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坑
2022-03-22文晓东
◆文晓东
很多年前,在我老家黄土塆,几乎所有人家的屋中央都用锄头挖了一口土坑,直径约一米,深度约一尺,外形有方有圆,也有并不规整的,主要是用来烧火取暖。在那些年复一年的寒冬里,黄土塆人没听说过暖气与空调,也没听说过电视与手机,更没听说过QQ、微信、抖音这些时尚的网络社交软件。那时的黄土塆人,冬天就只能围坐在一口火坑周围,以闲拉家常的古老方式,分享着一些道听途说的新闻,或世代相传的故事。有时,一边拉话,一边用一根长长的烟杆抽着自家晒制的土烟,或吃着自家土里种出来的瓜籽、花生、苞谷泡等零食,却也能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寒冷都拒之门外。此时,火坑里有热烈的火光在无声地跳动,映照着周围一张张红光满面的脸。忙碌了一年的黄土塆人,这时候总算可以歇下来,放松身心地坐在火坑旁,散散淡淡、慵慵懒懒地以无足轻重或推心置腹的口吻,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暖和而透明的橙红色火光,照亮了那些朴素与纯善的话语,也照亮了憨厚而干净的人心,有关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无论好坏,都因这份闲适的温暖与通透,而变得平和、恬淡、敞亮与光明。
在平时,这灰尘遍布的火坑显得十分落寞,而一旦生了火,它就会立刻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光彩夺目,热情洋溢。这转瞬之间的变化让人欣喜若狂!有些讲究的人家,会在土坑四周用石块镶上边,或干脆将一口用坏了的铁锅嵌置于坑中,成为一口标准的圆形火坑。为了减少和避免热度的散失,也有人家在火坑周围,用木板量身定制一个环形的保暖装置,叫做火箱,或火桶。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火坑,它的主要功能都是用来烧火取暖。火坑打造好以后,主人就在坑内架上几根木柴或一个硕大的树圪蔸,那木柴或树圪蔸边上,再蓬上些树枝或是木块,一把杉丫枝或枞树毛引上火,那柴火就呼呼啦啦、噼噼啪啪地燃开了。火燃到旺时,热烈的火焰像欢快的舞者,每一朵火苗都有旺盛的生命,让人看得心里亢奋,甚至热血沸腾。而这时,若不注意控制火势,这火坑就会变成凶险与灾难的生发地。旧时,在我老家黄土塆,有小孩子不慎掉入火坑,被烧伤了手脚或脸,或因火坑火势过猛,高高窜起的火舌引发火灾,烧毁房屋的事件都时有发生。也难怪,以前那些老辈的人们,常以“火坑”来比喻极端悲惨苦厄,甚或生不如死的险恶环境,有点类似佛教中所指的地狱。以至于,当谁人陷入了如此这般的境地,或作出了趋于这个方向的选择,有误把“火坑”当成理想的目标时,身边最亲近的人们,就会替他(她)紧张,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她)伸出援助或拯救之手,即使对方并不领情,甚至与之敌我相对,也暂时不予计较,而只管尽其所能地阻拦或拖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往“火坑”里跳。不过,这诚然已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题外话了。那么,我还是将话头调转回来,说一说关于火坑给人温暖的正题吧。
在我看来,用火坑取暖的方式是最原始、最直观、最实在、最有氛围和最让人觉得安逸的。因为,火坑里明朗朗地燃烧着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式的满足。而且,这火坑除了取暖以外,还经常可以饱一家人的口福。比如在取暖的同时,还可以在火坑里面放一个砂罐,或在火坑的上方挂一个铁制的鼎罐。木柴呼啦啦地燃烧,火舌向上缭绕,形成合力的火团,拥抱着那砂罐或是鼎罐,火焰苗子有些妖娆与贪婪地舔着罐底,偶及罐子的腰部,让罐里的东西渐次绵软、酥松,慢慢泛出诱人食欲的香味。为防止灰尘进入罐内,主人会事先用一张较为宽大的菜叶盖住罐口。罐内煮着软糯糯的米饭,或炖着清汪汪的高汤,而那香喷喷的味道儿,自然是盖不住的,尤其是用来煨肉,那肉香味儿会沿罐盖口随蒸气冒出来,弥漫整个房间。逢年过节,鼎罐里煨着鸡、鸭、鹅,或是猪头肉、猪脚脚、猪杂碎。这样的火坑加上这样的鼎罐,煨出来的肉鲜香浓郁、口感细嫩,汤汁醇厚,骨散肉酥,其味绵长。当然,这样的大餐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如此奢侈,而平日里,人们可随时享用的,就是砂罐煨稀饭——大米,玉米,小米,再加上一些绿豆或是花生、核桃什么的,用柴火灰围住罐身,文火煨熬,这样煨出来的稀饭稠而不烂,热而不灼,不仅味道香甜,还特别的养人,是家中有人生病或女人生小孩儿坐月子时的补品。
