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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隔离行刑队揭秘“南非警察带血的足迹”

2022-03-22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22年1期
关键词:库切科克种族隔离

关于马克斯·迪普雷,南非人知道得最多的,就是1988年他和雅克·波夫以及其他位勇敢的记者创办的《自由周级》。他们是唯一一家反对种族隔离的阿非利堪斯语报纸。4年之中,他们发表了一连串的揭秘报道,揭露了南非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政府是如何用行刑队和暗杀行动让政敌和异见人士沉默的。《自由周报》成为最受欢迎的报纸之一,也成了全世界遭受迫害最甚的报纸。报社办公室被炸弹袭击,记者编辑每天都要受到死亡威胁。

南非中央政权最终被迫和解放运动谈判达成了和解,在这当中,通过揭露种族隔离的暴行和真凶,《自由周报》发挥了很大作用。下面的这篇文章标题是《种族隔离行刑队揭秘》,叙述了《自由周报》如何揭露了C1小分队的罪恶行径。这个行刑队设在弗拉克普拉斯,是南非警察的一个秘密分队,专门针对反种族隔离人士进行绑架、刑讯、爆炸和谋杀行动。马克斯·迪普雷和雅克·波夫进行了为时3年的调查,最终导致了对C1小分队的粉碎性打击。

新报纸诞生,矛头指向“大魔头”

这是1988年9月一个春日的午后,在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亚西边20公里的一个农场上,一群身材魁梧的南非警察围着一堆篝火站着。他们都呷着今天第一杯俗称“警察咖啡”的饮料,朗姆酒或者白兰地加上一点可乐,每天他们都要喝很多杯。筹火上面吊着一只巨大的铸铁锅,里面正煮着羊肉加蔬菜的传统菜“二脚铁锅炖菜”。这些人都有绰号,有些是开玩笑的,像“家伙”“通包”“小胡子”和“小球”,但是也有个人叫“魔鬼”。

这群人的指挥官长得很敦实,戴着眼镜。要不是他冰冷的眼神,你很容易会误以为他是教会长老或学校老师。他的外号叫“护目镜”,不过背地里他手下的人都叫他“大魔头”。他就是尤金·亚历山大·德科克上校,他让人不敢不怕,因为他能最终决定谁可以活,谁必须死。德科克是名战功卓著的反暴动特警,常常吹嘘说他的战略战术得自公元前350年入侵欧洲的匈奴国王阿提拉。阿提拉以残忍著称,因为他打仗杀人从来都是一个不留。他自称受到某种“残忍贪欲”的驱动,而且只挑选“品质最坏、长相最恶的战士”一起出征血战。

如果“大魔头”把自己看作是阿提拉,那么围在篝火边的这些人就是他的匈奴军团。这个凶狠残暴的组织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最秘密的终极武器。在未经审讯的拘禁、刑讯逼供、骚扰、卑鄙手段、紧急状态管制、刑事诉讼这些手段都不管用的时候,尤金·德科克和他的种族隔离角斗士就被放出来,以“最终解决问题”。这就是“C1小分队”,南非警方最秘密的精锐部队。残杀、爆炸、绑架和酷刑是C1小分队的业务。在1988年南非的春天,他们的业务很繁忙。

这天德科克和他的手下奉命集合,要招待几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法律与秩序部长和几位南非警方的最高级将官。

风景如画的弗拉克普拉斯农场位于斯库尔维堡山区,是C1总部所在地。埃德里安·弗洛克部长这次过来,带来了对尤金·德科克和他部下的嘉奖,表彰他们几天前在约翰内斯堡市区让一幢大楼在滚滚浓烟里化为乌有的功劳。安全机构认为,南非基督教协进会位于科索大楼的总部是已被取缔的解放运动“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据点。南非总统博塔下令摧毁这幢大楼。任务派给了C1小分队。这项使命非常机密,德科克甚至被授意,如果警察前来阻挠就格杀勿论。

