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格山的秋
2022-03-22马海阿晶嫫
◆马海阿晶嫫
我需要更多的秋天。往年沙漠里的秋天挂在果实粒粒饱满的葡萄架上,飘在胡杨金黄色的叶子里,铺成了一条红色的地毯,那样平静、那样柔情地让我尝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辽阔与美好。这种秋的味道让我不远千里地回味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地觉醒过我彷徨在草尖上的灵魂。
如果非要给秋天一支笔、一种颜色、一种声音……我会拿起属于远方的钢笔,装上蓝色的墨水写出一首平仄顿挫的小诗,在天空里画上红色的太阳,永远普照着我的孩子们、普照着沙漠的秋天,让我们共同歌唱《我和我的祖国》,呼吸着沙漠里秋天的空气,吃着被阳光烤熟的香馕,追逐着遨游蓝天的风筝……那时我的灵魂不曾疲倦过,如今除了怀念,再找不到秋的这种香浓了。
每个人都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与故乡的土地和水永结了一种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在过去的五年里,我在潜意识中故意抛弃了万格山。我躲在沙漠胡杨的落叶里眷恋着万格山松叶的凋落声在母亲皱纹里的荡漾,他乡的秋并没有一丝凄凉,故乡的秋却惆怅着母亲坐在悬崖边上的呼唤;为了彻底逃避万格山的天空与母亲的怀抱,我也曾躲进西藏雪花飘舞的春天,等待一个更美的秋天……原来,秋天里不该有任何欺骗与背叛,爱是纯粹而充满芳香的。万格山谷里的猫头鹰比往年更早地鸣叫了黄昏,一夜的初秋之雨,给麦地穿上了金黄色的裙,在母亲的镰刀上举起了被岁月蹉跎过的双手,把慈祥和笑容洒在鸡鸣羊叫的院子里,这股浓烈的味道前来告诉我:万格山的秋来了。
我习惯把对美好事物的怀念藏在万格山的秋的松叶里,因为它们会在牛马羊圈里化作天然肥料迎来一个个生机蓬勃的春天,给我坎坎坷坷的人生与命运带来新的希望,成了拯救我灵魂的唯一良药;我更爱把对磨难与背叛的接受能力装进沉默里,轻轻地漫步在万格小溪上由小块石头砌成的木桥上倾听来自秋的声音,成为夜晚和影子的伴侣,我是那么地热爱生活,那样迫切地躺在万格小溪的秋月里在人生的道路上继续爱、继续放牧和写诗。
谁是我小时候的牧羊伙伴?谁还记得绵羊的叫声和大家一起烧松果时的欢乐?我的记忆库十分可怕,可怕到连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头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牧童行走在山间留下的足迹都能永恒地雕刻在脑髓的中央,也不会忘记万格山的初秋来时的脚步声。清晨,云雾缭绕在整个村庄,万格小溪像个刚睡醒的小孩一边揉眼睛一边敲打荞麦的耳朵催熟它们,勤劳的妇女拿起镰刀在麦地里堆起一座座小山坡,等到阳光更暖时,粒粒荞麦就你争我抢地在小山坡的云端上暴晒太阳。过了些日子,最热闹的不是牧童们和牛马羊群之间的对唱,而是打谷场上人们互相歌唱荞麦收获的喜悦与欢乐……我总想在岁月里丢弃些什么,因为我不想在远行的行囊里放太多东西,目的不是怕脚步太沉重导致行走缓慢,而是我太过眷恋万格山的一草一木,我怕走不到世界的尽头。
