的家,请孟院长救他的老婆和孩子。听了哈桑的话,孟院长不敢耽搁,立即收拾好药箱,穿上皮大衣,骑上了哈桑随行带来的另一匹马。

孟院长和哈桑骑着马在漫天大雪中跑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哈桑住的毡房。这时,哈桑的老婆古丽好似已处于半醒半昏状态,而孩子只露出了个脑袋。孟院长见此状况,一边立即大声呼唤古丽,让她清醒过来,一边紧紧握着古丽的手让她用力。忙活了二十多分钟,从毡房传出两次古丽的大声呼喊后,孩子终于生出来了,但古丽头一歪像是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只剩下呻吟声。孟院长安排哈桑家的人照顾好古丽。他又看了看放在摇篮里刚接生出来的婴儿,因为孩子接生出来后一声哭声都没有,他知道情况不好,这孩子可能在母亲的肚子里就窒息了。哈桑的家人见古丽保住了性命,对孟院长说,大人没有麻烦就好了,孩子没有了,以后我们还会再有的。可是孟院长不甘心,他把那个小生命抱在怀里,用手摸摸他的小肚子,便嘴对着婴儿的嘴开始吸吮起来。大约吸吮了二十多分钟,从婴儿的嗓子里吸出了一些积液,婴儿好像也缓过来了,小脸由紫色渐渐变成了粉红,小嘴和鼻孔间也有了呼吸声。孟院长心里一喜,婴儿有救了。又待了一会儿,果然孩子发出了哭声。婴儿的哭声换来了毡房里所有人开心的笑脸,就连刚刚昏过去的古丽也醒了过来,流出了泪水,让人把婴儿赶紧抱到她怀里。

待忙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哈桑将家里好吃的东西全拿出来招待孟院长。新鲜羊肉和风干的牛羊肉端上了桌。哈桑说孟院长救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是全家的大恩人,也是他一辈子的好兄长。走出毡房,哈桑把昨夜孟院长骑的那匹马牵过来,对孟院长说,这匹马我送给你,感谢你对我老婆和孩子的救命之恩。孟院长说,这不行,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工作,怎么能收你的马呢,你不要让老哥犯错误。见孟院长坚决推辞,哈桑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又不知送什么礼物表达心意。这时,家里一条两个月大的牧羊犬,突然跑到孟院长面前,把两条爪子搭在了孟院长的腿上。孟院长一见这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便随口夸赞道,真是一条漂亮的讨人欢喜的犬啊。哈桑见孟院长对这条犬充满喜爱之色,便喊道,那依扎海,那依扎海。这犬听到哈桑的声音才把爪子从孟院长身上放下来。他对孟院长说,你不收马,就把那依扎海送给你。这个可以收吧!养大了让它陪着你,保护你。说实话,孟院长想要寻找这样一条牧羊犬已经好几年了,但一直未能遇到满意的,而眼前的这条犬崽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

孟院长虽然心里喜欢,但他清楚一条好的牧羊犬可比一匹马要贵重好多,他更不能夺人所爱了。他对哈桑说,这更不行,你是牧民,更需要一条好的牧羊犬当帮手。说完话,孟院长上了马,对哈桑说,我走了,这匹马让朋友给你带回来。哈桑见孟院长把这条犬也拒绝了,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说,好吧,好吧,你走吧,兄弟的东西不收,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孟院长骑着马从北沙窝的梭梭林返回西戈壁的路途上,脑海里一直闪现着被哈桑叫作那依扎海的那条犬。那是一条多么通人性的犬呀,从第一眼看见,他就被迷住了。孟院长发出啧啧声,感觉那依扎海不停地在眼睛里左右晃荡。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都跑了十多公里了,怎么会有那依扎海呢?

孟院长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地窝子的家,刚跳下马,那依扎海就跳到了眼前。孟院长一下子明白哈桑故作不悦之色的原因。他也由衷地感谢这个哈萨克族汉子的真情实意。看来不收下那依扎海真对不起哈桑兄弟了。

那依扎海被孟医生抱回家时大概只有两个月,半年后那依扎海就显示出与西戈壁别的犬的不同。它的身高将近一米,身长有一米二以上,体重也超过了四十公斤,尤其宽阔的背部如流水,飞跑时毛发飘逸,如旋风急骤。它头宽下巴窄平,下颌如一块铁板,显出了无穷的爆发力,背部平直光滑,胸部呈圆形,腹部向上紧收,肌肉丰满强健,足大而圆,趾尖拱起,跃身时可腾空近两米。那依扎海的适应能力和保护意识都很强,对陌生人十分警惕。孟院长将其养了不到一个月,哈桑又到孟院长家来了一次。这次来他说要给那依扎海动个小手术。孟院长问是什么手术。哈桑说,在牧羊犬能够独立生活之前,我们通常要把犬的耳朵剪下一个豁口作为印记,还有要把它那条长尾巴剪断。哈桑还说,你不觉得那依扎海的尾巴太长了吗?这尾巴对牧羊犬来说可真没什么用。孟院长已经与那依扎海相处得很有感情了,他觉得那依扎海不能受到伤害,对于耳朵上的印记不反对,因为这是一个符号,作为医生来讲,这不算手术,那依扎海也不会痛苦,但他可不舍得将那长长的漂亮的尾巴给剪去。于是,他对哈桑说,剪犬尾巴那是牧羊人的需要,那依扎海以后随我到连队巡诊,又不是去牧羊,我看就不要剪了。哈桑看了一眼孟院长说,现在你是犬的主人,我当然尊重你的意见。

孟院长问哈桑,为什么这条犬叫那依扎海?哈桑大概觉得这个词对他来讲很难翻译成汉语,便指指天空,又指指前方说,快,速度,也就是飞起来的样子。孟院长点点头说,明白了,用哈萨克语,就是像风一样、猎枪口飞出的子弹一样快。哈桑咧着嘴说,对的,对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依扎海在孟院长的调理下,几个月就成长为一条大犬了,西戈壁的人见到这犬都会发出惊呼:这犬怎么这么大啊。特别是当那依扎海从嘴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露出长长的尖利的牙齿,初见它的人除了惊讶,更多的是赞叹。当然也有人见了这么与众不同的犬,心里自然会产生一种恐惧。然而时间长了,西戈壁农场的人发现虽然那依扎海长得高大威猛,但对待农场的人性情温和。如果孟院长在场部医院坐诊,它就会乖乖地趴在医院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下,眼睛似眨非眨地在那儿睡觉,只是有时一些蚊虫飞过来,叮在它哪儿了,惹得它不舒服了,它才会将立起来的耳朵抖动几下,或者从鼻孔和嘴里发出恼怒声。

跟随孟院长到各连队去巡诊,是那依扎海最为高兴的事。西戈壁农场有二十多个农业连队,靠近总场场部的连队最远的有三十多公里,到分场的连队则有四十多公里。上世纪60年代初期,农场各连队都没有配备卫生室,一般的小病(头疼感冒之类)职工能扛就扛过去了,实在是病得下不了床了才会套上马车来到农场医院看病。为了使职工看病方便,农场医院自成立起就把医生下派到各连队去巡诊当作一项制度严格落实。几名医生分头将全场的连队巡诊一遍,没有个把月是走不完的。孟院长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跑最远的连队和靠近沙漠边缘地带的畜牧点。