8月31日晚上,德科克和手下的人进入大楼,在地下室安放了80到90公斤的炸药。15分钟之后,爆炸震撼了整个约翰内斯堡市中心,23人受伤,大楼被摧毁。这根本就不算是德科克或者C1最大的一次行动,但还是得到了部长亲临弗拉克普拉斯的关怀。大家围着二脚铁锅坐定,斟满了酒杯,埃德里安·弗洛克发表了讲话,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向非洲人国民大会屈服,再过1000年也不会。”众人举杯表示部长说的话就是中听。

部长平素饮酒有度,这天却喝得有点兴奋,开始向C1“那天卓越的行动”表示祝贺。德科克對部长的信口开河很恼怒,因为不是每一位警方将官都知道科索大楼行动的。他向弗洛克打了一个手势,部长马上闭嘴了。庆祝活动持续到深夜。对政府官员们而言,科索大楼爆炸行动证明了C1小分队是种族隔离制度箭筒中的一支神箭。部长对C1成员郑重宣告,他们即将取得胜利。德科克和他的队伍令人敬畏,威武不可侵犯。

他们还真以为是这样。因为尤金·德科克还不知道,想不到的事情即将发生。他们的自己人,一个曾一次次跟他们一起执行杀人任务的人,已经说了太多他们的事了。这场庆祝后还不到一个月,在约翰内斯堡市区一幢老银行大楼里,一份独立的新报纸诞生了。它在接下来4年时间的揭秘报道将导致C1的倒闭,德科克也银铛入狱。

变卖家当创办《自由周报》

雅克·波夫和我都是阿非利卡人。波夫是荷兰的姓氏,迪普雷是法国姓。我们这一族的祖先是1652年来到好望角的荷兰人,一小群1688年来南非的法国胡格诺派新教徒,还有后来的德国人、苏格兰人、北欧人和其他欧洲国家的移民。但我们已经远远不是纯种欧洲白人的血统了,特别是在殖民者刚刚定居下来的两个世纪里,很多人跨种族通婚,所以我们身上早就有了其他的基因,来自很多人种——南非土著科伊人、印度尼西亚、马达加斯加岛和莫桑比克的奴隶,还有南部非洲的班图语系民族。

我们的祖先至今还自称“布尔人”,他们说的语言是一种受马来语和科伊语影响很大的简化荷兰方言。

英国殖民者后来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接管了开普殖民地,在此之后,他们集体辗转迁移到内陆地区,也就是今天的南非。在和这个地区的几个非洲酋长国的几场血战之后,布尔人建立了两个共和国。共和国在1899年到1902年的英布战争中被英国殖民者打败,1910年被并入开普殖民地和纳塔尔殖民地组成的南非联邦。40年后。阿非利卡民族主义狂热复兴,阿非利卡人的主要政党“国民党”赢得只有白人能参加的大选后,开始将早年荷兰和英国殖民主义者实行的种群分离管理正式化,形成一种坚定的意识形态,这就是种族隔离制度的由来。

20世纪80年代,南非社会严重分裂,在严厉的高压政策和解放运动的激烈抵抗之下受尽创伤。国家总统博塔将政府军事化,宣布国家和体制正在受到“全面攻击”,需要一个“全面策略”来与之对抗。这一策略简单来说,就是严格地限制媒体、不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给予安全机构权力自由瓦解和消灭反对势力,而不必考虑是否违反法律。行刑队、卑鄙手段、酷刑、禁令、未经审讯的拘禁和大肆妖言惑众,这些都成了日常的惯例。

到了1987年的时候,南非已经到了爆发内战的边缘。然而博塔和执政的国民党仍然继续为大多数白人选民所支持。对政府以白人名义的所作所为,只有少数阿非利卡人和其他一些南非白人感到心惊胆寒,我就是其中一个。在那年的7月,我参加了一个代表团,和几位多数是阿非利卡人的舆论界人士一起,在塞内加尔首都达卡会见了被南非政府取缔的组织“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流亡领导人。我们当时努力想在巨大的鸿沟之上建立起沟通的渠道,以期能逐渐打破僵局。博塔总统、他的政府要员和几乎所有白人报纸,都对这次被称为“达卡远征之旅”的会议发动了歇斯底里的谴责。正是在这次和国内流亡领袖的会见期间,我下定决心要采取果断措施,把政府的行径告诉阿非利卡白人们,唤醒他们,告诉他们开放的民主制度是更好的选择,也更能够保障他们的利益。我决定创办一份阿非利堪斯语报纸,这份报纸的使命是揭露种族隔离制度的邪恶和政府政策的暴虐本质,也让南非的白人能听见黑人同胞和他们领导人的声音。

