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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式死亡一场别无选择的骗局

2022-03-22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22年1期
关键词:承办人灵柩防腐

1963年,杰茜卡·米特福德出版了《美国式死亡》一书。这是历史上针对美国殡葬业最重要的调查报道,揭露这个行业如何剥削顾客,其牟取暴利的过程。在此之前,这显然是一个不可触及的丑闻。《美国式死亡》一问世便立即成为畅销书,不仅让殡葬业成了媒体界最时髦的话题,还使非营利殡葬业组织的数目从17万家激增至近百万家。殡葬业报道将这种现象形容为“米特福德效应”。并将她这本书谴责为一场“红色阴谋”。《美国式死亡》也引发了立法改革,其中包括联邦贸易委员会针对殡葬业制定的新规定。

1996年,杰茜卡因肺癌逝世,享年78岁。她的葬礼按照遗愿极其低调进行,花费仅533美元(大半还是火化费用)。去世前夕,杰茜卡完成了修订版的《重访美国式死亡》,下文就摘自其中。

精心营造的丧葬合理化论证

“死亡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死亡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引自《圣经·新约》)到底在哪里?经历了葬礼后,许多悲伤欲绝的死者亲友不得不得出一个令人遗憾的结论:真正的胜利者其实是殡葬业者——他们打赢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

如果说“阴沉的生意人”(一位18世纪英国作家如此称呼殡葬业者)按照传统一直是文学作品中的喜剧角色、全世界公认的幽默象征,从莎士比亚、狄更斯到伊夫林·沃的笔下莫不如此的话,那么近年来他们已经成功地扭转形势,对美国大众实施了一个巨大、残忍、昂贵的恶作剧。当然,这场恶作剧并未让人们发现其中蹊跷,相反,它藏身于葬礼承办人精心营造的合理化论证中。

殡葬经营者们这些年来逐渐建立了他们自己异想天开的怪异世界,几乎无法被察觉。他们将“优雅生活”的圈套,噩梦般地改装成了“优雅死去”的圈套。熟悉的“麦迪逊大道”广告用语,携带着适用于各类商品、足以麻痹任何销售阻力的特定修饰语法,以一种古怪的新面貌渗透进了葬礼行业。他们强调的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地追求的卓越品质:舒适、耐用、美观、精致。要是仔细聆听,还能接收到那些很有说服力的准科学语言,就算言者不知所云,听者也总是感觉放心。

为了让死者的肉体不至于腐坏,业者提供了“精铜寿具——高品质的灵柩,对寻求经久保护的顾客而言,物超所值”,还有“殖民时期古典风格寿具——18级的包铅钢板、棺盖无接缝、搭接式焊接的棺身构造”。有些棺木还配备了海绵,有的垫席还内置弹簧。贝茨维尔公司还提供“可以抬高和倾斜的棺床”。现在棺材的衬里并不一定都是银色的,“色彩匹配的帘布”提供给你丰富的选择,所用布料也讲究柔软,不伤肌肤。

裹尸布已经没有人使用。你可以雇一个寿衣裁缝,他保证提供“手工缝制、原创时尚——最好的告别服装,包括男式西装、女式睡袍、饰品等”。对于遗容的最后修饰也力求完美:“自然光泽——化妆防腐的最佳选择。”我们是在哪里听过“保护心灵的宁静”这句话来着?管它呢。在殡葬广告中,这句话指的是威尔伯特地下墓室,内层涂上3/8英寸的沥青,外包特别加厚、加固的混凝土,并且有“优良维护及保养的保障”。还有凯迪拉克轿车,身份地位的象征,几乎出现在所有荣耀的场合,这一次变成了光亮的葬礼灵车。尽管人们现在也会用次等的轿车来运送遗体、办理手续,但是将挚爱的人送往墓地的最后一程,凯迪拉克仍然是不二之选。

殡葬业发明了一整套全新术语

一种新的神话已经诞生,或者说被一步步建立了起来,成为21世纪美国丧葬习俗的核心,让我们处理逝者遗体的特定习俗有了充分依据。就像巫医必须坚信自己绝对无误,才能操控病人,殡葬业在向公众传达自身的信条时,也必须先“自我吸纳”这些信条。

第一则神话就是:今天的殡葬仪式是建立在“美国传统”之上的。我想起一个故事,在一所全新的中西部大学里,刚播了种的草坪上竖着这样一块告示牌:“本校有这样一个传统,学生们绝不会踏上这片草地。这项传统从下周二起生效。”对美国葬礼的历史进行粗略回顾,也仿佛能看到相同的故事。简单到赤裸裸的程度,没有雕饰的松木棺,死者由亲朋好友送往墓地,也由他们安葬,这些就是19世纪末之前传统美国葬礼的全部特点。