我还记得那个在秋的正午里用黄牛翻耕麦地的老父亲,那粗糙又坚实的双手紧握着像雄鹰翘起尾巴的木犁的背影在我的心头澎湃着黄河般的理想与抱负;那个一边在阳光里擦汗水一边弯腰捡起土豆的老母亲还告诉过我:即使舅舅的绵羊不见了,村庄里还有篱笆内和土木房屋里升起的炊烟,走得再远也要记得回家的路。我不会迷失在记忆的凌乱之中:因为外祖父曾告诉过我茂密的森林是绵羊最后的家园;因为外祖母曾告诉我绿色的麦地是人类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万格山的松叶黄了,小金丝雀的身上长满了艳丽的羽毛;万格山的小溪更静了,秋像极了正出嫁的新娘——一个美丽的天堂。
深秋的时候,无论什么时间,我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水湾旁的大树底下,倾听树上千万只鸟儿的合唱,也能听见来自远处燕麦地里秋蝉的歌唱,这种说不出的静态之美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尤其是一只小鸟落在我肩膀上抚慰我心灵之殇时或是一只秋蝉告诉我:父亲生前最爱用万格小溪里的清水拌燕麦粉养胃时,深秋里的泪水是因爱得深沉而流淌在大地之上的血脉……它们唱出多少种声音,我的爱与孤独就成多少个灵魂赤裸地行走在深秋的道路上。
我更爱秋最后的细雨,她一揉眼睛:老父亲就更轻松地翻耕完了所有收割后的农地;老母亲就会坐在院子里编织羊毛做新衣裳准备过冬;牧童们也不用跟随在绵羊后面数清它们是否吃饱……秋最后的雨滋润了村庄最后的丰收,她一收起小哭的脸,人们就开始微笑起来了——苹果熟了。
每到万格山的秋末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到村子里。因为我想留住秋最后的身影,想留住苹果用小喇叭告诉我:秋的丰收是人们勤劳的智慧,人们赋予生活的心愿。秋会给一个被掏空的心灵一座金色的殿堂。这时的我虽谈不上绝望,也不能说没有任何情趣,但我确实是个没什么工作的闲人。万亩的果园散发出迷人的苹果之味,时刻让我疲倦不堪的灵魂处于清醒状态。它们向着阳光对着穷困的人儿微笑;它们矗立在树枝上亲吻着人们勤劳致富的双手;它们像羞涩的新娘红着脸唱人们爱的歌谣……它们用甜甜的汁液与秋告别,温暖人们的心儿。
秋,这万格山的秋,我要如何才能感受您赋予大地的深色?我要如何才能跟随您的脚步做春天里的新娘?如果我能在岁月里揪住某样东西的尾巴,我愿用整个青春换取您在沙漠里的最后一片胡杨的叶子和您在万格山里的最后一个甜心果实。
老牧人的背影
我在牧羊高山上长大成人,一年四季,早晨牧出,黄昏牧归,是司空见惯的事。小时候,每当烟雾缭绕马尔镇的土木房屋时,人们都纷纷放出自家的牛马羊群,有老人身披彝族毛毡,手拿兰花烟斗,身后跟随嬉皮笑脸的时而调戏刚出生不久的羊羔,时而学着老牧人漫步的小牧童;有妇女背着孩子手拿针线赶着牛;也有精力旺盛又傲慢的少年牧人,当山羊跳跃出乡间小路两旁的篱笆外去尝一口庄稼时,他们强壮的体格加上敏捷的动作每次都恰好抓住它们的头角……如此令人沉醉的清晨牧景,多少年过去了,我时常梦见女牧人静坐在云杉树底下编织女儿嫁妆时露出的那笑容,时常听见我和伙伴们随牧群疾驰在草原上的蹄声,尤其是老牧人穿着彝族毛毡跟随在牧群身后的那个背影令我终身难忘。
我是个精灵聪慧的小孩。每次清晨牧出时,我非要把自家的牧群赶到牧队的最领头,想着那样它们会喝到最干净的露珠,吃到最鲜嫩的青草。记得有一次,村里年迈的老牧人比我早放出了羊,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兰花烟,那烟雾可能模糊了我牧群的眼睛,它们的脚步比往常更慢了些。我自私的脾气连续瞪了老牧人三次,他向我问候:“今天到哪里去放,包里藏着什么美味的午饭……”我像一只刚被猎人激怒的金丝鸟一样拉长了手中的鞭,连续狠打了几下低着头吃草的黄牛,它拔地而起并且嚎叫了几声。老牧人的羊群惊吓得像兔子一样躲进了茂密的树林里……我顿时惊慌了,但他和平日里一样面带和蔼的笑容说:“没关系,我去找回来。”他把双手撑在地上托起身躯,他起来时的影子被初照的阳光拉得长长的,覆盖了这块石头上的所有阳光,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就连我家这头村里的霸王牛都给他让了路。我的生命第一次产生了愧疚感。