我变卖了所有家当,把保险全部兑换成现金,在1988年11月4日正式创办了《自由周报》。跟我一起干的有4位说阿非利堪斯语的记者,我很信任他们。还有另一位年轻有为的记者雅克·波夫,我们刚刚认识就走到了一起。我们可以说是最能发挥集体智慧和民主管理的一家报社。这正是每一个记者的梦想:拥有一家自己的报纸,写自己爱写的报道。我们的工作室设在约翰内斯堡荒废的新城区,在一幢空楼里。我们在廉价的个人电脑上编写出了原始的桌面出版系统。同事们和他们的家人一起,再加上志愿者帮忙,就是我们的发行销售团队。

在20世纪80年代,许多反种族隔离运动积极分子失踪或者被杀,甚至有几位知名之士也遭到了暗杀。政府和安全机构不仅声明对案件不负任何责任,还假惺惺地承诺进行调查。我们苦苦地寻找确凿的证据。我们知道如果我们能证明南非政府在雇用行刑队和刺客,就能让他们在国际社会上陷入难堪的境地。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有很多的普通南非白人仍然愿意相信种族隔离是一种切合实际的各种族“独立发展”政策。必须要让他们正视现实,看清这种意识形态的暴力本质。这时候我们找到了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警方设在比勒陀利亚郊外弗拉克普拉斯的行刑队C1小分队确实存在,我们第一次重大突破终于到来。这一突破就像打开了泄洪闸门一样。

越来越多的军人和警察要向我们透露消息,因此在后来4年的时间里,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刊登关示军警暴行或其他秘密部队的揭秘报道。这些内幕报道具有格外强烈的冲击力,因为我们并不是黑人,也不是以英语为母语的民族的人,所以不会被归类为南非白人界的“天敌”。我们就是普通的阿非利卡人,写作报道的语言也是阿非利堪斯语。

寻找线索,挖掘爆炸性新闻

德克·库切上尉很容易被人当成疯子。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坦率的阿非利卡人,跟每天在家乡比勒陀利亚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这位前任安全警察说话很激动,嗓音又高又尖。他说警方正对他发起一场追杀。他们窃听他的电话,试图杀了他,还破门闯入他的房子。

他带我去他们家花园后院的一间保存着警方文件的储藏室。在进去之前库切警告我说,他养了一条剧毒的鼓腹毒蛇来看管那些文件。我站在房间中间,他从一只箱子抽出一个卷宗夹。他给我看了一份文件。文件注明的时间是1981年,里面有一份名单。文件有一条标题:“C1小分队(安全机构)”。他指给我看文件上他自己的名字:“德克·库切上尉,队长”。

“C1是什么?”

“弗拉克普拉斯。”

“弗拉克普拉斯是什么?”

“特种部队。”

“干什么的?”

“我以后再告訴你。”德克·库切很愤怒。他感到被出卖了,被抛弃了,可他曾经是那么忠心耿耿地替他们杀人。但我直到几个星期之后才发现了实情。1985年初的一个夏夜,库切对我说:“我是弗拉克普拉斯警方行刑队的队长。”他告诉我他和他的人马是如何谋杀格里菲斯·姆赞吉的。姆赞吉是一位很受欢迎的黑人律师,因为替政治活动家辩护而闻名南非。

1981年11月20日早上,姆赞吉血淋淋的尸体躺在德班附近的一个足球场上。警方发表声明,说是非洲人国民大会中和姆赞吉敌对的派系杀了他。

库切还告诉我年轻政治活动家西皮渥·姆提姆库鲁的故事。安全警察拘留过他,还给他下毒。他非但大难不死,还状告政府,后来库切绑架了他,将他杀害之后焚尸灭迹。

这些倒行逆施的恶行明明会让库切自己难逃死罪,为什么他还要滔滔不绝地全部抖出来?他当年可是警校的年度优秀学生,1980年成立C1小分队的时候,他是警察局长眼中的红人,当局把很多暗杀政敌的任务都很信任地委派给他。他的恶名令人毛骨悚然,传遍了3个国家,曾犯下至少23起严重的罪行,包括谋杀、纵火、爆炸、绑架、酷刑逼供、威胁、擅闯民宅和偷车。

