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看这片繁花!
2022-03-22奚淞
奚淞
母亲的手,灵活而优雅,像菩萨的手,无时无刻不在照顾和护卫着家人。
有一回,父亲大概是被照拂得太过,有点不耐烦了,抱怨道:“你看你,终会把家里的孩子都宠坏——”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手插进棉袄里暂时躲藏。这双手自有奇特的生命,一不小心,就会烹煮出过分精致的菜肴,织出太厚暖的衣物,这是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
我童年最深的记忆,也跟这双手有关。
幼年时,因为战乱,我一度远离双亲,被寄养别家,直到5岁才重回父母身边。回家后的我,忽然从乖顺中爆发了躁恶的脾气,经常与哥哥们缠斗不休,时时啼泣耍赖。出于一种难以表达的心灵匮乏和饥渴,我做一切行为,无非想博取父母的关注,特别是母亲更多的优宠。
记得是一个冬夜,我终于有机会傍着母亲睡了。我蜷缩、隔着黝深如洞穴的厚棉被,依稀感觉到母亲平和的呼吸。我悄悄伸出手,像伸向无穷遥远的世界,朝母亲的方向。
姆妈!我摸到了,你的手!
母亲并没有睡着,在黑暗里,她也轻轻回握了我的手。
我的心狂喜,跳跃。一切过早的忧伤和不安,都在母亲温暖的一握中平服。
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是如何依恋着母亲的手啊。直到因过分熟悉,而终于无视这双手的存在了。
成长后,另一种向往和饥渴,导引我去探索属于艺术的天地。我又离开了家庭。这回,我走得远,那是大学毕业后,到地球另一端的巴黎去学画。
而父亲竟遽然去世了。
父亲一向自夸强健,他的死讯带给我的震撼多于哀伤。当我慌忙搭机飞返台北,更令我惊骇的是母亲的模样。一身未换洗、不合身的灰布丧服,骤然霜白而蓬乱的头发上,胡乱结一朵不成形的白棉线花。看见我,枯而黑的脸颤然,仅咧开嘴,显示了无言而黝深的哀恸。
我在巴黎三年,任性地做自己艺术家的梦,不察觉间,岁月竟来催讨所有积欠了。父亲去世,母亲能健康而平安地活下去,应比一切都更重要。
我从旧书摊买一大堆内容轻快的杂志和小说给母亲,希望能转移她凝定不化的哀伤。翻开书页,她视线茫然滑开。我这才发现:她不只是失去了阅读的习惯,视力也坏到早该配老花眼镜了。
我烹煮一些肉类食物,笑闹着端到她面前,想引动她的食欲。母亲千百无奈地咬嚼两下,趁我转身,又偷偷把食物吐在碗背后。我这才发现:她不只是因悲伤而忌肉食,她的臼齿早已缺损多时,并没有人促她去装假牙。
谁想到一径照顾人的母亲,其实已经到了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呢?
配眼镜,装假牙,母亲都顺从地做了。可是,母亲仍不爱吃,也不看书。她两手像是无事可做,一支香烟接着一支香烟地抽,从笼罩的烟雾里,追寻往事踪影。
为逝者折纸钱的时候,母亲的手才又活起来了。银亮的冥纸,在她的手上灵巧转动,瞬息间成为平整的元宝,翻飞飘落在她膝间的竹篓里。这时,她对自己仿佛有片刻的满意,抬頭半开玩笑地问我:“反正我已经没用了,到纸钱店接工作,折银元宝赚钱吧!”
看母亲折纸钱的手,学美术的我有了新的狂想:为什么不让姆妈学画画呢?
母亲无奈地说:“你不要再寻我开心了,我哪里能画画?”
趁一股孩子胡闹的狂劲,我把画架、画板、画纸、画夹和彩笔都准备好,一股脑堆置在母亲面前。看到一切郑重的装备,母亲呆了。
以后,好一段时日,我假装不在意,偷偷观察母亲的动态。我看到她在画架前片刻的徘徊、片刻的犹疑、片刻的尝试。这一生没有为自己做过多少事的她,开始怯生生地拿起铅笔,试着在纸上轻淡地画一粒花生米大小的孩子,然后匆匆忙忙涂抹掉,生怕别人看见。
我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母亲会认真而着迷地画起画来呢。她从旧书里翻出一些过时的画片,以刺绣般的耐心,一笔一笔地临摹。
一天,母亲在房里独自大笑起来。许久没听到母亲笑声的我,惊奇地冲进房,只看她一边笑,一边遮掩画纸。
“画得好丑,难看死了。”母亲笑着说。
我看到了。画的是一个30年代打扮、穿旗袍的女人,侧身站在镂花的窗边。稚拙的铅笔痕擦了又改,直到那苗条的女郎天真地巧笑起来。原来,母亲临摹的是金嗓子歌后周璇的旧照。当周璇高歌《龙华的桃花》时,也正是父母亲在上海相识、相恋的年代!
