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挽歌中的恋情(外二篇)
——读海男书信体小说《信封里的教堂》随感
2022-03-22李镜泷
◆李镜泷
当年买到《信封里的教堂》一书后,一直没来得及看完。最近几天,刚好得空就随手翻阅起来,开头看了几页后,跳到中间去看了几页,又从后面看,再倒过来从头去看,与中间先看的部分连接起来。越来越被35岁时海男的叙述带进去,感觉到一种浓稠的忧郁调子浸染了我,也被那种执着不渝的“寻找爱情”或“寻找爱人”的一往无前的深情所打动,炽烈缠绵的抒情质地诱导着我不可自拔的沉湎其中。
在2018年的冬天,我在丽江见到了海男,她当时的安静、温柔、低调让我再次忘记了她文字里的无限丰富和无限可能。当初买到这本书时,我刚好是小说中“苏修”的年纪——26岁,而今,岁月眨眼间远去,我已比海男写作此书时的年纪35岁整整大了12年的光阴,然而,我似乎才第一次走进她的作品,感受其中的魅力。
文字的力量是不朽的,尤其青春之作的热度、激情是不可复制不可逾越的。而文字之于自我的拯救的确是存在的,并且只对于创作者个体发生作用。我似乎从《信封里的教堂》中看到海男某种程度的“抑郁”,然而,这“抑郁”被她用抒情意味深长的文字洗涤一空。这犹如长诗一般的语言深海,让她把关于“爱”和“爱情”的思考发挥到极致,同时也将自身反复锻造,直至通透无碍。感谢海男的文字,她用心写了,总会有人用心去读,甚至读得惊心动魄、热泪盈眶。
我们世间的百般迷惑与情感珍珠,唯有在文字中能够得到化石般的保存,以至于通过阅读后,在心与心碰撞的瞬间,所有的时空似乎都可以再现了。我们所有的经历,在跋山涉水之后,最终仍旧无法抵达理想之状态。理想作为寻找的终极目的,最终的结果也许只是可有可无的一时相遇,过程中的投入和领悟才是生命中必要的存在意义吧。
这是一幅浑然一体的抒情长卷,由101封书信无缝连接。它是海男内心经久不息的喃喃低语,是她为自我的理想爱情构建的一座神圣教堂。她穿越旅途,穿越内心所有的迷茫,也穿越了自我的疑惑、否定、确认、悲伤、无助、孤傲……甚至在一种发高烧似的状态中,依旧不忘向理想中的爱人——简,倾诉着内心的“依恋”。由于这倾诉对象的虚无,倾诉成了一种内心的倾泻,像一条暗河,流淌出一个26岁女人心中爱的密语。
它也是以云南为版图的一次爱情历险,从昆明的斗南花市,到大理的金梭岛,再到丽江古城,到中甸草原,中间以各种旅馆为锁钥,这个执着的女子——苏修,她是认真的,然而又是惶然无助的,她必须通过旅途中的人、事去寻找到爱人的影子,从一粒尘埃中体会到另一粒虚无之尘埃的空,成就一场时间挽歌中的恋情。
结局是悲伤的,然而却是释然的,在实现了大彻大悟之后的“断舍离”,在与虚无的理想之爱人不可能遇合后,她必将消隐,成为传说。爱或爱情,必将是人类躲不开的一个永恒话题,是文学反复描摹、塑造的神秘主题,只要它在人类的基因中持续流动,爱和爱情便会生生不息。
《信封里的教堂》是一束青春之火依旧燃烧不熄的花,它有时是忧郁的紫色郁金香,有时是绚丽的红色玫瑰。在一场中甸草原的葬礼中,苏修埋葬了这场虚无的,然而对于自我却无比真实、融入到血脉中的一次隐秘爱情。她埋葬的是一座爱的教堂,于是被她命名为“信封里的教堂”,而“教堂”的埋葬,不代表信仰的丧失,它只是物质意义上的消亡,精神层面的追究和信任虽然暂时消隐了,但作为人类成长史的命题却始终存在。这是一个无法彻底陌生化的命题,即便海男用了“写给一位陌生男人的信”作为副题。也许,爱情只是陌生世界里的一份熟悉味道,是一段习以为常的感情纠葛里的陌生故事。我们毅然决然投身其中,又灰心失望脱身而出,经过一番历练后,个中甘苦各人自知,茫茫人海、茫茫时间仍将吞噬一切。
路遥的《人生》及其它
