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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串爱

2022-03-22杨永红

金沙江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凉粉缝纫机书包

雨天,热闹的田坝骤然冷清,冷清的家里却忽然热闹起来,小院里响起了缝纫机转动的声音,雨一样欢快,雨一样均匀。

母亲端坐窗前,全神贯注地在陈旧的飞马牌缝纫机上忙碌着。她熟练地穿针引线,变换不同颜色的线,双手移动着布料,翻转衣物,双脚有节奏地前后踩踏,摇椅一样来回反复,整整一天,也不厌烦。

从记事起,家里就有了缝纫机这个大物件。平日里母亲忙于农活,它安静地躺在墙角落,害羞了一样,头顶上盖着一块方形的粉色顶巾布,边缘衬着流苏,平整的面板四周蒙了一层灰,我喜欢在上面信手涂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母亲,识字不少,有时,她坐在缝纫机前写字或算账,写写画画,谋算着田地里种什么、买什么籽种和肥料,记录着一家人的生计。趁屋里没人,调皮的我就踮起脚尖,像模像样地在缝纫机面板上学写字,有时也偷偷地把双脚搭上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回踩踏板,母亲听见声响,厉声制止,她是担心我把针弄断,听到母亲的呵斥,我悻悻地逃之夭夭,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飞快地踩踏、推布、锁边,做一个快乐的小裁缝。雨天,母亲每次乐此不疲地缝纫,我相信她是快乐的。要是很长时间没空使用缝纫机,母亲也会小心翼翼地把机身擦拭干净后收起,主机隐藏到“肚子”里,缝纫机变身一张可以移动的桌子,我吃力地坐上木椅子,挪成最舒服的姿势,支着脑袋趴在面板上,望着窗外,屋里很暗,尤其阴天,狭小的方形木质窗子像两扇门,关上的时候俨然黑夜。

窗户,永远是风的生命之门,它源源不断钻进来,灌满整个房间,把童年撞得生疼。

我经常从堂屋跑进来,蹲在地上玩耍,陪着母亲操作机器。八岁那年,我上小学的第一个书包,就是母亲用这台缝纫机制作而成的。姐弟三人的书包、一家人破损的衣裤,都在母亲灵巧的手中完成。物资匮乏的年代,学生的书包无非两种,最时髦的是街上购买的军绿色帆布包,上面赫然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和雷锋的头像,也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书包。另一种就是自家缝制的,有的是碎花布、有的是深蓝色单布、有的是高档的确良,或手工缝制,或机器加工。我的书包,母亲是花了功夫的,她把不同颜色的布拼接成方块,深浅颜色对比,方块布缝制成有盖子的方形包,外加纽扣和扣眼,书包背带也极其讲究,深蓝色的布裁剪成長条,双面相合,折叠毛边,整齐、细密的针脚,点缀成漂亮的菱形格子。背上书包的瞬间,无法掩饰的欣喜源于对读书的渴望,随着时间推移,书包沾染了铅笔芯、尘土和墨水渍,不懂事的我越发羡慕买来的书包,甚至固执地认为,不管什么东西,买来的都是好的,自己做的都统统不好,排斥母亲满腔热情制作的书包、衣裤,总会认为穿上母亲做的衣裤,那是家里经济拮据,明明是买不起才会自己做,担心同学排挤,自己会失掉面子,在班里抬不起头,埋怨母亲舍不得花钱。

1993年,姐姐初中毕业前夕,母亲却大大方方地掏空家底,托人花一万五千元钱给我们姐弟三人买了城镇户口,据说那时公职人员的工资仅百十元而已,按当时的政策,城镇户口就读、就业都比农业户口有优先权,取得中专以上学历,国家包分配就业。母亲揣着存折小心翼翼徒步从村里走到县城,取了很厚实的几捆“大团结”,在柜台前全神贯注数了两遍,再用橡皮筋扎捆整齐。存折扁了,彻底扁了,多少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多少次浸透汗水泪水雨水的巨款,就这样没了,母亲办成这件大事,像出壳的小鸡学会啄食一样欣喜万分,走路全然没了疲惫,天黑前便兴致勃勃地空着手回到家。

从记事起,母亲严格要求我们,读书写字毫不含糊,成绩稍有下降,都响鼓重锤地提醒或批评,最小的弟弟还为此挨过打。母亲一心希望我们有出息,将来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初中担任班长且成绩一直不错的我,中考失利,尽管有“省级优秀班干部”加分,还是没有达到中专录取分数线,只能读高中,得知分数当晚,母亲召集一家人商量,中专三年毕业就能分配工作,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还要再读三四年,再说几年后的形势还不得而知。脾气桀骜的我默默低着头,流下了眼泪。最终,母亲还是决定送我到省城就读自费中专,委培生的代价是每年多出两千元的费用。亲戚朋友都不理解,有的说母亲脸朝黄土背朝天,那么多年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积攒的血汗钱不值得,反正姑娘早晚都要嫁人,何必出那么多钱培养;有的说还不如让我早点回家,多个人手多个劳力,捡粪拾柴,慢慢地,家里田里也是一把好手......母亲却固执地认为,农村人地里刨食不容易,多少人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姑娘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一视同仁。挖田种地,是为了儿女,供儿女读书,也是为了儿女有个好前程,不读书将来就是睁眼瞎,再说,养儿不算饭食钱,更何况是求学的事?