第二则神话是:美国大众对葬礼这么讲究,完全是出于自愿——在最后关头可不能让别人看笑话。“我们既然拥有高品质的生活。那么也应该同样保持死亡的高标准。”一位殡葬业界领袖说,“葬礼的花销因人而异,取决于个人品位和家庭成员平时的生活品质”。其实,并不是每个人在此时都有得选择,他们一般都是这辈子第一次,必须购买一种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产品,且处在一个最无心情挑剔的时候。事实上,葬礼的花销固然因人而异,但决定因素并不是“个人品味”,而是殡葬经营者如何进行这笔交易。

第三则神话好似一堆大杂烩,建立在半生不熟的精神医学理论上。“记忆画面”的重要性被强化了——指的是打开棺盖,让亲友最后看一眼死者,因此遗体必须经过最先进的防腐技术和化妆手段处理。还有一个听起来煞有其事且令人印象深刻的说法,即人们对所谓“悲痛治疗”的需要,目前在殡葬业方兴未艾。一位研究美国葬礼事务的历史学家论及殡葬业者的“戏剧作家”新角色时,间接提到“悲痛治疗师”的概念,“殡葬业者成了舞台监督,他们制造了恰当的气氛,让葬礼在一台好戏中推进,社会关系在其中得到强化,情感得到了宣泄或者抒发”。

最后,殡葬业发明了一整套全新术语,取代过去直接而实用的词汇,实际上却如同棺材内衬的人造丝绸般华丽而言不由衷。“殡葬业者”已经被“葬礼导演”和“礼仪师”取代。就连电话黄页中的目录也依样画葫芦,你可以在其中找到“殡葬业者参见葬礼导演”。棺材成了“灵柩”;灵车成了“礼车”或者“专业用车”;鲜花成了“花之礼赞”;遗体一般说成“挚爱之人”,但殡葬礼仪也认为个别死者只能尊称其名,比如“琼斯先生”;火化后的骨灰成了“遗烟”。像“长眠厅”“安息厅”“火化——适宜的温度”这样的委婉用语充斥了殡葬业。

当代美国葬礼真像华丽的大制作一样,如果殯葬业者担任的是舞台监督,那么台上的明星就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位死者。布景负责人、后台工作人员、配角阵容都是为了最有利地展示死者而设。没有死者,其他附加的东西都失去了意义,就像《王子复仇记》少了哈姆雷特。正是因为这个最终目的,各种价值不菲的商品和服务被堆积起来,让哀悼中的亲友眼花缭乱,荷包也不免大量失血。

成功葬礼管理与销售心理学

殡葬业者与其他商人一样,整天想着的就是价格、利润和销售技巧。旧金山殡葬学院前任院长利昂·危特曾写道:“从电话铃声响起、死者家属请你服务的那一刻开始,你的行销计划就应该启动……千万不要预先设想那些家庭会买什么东西。你无法揣度他们的感情强度、保险理赔金额,或者为葬礼预留的钱。”

行销计划以巧妙细致为上,避免咄咄逼人,业内领袖都认为“强势推销”并不合适,只会导致失败。《成功丧葬操作手册》指出,有两种话不能对顾客说——“从你穿衣的讲究来看,我知道你喜欢高级的东西,肯定希望为你的母亲选购一款上好的灵柩”,或者“想象一下,你亲爱的父亲躺在这口漂亮棺材里,将构成一幅多么美丽的记忆画面”。同时,机会主义万不可取。殡葬业认为葬礼行销的核心要素就是展示厅中灵柩的合理陈列。销售对话,在庄重而节制有度的同时,还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种陈列方式。

不懂行的顾客,生平第一次走进灵柩展示厅,也许以为他看到的是一组随机摆放的、不同价位的商品。实际上,卖方为了发展出更新更好的陈列方式,事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因为他们发现灵柩的摆放与销售额的高低大有关系。

殡葬业界有好几篇文献专门探讨这一主题,并经常辅以座谈会、论坛、研习课程、直观教学用具、按比例缩小的展示厅模型(里面放着迷你灵柩模型,可以移动进行各种实验)。所有这一切都强调了殡葬业孜孜以求的目标:以优越的环境条件,达成长期稳定的销售业绩。