库切的事业在1980年8月达到了高峰,他和17名“改过自新”的黑人恐怖分子“土著民兵”,还有几个白人警察一起创建了C1小分队。17名土著民兵里有3个后来被库切和他的手下杀掉,因为他们带来了“安全风险”,还有3人投奔了非洲人国民大会,两人被判谋杀罪入狱。

到了1981年底,库切却在安全机构的将领们那儿失宠了。他把斯威士兰一个绑架的活干得一塌糊涂,引发了一场外交争端。他还缠上了色情丑闻,他手下的土著民兵还“不小心”杀害了一名莱索托的钻石商人。

库切被调离安全警察机构,接下来的4年他一直在巡警部门坐班,整天处理交通事故、写报告、检查巡逻车和派出所。没过多久,这位过去为安全机构“解决问题”的人自己也成了安全风险所在。库切的一个政府官员朋友当时正在敲诈勒索一名内阁部长,结果库切的电话也被窃听了。

库切一心想报复前任领导们。他进一步采取行动,找上一家阿非利堪斯语日报的总编辑,跟他透露了弗拉克普拉斯警方行刑队的事情。他还和两名议员进行了类似的会谈,一名是执政党国民党的议员,另一名是反对党进步联邦党的议员。结果什么反应也没有。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年轻记者,在一家阿非利堪斯语的星期日报纸工作。我陪一位同事调查库切的消息。我们找到了他,而且他爆料的心情很急切,这一点让我们很惊讶。在接下来几个星期里,库切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他的故事,一段接着一段,一件事又一件事。他谈到了在斯威兰进行的炸弹攻击,一名制造毒药杀害政治活动家的警界高层人物,还有被直接近距离开枪处决的非国大游击队员。

我们知道自己挖到了爆炸性的新闻,但是谁敢发表呢?我工作的报社支持当时的政府。总编辑虽然为人正直,但他是当时的内阁部长,后来的总统德克勒克的亲兄弟。我只能把这些消息藏在心里。

报纸头版刊登“南非警察带血的足迹”

我们创办《自由周报》的时候,我把库切的事情告诉了迪普雷,我们决定这条新闻非上不可。但是报纸创办初期的几个月,我们整天都在忙着跟财务和司法危机斗争,没法仔细调查弗拉克普拉斯的故事。直到死亡又一次敲响了我们的门,才激起我们的全面行动。

1989年9月1日晚,反种族隔离律师、纳米比亚解放运动“西南非人民组织”的领导人物安东·鲁波夫斯基在纳米比亚首府温得和克的家门外被枪杀。纳米比亚当时仍然在南非治下,但即将独立。

第二天上午接到鲁波夫斯基遇刺的消息后,我对杀人凶手确信无疑:C1小分队、弗拉克普拉斯、尤金·德科克。鲁波夫斯基是马克斯·迪普雷的好朋友。在马克斯等完一篇纪念文章之后,我们认为行动的时候到了(后来经过确认,鲁波夫斯基是被国防部另一支行刑队暗杀的,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有那个行刑队)。

那天晚上,我带库切去了比勒陀利亚的一家葡萄牙餐馆。喝了一瓶葡萄牙绿酒后,我问他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让我们发表对他的采访报道。库切的状态有所改变,已经不像前几年那么绝望了。他又重新开始了生活,找了份新工作。他还告诉我,那些毒蛇看管的文件已经被他销毁。

他说“把我弄出这个国家,给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家人和我都能够过上太平日子。只要这样,我就告诉全世界我干过的和知道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我和迪普雷讨论了库切的最后条件。我们面对的两难境地很简单:对一个坦白了的种族隔离杀手该怎么办?即便我们有送他出国的钱,那送他去哪儿呢?更何况我们也没钱。没有哪个国家会接收他。还有,我们怎么保护他?

