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追梦人

马志娟

荒凉、沉寂，向前看去，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沙丘起伏绵延。

回头，是那小小的村落，昏暗的灯光，从几家安着木棍的窗户漏出，不用看，她也知道，那红柳枝上抹着泥巴盖出的原始的土屋，哪里挡得住塔克拉玛干的风沙；那小巧的压井压出的地下水，哪有城市的自来水清澈甘甜；靠太阳能发电的小村，哪里有县城舒适。这里深深隐藏在沙漠腹地，离最近的于田县城都有240公里，没有网络，没有路灯，没有霓虹，没有电影，像是一个被现代社会遗忘的孤岛，贫瘠，落后。可是，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土地，她的故乡啊，她割舍不下的地方！

2020年9月的一个晚上，“中国最后的沙漠部落”达里雅布依的第一个大学生库尔班罕·买提肉孜，踯躅在披着银色月光的沙丘上。

我该怎么办？她跌坐在尚有余温的沙地上，双手捂住了脸。刚才妈妈的话语，又回响在她的耳畔。

“女儿呀，你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去参加考试吧，妈妈希望你能有固定的工资，能成家，过安稳的日子。”

“妈妈，我想发展家乡的旅游业，为养育我的家乡做点事情。”

“妈妈辛辛苦苦供你在乌鲁木齐上了五年大学，让你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不是为了还让你过跟我一样的生活。”年逾六十的妈妈，委屈地哭了。

“那我的梦想呢……”张了张嘴，她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晶莹的泪珠滑下年轻美丽的面庞。那弯弯翘翘的长睫毛湿了，那清澈温润的大眼睛，被泪水洗得更亮了。一扭身，她走出了铺着花毡的屋子。

一

发源于昆仑山的冰川融水形成的母亲河克里雅河，温柔地流过身畔，库尔班罕默默地徜徉在河边，轻柔的晚风，把她的思绪拉到了过去的岁月。

1995年，她哇哇大哭着来到这个世界，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命运之神把她的出生地安排在达里雅布依，意味着什么。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宠着，哥哥姐姐让着，她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幸福。

每年夏天，爸爸都会租了村里唯一的大卡车，带着她和妈妈哥哥姐姐一起上城，尽管路上要走三四天，坑坑洼洼，颠得她头昏脑涨，但她还是高兴去。

于田县真大呀！那个小姐姐的发夹真漂亮！这个阿姨的裙子真好看！城里的商店真大呀！各种各样的玩具、零食、水果……城里还有公园，有好多好多花和树，有碰碰船，有小猴子端着碗要钱……

每次从城里回到村里，都要兴奋好几天，她叽叽喳喳把在城里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都说给小伙伴听，小伙伴都无比羡慕地围着她，她觉得自己快乐极了！

直到有一天，这个快乐打了折。

八岁那年的夏天，村上来了一群“天外来客”。花花绿绿的奇怪衣服，听不懂的语言，没见过的食物，黑黑的东西遮住眼睛，他们还能看见路！

小库尔班罕好奇地跟着那些游客，看他们把一个彩色小棍子伸进嘴巴，白白的沫子流出来，他们在干什么？

最神奇的是盖房子，一个包裹打开，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布，一提一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就盖好了漂亮的房子！库尔班罕惊住了！

一个漂亮的姐姐，给她一个黑黑的东西，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不明所以，姐姐示范了吃的动作，她试着咬了一点，呀！好甜，好香！长大后，她终于知道，那是巧克力的香醇。

她兴奋地蹦蹦跳跳回到家里。

“妈妈，妈妈，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好聪明，好漂亮，很有钱，盖的房子好漂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外面来的。”

“外面是哪里？不是于田吗？”

“不是，是比于田县更大更远的地方。”

“妈妈，我也想去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好神奇。”

“好，你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

从此，她不再叽叽喳喳，她有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她学习比谁都认真。小学五年级搬到县城，她发现了自己的差距，这里小孩都说很溜的普通话，自己却连最简单的拼音都不会。