母亲靠着微薄的收入,先后将我们姐弟三人送入高校,成为村里的文化人。

我毕业那年,母亲穿着自己缝制的衣服,送我到全县最边远的姜驿乡参加工作,第一次登上“同心号”渡轮,迎着风浪横渡金沙江。阳光洒在江面,金光闪闪,波光粼粼,我挽着母亲粗壮的手臂站在甲板上,江风抚摸着母亲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一个巨浪颠簸,我拉起母亲粗粝的手,顿时五味杂陈。这双挖田拉车、插秧摘豆的手;这双缝纫烹饪、养猪喂鸡的手;这双为我们梳头扎辫、撑伞挡雨的手;这双榨油制酱、送我远行的手!

母亲和缝纫机,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成家后,母亲到商店扯了花布,带着老花镜,亲手给我们缝制床单枕套,也早早为孙辈们准备被褥用品。儿子和侄女的第一个枕头便是母亲悉心缝制的,两个孩子一出生,便“高枕无忧”,有了“靠山”。精巧的枕套是紫色碎花布,四周镶着美观的木耳边,枕芯用攀枝花树上打下来的“老鸹苞”制作,这是攀枝花凋谢之后长成的棉花类絮状物,攀枝花是干热河谷独有的产物,用它的絮做枕头,独一无二,品质不输棉花,因数量稀少而更胜一筹。母亲收集“老鸹苞”逐个扳开,露出白色的芯瓤,经过太阳杀菌翻晒,去除种子,花瓤柔软轻盈,洁白无瑕,做成的枕头储存了阳光的味道,能改善睡眠,脖颈不疼,老少皆宜。

很多年以后,阳光渗入枕头的余温,仍温暖着内心。

每年春节,于我都是喜憂参半,盼望着穿新衣、吃糖果那是自然,还能添置一些气球、头绳之类的稀罕物。

年前,母亲定把家务事都安排妥当,我和姐姐要马不停蹄地找好过年期间的猪食、牛草,否则过年没有随小伙伴玩耍的权利,猪食是白薯藤和牛皮菜,牛草是青草和攀枝花,弱小的我们挑上篮子,割草、捡攀枝花,雷打不动地备齐年三十到大年初二的草料,初三开始,算是过完了年,便各自忙碌起来。母亲是舍不得闲下来的,她要自制豆腐、凉粉、水米线,村里的水含硝太重,豆花无法凝固成豆腐,母亲要徒步几公里到附近的村庄挑水,往返两次,才能备足所需的水。母亲先将黄豆淘洗干净浸泡水中,次日,刷洗石磨,把“长大”的黄豆捞入盆中,加少许清水。姐姐小大人一样负责和母亲拉石磨,一勺一勺地把豆子舀入磨洞眼,石磨飞速旋转起来,白色的浆体顺着石磨边缘滑下来,流入铁皮桶中。厨房里早已燃起灶火,大铁锅里盛满了等待烧开的水,新鲜的豆浆一入锅,搅拌均匀,不等全熟,整个家便弥漫着豆浆的香气,撩动了馋嘴的味蕾。豆浆一熟,母亲在灶头上一字排开大碗,依次撒上白糖,大瓢一挥,白白嫩嫩的豆浆遇到白糖,香甜袭人。我们迫不及待地端着滚烫的碗跃跃欲试,一边“呼哧呼哧”吹气,一边试着喝豆浆,这唇齿留香的瞬间是最幸福的时刻。

制作凉粉和水米线,大相径庭,大铁锅里煮开的是石灰水,米浆倒入大锅,冒着气泡,慢慢黏稠起来,母亲拿着面杖划出弧线,均匀搅拌,观察着火候,待凉粉在锅里变得通透发亮,舀起来能拉丝,凉粉即将大功告成,可以撤火,直接舀到盆里碗里冷却,凉粉算是完成了。我和姐姐早早准备满满一桶水,在水桶上端放上两根长筷子或是小竹筒,支一个底面布满小孔的铝锅,凉粉趁热倒进锅里,铝锅随着桶边缓慢移动,凉粉顺着小孔滤进水里,一冷一热,长长的米线便躺在桶底,等彻底冷却,软糯的水米线便有了筋骨,可以轻轻搅动。

离家的几十年里,带状的米线爬上了额头,大黑锅一样的秀发早已不正宗了,我仍热爱着那一天的风轻云淡,深爱着那一天的热气腾腾,尽管龙应台在《目送》里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必追。”再后来,我内心最敏感的神经,一次次深情对话:“每一次告别,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

儿时的往事像是结在瓜藤上,有着扯不断的灵魂。无论是煮米浆或豆浆,“当时只道是寻常”,锅洞里的灶火,红彤彤的,像小狗伸着长舌头舔着大铁锅的肚皮,始终不灭,它圆鼓鼓的肚子,盛满了一家人的记忆。

作者简介:杨永红,笔名小婉。楚雄州作家协会会员,楚雄州元谋县文联主席。作品见于《云南日报》《云南人大》《楚雄日报》等。

责任编辑:郭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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