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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与虚无
——从存在主义看《边屯》中的哲学思想

2022-03-22季汝甜

壹读 2022年9期
关键词:现代性意识小说

◆季汝甜

《边屯》是胡继惠老师的长篇力作,小说分《惊蛰》《乱象》《孽障》三卷共四十二章,外加《楔子》《尾篇》和《后记》。文学总是关注着人的现实境遇,审视着人的精神世界,体现着对人的终极关怀。《边屯》正是一部作家关注故乡变迁,审视故土人情,从现代性哲学角度思考乡民生存现状的长篇著作。本文从存在主义哲学美学的视角探寻《边屯》中的现代性意识。

一、荒诞

荒诞是一个现代性的哲学话题。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普遍感受到荒诞性的生命存在状态。胡继惠老师的长篇小说《边屯》,蕴含着丰富的现代性思想,作者着力于要写出父辈和“我”这一辈人生活的样子,小说写的虽是乡土的样子,实则是作家深切体验到的现代生活,是作家对现实、人生、自我做出的深刻的哲学思考。

弗洛伊德说过:一切过错的背后,都有着自身的根源。荒诞的产生也有其深刻的现实根源。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来审视《边屯》,可看出作品中蕴含着以下几方面的荒诞形态。

(一)荒诞来源于人的异化

异化的能量来自外部压力与内部欲望。当外部压力超出主体承载力或内部欲望控制束缚住主体时,主体易出现异化现象。

《心芽》一章中古黄氏带着儿子古元魁到浦家大院为安葬丈夫古全借钱借粮,正是这次机缘将古元魁幼小的心灵欲望点燃。浦家四合五天井的大宅子、浦老爷绸缎衣服闪动的光亮,用青花白瓷小茶壶喝茶的优雅都点亮了贫困家庭中古元魁的内心欲望,对物质享受的强烈欲望燃烧着幼小的心。后来发展到要求贫穷的母亲家中餐食要能实现他的口腹之欲,不能当下满足时还用盐擂棒砸烂了家里唯一的老铁锅,这是古元魁被内心欲望控制不得满足让其感受到人生痛苦而做出的第一次暴力发泄,是欲望膨胀的人性的第一次野蛮打砸。不过发泄后就陷入了无聊,又吃起了母亲炒好的蚕蛹。叔本华说过:推动世界的是意志,而欲望的满足总是受到条件的限制,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就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间摇摆。后来的古元魁无恶不作,遗害社会,终身陷入了痛苦与无聊循环的悲剧性死结,未能超脱。

(二)荒诞是一种遭遇,是人物形象的人生际遇,在这种遭遇中,现象与本质背离,结果与动机背离

以《心芽》一章的古黄氏为例:古全去世因得浦虎亭老爷的救助而体面安葬,古黄氏叮嘱儿子古元魁要感恩,儿子仿佛也挺有志气的说过长大后要住浦家那样的大房子、穿浦老爷那样的闪光的绸缎衣服、像浦老爷一样用细瓷茶壶撮着嘴喝茶。在古黄氏看来,这是儿子的志向,是古家有望的寄托。可谁知这些“志向”是把儿子变成被欲望控制的怪物的心魔,物欲化后的儿子让古黄氏吃尽了人间苦头。人物形象遭遇的这种荒诞形态中,发生了“一加一等于三”的三合一关系,他们各自并不荒谬,但是两者想会立即出现荒谬。古元魁幼小心灵对浦家物质富有的向往不荒谬,母亲希望儿子成才也不荒谬,但是二者一相遇,荒谬就出现了:望子成龙的母亲误把儿子膨胀的欲望当成了志气,直到母亲完全无法掌控儿子成长的方向,还为此付出代价。这个结果是荒诞的,与古黄氏的初衷背离,元魁的本质也与古黄氏自以为看到的现象背离。

这类荒诞小说中还很多,比如章逸梅与关正山的真心相爱遇上章逸梅的父亲章老秀才的酸腐认知,荒谬就出现了。章关两人相爱不荒谬,老秀才认陈旧学理也不荒谬,但二者一相遇荒谬就出现了,章老秀才要相爱的两个人互认兄妹,此举甚是荒诞。老秀才坚守“门当户对”“一女不侍二夫”的文化也可以,但遇上章逸梅被糟蹋,荒诞立刻就出现了,章老秀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了强奸犯。这类事件中,现象与本质背离,结果与动机背离。最后,都要为亲手导演的荒诞买单,成为悲剧主角。

(三)荒诞是人我之间的误会,是我与自己之间的隔阂

古黄氏对人性的无知导致自己看不清儿子古元魁的人生行径,无法施以有效的教育熏陶,在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理解”“不知为何”的痛苦中哭瞎了眼睛,受尽人间苦楚。小说中人物因对社会事件的误解,土改、文革等都演变成一场场闹剧,在一场场狂欢式的闹剧中,有人被欺骗、有人被做局,许多人都成为了事件的牺牲品。