“达里雅布依都是野人吗？”有同学嘲笑她。女孩垂下眼睛，什么也不说，学习更多了一份用心。

初中毕业，小伙伴们回村放羊了，她选择了考高中。2013年，她接到了新疆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达里雅布依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

二

面对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水，库尔班罕微微笑了。

来到五光十色的乌鲁木齐，她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了，谁知，感觉比独自走在沙漠里还孤苦无依！

出去买东西要乘坐BRT，她不会买票，在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下，年轻的女孩涨红了脸，泪水溢满了眼眶。

到银行取钱，不会使用银行自动柜员机，被后面排队的人质疑，“你拿的是你的卡吗？”

在商场，不会乘坐自动扶梯，看着一层一层移动的踏板就害怕，脚几次伸出去又缩回来。后面的人从她旁边上去了，轻飘飘回头甩她一眼。狠心踏出去一步，正踩在黄线上，差点跌倒，引来一阵嗤笑。

泪水终于落下来。外面的世界，我多么艰难多么热忱地扑到你身边，你为什么对我若即若离？

小心翼翼地观察、试探、碰壁，她终于适应了城市的生活。

暑假，回到家里，她把自己温暖的家乡拍照传到班级群，群里炸锅了。

“中国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吗？我们不相信。”

“你是开玩笑的吧？骗我们的吧？”

“你是P图的吧？”

她心酸地笑了。

总有一天，我的家乡，会和你们的一样！

大二那年的暑假，中日合拍纪录长片《最后的沙漠守望者》摄制组来到达里雅布依拍摄，她被选为主演之一。

2017年，她接到摄制组的邀请，前去北京电影学院参加纪录片的首映发布会。那可是北京啊，祖国的首都！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还是坐飞机去！

到达北京的时候，天还没亮，透过车窗，她久久地凝视着北京的夜色。纵横交错的立交桥，灯火辉煌的街道，平生第一次乘坐飞机的经历，这一切都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梦，那么不真实，身处其中，却难以相信。

发布会之后的两天，她参观了故宫、颐和园、北京的大街小巷，所看到的一切，都颠覆了她从前对于世界的认知。

站在车水马龙的北京街头，看着眼前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风姿，她打心眼里怜惜自己的家乡，那遥远的、落后的、亲切的达里雅布依啊，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把外面的见识带回来，把先进的文化带回来，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把你建设得美丽富裕！

三

“妮莎，妮莎……”谁在叫自己的小名？沉浸在回忆中的库尔班罕，被熟悉的呼唤声惊醒。

“我在这里……”

跑过来的，是相处不久的恋人。

“你怎么来了？”心里是有一点感动的。

“我去你家，你妈妈说你出来了，我就找过来了。怎么了？你妈妈说你不开心。”关怀的目光罩住她，他牵住她的手。

“嗯。”她鼻子一酸。

大学毕业的两年里，连养活自己都困难，遑论实现梦想。她在县城找了一个会计的工作糊口，一边复习准备参加公务员考试。

2019年8月的一天，她接到了达里雅布依乡党委书记贾书记的电话。

“达里雅布依第一个大学生，你在干什么？”

“我在县城当会计。”

“你是我们乡的第一个大学生，最有见识的人，我们乡的骄傲，你不能为家乡做点事吗？”

她瞬间泪珠儿滚滚。“我愿意为家乡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回来吧，成立一个旅游合作社，你愿不愿意？”

她看到梦想真的向她张开了灿烂的笑脸，“好！”义无反顾，一锤定音。

没有问前途，没有问待遇，没有问环境，没有问条件，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实现梦想的旅程。

