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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健的歌词人生(上)

2022-03-22何祖健

传记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健创作

何祖健

湖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2020年盛暑的一个周末之夜,中央电视台《中国文艺》栏目向经典致敬的人物是词作家王健。92岁的她健步走来,眉宇间透露的是一股英气,与主持人交流时,侃侃而谈,声如洪钟。挥毫留词,雄健苍劲。随着一首首回音嘹亮的歌曲,观众们曾经的记忆被缓缓地打开:电视剧《三国演义》中她和作曲家谷建芬留下的是“男人戏,女人歌”的美誉,一首“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的《历史的天空》至今荡气回肠,余音犹存;还有那首“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伴随“嫦娥一号”绕月太空的《歌声与微笑》;那首“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的《绿叶对根的情意》沁人心脾,令人沉醉;那首“恨重重,怨重重”让人一唱三叹的《未了情》,以及其他一首首为中外名曲的填词……一位观众当场在博客中写道:“九旬老太立央台,千首珠玑心上来。歌罢群英豪气在,低吟绿叶诉情怀。”

2018年出版的《当代词品十七家》被认为是中国音乐文学的最新研究成果,精心选择乔羽、庄奴、黄霑、阎肃、王健等中国当代17位成就卓著的词坛大家,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集结和展示,其中女性词作家仅王健一人。萧红曾感慨道:“我要飞,但与此同时,我觉得我会掉下来。”因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与萧红一样,王健作为出生于旧时代的女性,“天空是低沉的”;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筚路蓝缕的特殊年代,“身边的累赘是笨重的”;而作为改革开放以来的艺术家,王健既没赶上高学历的文凭大潮,一生也不曾在专业艺术团体从事艺术创作,且于80年代初便离休,这不能不说她的“羽翼是稀薄的”,虽“无彩翼羡飞鸿”,却能“夕阳灿烂胜朝阳”。晚年的王健,不仅飞翔,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自成风景。这是怎样一位才华盖世的歌词作家,又是如何一位卓尔不凡之女子?可当我打开各种网络资源,想认识王健时,却只有简单的介绍,见诸报纸期刊关于她的深度文章也为数极少。王健虽住在北京一个28平米的蜗居,但她却淡然说蜗居亦一世界。她是一位隐藏于偌大京城的女性词人,又是一位具有早已隐没在时光深处的“隐士”人格精神的高人逸士。于是,一种由敬慕而伴随的好奇感激发我找来王健的《牵牛花引》《藤萝花引》《鸢尾花引》等人生随笔及日记体散文,以及《王健作词歌曲选集》等作品,这里既有论世怀友的人生随笔,也有作者写诗作词的创作回忆。阅读中,我在王健最真实的心灵表白里寻找她独特的人生轨迹与人格品质。随着她记录在文章中一行行逶迤的生活与创作履痕,一个真实的王健,一个童心未泯、率真而行的王健先生迎面而来。

心似少年度年华

在《王健作词歌曲选集》一书的封底,女词人发自肺腑地写道:“走过了七十年岁月,不怵目,不惊心,心却仍似少年时。”少年纯真无邪的心灵,孟子称之为“赤子之心”。人们之所以说离真理最近的是孩子的心灵,这是因为孩子的心灵没有偏见和预设。初生婴儿,赤手空拳,如同晶莹剔透的白雪,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切又皆是可能的。王健1928年9月28日出生在北京,祖籍河北香河,母字余雪。也许是母亲的基因,也许是天意所赐,这天正逢小雪节气,在雪花的陪伴中,她来到了人间。于是,父母给她取名为“小雪”。作为大自然馈赠的雪花,是真善美的结晶。透过冰清玉洁的雪花,我们感受到的是王健那“赤子之心”烛照中融真善美为一体的人格与词品。