关于灵柩陈列方式与销售心理学之间的关系,颇具影响力的美国高等礼仪师协会的前任理事长克里格先生在他的《成功葬礼管理》一书中做了详尽的探讨。他分析了按照价格由低而高排列灵柩的大错特错之处,他把这种做法称为“阶梯陈列法”,并指出这种规划“让人很容易进行直接的价格比较”。如果灵柩如此排列,顾客一进门先看到最贵的,也许会慌慌张张地转而选择非常便宜的一款。一个需要避免的错误是“不均衡陈列”——摆放太多低价灵柩。不均衡陈列因为极大地突出了价格300美元以下的产品,很容易使客户满意十足地在其中选购。

特殊行业的特殊型顾客

有些悲伤的家庭也可以不必经历这场漫游,因为20世纪90年代的一种销售技巧就是只通过产品目录册来向顾客进行销售。可能谁也不会以是不是“上相”来判断一具灵柩,但殡葬业者却满怀热情地宣称,在不用看实物的时候,葬礼家庭反而会选择比较贵的灵柩。总之,不管是翻看产品目录册,还是在展示厅实地参观,这都是一次导览,而此中深意恐怕不是顾客能够领会的。作为一位顾客,他会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种特殊的状况下,他陷入了只有在办丧事的时候才会碰到的整套复杂情况之中。顾客们的心态很显然是千差万别的,因为让每个人走进殡葬社的原因都不一样。有的人可能茫然不知所措,因为他年轻的妻子刚刚在意外中丧生;有的人却可能如释重负,因为他乖僻老迈的亲戚在饱受疾病折磨多年之后,总算魂归天国。绝大多数的殡葬业顾客,不管是颓唐不振、悲伤欲绝,还是正满怀欣喜盼着念遗嘱的那一天,他们都会受到一连串问题的轰炸: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对?我在安排葬礼,但显然这时候不应该太过沉溺于自己的品味和风格;我觉得我了解死者生前喜欢怎么样,可他的家人和朋友又有什么预期呢?我要如何才能避免因为做法不当而受到批评?还有,最重要的是,这场葬礼一定要办得尽善尽美,可一场“尽善尽美”的葬礼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这就把我们带到殡葬业生意的第二个特殊性上来了:顾客在走进殡葬社的时候几乎什么也不懂。需要什么、应该避免什么、得花多少钱。殡葬业者估算过,一般人平均每15年才需要安排一次葬礼。在普通的美国家庭中,葬礼的支出金额排在第三位,在买房和买车之后。然而,就算死者是一位年老的亲戚,过世完全在预料之中,甚至被认为是一件好事,大多数情况下,给他办葬礼的人也不可能事先和任何人讨论这些事情。到处去跟人说这样的话总是有点怪的。他们会说:“对了,我的叔叔病得很重,活不了多久了,你认识什么不错的、可靠的殡葬社老板吗?”

出于葬礼自身的特性,买主的处境也和其他的买主,比方说买车的顾客,很不一样。你想象一下就明白了,一个慎重而有常识的人要是想买汽车的话,肯定会事先看看《消费者研究》杂志的排行榜,要么向朋友们征求意见,他很清楚操之过急和盲目交易会有多危险。

在殡葬社里,再慎重的人也会如同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中,没有任何能指引方向的目标或者方位。要是有人会事先比较各种产品和服务,打听约克公司的“拱顶石”牌和贝茨维尔公司的“伏奇谷”牌灵柩各有哪些优点,这人肯定不太正常。在成本计算的问题上,类似的差异也是再明显不过了。殡葬业的顾客通常没有心情这边比较价格,那边打听质量,他只想赶快把事情定下来。不仅顾客自己很着急,整个情况也由不得他慢慢来。

殡葬业的顾客要面临的第三种特殊因素就是,他必须当场就作决定。顾客们都知道冲动型购物是日常生活中要避免的,可在殡葬社里,购物向来就必须是冲动型的。商业活动里经常用到的那些委婉说法——“我再看看吧,我会再找你的”“如果我决定要买的话,会过几个星期再跟你联络的”,在这种情况下都没用了。和大部分采购不一样的还有一点,“15天内不满意全额退款”的规矩也不适用于在这里采购的产品。