就在那时候,迪普雷想到个主意,这个主意和当初决定创办阿非利堪斯语反种族隔离报纸那个主意一样疯狂。“非洲人国民大会。”他说,“我们把他交给非洲人国民大会吧。”

“如果我们能把库切送给非洲人国民大会,而且他们也愿意保护和照顾他,我们就可以刊登啦。”

“非洲人国民大会为什么要答应我们呢?”

“对他们而言这会是一次政治机会,而且他们应该知道现在的整个局面如何。”

非洲人国民大会是个被政府取缔和禁止活动的组织。把库切交给“敌人”是非常严重的刑事犯罪,而且依照法律,协助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计划会被判处长年的监禁。

让一名种族隔离杀手逃脱正义的审判,这一点倒并不会让我们不安。因为这么多年来,有关这个神秘的行刑队大家已经说了很多,但这次是我们第一次拿到经得起怀疑的确凿证据。我们已经铁证在握。这条报道建构在种族隔离制度最邪恶的面目之上,直指政府伦理和道德的核心所在。鲁波夫斯基被杀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尽管德克勒克已经掌权,反对国民党政策的人们还是在一个个地死亡。

我们跟谁都没有讨论过这个报道计划,只有一个例外——一个在非政府组织工作的朋友,他也是非洲人国民大会情报部门的卧底。他频繁往来于南非和赞比亚首都卢萨卡之间,向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治军事委员会报告南非国内的动态。

几天之后,他向非洲人国民大会情报部门负责人,后来的南非副总统雅各布·祖玛报告了库切的事情,祖玛也保证会帮我们把库切弄出南非,照顾他和他的家人。

然而在祖玛和非洲人国民大会作出最终决定之前,一次不寻常的事件把我们的计划迅速推到了另一个方向。

1989年10月20日早晨,迪普雷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反种族隔离英文报《每周邮报》的头版。头条标题是:“等待死刑的警察揭秘特种部门的行刑队。”就在前一天晚上,32岁的前安全警察布塔纳·奥蒙德·诺菲米拉在最后一刻向司法部长请求宽恕,只求逃脱第二天早上等着他的绞索。诺菲米拉在宣誓口供里说,他是警方设在弗拉克普拉斯的一个行刑队的成员。

“我特此披露过去的事实,谨希望如果初审法庭、上诉法庭和司法部长知道这些事实,会重新考虑对我的定罪和死刑判决。我在安全机构工作期间被指派为一个暗杀队伍的成员,受外勤队长德克·库切上尉直接领导。我参与了约有8次暗杀行动。”

诺菲米拉在1987年9月因殘忍杀害了一名白人农民而被判处死刑,他还指望安全机构的老同事能把他从绞刑架上救下来。高级警官们曾经带话到死刑犯牢房,让他不要说出他在行刑队工作过这回事。他们承诺以救他一命作为对他保守秘密的回报。但是在他要被处以绞刑的前3天,一名安全警察来看望他,告诉他只能“承受这个痛苦”了。诺菲米拉意识到自己被背叛,于是叫来了律师,作了宣誓口供。

库切几年前就跟我说过,诺菲米拉是弗拉克普拉斯的队员,是暗杀姆赞吉的人之一。库切不时还去探望诺菲米拉,但是一直认为他不会被判死刑,因此不会捅出什么来的。诺菲米拉的坦白书给了我们十分需要的论据,因为从所有的方面来看,他和库切对C1小分队谋杀暗杀行动的说法都很吻合。

几个小时后我见到了面如死灰的库切,他却十分苦恼。他最害怕的就是会和诺事米拉一起被隔离起来,再被他的上级们指为不经同意就擅自杀人的流氓警察。

“去非洲人国民大会那边吧。”

“去哪边?”