王健的婴稚童心体现在生活方式上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的一生恰似快活天真的儿童,又宛如忘世忘我之人,陶醉于自己的世界。20世纪末,创作一首歌也就20元左右的稿费,当王健骑着自行车到邮局领取稿费时,高兴的是又可以买一桶瓜子磕了。但她满足并快乐着,因为她享受的是这种自由率真的生活状态。王健从小喜欢风筝,童年时,跟着男孩子们在野外放,稍大时,带着弟妹放。1981年,她的四妹重病,已过天命之年的王健,竟然给四妹找了一个彩色长尾的风筝,让四妹在阳台上放。她参加了潍坊的风筝会,回京的火车上,蝴蝶风筝、鹦鹉风筝,应有尽有。风筝在天上自由地飞,王健将自己的心愿也寄寓在那里。游“瘦西湖”时,她打着伞一口气在雨水中抄下了50余幅对联。游阳朔山水时,她天真地与壮族导游自由地对歌作答,赢来游客开怀大笑的同时,也在称之为“零距离构思”中自得其乐。已近鲐背之年的她,仍独自旅游,不过她坦然,自己不在乎山水,更迷恋历史与文字。1987年,63岁的王健自费到上饶参加纪念辛弃疾诞辰85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这是她第二次独自拜谒辛公。在辛公墓前,她声泪俱下朗诵她的词作:“辛公,你不寂寞……”在场的人无不为她的真情所感动。

王健的赤子之心与生俱来,终身相随,即使面对艰难,也傲雪凌霜,任情率真。在她的一生中,有两种情结总萦绕于心。一是读书与文凭的遗憾。1947年,当她从国立北平师范学院附属中学毕业后,同年肄业于天津师范学院音乐系。1949年3月回到北京,进入华北大学第三部(文艺部)音乐科进修。1950年年底,分配到天津中央音乐学院工作团。1952年,进入新组建的中央歌舞团任创作组干事。1954年,调入中国音乐家协会,先后任《歌曲》《词刊》编辑达30年之久。对大学音乐专业学习的渴望,使她老是做同样的梦,不是梦见黄昏了还背着书包往学校跑,就是梦见考试时看不清试卷。她解释说:“这是我潜意识里没有上学、没有学好的遗憾。”二是1984年,当她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时,已是人生之迟暮。对于这些,王健深知:总在陈迹上叹息是没有出息的。于是,她将退休前的编辑生涯视为自己的第一世,离休后则进入生命的第二世。她在69岁生日的自白中写道:“五十岁开始过,六十岁开始过,七十岁还要另一个开始。”即使90高龄的她,仍是一个开始。人生之憾,虽深藏在她的内心,却化为了强大的生命驱动力。

王健这份未泯的童心,来自于虽经时代烈火的烤炼,却未受世俗污染而保守的率真。与王健熟悉的朋友说:“王健真像生活在世外桃源。”的确,今天已没有世外桃源的诗意胜境了,可王健自己却营造了一个“逃缘闲境”。她是这样理解的,“逃缘”是逃离那些是非、颜面的妄缘、孽缘,至于闲境,就是自己的方寸之心。《牵牛花引》的开篇是《鸟笼》,我们也以此作为解读她人生的秘引。王健家的阳台上永远挂着一个空着的鸟笼,笼中虽有水杯和食缸,但却没有鸟。微风过处,鸟笼随风摆动。院子里的邻居若问主人:“鸟在哪?”主人答曰:“你听见鸟叫了吗?”是的,王健追求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也跑不掉的养鸟生活。面对空空的鸟笼,她不仅浮想联翩,而且由鸟及人及文:“人莫入笼中,文也莫入笼中。”这与《围城》中关于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一说颇具异曲同工之妙。正因此,她说:“由于我不在专业团体创作组、创作室,写杂体诗词多在日记本上,所以创作心态比较轻松。”