路遥33岁写出了《人生》,不到43岁写出了《平凡的世界》,却不料英年早逝,但他没有愧对其英年。而恰恰就在这样的英年中,许多人是堕落的,在不知不觉中故步自封,停步不前。对文字的经营,路遥太苦太累,可他的苦累是一种自觉的追求,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和幸福指数。他的作品扎根于现实大地,许多人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或者是身边人的影子。他指出了问题,可他无法给出出路。他引起人们深思,可这深思只有等待时间的进一步检阅和校正。路遥的创作是有雄心,但这雄心却无力于现实。他越现实,越是理想;越理想,越无法超越现实,也因此越成为悲壮的理想。在他的作品中也许你看不到理想的人,但却是现实而平凡的人,是无法获得超越的有无数缺点的人。他所写的现实是很认真而朴实的,是贴近生活的。到了贾平凹、莫言,他们的现实多少有点戏谑和调侃,这多少是因为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魔幻现实主义影响于中国,有好有坏。好,是超越了原有框架,有了灵气,甚至是接续上了世界现代性。坏,是破坏了原有的严肃和庄重,过于从外在去模仿,而失去对现实更深触摸后所应具备的血肉丰满。
读了《人生》,我给自己出了三个问题,下面分别予以简要的解释。
一、农村与城市,不同的环境如何改变着人的命运,又如何考验着人性?
从书本以及当时的中国社会实际可知,由于特定时代,因不同选择而导致生存生活环境不同,也因此必然会走向不同的人生。所以《人生》选择了柳青的一句话作为题记: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人生。人往往就是在一种两难选择中才看出人性的纠结和挣扎,也就在这种纠结和挣扎中让人性得到考验。如果跳出特定时代因素造成的困惑,我们还应该看到,人性中自身的困惑也是随时存在的。
《人生》让我们看到了这些纠结和挣扎,也看到了高加林这个年轻人在两难选择中如何丢失了“良心”。无论高加林做了怎样选择,其实都无可厚非。
二、对爱情和婚姻的选择又是如何困扰着被时代裹挟的年轻人?
有时,爱情和婚姻的选择,恰恰是一对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爱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遇到和拥有,但婚姻却是大部分人不得不去经历的。在《人生》中,我们看到,高加林遭遇到了两次爱情,如果要选择其中一次进入婚姻,就只能向着有利于其未来生活境遇提高的那一端倾斜。他的两次爱情,都是因生活环境发生变化而带来的。而这两种爱情,恰好对应着两种女性的美,或许正如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之说吧。刘巧珍代表着乡村、纯朴、善良、无私、安静、自守的一面,黄亚萍则代表着华丽、浪漫、自私、多欲、浮而不实的一面。这两种人格,都有其可取之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只要互相对胃口就可以很自然地在一起。然而我们看到,受当时特定的社会意识影响,不同选择会导致不同的人生,所以作为年青一代的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以及张克南等,都是处于时代裹挟下身不由己的人,他们的任何选择有时由不得自己,但每做出一步选择,又必须由各自去承担每一步选择所带来的结果。
三、路遥的写作,是贴近大地的激情飞翔,是以命赌字的生涯,其朴实的写作风格、严谨的艺术构架和英年早逝,留给我们哪些启示和思索?