农场医院建场初期条件差,往连队走都是靠人的两条腿,条件改善后就给医院配备了几匹马和一辆旧自行车。那依扎海喜欢跟孟院长下连队,不仅显示出它奔跑的速度和敏捷的反应能力,而且只要下到连队,那依扎海的肚子里就能获取很多的油水。这是因为西戈壁是各类野生动物的家园。狼、野猪、野驴、狐狸、野兔、黄羊,甚至还有天山深处的雪豹经常光临。对那依扎海来说抓只野鸡、抓只野兔是家常便饭。那依扎海对动物的捕捉有先天的本领和技巧。特别是冬季,西戈壁的雪足足有半米厚,只要被那依扎海嗅到有野兽的存在,哪怕是藏在洞穴,也会被它灵敏的鼻子寻找到。如果动物奔跑在雪原,那随时都是那依扎海的口中之物,无论是一蹦一跳的野兔,还是那些狡猾的狐狸,在扬起的风一般的飞雪中跑不了几分钟,就会被那依扎海扑倒在地,咬断脖子,拖回到孟院长的马蹄前。

那依扎海不仅是捕获猎物的好手,就是在平常孟院长巡诊的过程中,那依扎海也成了他的助手。有一年春天孟院长到八连巡诊,临近中午吃饭时,十连打电话过来,说是连队有一个人负伤了,情况很危急,请他速去十连。因为十连的电话是打到场部总机的,总机将电话转到医院,得知孟院长在八连,这才又转到八连。而八连接电话的文教也不知道负伤的职工是什么病情,只是说让孟院长赶到十连去。听了文教的话,孟院长饭也来不及吃了,翻身上马,立即向十连奔去。十连是农场靠近北边的一个连队。八连和十连相距不到十公里,孟院长骑着马不到一小时就赶到了。

赶到受伤职工家中,才得知他早晨去冬麦地浇水,在地头抽烟时坐在一堆麦草上,不知手臂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疼得叫了一声便站了起来,四处搜寻也没有发现是什么东西,只发现手臂处有两个小红点朝外渗血。因为血流得不多,就用卷莫合烟的报纸擦了一下,也没当回事儿,拿着铁锹继续干活去了。可半小时后,感觉整个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渗血处已经发乌发青,头也开始眩晕。当时浇麦地的有好几个职工,听到他的呼喊都连忙赶过来。有个年龄大的职工看了他的手臂说,肯定是被蛇咬了,我老家山多草多,蛇咬人的事情经常发生,现在这种情况,必须赶紧送到场部医院,晚了就没命了。几个人说着话,迅速将被蛇咬的职工送回家,又向连队作了汇报。

连长、指导员见此情况说,咱们这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车,春天路况又不好,送到场部还不知道几点了,还是请孟院长到连队来吧,于是就打电话到农场总机,说是连队职工被蛇咬了,请孟院长赶快救人。农场的电话线用的是铁丝,春天西戈壁风大,里面杂音又多,总机只听说要孟院长去十连救人,但病人是什么病却忘了转告医院。这样,待孟院长赶到病人家中时才知道是被蛇咬了,伤口处已经轻微溃烂,病人已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可孟院长的医药箱内却没有治疗被蛇咬伤的药。如果让连队派人取药,或者医院的人来送药,都要耽误时间。连队干部和家属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孟院长看见卧在门旁的那依扎海,眉头马上松开了,他说,有办法了。他立马在随身背的军挎包里写上几行字,然后把挎包系在那依扎海的脖子上,说了声:快,去医院药房。那依扎海没有迟疑,疾驰而去。孟院长立即将职工的上衣袖子剪开,把那条肿得抬不起的胳膊平放下来,让受伤的手臂下垂,以减缓血液循环,减少毒素的吸收。又拿出一条绷带,绑住被咬伤处的上方,阻止毒液的流通,然后用小刀划出一条十字形伤口放血,待那发黑的血慢慢滴落,也就是抽两支烟的工夫,那依扎海又快速跑回孟院长跟前。孟院长从挎包里取出专治蛇咬伤的针和药,对病人说,今天你真得感谢那依扎海呢,如果没有它及时取来针和药,若延误下去,我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因为常年随孟院长到各连队巡诊,连队的职工对那依扎海也就非常熟悉了,只要见到那依扎海的身影,就知道孟院长来连队了。有时孟院长还在路上,那依扎海还会先跑到连队住宅区转上一圈,好像提前到连队通报:孟院长要来了。

有那依扎海陪着,孟院长出诊确实方便许多,特别是在安全方面可以说很少担心了。西戈壁那地方过去可是狼的活跃地,有时候大白天狼都敢大摇大摆地窜到连队住宅区,咬死猪和羊都是常事。伤人事件也时有发生。当然,连队职工打死狼的故事在西戈壁也不稀奇。我们连队就有一个湖北人在麦地浇水时被两条狼跟踪,而他仅凭一把锋利的铁锹,就将两条狼打死,被农场传为佳话,年底该职工被农场授予“打狼英雄”的称号。过去孟院长巡诊到晚饭结束时就不赶路了,自从有了那依扎海,他再也不用担心晚上可能遇到狼了。虽然那依扎海还未曾与狼交过战,但凭敏捷的身段和极具攻击性的家族遗传,一般的狼在它面前是处于下风的。当然,孟院长还真想看看那依扎海和狼厮杀的场景,却一直没有机会。

让那依扎海成为西戈壁人眼中的英雄,是在一次芨芨庙水库的会战中。那依扎海竟然将一只天山雪豹放翻在地,可谓“一战成名”。也就是那一次,让西戈壁的人彻底领悟了那依扎海温顺背后的勇猛和不畏强敌、敢于拼杀的斗志。

芨芨庙水库是在一个凹槽地形修建的,其功能是拦截每年开春时的天山雪水。随着农场种植面积的增加,水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为了增加库容量,每年冬季,农场各连队职工都要到水库工地挖掘土方,加固和抬高水库大坝。

这年是那依扎海来到孟院长家的第三年。孟院长又上水库工地巡诊,中午大家蹲在工地吃饭时,不知谁喊了一声:看,那两个东西在干什么啊。听到这话,正吃午饭的人都站在水库大坝上向东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原上,一只小牛犊大小、身上布满花斑的动物正和一条白色的犬厮杀在一起。因为搏斗的场面十分激烈,扬起的雪让水库工地上观战的人看不清哪个处于上风。上下之间只见两个影子来回跃起,扑倒,再跃起,再扑倒。从两个动物的嘶叫声中,孟院长知道其中一个是那依扎海无疑,可那个小牛犊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他和水库工地上的人都不清楚,但显然不是小牛犊。因为对牛犊,那依扎海是熟悉的,它不可能进行攻击。这一定是那依扎海不熟悉的,或者是感到有伤及自己性命的危险存在,才会不顾一切地进行这场激烈的搏杀。水库工地也有一些职工带着犬,但见到这般杀气,那些平日张牙舞爪嚎叫不停的家伙没有一个敢上去帮那依扎海。它们躲在主人背后,浑身发抖,缩着脑袋大气不敢出。尽管主人督促它们上阵协助,但这些家伙不停地往后退缩,连嚷嚷的声音都没有了。

就这样,在水库工地几千人的观战中,两个动物经过半个多小时鏖战,那个小牛犊般的家伙在一声恐怖的惨叫中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不一会儿,嘴上和头上都是血的那依扎海跑到了孟院长面前。孟院长发现那依扎海的身上也有好几处被抓伤,特别是脑后面,一块皮肉都翻了出来,在不停地流着血。孟院长心疼极了,赶紧取出药箱,给那依扎海止了血,然后随众人一起来到那个被打倒的家伙面前。到了现场人们发现,那依扎海对付的岂是一只小牛犊啊,原来是头天山雪豹,身上的花纹和斑点使人在远处误以为是花牛犊,但花牛犊哪有这雪豹灵捷的身段和力气啊。能将比自己重一倍多,体长又有一倍多的雪豹干翻在地,可想那依扎海的机智和勇猛。但为什么在水库工地附近会出现雪豹,人们分析,由于雪大,天山深处的食物供应出现了问题,这才使雪豹下山捕食。虽然西戈壁离天山深处有一百多公里,但对于雪豹来说这点路途根本不算什么。它们在大山深处的悬崖峭壁尚能飞奔,更何况处于沙漠边缘的戈壁滩呢?