王健近百年的岁月,是以“一位活在红尘边缘的女性”享受着最高的心灵的自由,因而便用“直线的,不会转弯的孩子的眼光”观察与体验生活。改革开放,春回大地。王健与谷建芬合作的第一首歌是儿童歌曲《布娃娃》:“我有一个布娃娃,圆圆的眼睛黑头发……布娃娃,对我笑,她懂得我的话。”伴着时代的春风,1980年创作的这首《布娃娃》让她回到了童真岁月。这以后的时光里,她“心是少年度年华”。1986年的《歌声与微笑》是为第一届国际电视节征歌而作,面对组委会给的“友谊、合作、交流、发展”的宏大主题,王健以丰富奇特的幻想,构造了一个自然有趣的童话世界,与儿童进行着生动而愉快的对话:“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歌声,是人们乐听的,微笑是人们乐见的。短小、凝练却脍炙人口的几句歌词,让人们在优美的童话世界中浮想联翩。王健说:“我在写这个作品时,心态沉静得就像年轻人一样,因为心理负担重是成人才有的心理状态,只有静下心,才会快乐。”

动物世界多彩多姿,王健酷爱着它们。1983年,《健康报》约稿。如何用歌词来表达健康的话题呢?她想到了动物朋友:“有一只小画眉,皱着眉头流着泪, 妈妈说你唱支歌,你的忧愁会展翅飞。……有一条小黄鱼, 孤孤单单在哭泣。妈妈说去找伙伴, 他们定会欢迎你。”听着朱逢博演唱的这首《欢乐歌》,我们仿佛看到的是王健微笑着坐在孩子们中间讲述着生动有趣的童话。古往今来,英雄豪杰纵马驰骋,创就伟业,与他们的战马结下了生死之缘。20世纪90年代与新世纪初的《三国演义》与《楚汉风云》(又名《大汉风》)等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中,英雄如同满天繁星,王健却煞费苦心地给吕布的赤兔马与项羽的乌骓马写下了她心中的歌。在烈火卷雄风、红云映碧空的背景下,一首《烈火雄风》唱得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莽原好驰骋,烽烟天边涌。骐骥有良种,宝马待英雄。长驱疾如电,真堪托死生。”真不愧“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乌骓作为项羽的坐骑,一直跟随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在项羽自刎于乌江边后,乌骓也跳乌江随主人而去,骏马与英雄带给人感天动地的悲壮。王健的《我的黑骏马》则是明快精炼的小令,短小而清新:“我和你,都年轻……我志高,你胆大……你伴我掀起狂飙,我伴你纵横天下!”作者从项羽与他的爱马之间的情感切入,于悲情处来了一个华丽转身,给人新鲜而不落窠臼的审美效果。

“歌系生命,生命在歌。”歌与王健是两个生命的融合。在2002年的随笔中,她写道:少年时,她的两位初恋的恋人是歌谣与音乐。后来,她嫁给一种“边走边唱的人生”。当王健那天真无邪的童心人格与艺术创作结合时,便形成了她独特的“边走边唱”的人生追求与创作模式。

“边走边唱”,往纵向看,是王健的一种生命历程。正如她所言:歌形成了、造就了、救助了、圆满了她。首先,歌声伴着她成长,她是“唱过了童年与少年,唱过了青年与壮年,唱来了老年,还在唱,无一日不在唱”。童年时,王健听母亲哼唱《木兰辞》,保姆唱《可怜的秋香》,也听大姐唱《月光光》。后来进了小学与中学便自己唱。1949年,王健进入华北大学文艺部音乐科。在这里,她唱秧歌、看《白毛女》,还参与了《人民胜利万岁》的歌舞排练演出。之后,她立志以歌吟为人生追求。1950年,她的歌词被作曲家谱曲,从此她开始唱自己心中的歌。

“边走边唱”,从横向说,是王健“吟唱心自足”的生命形态。她骑着自行车唱、雨雪天步行唱、朋友聚会唱、和小朋友一起唱。顺境逆境皆人生。困境中,她以歌相伴,“夜深清歌一曲,明朝赠与知音”。1965年的秋天,她带着一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去农村参加“四清”。冬去春来,风吹雨打,她骑着车走村串乡,却总是一路哼着歌,自称“扬州第九怪”。1969年的秋天到1974年夏秋之交的5年中,她被下放到“五七”干校,这是一段特殊的苦难时光,每天神情迷离、目光呆滞,仿佛永远走不出迷雾蒙蒙的世界。只在周日,她才能到减河的大埝上呆坐,遥望远方,以一个“流放者”“女济癫”在心里哼唱。1976年,她终于回到了文艺界,每天忙于组稿、看稿、改稿与发稿,同时病母、病姐等生活的重担也一齐向她袭来。80年代,冬去春来,可她离休了。于是,她以“白发怀抱仍青春”的信念,发出“人离心不离,人休笔不休”的誓言。