“非洲人国民大会。他们会帮助你、照顾你的。”

“他们会杀了我的。”

“他们不会杀你的。我们已经跟他们谈过了。”

就在当天晚上,在一场摆脱警方跟踪的狂野飞车之后,我们在约翰内斯堡和比勒陀利亚之间的一座小农场和非国大的人会面。库切又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他的故事。

一两天后,库切带来了一个矮胖敦实的家伙。他叫大卫·席卡兰加,是库切在弗拉克普拉斯时候的园丁兼司机。库切解释说,席卡兰加虽然没有受过训练,但是那次他们出发暗杀姻赞吉的时候他也去了,因为他想挣点外快。

非国大的人为了安全调暗了灯光,席卡兰加跟我们叙述了他把一把猎刀插进姆赞吉的胸膛的经过。

那是一个阴森怪异的晚上。我和马克斯都不想上床睡觉,一直谈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和库切度过了很多天,轮番对他进行了严厉的盘问,并且穷尽能找到的所有数据和剪报核对事实。我们最后判定库切说的都是实话。但我们也知道,发表这些报道对我们的生命和报社的继续生存可能都会带来危险。

几天以后,我们接到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消息。他们同意接收库切,雅各布·祖玛将亲自负责这次行动。只要库切说的都是真话,非洲人国民大会答应尽一切所能确保他的安全,为他提供庇护。

我们商定,我和库切一起先飞往印度洋岛国毛里求斯,在那里停留一个星期,完成所有的采访。接着库切将飞往伦敦,祖玛和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人在那边等他。

出发的前一天,库切开始犹豫了。他觉得不能抛下家人。既要离乡背井,又要把性命托付给非洲人国民大会,沉重的思想负担终于把他压倒了。

1989年11月5日早晨,我们登上了南非航空公司的飞往德班的飞机。在那里转机去毛里求斯。这一路库切一直不停说他的疯话。大喝航班上的免费酒,而我却对我们正在做的事情百感交集。在南非这样一个亟需正义公道的国家,我们却在帮助一个种族隔离杀手逃脱正义和公道。

不到两个星期之后,11月17日,我们刊登了关于德尔克·库切的报道。报纸头版的标题呐喊道:“南非警察带血的足迹”,旁边配了一张库切的正面照片。接下来6个版,我们巨细无遗地叙述了他的故事,列举了这一切刑讯、暗杀、失踪和国家最高领导、集团之间千丝万缕的牵连。库切详细坦白了他在谋杀7名非洲人国民大会活动家时扮演的角色,解说了C1小分队的指挥架构和内部运作,还说到了C1操作的其他谋杀案,比如在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用邮包炸弹炸死了非国大的学者盟友,非国大军事领袖乔·斯洛沃的妻子露丝·弗尔斯特。

我们报社的律师警告我们,报道中称与谋杀案有牵连的助理警务处长罗塔·尼特林一定会控告我们诽谤。马克斯若无其事地掏出一枚硬币,说:“是正面就写他,是背面就不写他。”律师气冲冲地走出了办公室,一边大喊:“你太不负责任了!”但马克斯在此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报道中提到尼特林的名字。他在阿非利卡人社会里很受敬重,而且在这样一篇轰动性的揭秘报道中,不提姓名只会给可信度造成伤害。

《自由周报》打开了泄洪闸门

《自由周报》上街了,报道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这时候南非警方也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运动,极力宣扬报道并不可信。库切的每一寸污垢都被拿出来向公众大肆陈列。他被贴上骗子、伪证者、卖国贼、匪徒、精神病人的标签。警方说他得了糖尿病,因此产生了幻觉。

有一部分白人公众可能相信了政府说库切是个疯子的宣传,但是南非警方的成员们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对他们当中一些对所做的事情感到幻灭的,又或是不满上级领导的人,库切报道的发表让他们瞥见了一线机会。泄洪闸门打开了。

有一天,一名年轻的警察来报社找我们。他声称他目击了弗拉克普拉斯行刑队1988年的一次暗杀行动,德科克和他的手下杀掉了6个非国大的间谍。在《自由周报》发表对他的访谈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卢萨卡投奔非国大的路上了。另一位年轻警察到报社忏悔他参加过C1小分队的刑讯逼供。他后来离开南非去了以色列,可一到机场就被以色列情报单位拘捕。一位曾在国家安全委员会担任要职的高级安全警察约翰·霍拉克上校向我们透露了很多以卑鄙手段实施的行动,还给了我们足以证明的文件。其实这些警察里没几个是真心悔改,他们大多数都是有私心,要报复上级。我们知道这一点,也不太在乎,只要能确定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不过有时候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常常一天要工作18个小时,寻找事实证据,核实了又核实,采访了又采访,找出各种说法间不符合的地方。不到百分之百确认属实,我们决不轻易发表报道,总是防备着有人故意耍假消息的花招来损害报社的公信力。