这只雪豹可能为追踪捕食猎物而来到了西戈壁,也可能是年龄小,或许是肚子里没有食物而力气不足,但命丧那依扎海之口,无疑大大提升了那依扎海的知名度。无独有偶,十多年后,人们在西戈壁水库又捕获了一只雪豹,不过这只雪豹命运好,它是掉到一个职工家的菜窖被活捉的。那时节,人们已经有了对动物的保护意识,捉上来后专门用车将它送回了天山深处的故乡。

这次与雪豹交战,那依扎海成为西戈壁人眼中的勇士,而协助农场保卫科寻找丢失的枪支,堪称神奇。

那是打败雪豹的两年之后,上世纪60年代末的一个夏天。也是西戈壁农场最为炽热,职工最为忙碌的季节。天气炎热的程度用连队职工的话,划根火柴就可以把空气点燃,拿个鸡蛋放在地面,不一会儿就烤熟了。白天热浪滚滚,晚上也不消停,干了一天活的人很难安静入睡。可就在这样一个让人难以入眠的夏夜,西戈壁农场的武装部弹药库枪支被盗了。经检查发现少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和一把五四式手枪。涉枪案件,任何时候都是惊天大案,保卫部门立即对农场的各个路口进行了封锁。看守弹药库的警卫老曹说,他和弹药库住同一排房,房子共三间,两间放弹药,一间警卫室是他住。为了保证弹药库的安全,他还特地养了一只犬,并拴在弹药库门前。平常夜里,只要有人靠近,这犬就会叫个不停,老曹就会出门观察动静。老曹是复员军人,对工作兢兢业业,警惕性没得说,这几年他管理的弹药库一直都是先进,多次受到上级武装部的表扬。老曹说那天他和平常一样,睡觉也很晚。凌晨一点多,他还围着弹药库四下转了一圈,然后才躺到床上听收音机。中间他曾听到犬叫唤了几声,随即又没有了声响。老曹对半夜几声犬吠也习以为常,因为哪怕风吹草动甚至不远处的杨树叶哗哗作响,有时犬也会自然反应地叫几声。他以为这犬和往常一样瞎叫,就没在意。也不知道收音机听到几点,他感觉有了睡意,便很快进入了梦乡。天刚蒙蒙亮,他起来小解,却发现平时见了他就摇头摆尾的那条犬趴在地上没了动静。心里有点疑惑,便走到犬的面前,但那条犬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他连忙蹲在地上,用手拍了那犬的脑袋,这才发现真的没有了喘息声。老曹心里有些犯嘀咕。这犬在他睡觉前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他站起身,朝弹药库门扫了一眼。这一眼扫过去,可把老曹惊出一身冷汗。长链子锁被打开,扔在地上。

他走进弹药库,发现放枪支的铁匣柜子也被撬开,慌忙清点了一下,发现少了一支长枪和一支短枪。被吓出一身汗的他立即打电话将情况汇报给尚在睡梦中的武装部长。武装部长听到这一消息,头一下子大了,又将情况汇报给场长、政委,并随即和场保卫科长一起赶到弹药库。在武装部长等人来到弹药库之前,老曹已经发现那条狗因为吞食了一个被浸过药又烧熟的大青萝卜而死。因为烧熟的青萝卜非常烫,狗的牙齿深深地咬进去,再也张不开嘴,所以也就没有叫声了。发现狗死亡的原因后,老曹不停地用拳头敲打脑袋,怨自己昨晚听到狗最后的叫声时为什么不起床看看。听了老曹所讲的情况,经过现场勘查,保卫科长连抽了几支烟后说,看来盗枪的人蓄谋已久了,就凭用烧红的萝卜让狗咬了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这招,就不是一般人能想出的法子。咱们西戈壁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先调查一下哪个地方的人会用这办法弄狗,咱们就从那儿着手吧。盗枪案是大案,整个农场处于外松内紧状态,所有的人都被封闭在家,接受调查。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保卫部门摸排了几十个怀疑对象,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好像鱼儿沉入水底连点气泡都没冒。本来就又瘦又黑的保卫科长此时脸越发黑了,只有两个眼睛不停转动,闪着狐狸眼睛一样的光。第二天早上,他从办公室回家取烟,猛然间发现了孟院长家门前的那依扎海。因为他和孟院长是同一排住房的邻居,他和那依扎海也就非常熟悉。那依扎海见保卫科长似乎不高兴,便甩着尾巴跑过来。以前保卫科长心情烦躁的时候爱捋那依扎海的毛发,拍拍那依扎海的脑袋。见那依扎海在自己面前一副讨好的样子,保卫科长脑子里灵光一闪:对呀,那依扎海可是西戈壁少见的聪明的犬,说不定它可以为破获盗枪案出份力呢。因为保卫科长原是部队侦察连长出身,侦察连有饲养的警犬,平时他见那依扎海特别机灵,便有意识地训练它部队警犬的功课,没想到这时竟然派上了用场。说干就干,保卫科长连烟也忘了取了,连忙带着那依扎海来到弹药库。他把在弹药库附近寻找到的一只破旧的编织袋让那依扎海嗅了嗅,然后说,帮我们找到这个味道一样的东西。那依扎海嗷嗷叫了两声,像是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保卫科长大喜,他知道它已经明白要干什么了。

在那依扎海左转右转的带领下,保卫科长带着场部一行人来到离弹药库三公里左右的一块酒花地。那依扎海对着两米多高的酒花棚架吼叫几声。随行的几个人赶忙顺着水泥柱子爬上了架顶,取下了一条尼龙编织袋,一长一短两支枪正装在袋中。保卫科长见此情景,那种惊喜和兴奋难以用语言表达。他立即让人到场部食堂买了半只羊,炖了一大锅肉,作为对那依扎海的奖赏。

枪找回来了,再找盗枪的人也就不困难了,但最终的结果却使保卫科长大跌眼镜。盗枪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犯罪前科,也称不上什么作案老手,而是几个在校的初中学生,盗枪目的很简单,想去邓家沟海子打野鸭。那年邓家沟海子水大,里面的野鸭也非常多。那天几个同学在一起议论海子里野鸭特别多,但又不好抓,有一个同学说用枪打就可以。但从哪儿弄枪呢?一个住得离弹药库不远的同学说,弹药库里有啊,只有一个人看守,咱们等他睡着了把门撬开偷出来就行了。于是,便有了西戈壁历史上几个孩子盗枪的惊天大案。因为急急忙忙地只盗出了枪没有盗出子弹,几个学生就将枪藏在了酒花地的棚架上,还想寻找机会再去盗子弹,没想到弹药库因枪支被盗而增加了岗哨,放学回家后又听大人谈论盗枪的事,才感觉盗枪可真不是好玩的,问题严重了。得知那依扎海找到了枪,几个学生更是害怕了,其中有个学生便主动向老师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至于用烧红的萝卜给犬吃,也是因为一个学生的表哥在老家是经营杀犬营生的,偷别人家的犬时就用此办法,从未失手过,他就记在心里了。几个盗枪的孩子,年龄在十二三岁,够不上刑事处罚的年龄,也就没有给予什么处分,但保卫科对学校和家长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至于那个库房警卫老曹则被下放到农业连队去当农工了。武装部长受到行政记过处分,后来被调往另一个团场。