说起来,这样的美味儿有些金贵与奢侈,操作起来也略嫌麻烦。不过,也有不觉金贵和并不麻烦的,比如:你可以直接在火坑里埋上几个红薯或洋芋,待上一阵,那红薯和洋芋就烧熟了,一种奇异的焦香味儿溢出火坑,再四处乱窜,然后找到你的鼻孔,钻进去!那味道儿真是太诱人了。你稍有些激动地用火钳将其刨出,如获至宝地轻轻拍打。如此亲热一番后,再寻一中意之处下手,一如为心仪之人脱衣解带,至上而下地剥皮食之。那纯真的原味儿有点面,有点甜,更多的是香。你集中精力,在细嚼慢咽的同时好生品咂,让那美味儿在唇齿间停留,在舌尖上转悠,继而又在肠胃里游走,有如与情人的缠绵,惬意,熨贴,妙不可言。除此之外,还可以在火坑上方熏制香肠、腊肉、腊排骨、腊杂碎……烘炕豆豉、豆腐干、辣椒、苞谷、花生、核桃、杮子,还可以借那刚燃过的火灰炮制苞谷泡、豆腐圆、煳辣椒。啧啧啧,那种特别的香味儿,香得我现在回忆起来都还会淌口水。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还喜欢在火坑里煨茶和煨酒,或是将姜、茶、酒混在一起用一个搪瓷茶缸或铝制酒壶煨,而那茶缸或酒壶的外表,逐渐被烟火熏得黢黑,加上偶有汤汁溢出,又被烤焦变色,看上去有些腌臜,但丝毫不影响它内在的优良品质,味道依旧是那么的正宗与醇厚,就像憨实的黄土塆人一样,外表看起来黢黑傻呆,但内心却是那么的纯朴善良,洁净,率真。煨茶和煨酒也有讲究,不是挂在火苗上方,而是放在暗红而灼烫的火炭之上,让其受热升温,直至内里渐次激烈地煮沸,好像少女思春的骚动,在欲罢不能的娇羞中嗞嗞地哼着。随之,一股清悠而欢腾的茶香或酒香把那壶盖子冲开,袅袅升腾,钻入人的鼻孔,香得人满口生津,然后郑重其事地端起来倒入杯中,撮着嘴,轻轻抿上一口——嗯,安逸安逸!此刻,老人们总会连连点头,满足而陶醉地赞不绝口。
火坑除了冬季用于取暖,同时附带性地饱人口福之外,在春、夏、秋这三个季节里,它也不会被遗忘和闲置。彼时,人们常用它来焐些许火种,以适当的柴火恒温,去发酵风味独特的豆豉或甜美醉人的米酒。这种以笨拙技艺做出来的传统美食,其滋味醇厚,让人尝一口就很难停下,而就算只尝那么一口,也能让人一辈子念念不忘。另外,火坑里慢慢积累起来的柴火灰,也是大有用处的宝贝。我们都知道,一种生命的死亡,就预示着另一种生命的开始。燃料的燃烧诞生了火焰,火焰的消失就有了灰烬,而柴火灰,就是树木燃烧后的另一种生命,树木所含有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柴火灰里几乎都有。在我老家黄土塆,人们总会定期把火坑里的柴火灰收集起来,用于种植庄稼或药材。此时的柴火灰,将成为土壤里最适宜庄稼或药材等作物生长的优质肥料与杀虫剂。因为柴火灰含有天然的生物碱,能杀菌,每年春天,在种下的庄稼刚长出幼苗时,很容易引来各种害虫残食嫩叶,于是,人们便在那嫩苗的周围,撒上一点点柴火灰,这样就能有效地控制虫害。在黄土塆,水稻插完头道秧,待秧苗在长定苗时,人们也会在水田里撒一些柴火灰,一来可以直接杀死水里的各种害虫,二来可以对秧苗进行施肥。这柴火灰撒下不久,那些泛黄的秧苗很快就能缓过神来,恢复正常的绿叶,进而迅速生发猛长。
如此一来,那些做了燃料的木柴,经过某种程序而回到植物的根部,去滋养种子生根发芽,再茁壮成长,添枝增叶、开花结果,从而继续着新一轮的生命循环。还有,这柴火灰除了含碱,还含有大量的磷、钾、钙,和少量的镁、铁、锰,以及微量的硅、硫、硼等元素,具有杀灭和抑制病菌,促成肌体新陈代谢的作用。也就是说,这柴火灰本身就是一味中药,它在强筋骨、利关节和祛寒消肿、止痒止血、防腐生肌等方面,都有神奇的功效。除此之外,也因它富含碳酸钾,溶水后生成强碱,能与油脂发生反应而生成溶于水的酯类物质,因而还可以用来作清洗油污与汗渍的清洗剂。