“边走边唱”,往深处讲,还是王健的一种创作方法。与常人不同的是,她在唱歌时写歌,又在写歌中唱歌。如果说“边走边唱”是她的一种“活法”,而“边唱边写”就是她的一种“写法”。她将“边走边唱”这一快意的生活方式融进艺术实践便形成了她独特的“边写边唱”的创作模式。早在1962年创作《马兰花》时,她便开始了这种被她称之为快意的写作模式了。那天,她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转悠,脑袋里是电影中一位坚强的女性的故事,突然灵感袭来,正是“马兰花”形象的寄托与象征。于是,到家门口的时候,一首歌的雏形也就此诞生。

20世纪90年代初,王健为《三国演义》电视剧写插曲,由她主编的《再塑群雄》记述的就是《三国演义》电视剧组所走过的历程。其中一篇以“香河芳草”为笔名,真实地记录了王健创作歌词的场景:那是1991年3月,北京近郊一个摆满了小工艺品的房间。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对着一张大茶几忙碌着,只见她忽而双手抱拳,拜天拜地,忽儿又左顾右盼地序长幼,忽儿念念有词,忽儿又向茶几上的稿子写上几句。她在忙乎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老太太中了“魔怔”呢!不疯魔不成活。王健告诉读者,这就是她在为《三国演义》第一集“桃园结义”写插曲《这一拜》。

王健(右)与谷建芬在一起

一首好的歌词无疑是一首好诗,但好诗不一定都能成为好的歌词,因为歌词本身具备歌唱性,所以我们常说“吟出的诗歌唱出的词”。“吟唱”,顾名思义,半吟半唱,对于歌词作家,浅吟低唱是歌词入乐,利用音乐营造意境,产生灵感的需要。尽管这种词作者心中的曲调被专业圈内称之为假旋律,但由于王健的词是从旋律角度进行创作,这一音乐的特定情境不仅为属于语言文字的歌词创作带来意境与灵感,也使其歌词具有独特的音乐性与形象感。

在王健歌词创作的几种状态中,虽有从容构思、非命题之文的创作,也有一天或几天交稿的救场写作。她最愉快的创作模式是不急于落纸,而是反复吟唱,唱成了形,一稿到位。在歌词创作中,尤其被她视为“痛苦而甜蜜工作”的一首首为中外名曲的填词,更得益于这一创作模式。面对一首中外名曲,她先是数十次,甚至百余次地吟唱。当音乐将她带入名曲的艺术情境中,使她感受到与原曲的情感经验因相近而产生的强烈共鸣,于是,文思如涌,用王健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慢慢从心里抽丝,把句子引出来。《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以及柴可夫斯基、塞内维尔等中外名曲名家之作,都由于她的填词而走进当代人的心灵。比如,哼着马思聪那早已烂熟于心的《思乡曲》的旋律,溶溶的月光下,曲作家的身影又徘徊在海边。晚年出走异国他乡,借曲浇愁的马思聪仿佛在望月思乡而向她耳语“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情肠,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思量”,“何时才能回到我的故乡”。又如13岁听到日本古典名曲《荒城之月》时,她便被那充满怀旧、叹惋的旋律深深打动。后来,当她为《荒城之月》填词时,便将自己当作主人公,面对已成废墟的往日城楼,唯有城头冷月苍凉凄美。

一次原创歌词的研讨会上,在讲述自己为中外名曲填词的创作体验时,王健生动地描述着为《二泉映月》填词的场景:在书桌上铺着一张大白纸,一边听着、哼着如泣如诉的旋律营造意象与意境,让自己的灵感追随天籁之音飞扬,任神思信天遨游,一边顺势记下由音乐情感逻辑而闪过脑际的文词雅句。于是,整理而成,就有了《憔悴灵魂作漫游》的歌词。