那依扎海作为一条雄性犬,到了求偶的年龄自然有许多雌性犬围着它打转转。然而,那依扎海或许觉得自己出身名门,不屑于和西戈壁这些犬为伍,或许觉得没有门当户对的,配不上自己。虽然它被称为西戈壁的“犬王”,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儿女情长。这使得孟院长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作为医生,虽然不是兽医,但他清楚动物到了年龄和季节,寻找配偶的欲望是非常强烈的。丛林法则是王者的首要条件,而王者则具有对配偶的选择权。

爱情有时候在不经意间就悄悄来到了。

那依扎海随孟院长去南山巡诊俘获了心仪的新娘。南山牧场离西戈壁场部有一百多公里,那是西戈壁和昌吉、呼图壁牧民夏季转场的牧场。牧场上林草茂密,野花遍地。在牧工别克的放牧点,那依扎海遇到全身毛发漆黑,唯有额头上有一块鸡蛋大白斑的雌犬,更巧的是这条犬不仅年龄与那依扎海相仿,就是身高、个头、体重也不相上下。那依扎海一见这条长着花斑的牧羊犬,兴奋得浑身发颤,跳到花斑面前,紧紧盯着,像是渴望和期待,夹杂着焦急难耐的神色。花斑见到那依扎海也激动得不停发出缠绵的声音,像是撒娇,又像是故意引诱那依扎海的安慰和疼爱。

待孟院长和别克走出毡房,那依扎海和花斑还在相互吻着耳朵,舔着舌头,好像还没亲热够。孟院长笑着对别克说,我的那依扎海要娶新娘子了,你可要准备嫁妆呀。别克也笑着说,没问题,我求之不得呢,这两年为花斑寻伴的事可没少发愁,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愿我的花斑也能生出几个像那依扎海这样的牧羊犬,我这个主人也脸上有光呢。

孟院长那次在夏牧场待了三天,也使那依扎海和花斑快乐了三天。第四天孟院长准备下山时,却发现那依扎海不见了。孟院长想是不是那依扎海贪恋花斑,没心思跟自己下山,便去别克的毡房寻找,谁知别克见了孟院长反而一脸委屈,是你的那依扎海把我的花斑拐走了,我正要找你讨要说法呢。孟院长见别克有怒气,便没有和他计较,问他花斑何时不见了。孟院长多年来在牧区巡诊,无论是西戈壁,还是其他地方的牧民都对他非常尊敬,别克也是一时着急昏了头,责备起了孟院长。见孟院长问他话,他说昨天晚上临睡前还见到过花斑,早晨起来发现不见了。对别克来说,花斑能怀上那依扎海的种那是再好不过的,因为花斑也是一条天山獒,两条纯种獒结合的后代从遗传学上来讲一定会更加优秀,哪承想,犬崽的梦还没着落,那依扎海竟然不声不响地拐走了花斑,这不由得使他把恼怒写在了脸上。孟院长拍着别克的肩膀说,是不是那依扎海拐走花斑咱们先不说,当下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找到这两条犬。你在这儿放牧时间长,想想它们会跑到哪里去?别克没好气地说,还会跑到哪里去,哼,肯定是跑回西戈壁了。孟院长说,如果跑回西戈壁这事就好办了,我会立即让人把花斑送回来。但我觉得这事很蹊跷,因为从小到大,那依扎海从未离开过我,我原以为它是和花斑还在甜蜜之中,不舍得离去,但现在花斑也不见了,这事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牧场驻地没有电话,孟院长和别克骑着马来到离牧场最近的一个邮局,好不容易和医院联系上了,孟院长的老伴在电话中告诉他,从他上山至今,那依扎海的影子都没有回来过。

那依扎海没回西戈壁,孟院长的心里一紧,他和别克又一起来到夏牧场的牧业连队部。不待孟院长说话,别克就将花斑失踪的事向牧业连连长倾诉了一番,当然他的话里还是明确有指,是那依扎海勾引走了花斑。牧业连连长也感觉有些奇怪,因为在山里放牧的都是哈萨克族牧民,虽然有的牧民不是西戈壁农场牧工,但还没听说过谁家的犬丢失的事情。连长宽慰别克说,你也别太着急,或许是那两个鬼东西还没亲热够,找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继续恩爱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冒出来了。

牧业连连长的话果然灵验。还没等到吃午饭,那依扎海就跑到孟院长面前,气喘吁吁的样子,看来没少跑路。可是,回来的只有那依扎海,却不见花斑。别克更着急了,他对着那依扎海一连串发问:花斑呢?我家的花斑呢?你把我家的花斑弄到哪去了?那依扎海的鼻孔里打了几个响,似乎有什么委屈想说出来。它没有理会别克的问话,而是用嘴咬住孟院长的衣角,使劲儿拽着朝前拉。孟院长马上明白了那依扎海的意思。孟院长、别克和几个牧民立即翻身上马,跟着那依扎海的身影在草原上飞奔起来。接连翻过两个山头,孟院长觉得最少跑了四五十公里,在一个山谷的积水处,只见一辆拖拉机的车厢内有条麻袋在来回滚动,一个牧民刚揭开麻袋口,被闷憋了不知多久的花斑一下子从麻袋里蹿了出来。别克见了花斑,像是找回了丢失的孩子,紧紧抱着,嘴里说道,这是什么人造的孽?他们偷我的花斑想吃了它吗?孟院长见车厢里还有一条撕破的麻袋,知道那一定是装那依扎海的。他对别克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不要说两条犬同时被偷盗,就是那依扎海一条犬几个人想捉住它也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孟院长和别克将犬被盗的事情报告给当地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说,只要有拖拉机的车厢线索,偷盗案就不难破,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盗贼。