从记忆深处寻到图像,母亲的郁结似找到宣泄出口。她居然一张又一张地画起画来了,起初画妇人、孩子,然后就狂热地画起花来,黑白的画面上,开始添加颜色,由淡雅趋于绚烂。
看母亲蓬松着斑白的头,鼻端架了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凑近艳丽的花朵细心描绘,有时竟连炉上煮着饭菜都浑然忘却。我才了解到:在母亲心底,也藏着一个从未被人注意过的艺术家呢!这艺术家是子女长成、丈夫去世后,才被释放岀来的。
这段日子,应是母亲晚年最愉快的时间。她画画,也不厌其烦地为我一件又一件缝制唐衫。住在靠新店溪的三楼公寓里,闲来可眺望一片水田和觅食的白鹭。夏天夜晚,她手挥羽扇,坐在窄小的阳台上乘凉。楼上新婚的郑先生用绳子吊一串葡萄下来,逗引得她大为开心。
母亲的性格也变得开放潇洒。记得有一回,我陪她到景美巷落里的小戏院看武侠片,电影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戏院门口泥泞又嘈杂,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母亲左右望望,忽然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水泥矮阶上,自得其乐地笑着说:“我就坐在地上,反正没熟人看见!”
就这样,母子两人并肩坐在地上等着看武侠片,像小孩一般乐着。
母亲画花,我受她纯稚的画风诱引,也在工作之暇画起花来。住公寓,没有自己的花园,然而两人所画的花,高低挂满四壁,母亲怡然行走其间,颇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的花园。”
一个晴日黄昏,阳台上的母亲眺望新店溪彼岸山头的夕阳,她忽然画兴大发,拿了水彩笔,飞快地在纸上涂抹起来。一向慢工出细活的她,此刻连颜色也顾不得斟酌,十分钟就完工了。
“太阳落得真快,我好紧张哦,眼不敢眨一下,还是来不及画好它。” 母亲遗憾地说。
匆匆的笔触,天空渲染成异样澄澈的晴蓝,一轮巨大浑圆的红日半沉半掩,被母亲的画笔留滞在山头。当时,我看母亲这幅简单得接近抽象画的水彩,只是不甚在意地玩赏。如今时隔数年,母亲已经去世,翻开旧画夹,这幅画触目而现,令我怵然震动,再度感受到那一日留不住的夕阳,一寸寸没入山脊的威严与庄肃,同时也感觉到母亲的笔触从急迫中流露多少的爱和依恋。
前年秋天,母親忽然病发,得的是肺气肿引发的心肺症。才入院,她即陷入半昏迷和呓语状态,我和哥嫂姊姊都被这令人措手不及的病变吓坏了,大家日夜轮班照护,也不见丝毫起色。
危急关头,动气管切开手术。只见白发蓬散、面色灰败的母亲被飞快地由手术房推入加护病房,白被单下的颈间切口冒出血沫,转瞬装置在人工铁肺下。
这是我平日亲爱又慈祥的母亲吗?为防她自手术麻醉中醒来惊悸、妄动,双手都被纱布绑定在金属床架上。此外,她一身上下都装插了各种管线:药水点滴、心电探测、排泄装置……当身侧巨大的人工铁肺单调响动,白被单下,显得异常瘦薄的母亲胸脯,便也机械地随响动而起伏。
床后的心电图幕跳动十分混乱,望着那忽高忽低的数字和曲线,我完全呆木了。母亲必须交给现代的医学处置,这冰冷而正确的现代医学,可曾把病人的恐惧、孤绝和忧伤都计算在内?望着母亲陌生的模样,我的双手仿佛被剁断,头脑也被剜空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
第一次出院,母亲成了类似中风后,言语有障碍、行动有困难的人。即使如此,能由病院回家,仍是多么快乐而可寄托无限期望的事。
夕阳依旧穿透我家三楼落地窗,斜晒到挂满花卉图画的墙壁。穿绒睡袍的母亲也依旧坐在画框下的小沙发上。她轻微痉挛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展开一个迅速得不自然的微笑。那微笑,像是向我表示回家后的欣慰。而我却分明从她的眼中读到一种深刻的疑惧,对自身状态的疑惧。
像要抚平一根飘散的头发,或是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微尘,她的手因努力上举而在半空中剧烈颤摇。母亲带着那奇特疑惧的笑容说:“我的手……以前……会做好多事的……”
客厅里,乍然变得那么沉寂,沉寂得令人发慌。姆妈,快点好起来吧!
心肺症是随气候冷暖变化而发作的。此后一年中的母亲多次发病。家、救护车、医院,最后因陷于瘫痪而进疗养院。我始终不能习惯而勉强自己去习惯,一次次踏入医院,如受法官宣判般接受经常性的检验报告,强充笑脸去握病床上母亲的手,去传述好转的一切契机。
我从家里取来了画,张贴在病院空白得可怕的墙上。我发觉这样做有多重好处。病床上母亲的眼睛有了依附,由这张画移往那张画,而不茫然地瞪在没着落的半空。一些职业化、冷峻如冰的护士踏入病房,惊讶地看见画,会突然轻缓了脚步,和悦地问起有关画画的问题。甚至连每日扫地的清洁妇,也会手拿拖把,叉腰赏画老半天,跟母亲愉快地谈起天来。
这时候,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有了这些画,恍惚也是自己喜爱的家了。最令我惊讶的,是母亲在肉体上备受折磨、日趋衰弱的同时,她竟表现出那样的忍耐和强烈的求生意志。
一回,她在床上紧握住我,对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以前,爸爸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不想活,想跟他去。现在我想活,想活得更好……”
在记忆中,脾气温和的母亲很少这样斩钉截铁地表达过自己。我凛然感受到一种超乎语言的威严。母亲的眼睛无荫翳地瞪视着我,深邃而神秘,仿佛传递出直接来自生命本体的讯息微光。我低下头来,禁不住热泪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