不知何因,天空瞬间飘起了清凉的秋雨,老牧人呼唤领头羊的声音回荡在松林里迟迟不停。后面来的牧人们都问我:“他的羊群怎么会在清晨就丢失了?”我无比狂妄的自尊心大胆地藏在自家牧群吃草的声音和喜悦中,好像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一样。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已到正午牧人们聚在一起烧土豆当午餐吃的时候了,我使唤牧童们去捡木柴,他们一进松林就哈哈大笑起来——一身淋湿的老人,白头发滴落着小雨珠,尤其是那黑色的彝族毛毡仿佛有千斤重,不仅落着大雨珠,还压慢了老人的脚步……女牧人们问:“找到羊群了吗?听不见您呼喊羊的声音,我们以为找到了,还有怎么会在清晨丢失呢?”他慈祥的面庞像极了天边常有的彩虹,说:“我坐着抽一杆烟就不见踪影了,老了嗓子喊不了几声。”她们说:“先烧土豆吃,然后大家一起寻找。”松叶飘落在秋雨中,它承认自己扛不住秋风的捶打就自然落在土地上继续孕育着山中的野花。我的倔强从不让我的表情随身边人之间的对话而发生任何变化,我像往常一样生起火,火越生越旺,老牧人湿透的身子发出了暖和的白雾,土豆的熟味飘香在四周,我的愧疚感却倍增,尤其是看到老牧人颤抖的手拿起土豆剥开皮的时候,我的自尊心就藏得更深了,它不言不语地把我手中熟透又剥好的土豆递给了老牧人……
秋雨是一盒色彩鲜艳的画笔,它落在哪里,哪里就有爱的温暖与丰收。吃过午饭后,老牧人又起身了,他引领我们走遍了平日里的小牧区,他每托起一个脚印,我的内心就种下一棵小草……我们来到了一块小松林里,这里露天有一块小草地,在草地的中央有个清澈的水湾,小草油绿,松叶葱葱郁郁,这群小坏蛋吃饱了肚子,却没有回家的打算,有的躺着喂奶,有的继续吃草,有的在松树底下睡大觉……我以为老牧人会臭骂这群坏蛋甚至会抽几下领头羊,但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说:“好家伙,寻找到一块如此肥沃的粮食地,明年你们肯定会翻增数量和柔毛,只是苦了我这老头喽。”这一天的秋雨随着老牧人找到羊群的足迹停了声,我好像也在秋雨中长大了些。
秋天的彩虹真美,照在万格草原上十六家农户的牧群身上,构成了一幅动人心弦的油画。三色的骏马,五彩的牛群,七色的绵羊,它们镶嵌在黄昏里,牵着老牧人的身影喊出:“回家喽,回家喽。”不知何时起,我忘了黄昏牧归时也要把自家牧群赶在最领头的那个习惯。每到黄昏,乡间小路两旁的篱笆都像乐队一样奏响迎接马尔镇牧队归来的牧歌,直到深夜才消去这美妙的声音。
如今,我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回过马尔镇了。但那牧队早出晚归的画面和老牧人刻在岁月里的背影时常惊醒我沉睡的回忆和泪珠。
牧羊人家
“妈妈,可以吃早饭了吗?”孩子淘气地揉开刚睡醒的眼儿问。“快了,再揉个荞粑粑煮进去就开吃了。”初升的太阳从土木房屋的四周照在松林的肌肤上,春天悄悄来到了篱笆内的土豆地,院子里烧开的酸菜土豆汤加上荞粑粑的味道,仿佛这是一座殿堂,一座人们用来祭拜幸福生活的殿堂。