殡葬业者自编一套生意法律

1994年,联邦贸易委员会修订了《殡葬管理条例》,禁止殡葬业者对在折扣店购买灵柩的顾客收取“灵柩处理费”。这种折扣店那时候才刚刚出现,但在之后的几年,它们的数量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现在人们甚至可以在互联网上买到灵柩。然而正如大部分的殡葬业顾客出于环境所限,无法到处选购灵柩一样,他们在感到葬礼收费过高或者服务低劣的时候,也碍于传统习惯而无法投诉。电视机修理技师、律师和管子工的名声就像社会的公共财产一样公开,他们的缺点也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在这方面,殡葬经营者的名声相对可是安全得多了。一位朋友知道我要写这个题目的时候,很勉强地跟我说了她帮小舅子办丧事的故事。她找的是一家开办了很长时间、名声很好的殡葬社。她想帮死者遗孀节省開支,因此选择了最便宜的红木灵柩,拿到的报价比较低。后来,销售员打电话给她,说她的小舅子太高了,装不进那具红木棺材,她必须得用贵100美元的另一种灵柩。我的朋友表示反对的时候,销售员说:“哦,好吧,我们就用那具红木棺材吧,不过要先把他的脚砍掉。”我朋友被这段噩梦一样的对话吓得够呛,两年之内再也没有跟人提过这事。

老百姓对有关遗体处理的法律一无所知,这有时候也是影响殡葬业生意的一个因素。比方说遗体防腐的问题,很多人在听说美国没有任何一个州的法律规定遗体要做防腐的时候都很惊讶,但事实就是这样,只有在某些特定情况下除外,比方说在遗体要由普通交通工具运输的时候。

殡葬业者还有意扶植这样的误解,有时是空口白牙对顾客谎称法令,有时是把法律的权威感强加在一些他们觉得有利可图的业内规矩上。对法律的这种随意和轻视的心态甚至出现在未来的殡葬业者接受高等教育的机构——殡葬学院里。例如,大部分州都有法律规定,如果死者生前决定将遗体捐出作医学研究之用,那么他的家属必须按照他的遗愿从事。然而,遗体防腐教科书《现代殡葬学》以几行字谈到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时却有很大的误导嫌疑。问:“如果死者在遗嘱中表示要将身体捐给医学院解剖。他的遗孀是否不论意愿如何都要履行这项要求?”答:“不是……拥有或者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利是有限度的,处理自己的遗体的意愿,不能给家庭的直系亲属带来羞辱和悲伤。”

殡葬业者倾向于在做生意时编造法律,因为这么做有暴利可图,这个传言我听说得太多了。因此我亲自做了一次第一手的调查。我准备好了部《加州法典》,打电话给我家附近一家最大的殡葬社,编了一个故事:我的老阿姨住在我家,病得很重,估计也就只有几天的时间了。她的女儿正在赶到这里,可我想应该有些好的建议,也能提前做点安排……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同情的唏嘘之声。我继续说道,阿姨的家人希望一切从简,只要火化。我得到电话那头的保证:当然可以,我们可以安排一切。接着我说既然我们只需要火化就可以,而且不举行告别仪式,我们想,就不买棺木了。这时殡葬社那头的声音开始紧张了,但还是很流利。他用平静而权威的口告诉我,要他做这种安排是“不合法的”。我问他:“你的意思是說,这么做会犯法?”他说是的,的确如此。“这样的话,要么我们就直接用自己的旅行车把遗体运到火葬场?”一阵惊讶的沉默,接着他连珠炮一样地爆发了:“夫人,一般的女士可不会拖着具尸体到处跑,一般的女士既没有这个设施也没有这个嗜好!”(其实他说得挺对,我当时想)。

我又试了两家殡葬社,他们对我说的都差不多:火化没有棺木的尸体,这是加州的法律禁止的。接连三次,他们的话都一样,口气是那么有说服力,乃至于我都开始怀疑眼前这本《加州法典》上的条款了。我重新仔仔细细读了—遍有关规范火化和健康规定的部分,最后把整本法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我什么也没找到,只好打电话询问一位卫生局的官员,他告诉我,加州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火葬的时候要用棺木。他又补充说,贫困户死者由县级福利机构火化的时候就没有棺木这项福利。

就是上述这种伎俩促使联邦贸易委员会在1984年颁布法令规定,殡葬业者不得再对公众说谎。

一方悲伤悔恨,另一方老练又仔细

殡葬生意的第五项特殊之处是,顾客都会有相对而言比较充裕的现金来办葬礼。这些家庭本来习惯于分期付款购买主要大件用品——汽车、电视机、家具而且每个星期都是精打细算,这时候他们突然拥有了一笔保险理赔金和死亡津贴,而且通常还不止一个来源。殡葬业者一般不必费太大的劲就可以弄清楚顾客手上有多少保险金。填写死者基本资料表时,询问家属几个简单而自然的问题,就能套出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例如:“死者生前的职业”“我们要不要把账单直接寄给保险公司”。