果然,在孟院长下山半个月后,牧业连连长到场部开会,特地到医院告诉他,案子破了。盗贼不像别克想的是为了吃犬肉,而是看上那依扎海了。见孟院长有些吃惊地瞪着眼睛,牧业连连长接着说,那依扎海刚上山,就被草原上的这伙盗贼盯上了。他们不是小偷小摸的那种,而是什么来钱就干什么。这几年哈萨克牧羊犬价格暴涨,他们就开始专门“经营”犬的生意。什么地方、什么人家有好犬,只要让他们打听到,就千方百计想弄到手。当那依扎海在草原上一出现,牧民们赞不绝口,他们得知消息后心里就痒痒得不行。如果让那依扎海成为一条配种犬,那能获取多少暴利啊!赚的钞票数都数不过来。那几天他们跟随孟院长,从牧民的这个毡房到下一个毡房。当他们发现那依扎海和花斑黏糊的样子,更感觉碰到了可遇不可求的事。原想弄一个那依扎海就够幸运了,如果连花斑一同弄走,那不是锦上添花吗,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次他们可真是遇到了,财运到了挡也挡不住。对这伙盗贼来说,偷东西可谓家常便饭,手到擒来。他们煮好了半锅羊肉,放足了致犬晕昏的药。半夜趁那依扎海和花斑跑到山上撒欢之际,悄悄连肉带汤一起倒入平常花斑吃食的盆子里。当那依扎海和花斑兴奋地跑回窝,嗅到浓郁的肉香,还以为是主人对它们的犒劳和奖赏,不加犹豫地就大口吞食起来。吃了不到十分钟,就双双倒地不动弹了。几个盗贼将两条犬装入事先准备好的长长的大麻袋,吭哧吭哧地抬了几十米远,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原想放在马背上驮走,但犬在麻袋里不好固定,天又下起雨,几个盗贼在雨中手忙脚乱地把犬抬上抬下也没想出个办法。这时有个盗贼突然拍着脑袋说,他有一个亲戚住在附近村子里,而且是开拖拉机的,让他开车把两条犬拉下山。几个盗贼连声催促他赶紧去。这个盗贼连哄带骗地让亲戚把拖拉机开上了山。谁知往山下走时,雨越发下得大了,拖拉机在过山谷底那条小沟时,陷在泥水里怎么也开不上去,几个盗贼只好跳下马去推车。可能就是这个时候,那依扎海被雨水浇醒了,它用锋利的牙齿咬破麻袋,从车厢里跳出,闪身消失在雨夜茫茫的草原。几个盗贼顿时傻了眼,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便四散而去。那个开拖拉机的,气得直跺脚,骂他们不仗义,答应给的好处费一分未见。他见雨越下越大,陷在泥水里的车厢肯定暂时无法拉出,便拔掉连接车厢的插销,把车头一开回家睡觉去了。警察通过车厢上的编号很快找到了驾驶员,驾驶员马上交代了找自己拉货的盗贼。天网恢恢,不到十天这伙盗贼就被抓了个干净。牧业连连长最后说,如果当时那依扎海不逃掉,事情会怎样谁也无法预料。

自此之后,那依扎海好像对爱情失去了兴趣,再也未见它和别的犬打情骂俏,和花斑之间的几日恩爱,不知为什么花斑也没有怀上它的种。这可能对别克来说是最遗憾的事情。

俗话说,祸不单行。那年从南山牧场回来的秋天,孟院长去靠近北沙窝的十二连巡诊,险些出了人命。十二连是离农场场部最远的连队。虽然挨着沙漠,但由于天山雪水的长期灌溉,植被非常茂盛,在高大的胡杨、梭梭、红柳、野枸杞、铃铛刺之间,长满了苦豆子、芦苇、甘草、白刺、罗布麻、沙棘、麻黄、锦鸡儿、沙冬青、蓝刺头、骆驼刺等沙漠上特有的植被,有的花期可长达好几个月,还生长有寄生于梭梭、红柳根部的肉苁蓉、锁阳等名贵药材。那天巡诊结束后孟院长骑着马路过这片草滩,心情极为舒畅,他放松马缰绳,任由马低头啃食牧草。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当那匹马的嘴伸向一蓬一米多高的野苜蓿丛时,丛中有几只马蜂受惊,轰地叮咬住马的嘴巴和眼睛,马被蜇疼得仰起头,又不小心碰到旁边梭梭树上的大马蜂窝。马蜂感到了入侵的危险,发出嗡嗡的声音,包围了孟院长和他的马。孟院长猝不及防,也被叮咬了几下,赶紧用双手挥舞,以保护面部不受袭击。就在他抵挡马蜂的过程中,马缰绳脱落了,左脚也无意间从左环中脱落,被马蜂蜇得受惊的马疼得在林地里胡乱狂奔。由于眼睛被蜇得无法睁开,就成了一匹瞎马,乱窜撒野。此时,孟院长整个身体被甩在右边。他顾不上马蜂的围攻,双手紧抓住马鞍。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贴住马的身体,牢牢抓紧马鞍,右边铁环里的脚就会将他整个身体倒着悬挂起来,不要说右铁环一只脚能否支撑住全部身体的重量,就是这横七竖八的梭梭林,不让马给倒挂着拖死,也会让梭梭撞得没命。孟院长虽然及时抓紧了马鞍,但衣服被梭梭坚硬的枝条刮破几大片,尤其是右腿,不仅裤子被撕成破片,而且腿上的皮肉也被剐拉出深深的口子,整条腿上全是血。如果狂躁的马停不下来,孟院长将始终处于危险的境地。

正当孟院长无计可施时,横冲直撞的马忽然发出几声嘶吼,围着一棵粗大的几米高的梭梭绕起圈子来。孟院长定睛一看,原来那依扎海嘴里咬着马缰绳,围绕梭梭不停地在跑动。几圈跑下来,马终于安静下来。

当时苜蓿丛里的马蜂也对那依扎海进行了袭击。或许那依扎海以前领教过马蜂的厉害,一阵风似的快速逃离追踪。可当它跑到安全地回头望时,却发现孟院长的身体被甩到马鞍的右边。它马上意识到主人处于危险之地,便迎面堵拦那匹乱窜的马,试图用自己的叫声让马停下来。马对于那依扎海的叫声根本不予理会,依旧狂跳乱窜。这时,那依扎海发现了脱落在地的马缰绳。以往随孟院长巡诊,那依扎海对孟院长将马缰绳拴在马桩上的情形早已熟悉。它张开嘴咬住马缰绳,顺势缠绕在一棵粗大的梭梭上。再暴躁狂野的马也不可能把十几公分粗的梭梭连根拔起。虽然这匹马前蹄跳起,抛起高扬的沙土,但几经挣扎,最终还是乖乖地停下了步子。

孟院长虽然身上多处皮肉被拉伤,但总算化险为夷,用他的话,是那依扎海救了他一命。

时光荏苒,那依扎海在孟院长家已经待了十余年。虽然依旧是西戈壁的犬王,但跟随孟院长巡诊却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左蹦右跳。那时见到天空中飞翔的鸟儿都拼命追赶,现在表现更多的是温顺。到连队巡诊时,有些调皮胆大的孩子捋它的毛,摸它的脑袋,甚至骑在它的背上,也任由孩子们闹着玩。当然,这时孟院长巡诊和过去也不大一样。因为西戈壁连队都建立了卫生室。职工看病、吃药、打针,在卫生室都可以完成,除非有些疑难病症需要送到场部医院就诊。孟院长下连队的时间也就不像过去那样频繁了。

这年3月,西戈壁刚刚开春,田野上背阴处还留有未融化的残雪,人们身上的棉衣尚未脱去。农场医院里有一个和孟院长同时来西戈壁支边的老王要出院。老王患的是急性阑尾炎,一个简单的小手术,在病床上躺了两天,觉得身体无碍,又担心种的二百亩冬小麦的排水问题,着急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对孟院长说,把你的自行车借我一用,过后找人给你捎带回来。孟院长和老王是老乡,自然非常了解老王的急性子,他决定的事情谁劝也没用。孟院长给老王又开一点消炎的药,让那依扎海护送回家。老王笑着说不用,就几十公里路,骑自行车要不了几个小时。孟院长说,刚开春,路上好多地方还没干透,到时不知是你骑车还是车骑你呢。如果碰上饿得发晕的狼,你这病刚好的,还不成了狼的美餐。老王说,老哥,你可别吓唬我,现在这老龙河的狼可比往年少多了,没几个人能遇见的,赶巧我能中奖。孟院长说,二选一,要不你在医院等哪天有人和你做伴回,要不就让那依扎海送你。老王想想说,那还是让那依扎海送吧,农活不等人。