阳光透过院墙照在院坝里,老母亲还在忙碌着喂猪狗。“孩子他妈,赶紧来吃饭了,今天得到对面的松林里积肥,要开春了……”羊圈里的领头羊是山里的时钟,每个清晨出去吃草的时间,分分秒秒都不肯错过地叫起来。“我的孩子,得背上一块荞粑粑,赶羊子去了。”岁月是轮回的河流,它静静地流在这山里,歌颂着牧羊人家平凡又美好的生活。
有一次,我和拉牛不小心弄丢了一只羊,我们沿着一条林间小路去寻找,黄昏已临近,鸟儿渐渐停了叫声,密密麻麻的森林正被来临的黑夜覆盖着,就连近处发出一声“咯吱”的声音,我们都吓破了胆。夏天,松木葱郁,在夜间行走林地特别困难,人们还说这片山里经常有狗熊和野鬼出没……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新土豆的香。拉牛说:“不怕,肯定有牧羊人家居住在方圆几里内,我们就沿着这香味走。”我们摸着黑来到了一块平坦又用篱笆围起来的农地外,旁边还有溪水潺潺的声音,近处传来狗叫声,一个男人点着火把问:“有客人来吗?到屋里坐。”火焰和火炉正烧着七月的新土豆,火塘石板边上煮着浓浓的茶叶,一个中年妇女在缝补草鞋,四个孩子在火塘的左边嘻嘻哈哈,看到我们一进屋,他们连忙起来站在木门旁热情地说:“上坐。”我们一边吃土豆饮茶,一边聊自己的祖谱,我从中年男人口中得知,他的祖先在这里生活了十五代,也就是说放牧了十五只九层羊角弯的公羊。我说:“到我兄长是十六代,祖先在马尔镇放了十六代公羊,今日黄昏第十六代的公羊丢失了。”他的烟斗跟我父亲生前用的烟斗一样,“你应该喊我叔叔了。”是的,在这片小凉山的土地上,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代祖先的血脉传承着一代祖先的血脉,仿佛我在那晚又一次与父亲重逢了。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餐后,叔叔打开自家的羊圈看,果然我家那只喜欢串邻村之门的公羊还在睡懒觉。平日里每个牧羊人家都一样,没有数清羊群数量的习惯,要不是这十六代的公羊追求任性和自由,总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和拉牛也不会穿过松林来这里寻找它。七月的清风吹在麦浪上,听叔叔说:“他们不出门就可以放羊,篱笆围守着麦子,黄昏绵羊们就会自己成群结队地归来。”溪水轻轻地流过柳树底下,这里有洗衣洗土豆的痕迹,我和拉牛拿着长绳子拴住这强壮的公羊,再大的力气也拉不动它的四只大蹄,仿佛它永恒地爱上了这家主人公。
秋风知情谊浓。就在我们以为它忘记了那户主人的时候,它乘坐秋天正午的太阳又串门去了。这次我和拉牛出发时就准备了更粗的绳子,在去的路上我们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最后决定用一把肥沃的青草引诱它并且天快要黑的时候才拉回它,这样它再也记不清路的方向,不会再踏上他乡的牧区了。我们来到牧羊人家上面的一个山坡上,从这里望下去,真想把头低到篱笆内金色的荞麦地里数数秋有多少个果实;真想把身躯沐浴在小溪里用掉落的柳叶作衣裳。“叔,您的绵羊归来了吗?我的公羊又不见了……”这声音好像吵醒了这里睡梦中的秋天,院子里的狗叫起来,正在磨燕麦的阿姨出木门回答:“叔去狩猎了,到屋里来坐,羊群归来的时间还长呢!”几点白色的粉面洒在这美丽的女人笑容里,她用开水搅拌了两木碗给我们吃,那是我此生吃过最香的晚饭。黄昏在这里格外的美,我们站在院子外,前面是成群结队的羊群,后面是叔叔和孩子背着木柴的身影,像天边的晚霞一样走进院子。果然,我家这只可恶的家伙,还故意躲进羊圈里,我和拉牛的大意差点儿就认不出它了。