王健对歌词的表达与修改也是边唱边写的过程。在为历史剧《楚汉风云》的插曲创作时,当青年作曲家颜辉弹着古典吉他,吟诵着王健为虞姬写的歌词《魂灵儿相随到江东》时,怎样让他领悟美丽而坚毅的虞姬对项羽的深情而发出的生命绝响?此时,王健瞥见墙角处那把女儿上大学体育课时曾用过的剑,便拿着剑舞了起来。不仅修改创作自己的歌词如此,出差在外,当有歌词作家向她请教修改歌词时,王健亦是如此的状态。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歌词作家徐立中请王健修改《斗笠歌》,王健将他拉到走廊上,拿出自己的手帕,编成斗笠状,扎在头上,连唱带哼,对着歌词边吟唱边扭出舞步,边琢磨词句的修改。自此,徐立忠说:“我得出一条经验:写歌词要边哼唱边写,不论哼的什么调儿,不成调儿也罢,至少也是自行其乐。”

酸甜苦辣总是情

就人的一般规律来说,诚如近代著名教育家杨贤江所言:“世故越深,阅历越多的人,就是爱情越狭,心量越隘的人,就是离开自然越远,剥夺天真越甚的人。”可“赤子”却是虽经岁月的磨练而坚守着人性的优美、情感的素朴以及环境的诗意纯真与仁爱之人。路漫漫,情绵绵。不仅历史、民族、宇宙人生、自然风情,甚至一切苦难与不幸在王健赤子心灵的光照下,都能升华为一种艺术美,她那个体的自我也在如歌的岁月中落日熔金,一片辉煌。

农村生活的体验是最苦的,用王健自己的话说,在农村的经历是“劳苦、辛苦、痛苦、悲苦、清苦,一切都尝过了”,有些苦甚至不堪回首。从1950年冬天第一次下乡到20世纪70年代,王健去过农村数十次。她曾到治淮工地挑过土,也在河北农村插过秧,几乎干过所有种类的农活。大概是初级社转高级社那段时间的一天夜里,她在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的路上,因发烧倒在一个农户的家门口,是一位农村大嫂用两根黄瓜救了她。1957年年底,单位宣布要有一部分人员到农村去劳动锻炼,名单中有王健。她只得悄悄收起温习已久的课本,那年她29岁,正是考大学的最后年限。到河北农村后,她被安排在一户年老的农民夫妻家住。大爷有痰喘病,大婶虽没病,肤色却也是蜡黄的。老两口心地善良,却因膝下没有儿女而寡言少语。王健的到来让他们脸上有了笑意。开始,他们三个睡一个大炕,后来,收拾出西厢房让王健睡。那段日子,他们相处得像一家人。干的农活主要就是刨崖垫方。这种活就是把崖石上的土刨下来垫高农田的土层,以改良这里贫瘠的土质。饿了,小米饭就大葱;渴了,葫芦瓢舀一碗没缸盖的生水。“马兰花,马兰花,荒野里生长,荒野里开花。”“不怕风沙狂,不怕霜雪打,根儿深深地扎,叶儿密密地搭。”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马兰花》就是青春年代的王健对这种坚强人格的记忆。

20世纪80年代冬去春来,当王健决意为记忆中的农村写一首歌时,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派引人入胜的美丽风景与温暖人情:“遥远的村庄,我怀念的地方,多少次我到过你的身旁。杏花迎我含笑出红墙,枣花迎我飘芬芳。”村庄是故土的标志,是游子心中永远的牵挂。《遥远的村庄》将人生的苦与难化为挚爱,唱出的是人们对故乡刻骨铭心的依恋,游子对故乡望穿秋水的思念。副歌部分的“最难忘,离别时候语短情长,艰苦岁月心中珍藏”,王健将苦中情唱得肠断心摧。行笔至此,就连她自己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创作随笔中她写道:“是忘了那么多的苦么?不是的,不是的。”那是什么呢?在她心中,因为中国农村,作为我们的母土,一切宝藏、苦难、情意,还有那一代又一代先人筚路蓝缕耕耘的脚印都在这田野的泥土中和山坡的青草间。这就是王健浓郁的乡恋情结之源。能苦会乐又能坦然面对,是一种智慧,而化苦为乐,化苦为美,更可见王健的胸怀与境界。当《遥远的村庄》频频传来获奖的消息时,王健还与歌唱家万山红坐在公园的长廊上谈着这首歌的创作背景与构思过程。