孟院长拍拍那依扎海的脑袋,又用手指指老王,那依扎海嘴里发出嗷嗷声,表示明白孟院长的意思。这么多年来,孟院长让那依扎海护送病人回家的次数连它都记不清了,而且这也好像是那依扎海的本职工作。听完孟院长的话,那依扎海摇摇尾巴就随老王朝老龙河分场走去。

老龙河是昌吉三屯河水域下游的一条河流,多年来,由于洪水肆虐,把这条老龙河谷底冲刷得如扇形,从坡上到河谷底落差有二三十米。河谷底长满胡杨、红柳、刺梅。因为谷底宽阔,从坡对岸到彼岸约有十余公里,是西戈壁通往分场最难行走的一段路。开荒初期,这里是狼窝,人和牲畜多次遭过狼的侵袭,牧民的羊群每年都被狼频频祸害。为此,农场还专门成立过打狼队,连续几年开展冬季打狼行动,这才把狼从老龙河赶了出去。

老王带着那依扎海从医院出来,骑车十五六公里就到了老龙河东岸。由于在戈壁滩,雪水融化得快,路面基本干了。老王所在的连队在老龙河谷扇面的最宽处,从东岸下到谷底,爬上对岸有十二三公里。老龙河处于戈壁滩上的谷底,融化的雪水很多都顺着地缝和沟壑流到谷底。这条河常年不缺水,土地肥沃,谷底到处都是高大的胡杨树和密密匝匝的刺梅、红柳。此时开春不久,谷底那条弯曲的小路坑洼处还有不少积水,人到了这里别说骑自行车了,就是步行也相当费劲。老王心里想,还真让孟院长说对了,这自行车成了累赘了,扛着走回连队去那更不可能,别说我刚动过手术,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在这烂泥路上扛着行走也是吃不消的。老王决定把自行车放在一棵胡杨树的枝杈上,等过几天路干之后再取。放好自行车,老王觉得浑身轻松许多,可以放心赶路了,即使有再多的泥泞也挡不住行进的步伐,实在不行赤脚也可以走回去。当老王寻找那依扎海时,发现它跳到一截断裂的胡杨树上,两只眼睛直盯着离老王不远处的一片刺梅林。老王见刺梅林里没什么动静,便招呼说,别贪玩了,咱们走。那依扎海听完他的话,对着刺梅林吼了几声,这才跟在老王身后走。走了几百米后,那依扎海蹿到老王的前面,对着左边的刺梅林,又是几声狂吼,而且吼声凌厉,明显带着恐吓的腔调。听到那依扎海发出的声音,老王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后悔要独自回家。

那依扎海为何表现得异常呢?老王想弄个明白,他快速爬上身旁的一棵胡杨树,朝那依扎海吼叫的地方望去。这一望吓得老王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原来,刺梅林里有好几头狼在紧紧地盯着他,老王甚至可以看到狼眼睛里闪烁的绿光。老王被吓出一身冷汗,才明白那依扎海刚才的声音,一方面是向对方警告,一方面又是恐吓对方,以此来保护他的安全。在那依扎海前后左右不停地穿梭中,老王又行进了几百米。眼看天色已晚,按他们的速度想走过老龙河谷底还需要一个多小时,太阳已落在老龙河胡杨树梢,老王正叹息不知怎么办时,突然听到前方不远处有马的嘶鸣声,夹杂着人的说话声,心里感到有了希望,便加快步子向马叫的地方奔去。大概又行了两百米,老王发现前面有辆马车拉着几根粗大的胡杨树正在狭窄的道上行走。路上有泥,拉车的马蹄老打滑,车轱辘东歪西扭,赶车师傅忍不住会在不听话的马屁股上甩上几鞭子。

连队拉胡杨树都会派干活有劲的壮劳力,而且一般要七八个人。老王快步走到跟前,发现马车正是他们连队的。大家见了面都很高兴,忙招呼老王坐上马车。老王给来拉树的职工说,刺梅林里有好几条狼跟着我,不是碰见你们,我都怕走不出这老龙河了。老王指着那依扎海说,幸亏有它护着才没出事。几个职工见那依扎海望着他们说话,就想让它坐上马车一起回老龙河的连队。那依扎海见老王坐上马车,知道护送的使命已经完成,便摇摇尾巴算是告别,一溜烟不见了。

当天晚上,老王坐着马车安全回到老龙河分场五连的家。但那天晚上12点,孟院长都没等到那依扎海回来。孟院长算着时间:那依扎海护送老王,就算老王不骑自行车,徒步也早该返回了。孟院长不知为什么老是有种不安的感觉,但又不时地安慰自己,那依扎海可不是一般的犬,也可能贪玩到哪儿转去了,忘记了时间,但不会不回家的。孟院长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那依扎海难以入睡,几次起床走到犬舍,可都没见那依扎海的影子。大约到半夜两点多钟,他听到门外有轻微的动静。那种动静旁人是感觉不出来的,也只有和那依扎海相处十多年的孟院长才熟悉。

因为那依扎海回来了,孟院长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很快进入了梦乡。可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孟院长就被敲门声吵醒了。隔壁住的保卫科长边敲门边喊:老孟,快起来,你看看那依扎海怎么了。孟院长听到后,立即从床上跳起,打开门问:那依扎海怎么了?

保卫科长有个习惯,每天天刚亮就起身出门到场部周围转时,都会逗一下那依扎海。这天他走到犬舍前,却发现平时见了他都站起来的那依扎海卧在地上一声不吭。走近细看,发现那依扎海的脖子下竟然被撕咬掉一块皮肉,流淌出的血把白色的毛染红了。保卫科长心里一惊,谁有如此大的本领把那依扎海害成这样?于是他赶紧敲门让孟院长起来。两人一起走到那依扎海跟前,发现犬舍的地上流了很多血,把铺着的旧麻袋都染红了。那依扎海站起来的刹那间,孟院长和保卫科长都惊呆了,这才明白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原来那依扎海除了脖子受伤外,那条长长的漂亮的尾巴二分之一已经不在了,被齐展展地咬断了,断口处还在渗着血。除了背上,全身的白毛几乎被血浸染了一遍。孟院长心疼地直掉眼泪。他赶紧从屋里拿出药箱,又喊上老伴,一起给那依扎海处理伤口,并用清水一遍一遍清洗身上的血污。保卫科长见那依扎海遭到如此大劫,他明白一定是碰到西戈壁的狼群了,这种狼群都是家族成员在狼王的带领下作战,攻击性极强,单个人和牲畜在它们面前很少能逃脱。这几年,在西戈壁已经没有发现狼群了,没想到这些祸害又悄悄回来了。得知那依扎海是去老龙河送病人才遭此劫难,保卫科长对孟院长说,独自面对狼群的围攻,能死里逃生,已属万幸了。

保卫科长抚摸着那依扎海的脑袋说,放心,这个仇我来替你报。他当即组织一个排的民兵拿着枪,骑着马,在老龙河两岸开展拉网式搜查。可搜查了一个星期,也没见到狼的影子。不过,他们在距老王上马车十余里的老龙河东岸,找到一条被咬断脖子的狼的尸体,还有那依扎海的半条尾巴。那周围一大片草木被踩得凌乱,干枯发黄的铃铛刺、芦苇秆叶上面还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血迹,也不知是狼的,还是那依扎海的,但通过现场的痕迹,可以想象当时那依扎海和狼群厮杀的惨烈。