报社每天接到死亡威胁

1989年底,种种证据都表明南非的安全机构涉及谋杀犯罪、无耻、藐视法律,刚刚从中风的前总统博塔那里接掌大权的新总统德克勒克对这一切已无法再视而不见。

1990年1月,德克勒克面临政府中枢里又一个行刑队被揭发的困局:南非国防军内部存在着一个秘密单位,有个很讽刺的名称叫“民间合作局”。这个组织网罗了军方侦察兵、犯罪分子和前任警察,在整個南部非洲都有活动。他们的行动包括枪杀、爆炸、下毒、恐吓、砸窗户,还曾经在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斯蒙德·图图大主教居所的一棵树上挂上猴子的胚胎。鲁波失斯基就是他们杀的。

民间合作局被揭露出来,起因是警方调查人员拼命要转移对自己恶行的关注,逮捕了两名涉嫌在1989年5月杀害反种族隔离人士大卫·韦伯斯特博士的民间合作局成员。德克勒克指派组成了一个司法调查委员会,调查所有关于行刑队的情况。他承诺说:“我决不手软!”

但这场调查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致命缺陷,简直就是故意设计成一场掩盖行动。德克勒克不让委员会调查在南非国境线外执行的行动和犯下的暴行。因为委员会多次接到的都是有关行刑队在国界地带行动的报告,行刑队的行动总是要被淡化。

曾经涉及到行刑队活动的安余机构警官也被任命为委员会调查员。早在委员会开始调查之前,警方的文件就已被销毁,关键的证人也都消失了。委员会还允许很多行刑队成员出席听证会时戴上假胡须和假发掩盖真实的相貌。弗拉克普拉斯和民间合作局的活动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法官们面对的是行刑队员赤裸裸的矢口否认。德科克和他的手下洗清了罪名,又被当成铠甲锃亮的骑士捧出来。

路易斯·哈姆斯法官以一段拉丁文名言开始了他的最终调查报告,他裁决,弗拉克普拉斯从未存在过行刑队,库切在撒谎。据我们《自由周报》编辑部所知,可不是这样。政治活动家们还在继续失踪,神秘被杀。不过,向哈姆斯委员会提供再多的虚假证词也没用,1990年2月,德克勒克释放纳尔逊·曼德拉,解除对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禁令,还是打开了坦白忏悔的闸门。

很多人向《自由周报》吐露了秘密。尽管他们憎恨我们报纸的立场,但他们知道我们值得信赖,而且我们不害怕发表新闻。我们又是阿非利卡人,我们能用他们的母语和他们沟通交谈,能通过阿非利堪斯教会信条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的讨伐是场“为了人民和国家的战斗”。

有一次,一名安全警察把一整套武器扔在我们面前:一支R-1突击步枪加上一袋子弹和备用弹匣、一把暗杀手枪加上望远镜和飞刀。我們只能在汽车后备箱里带着这批武器,继续开车跑了好几个星期,最后才有机会转交给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人。

《自由周报》的办公室被炸弹炸过,狂热的右翼分子曾经用枪指着我们进行恐吓,我们每天都接到死亡的威胁。刑事和民事诉讼像潮水一般冲向《自由周报》。几年以后,非洲人国民大会在1994年赢得大选执掌了政权,有一名高级军官吃着带血的牛排,灌了好几扎啤酒后向我们忏悔,他有一次试图在马克斯·迪普雷的农场暗杀他,而且事先还买通了马克斯的一个邻居给他通风报信。

《自由周报》停刊,“大魔头”被判212年有期徒刑

调查报道最终还是让《自由周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回比办公室被炸和编辑记者被骚扰代价高得多。在最早一系列关于弗拉克普拉斯的报道里,库切就指认了南非警方助理警务处尼特林将军,称他和绑架杀害反种族隔离人士有牵连。