从“文革”到“五七”干校的两千九百多个日子更是艰难。团泊洼虽因诗人郭小川而声名远扬,却让王健这位来自文艺单位的碧玉小家女因劳形苦心而终生难忘。1965年夏天,王健奉命参加“四清”工作队。半年后的春天,气氛陡然紧张,“四清”分队及全部工作队撤离回京。她曾参与编辑的《歌曲》月刊成了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黑工具。最难以理解的是由她选稿刊发的《马儿啊,你慢些走》这样歌颂祖国建设成就的歌曲,也逃不过劫难。有批判信件认为:一日千里的社会主义建设,应该是“马儿呀,你快些跑”,却让“马儿啊,你慢些走”,这居心何在?面对这些责难,她就在“大家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只有王孙公子哥儿骑着马慢悠悠地溜达”的来信中摘录语句,加一点批判之词抄成大字报贴出去,进行自我批判与革命。

1969年,王健又一次来到怀来县。她仍住在有干校之名而无学校之实的农民家里,推水、拾粪,备尝艰苦。1970年1月5日,一批人被送往北京批判,王健又在其中。面对此状,虽然她不再解释也不再辩解,但内心却是从容而淡定的。曾被评为华北大学第三部的学习模范、1958年的“水利战线模范”和全国文联“三八红旗手”的王健,用坚强的信念终于等来了同年5月4日“收拾东西,送你回干校”的决定。人虽回来了,却仍然不许参加小组会及一切集体活动。那时的王健往往是田里菜地这头对她的批判会刚结束,那头就得迎着刺骨的寒风或冒着烈日的酷暑去插秧或挖土。终于,1973年10月里的一天,全连大会宣布解除对王健的怀疑与审查。1974年夏,她终于离开团泊洼踏上了回京的归途。

人生重要的不是现在所处的位置,而是要去往的方向与目的。王健在《牵牛花》卷首语中说:“从小,我是一个诗歌酷爱者,同时又是一个音乐酷爱者,因缘际会,这便自然地走向一个边缘,成为一个业余歌词作者。”从形式上看,诗歌与音乐不过是两种艺术样式而已,王健之所以凭借歌词创作的个体户身份,迎来繁花似锦的创作春天,除了才情与功底,就是春风化雨般的爱,化作了她创作的动力和源泉。“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太爱这个世界了”,朋友的话一语中的。20世纪80年代初,王健创作了《你问我》的歌词:“你问我为什么忧愁,却又是这样欢乐,你问我为什么牢骚满腹,心儿却似烈火。”她下笔奇特,用深沉的叩问来打开人们的心扉。回答的是她赤子情怀的倾诉:“让我用深情的话儿回答你,为了我亲爱的祖国。”显然,她既没有回避人们心灵的伤痕,也没有停留在“疗治创伤”的倾诉上,而是以“风物长宜放眼量”的心胸,把责任与理想熔铸在短小的词篇之中。这首歌道出的是像她一样的80年代中年知识分子真实的心声。在文艺的春天里,她放弃了一切怨与愁,而将一切美与善纳入自己的心灵,融为爱的精灵,再放飞回世界。《这世界需要你》是1989年王健为电视系列片《同心曲》创作的主题曲:“星星在等待你,月亮在陪伴你,太阳每天迎接你,这世界需要你,只要那火热的旋律在风雨中响起,人间处处皆春意,生活微笑着继续。”王健动人的歌词与温中甲深情的乐曲相得益彰,真实地让人触摸到经过“文革”的一代人是怎样拥抱新的生活。在给为盲童拍摄的电视剧《光明世界》创作《爱的人间》时,她把自己当作盲童,想象着美丽世界的一切,也享受着人间的暖阳:“我心中有个太阳,我心中有个月亮……我在爱的人间长大……心灵就不会黑暗无光。”歌曲传开后,不仅小朋友喜欢唱,各类赈灾演唱会也都在唱。

