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经
2022-03-21烟驿
野草是土地的皮肤,土地是人的居所。从《诗经》开始,野草便走进人的生活,千百年,无论人对它视作朋友还是敌人,都坦然处之。褒贬由人,不辩解,不委屈,也不对人的荒谬加以指责。野草安身立命于旷野,低吟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野黄豆与野芝麻
鲁家庙铁路桥北,胶河西岸有一片荒滩,长满野草。前几年干旱,野草时荣时枯,靠老天生存,有时候几月不见一粒雨星,纤细的野草开着瘦弱的花,勉强结几粒无法饱满的种子。干瘪种子并不能传宗接代,它们还准备了另一条出路,那就是根。根虽跑不远,却不至于绝迹。
今年雨水多,胶河丰盈,铁路南侧荒滩也长满野草。有土壤的地方,林立着一米多高的青蒿、大蓟、种子带刺容易挂在衣服上的野蓬。砂砾处,稀稀落落长着红缨狗尾草。时近中秋,高棵植物花期结束,茎秆叶片稀疏,顶端一蓬蓬种子,等待秋风吹散,或者跟过路者搭个顺风车,扩展生存地盘。
野草群落,高棵植物是攀缘植物的撑竿。一片碧绿中,发现一簇簇小型黄豆荚,初见以为是农人种植的大豆,三片叶子高高挑起远离主茎。大豆叶巴掌大小呈卵形,这些叶子小而窄,细长如柳叶。野生黄豆属豆科大豆属,已收录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挑一枚硬实的豆荚剥开,碧绿豆粒包着浅绿胎衣,放入口中咀嚼,有股腥涩味道。
野黄豆攀缘的植物中还有一种褐色植物,茎秆直立有半米高,顶端分杈。杈上结着一排芝麻状种子包。此时叶子落尽,光秃秃的茎秆上排布着芝麻袋。袋里黑色碎屑状种子,用力咀嚼有一股芝麻味。经查询得知是野芝麻。芝麻秸秆上也攀缘着野大豆柔软的蔓子,仿佛搀扶着走来的古老亲朋,站在秋风里,搭着时间的凉棚,观望高速铁路上的火车。
考察者没有去看火车,而是站在高处望向田野,看似杂乱无章的野地,高有高的阳光,低有低的空间,错落间各有秩序,密密挨挤着,也为其他草类留出一寸生长空隙。
杨树林中的鸭跖草
杨树林是一种河滩经济,农人不想种庄稼的薄地,多植绿化树或者速生杨,不用管理,还带来经济收益。人的疏懒,是野草的福音。
杨树林覆盖厚厚的干枯落叶,没有大片野草繁殖,一从竹节状开紫花的鸭跖草在废弃干渠旁边落户。蚂蚁沿着废弃太久而生出青苔的干渠爬着,狼蛛蹲在韧劲十足的八卦阵上,花花绿绿的颜色让人畏惧。毛毛虫有自己的秘密修炼场,竖立的毛刺吓住猎食者。林间藏着自然的和谐。
鸭跖草有不为人知的蓝色心事。它躲在干渠旁边,从厚厚落叶中探出身子,碧绿三角形叶子有些干巴,因为半月没有雨水的缘故。环形叶序中间托着一朵深蓝色鸭嘴形花瓣,鲜黄花蕾雌雄不易分辨,竹节状绿茎,左拐右拐,智慧地运用力学原理,保持最大长度挺立着。
这种六月开始见花的君子草,怀着一捧幽深心事,把一片河岸、路边、林下人迹罕至的阴凉偏僻处占下。蓝色花瓣远远看去像女子裙角,在木門处一闪,匆忙拽起,拉进门内。月光下它们合上花瓣睡去,风从树上刮过,它们沉于深深梦境,不到黎明不醒。
蜘蛛、西瓜虫、蜥蜴都来草下借宿,鸭跖草宽厚接待,伸出一条闭上花叶的枝条,给予庇护。
大家不吵不闹,合苞而眠。夜色安静。
蒺 藜
蒺藜很有趣,个性强,尖锐的硬刺,逮谁扎谁,只要敢把脚踏在它头上。