路遥对写作的执着,其为艺术献身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但同时也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33岁写出《人生》,43岁写出《平凡的世界》,这样的年纪,对于生命力旺盛的作家而言,也许只是文学生涯的开头。如果路遥没有英年早逝,我们是可以预期到他更多更成熟的作品的。《人生》只是如实写出当时的困惑,写出了农村与城市对一个年轻人现实和精神世界的撕裂,但其文学精神上的立意还不是很高。尤其在高加林的工作被地区纪委调查并最终决定将其遣返农村时,路遥的解释是牵强的,流于一般的道德立场。或者,在这里,解释是没必要的,不解释比解释更有力量。而这也恰恰就显示了路遥在那个年纪的创作不可避免的不成熟,当然,这也是受到当时的环境和他所接受的教育的影响。
无论怎样,感谢路遥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人生》,留下了《平凡的世界》,他忠实而勤奋地记录了他眼中的世界,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为严肃的创作者,他的心是热的,他对他所表现的世界爱得最为深沉,他在其作品中奉献出了一颗赤子之心,他讴歌了这个世界越来越稀薄的真善美。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我们需要更多的摒弃了机巧的朴实,需要更多真诚的赞美和赞颂。人生本平凡,你我皆平凡,所有的故作夸张都会成为过眼云烟,而一颗朴实的贴近大地的心是永远无愧的。
浅议《山本》
对贾平凹的关注,大概起始于高一年级,那时喜欢到学校阅览室,在《散文》《读者》《名作欣赏》等期刊上阅读到他的散文,并且还从学校图书馆借到他的早期散文集看了下,比如他的《月迹》,尤其喜欢其中的《池塘》这篇散文。后来还订阅了由他于1992年一手主编创办的散文期刊,即《美文》。买了四卷本的贾平凹散文集。再后来,买过他的《浮躁》《废都》《白夜》《高老庄》等小说来看。
在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贾平凹散文集中,有他的部分日记,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大意是这样的:如果对一个作家的作品能做到数十年阅读兴趣不减,那么,这位作家应该就是经典的。贾平凹这句话指的是他对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阅读和喜爱。现在我把这句话用到他自己身上,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觉得大体还是适合的。贾平凹的小说我没全部看完,比如《怀念狼》我就没看,还有《土门》和《秦腔》也买了,但看不进去,他的《极花》还没买。所以,对贾平凹作品地阅读我算是中断了几年。现在的《山本》,又把我对贾平凹的兴趣接续上来。每一次看贾平凹新长篇之前,我一般都会先看他的前言或后记。从他的后记可以看出,他对小说创作的用功用心的确不浅,一直都在不断地探索和突破。只是,也许每一次地超越都很难,都与自己原有的构想有差异,正如我们说的“眼高手低”吧。所以,从我自己的阅读感受来看,贾平凹在《白夜》之后的创作,基本没实现大的突破。直到《山本》的出现,使我又看到了贾平凹的再一次突破,虽然其中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在《山本》的后记中,贾平凹说他在写作本书时写了一个条幅,即“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在这三个性中,至少我觉得他的“民间性”是做到了。他写出了一个鲜活的秦岭世界,把生活于秦岭周边的人们写活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地方性很土,很实在,同时也因此很有代表性,也深入到了那个地方的人性,甚至可以说,他写出了那个地方集体性的灵魂。当然,就其现代性和对特殊历史时期的记录而言,我觉得他的《山本》是继陈忠实所写《白鹿原》之后又一部具有史诗性质的好作品。之所以这样说,是在《山本》中同样涉及到了一个地方家族的变迁,以及时代变化给这个地方带来的各种变化,并且这些变化都是通过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体现出来。他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几乎是通过很生动的言行来刻画的。而且我注意到,他对如何通过人物语言来表现人物内心世界很在行,大段精彩的对白既让我们体会到了鲜活的民间语言,也让我们非常直观的感受到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