在孟院长的精心呵护下,那依扎海的伤慢慢痊愈了。自此以后,性格似乎发生了变化,它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跟随孟院长去各连队巡诊,也不再到农场周围到处乱窜,连续几个月的时间基本都是在窝里度过的,只是在吃食时才会站起来走动一下,其余的时间就是趴在窝里半眯着眼睛,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嗜睡。有到孟院长家串门的人说,那依扎海真是老了,你看它进了窝动也不动,不是懒,就是年限到了。这里的人说的年限,是指犬的寿命。一般的犬活到十二年以上就算高龄了,而那依扎海在孟院长家待了十四年,按常理来说,那依扎海确实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间。孟院长对自己的伙伴有深深的感情,即便它懒得动弹,一直在窝里趴着,他也希望它的生命再长一些。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转眼间又到了西戈壁大雪纷飞的日子,对农场的职工来说,最喜欢的还是冬季。一年中的春、夏、秋,他们都在地里不停地忙乎着,播种着希望,收获着果实,而唯有冬季,是可以长出一口气的日子。农活不用干了,家家户户早早腌上两大缸酸白菜、酸萝卜,几个老乡聚在一起,随便捞出两碗就是下酒菜,打上几斤农场自酿的酒,在炕头上可以唠嗑到半夜。那可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日子。

临近元旦,孟院长决定再去老龙河分场转转。虽然分场建立了卫生所,有了专门的医生和护士,但对于多年爱到基层连队给职工群众看病的他来说,宁愿多跑跑路,多走进几家职工的家门,这样群众就医更方便。那天早晨当他背好药箱出门时,对依旧卧在窝里的那依扎海说,我这几天要去老龙河分场,你可愿意去?当那依扎海听到老龙河分场时,眯着的眼睛顿时发亮了,一跃而起跑到他的跟前,像过去一样用脑袋蹭着孟院长的裤腿。那意思很明显,愿意去。做完这番举止后,它又飞快地进了孟院长的家门。正当孟院长疑虑这那依扎海去干什么时,只见它用嘴把挂在墙上的一支全自动步枪叼了过来。孟院长一下明白过来,他拍了一下那依扎海的脑袋表示赞赏,转回身又取了两匣子弹放在药箱里。他想,那依扎海是让带上枪以防万一呢。人们常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依扎海对春天和狼群交战的事还记忆犹新呢。虽然民兵排没有找到狼,带上枪也算是有备无患吧。如果运气好,打不上狼,打头野猪打只狐狸什么的也未可知。

老龙河的分场是西戈壁农场下辖的一个营级单位,管理着五个生产连队和机耕作业站,大人孩子算起来有三千多人。孟院长在分场巡诊了三天,最后落脚到他那个老乡老王所在的五连。老王那次回到连队十天左右又回总场医院去检查,顺便还了孟院长的自行车。从孟院长嘴里知道了发生在那依扎海身上的事,他感到十分愧疚和自责。那天如果他不坚持一定要出院,那依扎海也就不会受到伤害。那天,他专门买了半只羊给孟院长,说他不好意思见那依扎海,请孟院长把肉煮了给那依扎海补补,孟院长要把钱给老王,老王转身就跑了。这次老王见孟院长带着那依扎海来连队巡诊,心里特别高兴。为了表达歉意,他特地去哈萨克族牧民的羊圈里抓了一只肥羊。他说,不仅要热情款待老乡孟院长,也要让那依扎海美美地吃一顿。老王为此还请连队领导一同到家里来陪孟院长喝上两杯,并说这是他个人请客,不给连队添麻烦。连队干部和孟院长也都是老相识。孟院长来连队巡诊是公差,理应由连队安排个地方吃顿饭,现在见老王如此盛情,觉得一是不能驳了老王的面子,二是正好自己也解了馋,何乐而不为呢,也就不客气了,便满口应承下来。因为孟院长下午要回场部,中午下班后不等老王催,几个人便早早来到老王家里。此时,孟院长已坐在炕上和几个老乡闲聊了一阵,大家说说笑笑,掰着指头一算,来西戈壁好些个年头了,感叹岁月不饶人,西戈壁和初来时完全不一样了。几个职工聊到兴头上,见连队干部进来,打了个招呼,大家就一起在桌子旁围坐着。这些职工都是本连队的,也就没有客气,几杯酒下肚,便吆五喝六地伸起指头猜起拳来。孟院长因为第二天要去师医院参加会议,没敢多喝,见桌上的人酒兴正酣,便悄悄地溜出门外。

从老王家出来,孟院长骑上马抖了抖缰绳,那马便四蹄嗒嗒地跑起来。此时也就是下午五六点左右,太阳还悬挂在西边的天空,但因为是三九天气,寒风刺骨,人们很少出门,空旷的原野上只有孟院长骑着的马和那依扎海在雪地上疾驰。俗话说,老马识途,这话可一点不假,不用孟院长吆喝,这匹跟随孟院长好几年的马也不会迷路。跑了不到半个小时,孟院长就来到了老龙河的谷底,走上了开春老王乘坐马车走的那条道。一进谷底,孟院长就感觉气氛有点反常,那依扎海好像一改往日的慵懒和不振,一下子精神劲十足,两个耳朵直立,嘴里不时发出难以压抑的嗷嗷之声,用兴奋两个字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它紧紧和马并列而行,并且不时地跳跃起来,环顾四周,像是要告诉孟院长什么。孟院长感到那依扎海的举止确实有点反常,心里想,或许是很长时间那依扎海没有随他巡诊,这次出来心情愉悦的缘故吧。可当他们又跑了十几分钟,快到前面一个高出谷底十多米的土岗上时,只听那依扎海猛地一声狂吼,孟院长定神一看,原来前面的土岗上一溜站着几只狼。可以看出,蹲中间的那只狼头抬得比其他的狼足足高出几十公分来。不用说,这肯定是狼王。而那依扎海见到狼王,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看得出那依扎海对狼王的愤怒和仇恨。

狼王站在土岗上,想必它的心情和那依扎海一样,也激动万分,它终于等着了这个曾一枪打穿自己耳朵的人,今天可是取他命的绝好时机啊。还有这条犬,上次就要了自己孩子一条命,还被它冲出重围,现在看你往哪里逃?孟院长在马上已看清狼王率领的狼总共有五只,这还是他多年巡诊从没遇到过的。因为手里有支全自动步枪,他倒也不惧怕。如果是过去的老步枪,打一发子弹扣一次扳机,那他还真得躲得远远的。仅靠他一人加上那依扎海,要对付狼群他真的没有把握。孟院长不想在谷底和狼群纠缠,因为在谷底的低洼处不要说喊人,就是枪声也传不远。而跑到河谷的东岸之后就是空旷的戈壁滩,狼无处躲藏,也便于他射击。可是面对狼群绿莹莹的眼睛,那匹陪伴他多年的马却发颤了,无论怎么抖缰绳,马的四蹄只在原地打转。见马无法前行,他怕狼群围攻过来在马上不好射击,便跳下马和那依扎海相互依靠,紧盯着面前的狼群。