小时候喜欢赤脚,特别是秋天,光着脚在干硬平坦的小辛河西岸,追着大腹便便的蚂蚱,红色翅膀的蜻蜓,像风一样自由。这时候,蒺藜便充当侠客角色,在我快追上孕中待产的蚂蚱时,突然从路边草丛中甩出一条,待我跑过去,便用一声尖锐的“哎呦”宣告拦截成功。我坐在路面上,两手抱着脚,龇牙咧嘴,从脚底小心翼翼地拔出一颗蒺藜。想哭,又没人听见,想想就算了。
那种疼简单直接,一根针的生疼,让人铭记终生。多年后,只要谈起蒺藜扎脚,手指尖都会一跳一跳的。
众多田野土著中,我最惧怕、也最讨厌蒺藜。但是,在一座废弃的拦水闸桥边,发现蒺藜竟然是一个经筒形状,八根尖刺围绕一圈,对称形成美感。“它不是一直以为的丑八怪地雷状啊。”这个发现让我诧异,是不是它不扎我了,我就会发现它的美。或者,它的尖刺并不是为了扎光脚追蜻蜓、蚂蚱的孩子,只是从草丛跑出来喘口气,看看瓜蒌是不是变成黄色,棉花是不是吐出白絮。这些事使人费解。
记得有个关于蒺藜的儿歌:一棵草,满地跑,开黄花,结哎哟。现在都穿着鞋,没人可扎,蒺藜也变少了。教我唱儿歌的姥姥也离世多年。
秋天的牵牛花
阴雨天,秋更沉郁。田野里植物与小昆虫接近尾声,长布条一样的秋雨捆走繁盛。我一个人在田野转悠,太阳变得冷清。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牵牛花穿着紫红色绸衣,颜色顺着喇叭花四周往底部淌,花蒂的白色比夏天的要小,乳白色冻玉花柱,像一把锤子,厮守着繁衍的重责。心形叶片绒毛更有硬度,经络突出,手摸上去,叶面有24支砂纸的粗粝。
一直都是这样,秋天的大雨,有泥泞也有澄明。牵牛花被淋湿的绸衣有些褶皱,湿答答黏在一起,挂着水珠。但是,太阳一出,它们立刻展开喇叭,继续无声吹奏生命欢歌,仿佛风雨不曾来过。那时,蜻蜓落在干树枝上,一个黄昏挂在尾部,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多亏还有你这么个碎嘴的人。牵牛花缠绕在干枯的玉米秸秆垛上,在每一个黄昏,小心翼翼地把夜晚折叠好,收进花心的眠床。琴手们开始弹奏,简单旋律搅和在一起,像一锅奶奶煮的小豆腐。
牵牛花开始结出绣球形状的种子,毛茸茸的花托半包着由绿变黄的种子包。季节更深了,牵牛花心形叶片也变成红色、黄色、褐色,最后干枯在缠绕的蔓子上。
秋雨停下来,万物都在收敛,天空晴朗,牵牛跟植物们带着心满意足的礼物准备休眠。在闭合的轮回中,一切圆满。
苍 耳
苍耳作为刺儿头,存在世间的意义,并不需要人的理解。一草一木的存在都有其深意,地球万物皆为一体,共生、共荣、共存。
苍耳孤零零地伫立在路边,粗纸般的三角形叶子落满尘土,春天的稚嫩早已远去,夏天的雨水让它粗壮。开白色小花后结出梭形种子,布满倒钩的尖刺,有利于挂住皮毛。十岁时,曾经得到一个喷雾的香水瓶子,可以装上清水,喷洒着玩。我与弟弟为争夺瓶子使用权,第一次动手打架。他把瓶子扔到地上,我抓起一把从棉花里捡出的苍耳扔到他头上,头发纠缠着苍耳,疼得他哇哇大哭。我被暴怒的母亲拿起笤帚疙瘩一顿揍,差点离家出走。
苍耳特别喜欢秋天的棉花地,落光叶子之后,它顶着一身苍子豆虎视眈眈,无论是拾棉花的我还是夜晚月光下的兔子,走过时它都会不失时机地挂在衣服、皮毛上。我不会因为它可以治疗鼻炎而待见它,翘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粒粒摘下来,远远丢出去。
苍耳圆锥形根系不大,茎秆却近一米,主干粗壮遒劲,有着武士的粗犷,小时候割猪草,它是没用的种类,只有秋冬半干枯的时候,勤快人把它割回家,晒干当柴火烧灶。气味有些辛辣刺鼻,很快便挥发到空气中。