殡葬业者对他们当地每个工会的死亡津贴、社会保险与工人基金的死亡赔偿额度都了如指掌,比起中学生对职业棒球大联盟球队排名的了解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社会保险支付额度:255美元;如果死者是退伍军人,再加300美元,还可以免费下葬国家公立墓地;如果死者因为工伤而死亡,依照某些州的劳工基金法令还能追加赔偿最高达5000美元的葬礼补贴等等。

殡葬业者了解进行销售所必需的一切资讯。而死者的遗孀呢?她第一次拿到大笔现金,很可能会对业者的任何建议都来者不拒。毕竟,他是专家,只有他才知道怎么安排这些事情,也只有他才能指导她应付将来的陌生规矩和仪式,让一切都照常进行。

纽约市遗嘱检验法庭的前任法官福勒在一次判定一份葬礼费用账单是否合理时,总结了殡葬行业里普遍发生的情况:“这类法律程序在操作上的难点之一,就是葬礼合同签订的双方通常都在很不一样的处境之中。普遍来说,这一方的人情绪激动、满怀悔恨和悲伤,另一方那个却要靠照顾死者来追求利润。这样一来,这一方通常很没有条理,糊涂而又健忘,而那方一般都清醒,老练而又仔细。”

葬礼定价的指导原则似乎是“各尽所能,依财力而定”,而不会考虑死者家属的实际意愿。旧金山的一位葬礼承办人说过:“如果这人开的是凯迪拉克,为什么只给他办旁蒂克级别的葬礼呢?”凯迪拉克这个符号在殡葬业者的思维中十分重要。这也是殡葬业所独有的一种推理方式。一个人可以开着凯迪拉克上一家昂贵的餐厅,但只点一杯2美元的茶而不是40美元的晚餐,他仍能享受到服务。老板不可能会指着高雅的装修和员工们,要求这位凯迪拉克车主再点几份和他的消费能力相称的菜,以此支付餐厅的管理费。

“65项殡葬服务费”是怎样算出来的

曾几何时,葬礼承办人的职责还是十分清晰明了的,那时候对丧葬主顾的收费也很公道透明。19世纪后期殡葬的标准收费,除了商品的价格之外,还会在账单上加进如下条款:“家中仪式(将遗体入棺):1.25美元”“冰块降温遗体保存:10美元”“申请许可证:1.5美元”等项目。按照那时候葬礼承办的风俗,账单里还会加上几美元,作为“看护费”,这实在是无可厚非。1880年的时候,防腐要花10美元左右。一位殡葬业者在他1900年的手稿中推荐了下列这些服务的最低费用:“遗体清洗和穿着寿衣:5美元”;“防腐处理:10美元”;“灵车:8到10美元”。正如研究殡葬业历史的学者罗伯特·W·哈本斯坦和威廉·M·拉默斯指出的:“当时的殡葬业者还没有想到,专业提供个人服务并合法收费,这将产生多大的价值。”好嘛,现在他们可是全想到了,简直像要找补回来当年的损失一样。

如今在设计服务情节的时候,殡葬业的代言人们动辄陶醉在自己的热情之中,滔滔不绝,外行们有时候都听不懂。他们的话里其实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国际优秀殡葬业者协会”还设计了套向人们说明服务项目的专门用语:“按照美国公众通常接受的殡葬服务来说,平均每场葬礼要花去殡葬业者和员工9个半个工作日,公众所受到的服务还包括汽车和灵车的使用、包含礼拜堂和其他厅堂在内的建筑物的使用,其中还要算上维护保养、保险金、税金、许可费和折旧费、冬天的暖气费、夏天的冷气费等等。”这位作者接着又写道,虽然遗体防腐的程序只需要大约3个小时,但是“一个人如果必须工作两个星期,每星期工作40个小时,才能完成一场葬礼服务。加上当地其他相关专业人员所必须花费的40个工作小时,包括墓地和报纸的工作,还有,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教士服务。这些加起来大约120个小时的劳务就是葬礼花费定价的基础。”

我们的发言人把很多东西都混在一块儿算了。就从“最重要的教士服务”说起吧:一般的宗教葬礼平均只有25分钟时间,费用当然不是由殡葬业者支付的。“墓地的工作”估计是指挖掘和掩埋坟墓。这种早已机械化的作业只需15到20分钟,费用同样也不会计入殡葬业者的成本之内。“报纸”的工作是什么呢?这可真是道难题。想来它指的应该是在报纸版面上刊登讣告吧。顺便说一句,在得知报社成了殡葬业的“相关专业”之后,我十分吃惊。