爱,使王健具有一颗敏锐的诗心,一双发现意象、意境与韵味的慧眼。一幅墙画、一副玉镯、一座桥都能引起她的深思,勾起她的联想而进入歌曲的创作。又是一年的除夕,窗外爆竹声声,书桌上一盆初绽的水仙花,引发了王健对台湾地区亲朋好友的思念,眼前浮现了岁月中亲人离别的场景,于是便有了《梅花相思》的歌词。20世纪80年代初,王健去参加潍坊国际风筝会,回京的火车上她拎回的是各种风筝。于是便有了写风筝的《翼情》:“悠悠长风,我心之托。浩浩太空,我情所钟。何日偕君,腾飞霄汉,何日偕君,遨游苍穹。”为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的联合演出,王健以“桥”为象征抒情叙怀,留给我们无限的遐想:“人间还有一座桥,虽然眼睛看不见,它就是那情意的桥,把你我相连。”

诗言志词燃情,点点心血化歌声。王健以她童心未泯的双眼发现美,也使这种对美的表达成为醇厚而绵远的深情。如果我们把“爱”理解为一种自身对对象的感觉,而将“情”理解为自身为了对象的感恩,那么,对王健而言,“爱”就是她音乐创作的情结与动力,而“情”则是她歌词艺术的灵魂与归宿。王健的词作,因为爱得真挚,便寄情深微,意蕴幽隐。创作于1953年的《寻找祖国的富源》一词中有:“满怀喜悦地歌唱,我们看见祖国的明天,沙漠和荒山变成了花园,辽阔的大地充满了欢笑,贫穷和灾难一去不复返。”这是年轻的王健对尚在摇篮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抒发的理想和信念。30年后,经过岁月的沉淀,这种对祖国与民族之情以“树叶”与“树根”的意象而升华在她的创作中。它们不仅是王健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多种情感体验以及深厚的思想意蕴交融着的深情意象,也构成了王健歌词创作激情飞扬的礼赞。《绿叶对根的情意》中的绿叶与树根,是游子和祖国,也是儿女对慈母的依恋。这首一夜之间唱响大江南北街头巷尾的歌,出自王健1986年秋天的一篇诗体日记。这首看上去一气呵成的歌词,却在她心中孕育了30多年。那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一桩桩、一件件出国出访、定居域外的朋友们的思乡之情在她心头积淀的爆发。著名钢琴家殷承宗出国前抛给记者一句“人走了,心留下”的不舍与眷恋,引发着王健创作的灵感。“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歌词不仅借绿叶与根的关系比喻游子对家国的思念,在王健的心海里,也是中华儿女对祖国、对祖先、对故土、对大自然、对知音、对孩子的深情。1987年,当毛阿敏因一曲《绿叶对根的情意》的演唱在国内崭露头角而准备参加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国际音乐节时,王健亲临现场,以母亲对女儿殷切的期望嘱咐道:“阿敏,你就是一片绿叶。到了贝尔格莱德音乐会上,你的心要向着东方,向着你父母所在的地方,向着北京。”