在远离田野的岁月,人忘记了自己只是万物中的一员,而不是万物的上帝,忘了这是一个共享的世界,不应一类独大。没有繁多物种,任何物种的独自存在都没有意义。
苍耳虽小,却是众多物种中的一员,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含有人类所未知的深意。
野 蒜
野蒜是一匹野马。春天的寒冷尚未收敛剑锋,日光慵懒苍白,无力吐槽季节的逆来顺受。野蒜探出懵懂头颅,试探着从一枚针尖开始,改变整个世界的颜色。
一切都是安静的,小树林依然冬眠,鼾声沿着西北风一节节弱下去。百花在深深黑暗中安睡,柔软已在黑暗中胎动,野蒜是第一缕胎音。
从干枯百草中扎出第一根金针,在寒冬的大门上,打开锈迹斑斑的锁孔。一根根,一片片,悄无声息,野蒜占据了整个小树林,而与之呼应的,是田野边,道路旁,池塘周围。这时候,蒲公英也推开院门,撑起嫩黄的小伞。
野蒜辛辣刺激的味道让很多人不喜欢,而喜欢者则趋之若鹜。每年三月,我便携带铁铲布兜,驾车去五龙河人迹罕至的河崖上寻找。野蒜是种药材,小时候肚子疼,母亲下工回来,拿了短锄去放柴草的荒园小树林,趁着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寻找枯草下一根根纤弱的翠绿,小心翼翼挖到一小把,用手攒着,回家做晚饭,就着一闪一闪的灶火,把鸡毛般细弱的蒜苗捋顺,用水洗了,切碎。拿一个勺子頭,磕开一个鸡蛋,放上野蒜搅拌均匀。从炕席下抽一把麦秸点燃,晃动铁勺子头,一股浓郁香味瞬间爆炸,充满极少见油水香味的老屋。趁热吃下去,第二天肚子里的蛔虫便会顺着大便排出来。
挖野菜是种乐趣,不只是为了吃,更喜欢寻觅采挖的过程,在过程中体验酸甜苦辣。野蒜生长在艰辛的初春,却丝毫不怨天由命。一根一根长出自己的叶子,一寸一寸拔出花苔,风雪肆虐,成长路上的挫折不能阻挡,迎着光,向开花的路走着,一直走进夏天,走进百花繁盛。辛酸化成性格,不用甜腻悦人,固守自我,保持一棵野蒜的自由,不屈服、不将就、不妥协。
菊
菊之美不在姿色,孤标傲世的精神为它加分很多。
自魏晋,爱牡丹者众,余独爱菊。文人一句赞美,为其贴上标签,立于世,受众人追捧。花喻人,古不稀罕,受认可,自是说的对,没偏离物性与人性。秋日飘浮京城,经历小城不曾经历的人事,看菊之心,有了新变化。境由心生,便是这种意思。
庚子年,大家都逃离城市的时候,我进城看菊。菊花开在花坛中,窗户下,也开在上班族的疲劳上。疲劳不只是工作,还有纷乱的人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篱先生与菊走进诗词成为古风,而疲惫不能放手的人喟叹,人心不古。不古的岂止是人心,还有被物质异化的人性。
读一本好书亦如看菊。哲人思想如烛火,如露珠,可照亮可滋润。记得读徐霞客游记,跟随一颗执着的心走遍寒暑,风景从眼前蔓延,至笔尖凝于纸墨,其艰辛与精神如菊香留存千古。
初秋,在郑公村的朋友相约去采风,赠书籍若干,菊花茶两盒,很喜欢。写作疲劳时,放几朵于玻璃杯中,用开水冲泡。干缩的花瓣慢慢旋转着舒展。旋转中花朵上下浮动,时而它在上,时而它在下,如同人生浮沉,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爱菊花的颜色,更喜欢它的味道。有一年无所事事,整天都在田野闲逛。柳沟河东岸铁路旁发现一片菊花地,初冬时节,因为不冷,满地黄菊依然繁盛。我惊喜地采摘,用大号塑料袋子装着,菊花带有艾味清香,弥漫。天空高远,收过的玉米秸秆立在地里,逐渐变成干褐色。一群群守护的麻雀从这里转移到那里,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被偷走珠宝的女人,焦躁不安,丝毫不在意菊花地里采摘的人。花朵不是它们的口味,它们只关心水源和粮食,翅膀是巡逻的工具,会飞不代表诗和远方。