狼王大概没有感受过自动步枪的威力,在对着天空一声狂吼中,几只狼迅速集结,朝孟院长冲了过来。孟院长在距离三四十米的地方,啪啪一阵枪响,冲在最前面的两只狼一只当场被打死,一只被打伤在雪地上惨叫。狼王被这连发的枪弹惊住了。它没有想到自己奔跑的速度再快也没有子弹快。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枪的火力是如此厉害,根本不需要换子弹,于是带着负伤的家族成员,后退了几十米。就在狼王掩护负伤的狼往回逃跑的过程中,孟院长发现狼王的耳朵竟然有一个打穿的豁口。他一下想起来,这只狼好多年前曾在离老龙河不远处的红柳滩袭击过他,被打中耳朵后朝红柳丛逃遁。当时那依扎海可能看出它受了伤,就飞快地朝它奔去。但这群狼的狼王(也是受伤狼的父亲)拦住那依扎海的道,以掩护家族其他成员逃命。结果,那条挡道的狼王和那依扎海进行了一个小时的绝命厮杀,虽然最终被那依扎海咬断脖子而毙命,但它以自己的牺牲成功地掩护家族其余成员逃之夭夭。那依扎海当时还想要继续去追,被孟院长喊住了。他知道这狼群一旦逃出,再想找到可能就难了。即便追上,面对狼群的集体攻击,对于那依扎海来说也是凶多吉少。孟院长没有想到,好多年之后,冤家路窄又相遇了,而且被他打穿耳朵的狼竟然成了狼王。孟院长从狼王的叫声中不由得想起春天那依扎海被咬断的尾巴。看来,那依扎海遭遇的也一定是狼王和它的家族了。

狼王没容孟院长过多地考虑,在安抚受伤的狼之后,它很快组织了第二次进攻。这次不再是直扑过来,而是用头和前爪扬起一米多高的雪,利用飞起的雪雾,使枪无法瞄准。而那依扎海为了保护孟院长,又不能离开他和狼搏斗。不得不说狼王这招还是非常有成效的。几只狼形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快速地向他逼近,甚至有一只狼跳到了离孟院长仅有三米远的地方。那依扎海扑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才使那只狼受伤而退。而此时,孟院长的又几个点射虽然未打中狼,但也使狼群又后退到子弹的有效射程之内。此时太阳已经在谷底看不见了,远处的狼群不由得发出阵阵嚎叫之声,似乎在告诉孟院长,只要等到天黑,你们可就要成为我们口中的美味了。

正当孟院长思忖如果天黑消灭不了这群狼而又冲不出去该怎么办时,只见身旁保护他的那依扎海猛地跃起身来,在雪地里旋起一团飞扬的雪雾,箭一般朝狼王扑去。孟院长正想喊那依扎海你别冒失时,突然从不远处响起一阵枪声,而且听响声是好几支枪一起开的火,眨眼之间,那些刚才围攻他们的狼四散而逃。

原来中午在老王家喝酒的几个干部见孟院长出门有一会儿了却没回来,便问还在厨房忙碌的老王妻子,孟院长去了哪里。老王的妻子说,孟院长见你们喝得正高兴,就没打招呼回总场了。

五连连长拍着脑袋说,他单枪匹马,现在天快黑了,怎么敢走老龙河。前两天连队的一名牧民还来报告说,他的羊群被狼袭击了,一下子被叼走了三四只羊。那可不是单个狼所为,应该是狼群的行动,我专门向场部畜牧科作过汇报。酒是不能喝了,咱们把连队民兵班的人组织起来,立即去追赶孟院长,只要他走到老龙河东岸就安全了。于是民兵班的十几个人在连长的带领下,骑着马赶了过来,正碰上孟院长和那依扎海被狼群包围。

民兵班人多枪多,也是人多势众吧!那些马匹没有迟疑,奋蹄前行,在民兵班人员的喊叫声和子弹的呼啸声中,几只狼不一会儿就成了民兵班枪下的猎物。那只狼王可能是最早发现民兵班出现的,在民兵班还未开第一枪时,它用只有同类才能听懂的声音发出危险警告后,立即转身向刺梅林奔去。而此时的那依扎海已经知道有人来增援了,不待孟院长命令,便死盯着狼王的影子追了过去。这是一场充满着刻骨仇恨的生死之战。那依扎海和狼王在雪地上撕咬搏杀了半个多小时,最终那依扎海跳起来用脑袋重重一击,狼王瞬间便脑壳迸裂。在狼王的一声惨叫中,那依扎海用尖锐的牙齿,如利剪将狼王的脖子瞬间咬断,一股血腥的污骚味刹那间弥漫雪原。其间围过来的民兵几次想用子弹结束狼王的生命,但都被孟院长阻止了。孟院长说,我们还是把这份荣誉留给那依扎海吧。

老龙河之战的当天晚上,那依扎海随孟院长回到场部。晚上,为了犒劳那依扎海,孟院长特地煮了预备新年自己吃的羊肉给它吃,但那依扎海好像没有胃口,看着盆子里的肉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张嘴的意思。孟院长临睡前过来看它,它用舌头不停地舔着孟院长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依恋神色。孟院长对那依扎海说,好了,你的仇也报了,也累了,早点睡啊。那依扎海像是听懂了似的点点头。第二天早晨,当孟院长起床来到犬舍时,却没有听到那依扎海的动静,他连喊了几声,也没有任何反应,而且那些平时给那依扎海犬窝铺垫的几条旧麻袋,也被拖到了犬舍外。这条陪伴孟院长十四年的牧羊犬突然不见了。

孟院长忽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联想起昨晚睡前那依扎海对自己的依依不舍,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心口处也传来阵阵隐隐的疼。一天,两天,三天……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孟院长寻遍了西戈壁农场的所有连队,可没有任何人见过那依扎海。孟院长有一天骑马到哈桑的毡房。见孟院长那副焦虑的样子,哈桑拍着孟院长的肩膀,指着天空说,老哥,不要寻找了,那依扎海到它要去的地方去了。这些生灵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是有约的。那依扎海和你有缘,能碰到你这个主人,它这一生活得攒劲着呢!虽然哈桑的话给了孟院长几许安慰,但那依扎海的不辞而别,还是让他像突然失去亲人一样难受。从哈桑的毡房往回走,孟院长的思绪像是回到了十四年前,茫茫雪原之中忽闪忽现的是那依扎海跳动的影子。当年还是“库西克”(犬崽子)的那依扎海跟着他跑了几十公里路,来到他的家,如今老了的它又悄然离去。孟院长长叹口气:自此以后,西戈壁的土地上再也不会有那依扎海的踪影了。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当年和孟院长一起来西戈壁支边的那些人,大都进了西戈壁陵园,他们真正兑现了告别家乡时的诺言,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这里也就成为他们真正的故乡。孟院长和老伴(李姑娘)也告别了人世,正如当初告别家乡时所言,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只是如今西戈壁的美丽繁华,早已超过了他们当初来疆时的想象。

我在农场读完中学之后离开了西戈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媒体做期刊编辑工作。我们编辑的期刊是多种语言版本,其中有一本哈萨克文版。有一年冬至,乌鲁木齐的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忽然想起儿时在西戈壁常常和孟院长家的那依扎海玩耍时的情景。我请教一位哈萨克文的专家:那依扎海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专家告诉我,那依扎海哈萨克语的意思是闪电,名词读那依扎海,动词读那依扎海代。

闪电,那依扎海。想想哈桑给这条犬起的名字,或许冥冥之中就预示着它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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