提到人物形象的塑造,看过本书的人应该注意到,实际上贾平凹最用心塑造的是两个人,他们就是陆菊人和井宗秀。这对人物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灵感应但却最终没能实现世俗性的结合。这种关系,如果看过《白夜》的人应该有同样的印象,其中也有一对男女主人公,就是夜郎和虞白。在《白夜》中有非常细腻的心理刻画,尤其对男女主人之间心有灵犀却无法结成世俗情侣或夫妻的关系写得最为传神,以致让很多批评家从中还看到了《红楼梦》的影子,而这也是我当年大学期间阅读《白夜》时的第一感觉。当然,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贾平凹小说创作中对“传统性”这一特性的努力和实践。而说起“传统性”,也就在当年看到贾平凹散文集中他的日记部分,我记得他很喜欢阅读明清笔记小说,所以他对明清小说传统的继承应该是很自觉的。这点在他引起当年文坛轩然大波的《废都》一书中也能看到一点影子。
现在再回过头谈谈我对贾平凹小说中民间性的理解。除了上面提到的肯定之处,我想稍稍提及另外一个概念,就是“伪民间性”。最好的民间性,是原本的呈现,不去夸张,不带感情色彩,不做过分的渲染。在此意义上,我觉得《山本》的民间性强于莫言《丰乳肥臀》中所呈现的民间性。说起这部作品,其实它有一定的魔幻色彩在里面,就是说,它多少都受到过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但这种影响要如何在本土化的作品中与各自所书写的内容相吻合,我觉得都不是处理得很好。所以单纯从最贴近事实真相地去体现民间性而言,我觉得贾平凹要胜过莫言。在《山本》一书中,很多民风民俗与所叙述的事件紧密结合,同时借助人物的活动很自然地推送到读者眼前。有些场景,其鲜活程度让我想起了《白洋淀纪事》中《荷花淀》的段落,比如月光下女人编苇眉子的场景。很生动,很有意境。
在阅读不到一半时,我写下了一首感言诗:
一卷山本秦岭志,万般人间非与是。
生生不息多少痴,滚滚红尘血泪记。
在最后读完《山本》后,我又写了一首感言诗:
魑魅魍魉世间事,都付灰飞烟灭中。
你方唱罢我登场,天地寂寂看枯荣。
《山本》的结尾很是凄惨,是在炮火中结束了那个混乱的年代,也结束了所有还未了结的恩怨。贾平凹在这书中的很多战争场面写得很是精彩,在大的调度中有小的细节,在血肉横飞中有意想不到的荒诞和荒唐。比如有这样一个场景:井宗丞和一位游击队员在一次伏击等候中看到旁边有一植物的叶子,井宗丞介绍这种叶子与肉煮非常的香,可后来,那位队员在战争中灰飞烟灭,猪肉作为战利品是有了,但那位战士却再也无法品尝到美食了。这就是战争的残酷,片刻之间,生命如同儿戏,不得不让人想起老子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的,很多时候,个体的人就像被任意宰杀的动物,无法过完平安完整的一生。我们还会看到,人之命运和生命的不可主宰,恰恰是因为被同类恶意玩弄和有意戕害。人的命运是无法脱离所生存的特定时代的,而每个时代又有每个时代的特殊性,但无论在哪个时代,在出于自保的潜意识下,人往往会更残忍地对待他人。所以,本质上,依旧是人性中的恶魔性因素催生了许多的人间悲剧。纵观《山本》所叙述到的种种人间惨烈,其实并非时代弄人,而是麻木不仁的人在作弄人类自身。
有点遗憾的是,贾平凹在《山本》中也承袭了一些唯心的东西。我们看到,许多结局,他在之前的文字中就有了暗示和铺垫,尤其是动植物对相关人物生死的征兆,被他作了记叙。当然,一些灵异的东西也许存在,但作为一个更理性的作家,我觉得他是应该有所取舍的,而不是一味的加以渲染。他对陆菊人的塑造虽然很成功,但有的网友也提出了质疑,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女性形象,其实是缺乏实际基础的,太过完美了反而显得不真实。陆菊人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社会环境似乎很难产生她那样的智慧和性格。也许,这里面有着贾平凹对女性完美形象的寄托,是他把对女性的美好想象和向往汇聚到了陆菊人身上。所以,作者在塑造形象的同时也许忘记了产生如此女性的土壤其实是不存在的。不管怎样,在《山本》中,我们看到了贾平凹一直求新求变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个很好的结果,以至于人们认为这是他目前的巅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