光是保险金、税金、许可费和折旧费怎么才能计算进这120个小时的劳务,就够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了。这位串词作者确实是提到过一场葬礼包括“65项服务”。基本上殡葬社的人喜欢把他做的每件事都冠以“服务”的称号。比方说,一份典型的“服务”单上包括的项目有“完成统计资料”(说白了就是填写死亡证书,弄清楚死者留下多少保险金)、“协调会议”(和家属定下葬礼交易的会议)、还有“记录保存”,其实指的是殡葬社自己的簿记工作。很显然,他们有意把成本会计的核算和实际葬礼服务的核算搅在一起。八成殡葬社员工开小差的时间也被算到“工作小时”里去了。最新潮的殡葬社已经24小时营业了,这段专门用语还包含了如下振奋人心的消息:

让美国殡葬行业引以为豪的一个事实是,只要是在美国本土,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如果有人想找葬礼承办人和防腐人员,都不用花费超过两个小时车程。这一点可是连美国的消防队都比不上的。

殡仪馆的防腐秘密

从遗体停进殡仪馆开始,这场戏剧就拉开了帷幕。

如果十九世纪的骷髅能看到今天的同类,一定会很惊讶。他突然被送进殡葬社,快速被消毒、切割、穿孔、浸泡、捆绑、修剪、涂油、上蜡、上色、化妆,穿戴一新——从一具普通尸体变成一幅“美丽的记忆图画”。在这行里这一系列程序被称为防腐和复原的艺术,在美国和加拿大十分流行,以至于多年以来葬礼承办人都把这一套当作例行公事,根本就不问问尸体,也不问问家属,他们究竟愿不愿意。

防腐真是一个最不寻常的过程,你一定会惊讶于美国人怎么会这么温顺,居然每年为此花掉好几亿美元,却傻乎乎地对它一无所知,既不知道防腐都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真正知道个中究竟的,可能一万个人里都找不出一个。有关这类主题的书非常难找,你在路边的书店或图书馆中都找不到。

这年头,数不清的电视观众坐在舒服的客厅里就能收看到外科手术,因为有了动画片,人体消化系统的构造也为人所熟知,就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在美国,满足各式各样的好奇心已经成为一种全民娱乐了,可尸体防腐却还是个秘密,这显然不是因为它太可怕的缘故。在早先的时候,美国的防腐工作都是在死者家里进行,同时要有亲属在旁边监督,这几乎是一项强制性的规定。可是今天,家属要是想在一旁陪同的话,肯定会被葬礼、承办人劝阻。法律一般都规定,除了学徒之外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遗体处理室。

近距离观察一下防腐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就能找到解释了:这套程序已经都成为殡葬业者存在的理由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讳莫如深?他们是不是担心一旦公众知道了防腐处理的细节,主顾们会重新考虑要不要这项服务呢?如果说连葬礼承办人都不愿跟外人谈论尸体防腐的话,那么在这里,读者要是不想继续阅读下面的内容,也是可以理解的。要是你敢于一探究竟,那就让我們揭开这道福尔马林的帘幕。

首先,尸体被平放在殡葬社的停尸房里,或者就这么说吧,琼斯先生在遗体处理室中静卧着,准备向这个世界正式告别。

高级点的殡葬社的遗体处理室看起来就像外科手术房一样,空空荡荡,墙上贴着瓷砖。的确,这里的防腐师兼化妆师已经开始用“皮肤外科”这个术语来称呼他这一行了(“皮肤外科”这个词被有些以描写殡葬业的作家恰当地谑称为“半吊子外科”)。他的工具有手术刀、剪刀、螺丝刀、镊子、夹钳、针、泵、管、碗、盆——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模仿外科手术。他们的技术也一样。这技术是高中毕业之后在防腐处理学校进修了9到12个月学到的。

他用先进的化学工业来武装自己,运用各种乳液、喷剂、药膏、油脂,粉末和面霜来调整或者软化身体组织,还有很多化妆品、蜜蜡与颜料,用来填补和修改遗容,甚至有用来代替整只手脚的熟石膏,有支撑和固定尸体的巧妙工具:多角度头部放置架、爱德华兹手臂手掌定位器、静止托(用以在防腐处理的时候支撑肩膀),还有斯路普足部定位器——像一副古代的足枷。