没有师傅带，没有现成的运营模式，只凭着一腔孤勇，她带领11位姐妹，注册了“沙漠守望者”农家旅游农民专业合作社，摸索着开始了游客接待的工作。

《小微信大世界》（漫画） 王献忠 作

2020年9月底，她参加了2020年全国贫困地区乡村旅游管理人才培训班，把如何建立民宿客房、如何做好服务和管理，手把手教给村民。

随着纪录片《最后的沙漠守望者》的播出，电影海报上羞涩美丽的女孩库尔班罕被很多人所喜爱，很多人来到大漠探险，并寻找“达里雅布依的第一个大学生”，10万粉丝的她，妥妥地成了达里雅布依的代言人，她的抖音和微信朋友圈，记录着达里雅布依每一个前进的脚印，她滴落的每一滴汗水。

合作社运营仅仅2个月，就创收20余万元。然而，老天要是想和你开玩笑，你无论如何都挡不住。正当大家满怀信心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时，疫情来了，封路、封城，不仅挡住了疫情，也挡住了通向世界的门户，减缓了达里雅布依前进的步伐，断流了合作社的收入。

“做好旅游，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是我的梦想，贾书记那么信任我，好不容易做起来，现在遇到了困难，妈妈叫我放弃，我该怎么办？”她转向他问道。

他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傻瓜，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她期待地看住他。

“于田县文旅局游客接待中心要招考一名工作人员，事业编，是不是好消息？”

“真的？”稳定的工作和做旅游的梦想，原来还可以如此契合吗？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明天我陪你去县上报名。”

库尔班罕很快在县城开始集中复习应考。这次考试，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对她来说，却是实现梦想并借此为生的最好的机会。她夜以继日地学习，到了临考前，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要一拿起书本，就控制不住地呕吐。

然而，她终于以笔试、面试第一名的成绩，拿下了这个岗位。

四

2021年1月，库尔班罕终于成为一名国家干部，有了一个月6000元的稳定收入，妈妈乐得合不拢嘴。走上新岗位不到两个月，领导安排她去达里雅布依驻村，征求她的意见时，她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我可以回到村里去工作了，这样更便于实现我的梦想。”

她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村子，只不过，她已不是原来的她，她是以一名解决了生存基本需求，无后顾之忧，一心只为实现梦想而努力奔跑的追梦人的身份回来的；而村子，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村子，它是离县城只有91公里、设施齐全的易地扶贫安置点，2019年9月27日搬迁的崭新的村子。

2020年3月，中国生态文化协会公布2020年128个“全国生态文化村”名单，其中就有达里雅布依村。

新村的民居，是由国家统一修建的崭新漂亮的二层别墅，雪白的墙，灰瓦的顶，塑钢玻璃门窗，铁艺围栏。笔直宽阔的柏油马路边，是村里的健身广场，兼作篮球场。村外有高耸的铁塔，纵横交错的电线，显示出这里已经是一个现代化的新村。

2016年始，受惠于国家“脱贫攻坚”的政策，古老的达里雅布依驶上了发展快车道。政府在这里重建了新村，修建了民居、新学校、幼儿园、乡卫生院、供水处理厂、客运站、旅游接待中心，配套了柏油路、天然气、电、安全饮用水、网络，目前有359户1395人在新村安了家，只有个别几户的老人们还住在老村，他们习惯了古老的村庄和古老的生活方式，依然在那里放牧着他们的羊群。

而新村的周围，2020年开始尝试种植420亩梭梭套种大芸，建设滴灌等配套设施，政府通过“合作社+种植大户+村民”的产业联合体模式，带动287户村民参与产业发展。

在村民的新居，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间类似标准间的客房，这是旅游合作社用于帮助村民发展旅游业的民宿。

考上了公务员后，库尔班罕把承载着她的梦想的“沙漠守望者”农家旅游农民专业合作社转交给了自己的嫂子经营，这一支十几个人的小团队，依然在实现他们共同梦想的大道上狂奔，接待着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而她，除了乡村振兴的本职工作外，也会时不时给这个团队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从达里雅布依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她的个人品牌，抖音粉丝是她的宝贵资产，她也运用这些无形资产，在为宣传家乡做着力所能及的贡献。

如今，在达里雅布依，像库尔班罕一样有想法有干劲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正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世界认识达里雅布依，也让达里雅布依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拥抱现代化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