(四)荒诞是不能用理性解说的事件

以小说中人物章逸梅的遭遇来看,自认“书香门第”之家的老秀才对女儿与关正山的纯真爱情心存不快,认死理要给女儿寻“门当户对”的女婿而让相爱的两个人互认兄妹,后来又认死理“从一而终”将女儿嫁给糟蹋了自己的人,活活拆散了一对情侣,亲手导演了女儿的悲剧,这样的荒诞事件是无法用理性言说的。小说中这类悲剧女性很多,她们遭遇的荒诞事件是无法用理性解说的。

处于荒诞事件中的悲剧主角们,他们以为世界是他们以为的样子,其实一切并不是他们认为的样子;他们以为世人是了解他们的,其实世人了解的只是他们了解和认为的部分,一切并不是真实的样子。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个的“孤独个体”,他们在人世间到处碰壁、流浪。尤其小说中的这类荒诞生存中的女性们都承受着最深切的孤独,她们孤独地流浪于人世间。

二、存在与虚无

(一)存在与偶然

正如萨特在其人生遭遇中领悟到的和其在哲学中所阐释的,偶然是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一个哲学命题。事件的发展是找不到一定的由量变到质变的规定逻辑的,是偶然性促成了事件是这个样子。《边屯》中也深含这个现代性哲学命题的思考:是偶然性因素导致人物存在状态的转折。古元魁因偶然因素去到浦老爷家点燃了他的内心欲望;在他混得焦头烂额,无处立身时偶然的因素混进了土改工作队;而正是困扰着他的孤儿寡母的苦难身世偶然间就使古元魁成为苦大仇深的典型,成为土改骨干;做尽坏事的古元魁在文革中被判七年徒刑,村人无不拍手称快,却因造反派的内斗使古元魁免去了应得的牢狱之苦;文革结束后,反倒成了被迫害的干部,继续祸害乡民。偶然使得人生并不总是可以规划的样子,也让生命意义变得难以准确把控而令人悲观。

(二)存在先于本质

一个人先有选择自己的可能性,最后才使自己得到所选择的内容,一个人的本质是在选择之后所得到的结果,如果没有先做选择,永远不会有后来的那个结果,所以,人不是“已做成”之物,而是不断在“造就”自己,“成为你自己”是人类独具的特色,也是作为一个“人”的天职。小说人物关正山在五郎河汊河边救起落水姑娘章逸梅,两人暗生情愫,无奈章逸梅遭遇偶然性变故被意识老旧的老秀才父亲嫁给了糟蹋者廖保国,还美其名曰“贞女当从一而终”。阔别三年多回来的关正山看到的是死了丈夫的章逸梅带着她和丈夫的幼小的三个孩子。可关正山对章逸梅的情意还在,是否选择成为自己?这是个难题!小说中关正山坚毅的选择了做自己,娶了寡妇章逸梅,担起了生活的重担。选择成为自己,就要面对他人的眼光,要担起沉重的负担和责任,要戴上随之而来的枷锁,可是作家还是让小说人物勇敢坚毅的做了自己,这本身就是一个存在主义哲学的现代性命题。

小说中情色很多,爱情鲜有。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说:爱是不可思议的矛盾,是一个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与另外一个和自己有差异的人去达到统一的过程。黑格尔还说:爱,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和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时也只有在这另一个人身上才能完全享受自己。汤显祖也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能死,死而不能生者,非情之至也。爱情是生命存在绕不过去的话题,《边屯》秉承人类最伟大的爱情观与天命观。

(三)意识的空无化作用

意识内容与意识目的同一。在甘箐乡的土改运动中,群众清算的对象是两大恶人:恶霸廖国保和恶棍黄金云,大地主浦家行善积德被村民认为是公道人、热心肠,可浦家是队长张子清理论上的剥削者,却不是村民意识中的清算对象,说明人们的意识是与目的统一的。可是谁让浦家点燃了古元魁心中无穷无尽的欲望呢?土改运动中还是古元魁第一个向浦虎亭砸去了枪托,还异化了浦虎亭老婆给他煮的两个荷包鸡蛋的恩惠作用,领头完成了对浦老爷家的清算,后来打倒了浦家自个住进浦家老屋了,古元魁的土改运动意识也是与古元魁的目的同一的。后来古元魁借着关正山对爱情的执著战胜对手成功当选乡长,在各种机缘中用尽手段满足自我欲望,意识内容还是等于意识目的,而目的以外的一切都被虚无化了。

弗洛伊德在《论非永恒性》一文中论述过,人类文明并非永恒的,比如战争会一瞬间摧毁掉这种文明。从动物到人,人类文明进化了上千年;从人到动物,却只需要极短的时间,人性的堕落是迅速的。第二部《乱象》就写了娱乐化纵欲化的乡土,物欲目的成为了人们的意识内容,虚无感充斥于小说的字里行间,疼痛却无可奈何。