费城艾克尔斯殡葬学院的校长约翰·H·艾克尔斯如此描述防腐过程的第一阶段:“在技术纯熟的专家手中,这些工作可以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完成,也不会对尸体造成太大损毁,只要做一些细微的切割就足够了,轻微到即使是在活人身上都不会带来严重的不便。把血抽干是十分必要的,这么做不仅有助于消除感染,而且防止了因存有血液而导致的遗体变色和变形。”另一本教科书讨论到了至关重要的时间问题:“越早做防腐越好。从死亡到防腐处理之间,每过一个小时,问题和复杂性就增添一分。”

到底要多早开始防腐呢?书的作者告诉我们:“鉴于目前业内通过初级而零碎的技术研究得到的有限资讯,我们得出结论,如果能在遗体的生命完全消失之前,也就是细胞死亡发生之前就开始进行防腐,能得到的效果是最好的。在一般情况下,这意味着在躯体死亡的一个小时内开始防腐。”听听另一位作者的意见也许还能有点安慰:“因为过去人们常常对过早埋葬怀有恐惧。”他指出,“以注射化学药品来进行防腐的功能之一,就是排除活埋的可能性。”多新鲜啊,尸体的血都抽光了,当然不会被活埋了。

再看琼斯先生。血液已经从静脉抽光,取代血液的是从动脉注入的防腐液。正如《遗体防腐原则与方法》里提到的:“每一位手术师对从哪个位置注射和抽血都有自己的喜好,这没关系,只要他能够在情况要求他改变喜好的时候应变。”最典型的喜好位置是颈动脉、股动脉、颈静脉与锁骨静脉。防腐剂有很多种选择。如果用“变化色调”,会产生一种“柔和的、有弹性的刚度,皮肤会保持天鹅绒般的柔软”。“阳光色调”系列产品有三种颜色可供选择:古铜色、特殊化妆色、淡粉红色。

下一步,“套管针”要在琼斯先生身上派上用场了。这是一支中空的长针,装在一根管子上。把它从腹部捕进去,在腹腔和胸腔一带穿刺,将里面的组织吸出来,再注入“腔液”代替。完成之后还要把腹部的穿刺孔缝合,琼斯先生的脸上已经被涂上厚厚一层面霜(以免被漏出的化学药物烧伤皮肤),把他身上盖上被单,后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呢。他虽然已经做好防腐了,但还没有接受仪容复原,开始这项工作的最佳时间是防腐后8到10个小时,那时他的肌肉组织已经固化和干燥了。

遗体在告别大厅开放参观

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在这具尸体上花费的所有力气,目的都是为了让他更漂亮,像一个正健康地休息着的人那样漂亮,让大家瞻仰。

在稍事休息后,防腐师又回到了前线,但是现在他要就地取材,施展雕刻家和化妆师的本事了。手没了?简单,用熟石膏给他做一只。如果遗体残缺了一片或两片嘴唇、鼻子或耳朵,防腐师的手里有好几种修复蜡,用来塑出替代品。皮肤的毛孔与纹理得用小刷子压出来,再在面涂上化妆品。头掉下来了?经常要处理断头案的状况。参差不齐的伤口要修修齐,再用以夹板、金属丝和缝合线把头颅跟躯干接上。到了遗体瞻仰的时候有个好主意,在脖子这里用点东西遮起来,围巾或者高领衫都行。

跟上面所说的完全相反的一种情况会更为频繁地出现——憔悴和消瘦。碰见这种情况,防腐师的皮下注射器里会灌满按摩霜,找到中空和凹陷的地方,注射进去。执行这个程序的时候不要忘了手背、手指与下颚的地方。嘴唇的定位问题会再三挑战防腐师的手艺。闭得太紧,会显出严峻甚至不满的表情。防腐师认为,最理想的办法是让嘴唇造成一种稍稍张开的印象,上唇略微伸出,这样死者看起来会年轻一点。

如果琼斯先生死于黄疸症,防腐剂很有可能会发绿。这能难倒防腐师吗?只要他坚韧不拔,就不会。可以厚厚涂上一层药膏和化妆品来遮瑕,精心处理寿衣与灵柩里层的颜色,再把琼斯先生放在玫瑰色的灯光下展示。朋友们会说:“他看起来多健康啊。”

修补和填充结束了,现在给琼斯先生刮脸、洗澡和更衣。用一种化妆品面霜,给他抹在手部和脸部,用香波洗好他的头发。梳理好发型,再修额好手指甲。对劳苦一生、满手粗茧的人要加以特别的照料,要用护手霜去除积垢,指甲缝也要清理干净。“哪怕死者生前没有修指甲的习惯也应该修剪一番,这样看起来会漂亮——家属对此从来没有过意见。”