尼特林控告《自由周报》诽谤。开始他索赔100万特,当我们拒绝撤回报道,又发表更多证据的时候,他把赔偿金额提高到150万兰特。一年之后,本案在约翰内斯堡高级法院开庭审判。尼特林的诉讼费用完全由政府承担,但是《自由周报》其能依靠自己有限的资源来打这场南非历史上最大的诽谤官司。

开庭的时候,德克勒克总统公布了司法委员会对行刑队的调查报告。委员会不仅认为鳌方根本就不存在行刑队,还判定库切是一个有精神病态倾向的幻想家。形势对《自由周报》很不利。尼特林断然否认他见过库切,还找了一大排证人来,证明他显赫的国际专业地位和秉承基督教教义的正直人格。库切那时候还在伦敦避祸,整个法庭除了法官本人外都要去伦敦听证。审判持续了好几个月,花费巨大,最后约翰·克里格勒法官驳回了尼特林的上诉。他判定尼特林的上诉不完全是实情,而《自由周报》在权衡各种可能性的考虑之下仍然能够证明其报道的真实性。克里格勒法官说,还有一点更为重要,那就是原告诉讼涉及到的公共利益过高,已经僭越了个人权利的范畴——这一条让南非所有尊重新闻自由的记者们欢欣鼓舞。本案的判决给尼特林、警方和政府都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自由周报》的庆功派对持续了72个小时。

尼特林被裁决支付所有的诉讼费用。然而尼特林用纳税人的钱又雇用了新的辩护人,提出不服判决,再次上诉。1993年12月,高级法院上诉庭的5名白人老法官判决“本案属于双方盖然性完全均等的罕见案例”,因此“不可能有任何程度上的把握来断定一方说的是事实”。他们还否决了克里格勒法官对压倒性公共利益的裁决,认为《自由周报》在发表报道之前必须“充分地”查证所有的事实。尼特林赢了。《自由周报》不仅要赔偿他的名誉损失,还必须支付高得惊人的诉讼费用。1994年1月,就在南非第一次全国民主选举,曼德拉当选总统的几个月前,《自由周报》停刊了。

1994年5月,非洲人国民大会赢得大选几天以后,尤金·德科克被逮捕并受到起诉,罪名是谋杀、篡谋杀人、谋杀未遂、绑架、故意伤害、过失杀人、妨碍司法公正、非法持有武器及军火和欺诈。两年半后,德科克被判定所有罪名成立,判处两个无期徒刑和212年有期徒刑。

审判时德科克在自己的供词中指称,南非总统、内阁几位部长和高层将官都和他的暗杀、谋杀、爆炸和刑讯行动有过牵连。

南非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于1996年成立,旨在调查暴力行动,并对出于政治动机而使用暴力的安全机构和解放组织成员给予特赦。该委员会拒绝给予德科克特赦。他将在铁窗后度过余生。

1997年5月,德尔克·库切因谋杀格里菲斯·姆赞吉一案被判有罪。但是在法庭判刑之前,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给予库切特赦。他现在是国家情报局的一名高层官员。

1998年6月,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听取了广泛的证词,揭露种族隔离政权的生化战争计划。该计划由乌特·巴松博士领导实施,尼特林担任助理警务处长时他正在警察部门工作。事实的真相比《自由时报》的报道更恶劣、影响更大:巴松花了几百万的资金配制了各种化学物质,可以致人瘫痪、逼人招供、还能杀人而不露痕迹。他发明过一种用来存放毒药的中空戒指,还有带剧毒伸缩伞尖的雨伞。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发现,谋杀反种族隔离政策的人士是南非政权的基本国策。因此归根结底,总统、内阁部长和军方负责人都要为那些血腥杀戮负责。

然而迄今为止,因种族隔离暴行被判入狱的安全机构官员中,层级最高的一个仍然是尤金·德科克。他的上司们有的得到了特赦,有的还从来没被起诉过。

(来源/《别对我撒谎·23篇震撼世界的新闻调查报道》,约翰·皮尔格选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

责任编辑/吴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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