不同人看花,有人看到娇艳,有人看到萧瑟,有人看到盔甲。黄巢长安考进士,落第,恨考场制度腐败,写下菊花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那时他尚是一介布衣,万千落第举子中的一员,几句短诗,满纸杀气。让菊花有了战士的气质。后世了解黄巢的人不多,知道菊花诗的人却不少。此花与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形成强烈对比。同样是菊,林黛玉却看到孤傲与萧瑟,“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不甘心地质问命运,一切美好的、不合群的孤傲高洁,怎就不被污浊的世间相容呢?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菊花不必羡慕春兰夏荷,狗尾草不必嫉恨石竹楠。“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首由杨绛翻译的兰德的诗,即是她自身的写照,也是她的精神追求。
古今写菊花的诗千百首,多是借菊花美艳苦寒悲自身际遇。菊却并不言语,不听令于谁改变季节,不攀附于谁改变志趣。诗词也好,画作也罢,歌舞升平吟咏的都是别人的情绪,而菊,依然是菊,墨守着自己的小石子,把玩童年乐趣。面目清新,一如初识。
众 草 们
野,是洗涤心灵污垢的水库,清水满溢,明月清风,使人清净。
苹果园里,几枚坏果挂在果枝上,它的兄弟姐妹们已经走进市场。果树下野生植物跟随季节变化,演奏自己的旋律。四瓣鬼针把着路边,整齐排成一排,窈窕淑女般对着空旷的秋天飞针走线,刺绣一幅锦秋图。
红缨狗尾草间几株开浅黄色小菊花的大苦菜,娴静安然,旁边香茅,高不盈尺,收敛细长如刀刃的叶片,迎着风轻晃。拖拉机压出车辙的路面,水与砂粒失去平衡,凹凸间狐尾草见缝插针,把着陡峭安身。
不能选择落点的植物们在艰难生根,努力伸展,扒紧脚下泥土。生得无力完美,长得尽量漂亮。
这里是去年新修的铁路,联通高密南线,古老的丘陵地势,因为铁路更少种植农作物,野草蓬勃。用一年时间寻找铁路两边的野草,从种类,习性,生长状态,考察丘陵与平地的生长区别。田间地头,沟岭平地上寻觅,曾经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野草们,依然沿用旧时名字,不急不躁生活在每一片不起眼的地方,不因我的到来而欢欣,也不因无人认识而懊恼。每一棵被我大呼小叫指认出来的野草,像多年不见的老邻居,平和拘谨地摇晃着,任由我带着城市习气,貌合神离的亲近。
千百种野草,千百种姿态。古老而新鲜的沿袭,展示于春夏秋冬,轮回中演绎着繁华与寂灭。
作者简介:烟驿,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诗探索》等,出版有《烟驿诗选》《我是第一书记》等三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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