琼斯现在可以入棺了。正确安放遗体需要有种微妙的平衡感。放在灵柩里的时候,遗体垫得越高越好,但是又不能高到棺盖放下来的时候碰着鼻子。因为我们曾经被提醒过,遗体被摆放得太低会“造成一种遗体被装在盒子里的印象”。琼斯接下来被推进指定的告别大厅,在那里还有最后的补充润色——手里放上他最爱的烟斗;要么,如果他很爱读书的话,拿一本书;要是琼斯是位小少爷的话,可以让他抓一只泰通熊。他在告别大厅欢迎开放参观,时间是每天上午10点到下午5點。

葬礼承办人成功扮演了“悲伤治疗师”

一切就绪之后,葬礼承办人要召开员工会议,确认每个人都各就各位。这种会议让员工觉得自己是团队的一分子,每人都有明白无误的职责,整个葬礼才能成功。葬礼承办人已经通知好由家属挑选的抬棺人,安排教士、风琴师与独奏师出席,为每个人都提供了交通服务,张罗和布置好了朋友送来的鲜花。爱德华·A·马丁在《葬礼心理学》一书中指出:“葬礼承办人做的事情可能并没有家属想得那么多,但是家属所感谢的是他的协助和指导,他让大家放心,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重要的是葬礼承办人的服务能在多大程度上使得家属相信,他们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宗教仪式可以在教堂,也可以在殡葬社自己的礼拜堂举行。葬礼承办人大多数都更喜欢后一种选择,这样的话不仅对他来说更加方便,而且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得以向前来吊唁的亲友们展示他完美的设施。教士宣讲完之后,吊唁者排队经过灵柩,看逝者最后一眼。从没有人会询问家属需不需要仪式开棺进行,因为这一点理所当然。结果,1990年代中期美国的葬礼中有68%以上举行开棺的仪式,这一风俗在世界上别的地方闻所未闻。外国人都很吃惊。一位住在旧金山的英国女士在一封写给笔者的信中描述了她的想法:

我在美国只参加过一场葬礼——我的一位年老同事的葬礼。仪式结束后,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走向棺材(对不起,应该说灵柩),但我想,最好还是跟大家走吧。走到那儿的时候,我吓呆了:灵柩开着,可怜的老奥斯卡穿着他的棕色花呢西装躺在里面,还被化了个古铜色妆,涂着颜色怪异的唇膏。说句对不起我跟这个老头之间交情的话,我很难受,因为我当时可能都笑出声了。那时候我下定决心,我再也不参加美国的葬礼了,我死了也不要美国的葬礼。

灵柩(仪式中安置在一具“古典美高级金属灵柩架”上)现在由液压升降机搬上装着低压轮胎的“滑易”牌灵柩车,再送进另一辆凯迪拉克灵车。车的内饰颜色当然也要搭配好,“为了这位永不停止追求完美的人”。

在墓地,灵柩慢慢入土。这项工作以前是逝者朋友的专利,现在由一部专门的机器承担了。一块“一生常青”牌的人造草皮已经准备好用来覆盖干枯的泥土。头顶上,遮住天空的,是一具便携式“无菌礼拜帐篷”,用来抵挡夏日的酷热潮湿和冬季的狂暴风雪。

接下来就是向灵柩撒土的仪式了,随着主持教士庄严的念诵:“土归土,尘归尘。”今天完成这个步骤,只要拿着高登防漏撒土器,手腕轻轻抖动。不必抓得满手是土,手指也不会沾上土。多么简单、庄严、美丽、虔诚、现代的方式!“高登防漏撒土器”是一个镀镍黄铜器具。它不仅“美观、耐用”,而且是“一个建立良好人际关系的工具”,可以当作“非商业性质的得体礼物”送给教士。它的形状就像一个盐瓶。

人们就连手都没有碰一下,棺木和大地就合二为一。

葬礼承办人成功扮演了“悲伤治疗师”的新兴角色,他的窍门就是,指导参与者走过这个奇技淫巧组成的迷宫。他让家属们从繁文缛节中解脱,他把死者装扮成一具活玩偶,他安排遗体在告别厅里打盹几日,他带来一场纯熟的表演,没有给死亡的概念留下任何位置——除非被教士在主持宗教仪式时鲁莽地提到。他尽自己一切所能,让人人都对这场葬礼心满意足。他和他的团队全力以赴和死亡作战。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胜利了。

(来源/《别对我撒谎·23篇震撼世界的新闻调查报道》,约翰·皮尔格选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

责任编辑/吴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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