那晚,我们拿一把肥沃的野草引诱它,我们用黑布蒙住了它的眼睛,它的嘴巴却没动野草的尖头,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搞得牧羊人一家都舍不得它,他们站在篱笆外看着我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白雪皑皑,松林披上了白色的衣裳,这时的绵羊是关在羊圈里喂养的,偶尔积雪融化的时候放出来喂一些温盐水。那天,趁木门开着,它跳出院墙又一次串邻居之门去了。这次,我们不知道它会去到哪户牧羊人家里。我和拉牛在雪地里跟随它的蹄迹寻找,又来到了叔家。叔正在院子里喂羊喝温盐水,笑着说:“我家母羊刚好分娩了祖先的第十六代小公羊,既然你家这老伙计跟我有如此深厚的缘分,我们就以第十六代的羊毛换第十六代的羊毛。”木瓦片上的雪融化后滴落进小水沟。我是真的舍不得这家伙,可它只眷恋叔这个温暖的木羊坊。那晚,我和叔坐在火塘边整整谈了这两只公羊的命运一夜。
第二天清晨,白雪茫茫的草地被阳光一晒,小草便有吐出嫩芽的意思。春天又来临了,我抱着小公羊往新的一个方向回到马尔镇去。按理来说,它要离开自己的母亲去到他乡了,它会哭泣,震碎我们脚下的这条林间小路,但它却熟睡得像个天使,注定会给马尔镇带来幸运。
从那以后,我们家和叔家因交换两只公羊而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每到彝族年或火把节时,我们都互相来访……再后来,拉牛做了叔家的上门女婿。直到现在,我一回想起抱走小公羊的那个清晨,心中就会燃烧起一个新的春天。
土豆以及美好生活
每到三月,春风吹绿柳枝的时候,老母亲都会往土地里背农粪,并且有规律、有间隔地把农粪堆放在泥土的肩膀上,它们像一座座小山坡一样躺在杜鹃嘴里等待着一双双勤劳又温柔的手去翻耕美丽的春天。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最美的莫过于每当村里的那条小溪开始在晨光里响的时候,老母亲就会露出喜悦带着竹簸箕和锄头往土地里赶;老父亲就会安放手中的兰花烟斗背上木犁牵着黄牛踩出一条绿色的乡间小路来到土地里……春风缕缕吹在汗水里便是他们开始播种土豆的时刻,村子里家家户户忙着播种土豆了,每当黄昏收工的时候,每当牧童们吹着笛子赶回牛羊的时候,村里就有一声最亲切的问候:“你家土豆种完了吗?什么时候可以种完?还有剩余的种子吗?”至今,这种无比美妙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着,尤其是他们互相赠送或交换土豆种子时的那份喜悦和那份质朴纯真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基石,在我的漂泊岁月中开满了金色的鲜花。
一旦播种好土豆后,村里家家户户都管理好自家的牲畜,牧童们也比往常细心多了,他们在草原上玩打沙包或是捉迷藏的时候,时不时地把眼睛盯在牛羊被春光普照后光滑竖起来的绒毛上。每一个播种下去的土豆都像人们心中的婴儿一样被呵护着。不过多久,那些家中的牲畜的嘴就甜了,因为土豆探出了绿色的头颅,它们你挤我碰地在争问“是谁先采到了绿色”。只有老母亲的笑容知道这个神秘的答案。由于牧童们的顽皮和天真,加上牛马羊群中总有一只羊或是一头牛,还有那匹带着铃铛的红色母马常常翻过篱笆偷吃绿色的土豆叶子。记得有一次,我和伙伴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在一个鸟窝旁观看鸟妈妈喂小鸟虫子的午餐画面,这时,远处传来了声音:“喔,小孩子,有一匹红色的母马偷吃李阿姨家的土豆了……”我们几个小孩惊慌失措,一步跨千沟往土豆园里跑,有的小伙伴弄丢了老母亲缝缝补补过的鞋子。虽然这样的事情常发生,但村里不会因此事而发生口角,大人们总在早晨叮嘱孩子们看守好牛羊,也没有一个孩子因这事而哭泣过。故乡的山水,故乡的土豆在岁月里依旧散发着无比幸福的美,那种从灵魂里直射出来的宽容与呵护的美德容纳了我在人生旅程中所遇到的磨难。