纵然这火坑有那么多的好处,但它的缺点和弊端也同样不少。以至于后来,有讲究的人家就觉得这火坑的缺点太多,比如:它太爱蓬灰,感觉很不卫生,且木柴在燃烧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烟雾,既熏人又呛人。于是,讲究的人家就不再选择直接烧柴取暖,而是较为奢侈地将燃料升级,用那种经专门打造的土窑烧制的木炭。同时,也有人图简单,就将火坑里未能燃尽的火炭,放入一个大肚子的陶罐里,盖上盖,将罐子密封起来,使火炭隔绝空气而熄灭成木炭。这样制成的木炭,其密度和熬火性都不及炭窑烧制的木炭,不过它制作方便,这也是一种优势。为了便于区分,黄土塆人将炭窑烧制的叫“杠炭”,而那种从大肚子陶罐里闷出来的就叫“麸石炭”。与烧柴相比,烧炭貌似安逸得多——不蓬灰、不熏人,且占地少,易燃,又熬火,但杠炭的制作工艺较为麻烦,成本高,人们只在重大节日和红白喜事时,才舍得烧它,而平常日子,人们就继续在那火坑里烧柴,因为这燃料的来源不外乎几块劈柴和一把枞树毛,或是一个树圪蔸和一些丫丫柴(树枝和一些小灌木),这些东西在黄土塆滥贱得很,出门随手一捞就是一大捆扛回家,能烧它三五日,烧得大火翻天,烤得人全身都起火斑。再说,这炭火还暗藏杀机,它的燃烧会生成一种叫一氧化碳的气体,无色无味,但人呼吸了会中毒,不知不觉中,就能让人如睡觉一般温柔地死去。这样的事情,在黄土塆也曾发生过几次,教训颇为深刻,以至于后来,人们就对炭火有了畏惧,除非红白喜事,大家依旧愿意围坐火坑。
那年那月的黄土塆,贫困落后,物资匮乏,人们整个冬天,就只能守着一口火坑。然而,也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口火坑,一家人就能把紧巴巴的穷日子过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过得红红火火,乐乐呵呵。不过,那年那月,黄土塆人为了烧火坑取暖和烧灶孔煮饭,也砍伐了不少树木,对自然的生态环境(尤其是对森林)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尤其是越到后来,山上的森林,甚至小灌木丛都被砍得越来越少。此时,人们再用木柴作为燃料,其来源就越发困难了。而更要命的是,由于人们长期对树木的砍伐,山体就渐次失去了树木根系对地表的保护,每到夏季,暴雨都会将山上的泥沙冲到山下的田地里,沉积在用于灌溉的水渠中,甚至堵塞水渠。农田灌溉的水受到这些泥浆的污染,就影响了庄稼的生长,导致庄稼产量降低,收成微薄,人们的生活也就跟着越发艰难了起来。只是,当时的人们没有意识到这问题的根源和严重性,总以为砍柴烧火,是靠山吃山天经地义的事情。
后来据我了解,其实也不仅仅是我老家黄土塆,而是我国的整个南方乡村,甚至世界上不少的发展中国家,都曾有过这样的火坑和相应的森林破坏现象。幸好后来的这些年,随时代发展的脚步,这种原始性的火坑很快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人们冬天烤火取暖的问题,也随时代进步而得到不断的升级优化,人们不用再烧柴烤火,昔日被破坏了的山林又重新披绿,回归了它应有的郁郁葱葱,莽莽苍苍。而在这样的发展进程中,火坑就渐次被更为先进的烤火炉所取代——先是圆盘式的铁制烤火炉,然后改良为方盘子的回风炉,再升级为双烟管或大烟筒的催火炉,还有可烧煤球的节煤炉等等。这一系列的火炉子,初时都还是烧柴,后来就时兴烧煤——从柴与煤同时兼烧,到以烧煤为主烧柴为辅,或仅以柴引火然后全程烧煤。
今天,在我生活的小城,除了个别人家还在烧柴或烧煤以外,多数人家都早已时兴用电。想必,冬天在遵义、贵阳、以及那些更大的城市里,肯定早已是电火炉、空调和暖气的天下了。是的,人类社会的发展,自然会随形势与条件的变化不断地除旧布新。就人们冬天的取暖这个问题来讲,从烤曾经非常原始的土火坑,到后来烤各个时期所出现的火炉子,再到享受暖气设备与保持最佳室温的空调,时代发展的脚步不断向前,且每一步前行,都会让人明显地感到更加优越的存在。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每一次的进步,都会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尤其是人心之间的距离)越发疏远,让一年到头都在奔忙劳累的人们,很难再找到一个如当年的火坑一样,能凝聚与温暖人心的地方,安安心心地坐下来,无拘无束地拉点家常或摆点儿龙门阵,抑或亲自动手,去加工、品尝与享受那些完全接地气、绝对原生态的纯天然美食了。
新时代新面貌,火坑当然也要与时俱进地更新升级,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只是,随年龄的增长,当日新月异的步伐推着人们奔向更高、更远、更强时,我却明知有些不合时宜,却又要诡异得无法控制地喜欢退步,喜欢回望,喜欢在一场场甜美的梦中,来到儿时的老家黄土塆,在事实上早已不复存在的火坑里,去翻拣与捡拾,那些可亲、可近、可感,让人无比温暖与幸福,并于口鼻之间恒久弥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