用王健自己的话说,她是“一位听歌、唱歌、听戏、吟曲长大的女性”。如果说,传统文化使她根深本固,各种艺术的滋养则使她的创作叶繁花茂。她的词作之所以可谱性很强,这与她熟悉词谱规律,创造性吸收与借鉴各种艺术形式不无关系。因此,在她的心灵深处,“树叶”与“树根”的另一种同义转化寓意是桑叶与春蚕。《向经典致敬》节目中,王健将自己比喻为一条小蚕,祖先们的文化瑰宝恰似桑叶的营养。她就是“吃了中国文化的桑叶,黄昏时吐了几缕丝”的小蚕。柔蚕虽然纤小,却因桑叶的滋养而经过由蚕变蛹,由蛹化蝶成为九死不悔的精灵。王健以歌词成名,但她也酷爱戏剧。为了“不愿自己的笔囿于那几行文字的思索和行走之中,我要让笔更宽泛地驰骋。因此,我写剧本可以算作是我的一种学习笔记,自我磨练的作文”。她先后写了《上官婉儿》、缅怀弘一法师的《夕阳山外山》和纪念嵇康的《广陵散》等剧本。虽都得到公开发表和出版,但她最初的想法只是为了走近和更深切地了解历史和人物。

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炎热的暑期,电影学院的学生们正在拍摄实习片电视剧《睡仙陈抟》。剧组的一群青年学生请王健救场写主题歌。看完样片,她虽清楚这是一群年轻人的粗糙之作,但人称“睡仙”,作为宋代一位道门高隐和易学大师的陈抟,却使她难以搁笔,尤其是胸怀天下的陈抟留给宋太宗的“远招贤士,近去佞臣,轻赋万民,重赏三军”的“远近轻重”四字治国箴言,至今仍具有震撼人心的现实力量。室外酷暑难耐,而她的斗室俨然成了美丽若花状的华山奇峰,一个似睡非睡、充满传奇色彩的陈抟飘然而至。她开始了一段与神奇的易学大师的对话:“留好语,献经论。清风明月寄此生,一片丹心何曾睡,埋名偏教美名存。”

王健既在丰厚的历史与传统的浸润中,乐为大地献歌吟,也以“不畏浮云遮望眼”的闲庭信步,在与社会、与人间的相契与相拥中,春蚕吐丝情无尽。20世纪90年代初,王健一行去吉林化工总公司采访。厂里召开了“女能人座谈会”,她们劳动中的艰辛,家庭生活中的甘苦与趣事深深感动着王健。当大伙上街外出时,她独自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思考着。40年前,这里是一片荒草滩、烂苇塘。一代一代的吉化人用他们的智慧与劳作,建成了国内大型化工总公司,赢得了今日城在厂中,厂在城中,城即是厂,厂亦是城的壮观景象。想着、哼着、唱着,灵感袭来:“心海上飘过几多春雨,记忆中掠过几多秋风;旅途上伴随几多夏日,日历上送走几多寒冬……每天迎接新的太阳,梦中闪烁许多星星;总是和月亮默默结伴,日子像流云一样匆匆。”这就是《洒下一片深情》的歌词。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像劳动那样使人成为伟大和聪明的人。歌词以春夏秋冬入笔, 以日月星云为旅伴,劳动者们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走过风雨走过彩虹。王健为这首激情赞歌还加了一个副标题:“献给所有的劳动者”。最有意思的是,王健说,这首歌的人称语气看似第一人称,又似第三人称,叠句部分“山河不会忘记你,大地不会忘记你, 因为你曾在这里洒下一片深情”却以第二人称道出,可知那里面含着对自我的肯定。2003年春节晚会的舞台上,孙楠激情演绎,深情而动听,不仅唱响天南地北,且堪称为当代歌曲之经典。

(待续)

注释:

[1]云涌星驰:《七绝 赞词作家王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046027f0102ywm2.html,2020年8月8日。

[2]若舟:《当代词品十七家》,目录页,线装书局2018年版。

[3]王健:《牵牛花引——人生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4]王健:《藤萝花引 日记体散文》,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 2005年版。

[5]王健:《鸢尾花引》,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

[6]王健:《王健作词歌曲选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

[7]王健主编:《再塑群雄——〈三国演义〉从原著到屏幕》,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版。

[8]徐立忠:《青春王健》,《人民日报》(海外版)2005年2月3日第七版。

[9]王健:《依照生活的启迪——歌词〈洒下一片深情〉创作经历》,《词刊》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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