七月是村子最热闹的季节,不仅是彝家山寨迎来了古老的火把节,更是土豆五颜六色的花开满了整个村,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期盼和欢喜,尤其是那早熟的土豆饱满了人们的饥饿。令我无法忘却的是:一九九八年七月,村子里家家户户吃着本用来养牲畜的土豆熬着日子,县政府按照人口发了一些关于火把节救济的粮食,人们拿着口袋把大米捧在胸口,生怕掉下一粒米……那年我记得村子里的老母亲们拿着锄头和竹簸箕向自家早熟的那块土豆地不知来回了多少次……绿色的七月是村子燃起篝火,跳起锅庄,唱响吉祥歌的日子,不仅是人们欢庆火把节,而是早熟的土豆给人们带来了温暖。在牧童时代,令我永难忘的是:每到黄昏时,我跟着炊烟赶回牛羊,最幸福的是老母亲早已在土木房屋里煮了一锅炸开的土豆并且在火塘里烧了几根青辣子或是煮了一锅酸菜土豆汤和几个荞粑粑等待着饥渴的我狼吞虎咽。岁月无情地消逝了,故乡的土豆还在,老母亲等待我归家的期盼还在,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每当秋风习习,小溪边的柳树就悄悄脱下衣裳,村里调皮捣蛋的牧童瞒着大人们偷偷进入山里与松鼠争夺松果的时候,村子就意味着到挖土豆的时刻了。我们不会忘记春天,不会忘记土地里堆放着的那些小山坡,踩着秋晨的露珠,老母亲在太阳还未照山坡时就背着竹篮子和锄头弯腰在地里了,老父亲清晨去放黄牛的布鞋还未干就到地里去了,牧童们踩着晨光赶着牛羊群到地里吃土豆叶子了……那时,正午的阳光更耐人回味,每块地上都会升起炊烟,人们喜爱就地烧土豆吃,然后继续挖土豆,每到黄昏,老母亲的笑脸都会呈现在天边,金灿烂地照在山坡上,加上那些归来的绵羊的歌唱,小村子真美。我不会忘记那一堆堆的小山坡,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老父亲都会牵着那匹红色的母马拉回母亲白天堆积的土豆小山,人们互相碰到的时候都会问:“你家今天挖了几筐土豆,你家土豆装满了几个竹围栏,你家还剩下几块土豆地没有挖,你家的土豆有多大……”仿佛那些载土豆的马都会这样互相问候。老父亲在夜幕里吹响丰收的口哨时,那匹红色的母马也会从鼻孔里发出一种更美妙的声音……村子的秋天真美,美在一座座土豆山坡上,美在人们那至善至真的心灵间……
村子的冬天更美,白雪洒在土地上,那些在冬天里产幼崽的牲畜躺在圈里摇晃着尾巴,乳液洒在幼崽毛茸茸的脸上。由于老父亲喜爱讲一些彝族古老的神话故事和家中有村子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每到下雪的日子,家里就聚满了村里的人们,老母亲就会采上一桶桶雪花放在大锅里融化成热水,一半喂给家畜,一半用来煮一筐土豆,男女老少就围坐在热烘烘的火塘边吃土豆,我时不时地往别的小伙伴脸上抹一缕土豆粉,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村子的冬天真美,我家院子更美,那里有父老乡亲们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爱故乡的土豆,更爱那里的山水和人们朴实又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