古大拿等古家后代是古元魁的欲望结出的果实,他们继续祸害乡里,继续上演《乱象》《孽障》。杨天啸似乎是个希望,是文化遗落在民间的碎片,有这残片,终究还是有一丝希望的。

席勒在《审美教育书卷》中说过,只有感性冲动的人生是野蛮的。物欲使人散失了主体性精神,而主体性精神丧失的人,其未来是无法预知的,这样的人生因外在际遇而随波逐流、无法找到确定性未来。

“边屯”是胡继惠老师的故土,在故乡人们总是要追问“家园”与归宿,可荒诞与虚无如影相随,“乡愁”便成为作家意识内容即目的。在意识寻找中,胡继惠老师在“楔子”里说有“鬼针草”在“小偷放箭”,在现代性的时代大潮下,胡继惠老师没有找到安放心灵与自我的幸福“家园”,有的只是“疮疤”(“生命充满了疮疤”)。读者也会在阅读小说时发出同样的关于幸福的叩问。也许正如萨特在其哲学中对虚无的阐释一样,小说中人物因意识内容与目的同一,致使目的之外的生命价值虚无化,这是一度意识虚无;因找不到意识中的目的而感受到的落寞感,这是意识的二度虚无化作用。在古元魁意识中欲望是首要目的,在他眼中生命的其他价值追求与需求皆虚无,古元魁也看不到其他。小说中所有被古元魁伤害过的人除了满足古元魁的欲望之外,其他生命需求与价值意义在古元魁掌控着的权利之下虚无化了,这是意识的一度空无化作用。当小说中人物因找不到与意识内容一致的目的而感受到生命的落寞孤寂,这是意识的二度空无化作用。小说中土改清算时村民的意识内容是清算恶霸与恶棍,并没有浦家,所以除此之外的存在并不在村民意识中,当村民看到古元魁对恩人浦老爷的举动而惊愕时,感受到土改并非村民所认为的那样而体验到了存在的孤独寂寥。章逸梅的父亲章秀才的意识内容即目的是“门当户对”“从一而终”,除此之外如女儿与关正山的真情因不在章秀才意识目的中而被章秀才虚无化,故而在家长制文化氛围中没能获得存在感,这是意识的一度空无化作用。章秀才坚持自己的意识行事,并未给女儿带来幸福,致其郁结而亡,这是因找不到意识目的而感受到的生命的寂寥孤独惨败感,这是意识的二度空无化作用。

小说一次次将这种虚无的存在感抛给书中人物,这其实是现代化进程中生命的内在宿命。我们终将因不在他人的目的之内而被漠视被虚无化,也终将因找不到自我目的实现而体验生命的虚无。小说中的人物普遍感受到这种意识的虚无化,比如土改清算和文革中古元魁带给村民的内在感受,只是大家都选择了闭口不说,孤独地吞咽了这种虚无感。从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对作品中所展现的生存现状是悲观的。意识的空无化作用导致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压力与伤害。人最害怕的是被别人当成“物”来对待,这种物化是别人以他的意识作用否定了我的主体性。在《边屯》中,太多的人活着都被别人“物”化了,或者是因别人的目的沦为别人满足欲望的工具,或者不是别人的目的被人当做“物”来对待,大家互相伤害着,在欲望的狂欢过后,都陷入虚无。《边屯》三卷中都狂欢着欲望开出的花朵,最后都逃不出人作为文化主体的精神性价值缺失这个虚无的结局。

三、审美现代性思考

胡老师退休后对故土的反思与追问是热切的,但也是悲观的。作品要完成尼采的灵魂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但一切也许正如小说后两卷《乱象》与《孽障》所展示的:都在随波逐流,潮流的水流到哪里,就被带到哪里。一切充满未知与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乡亲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最后古浦两家两场葬礼,立见分晓,整个村庄都唾弃了古元魁家,而推崇文化人浦友仁。这就是善恶有报,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这就是作者的立场。

“存在”是一个自我确证的过程,不是别人口中的样子,也不是未经之前以为的样子,它需要创作主体“亲在”确认来完成。

《边屯》写的是胡继惠老师喝着的山泉,心贴的大地,是作家亲在的“富有”的家乡。每一位亲爱的读者也只有“亲在”小说里才能知文中“千古事”,晓作家之“寸心”。正如王阳明所说: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文学总是存在于读者的审美接受中,一切未知又一切皆有可能。尼采说:每个生命都是一个一次性的奇迹。人与人在自我的唯一性、独特性价值上是平等的,珍惜独特的自我,并把他实现出来,是每个人的人生使命。《边屯》在为每一个生命寻找活过的证据,寻找在这边土地上生活过的痕迹。正如小说封面的寄语:“生命充满了疮疤,但你们依然,巴实地栖息在这片土地上”。胡继惠老师对于《边屯》的执着大概也是要以此为人生使命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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