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东北作家群笔下的工业书写
2022-03-18武兆雨
张 浩,武兆雨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没有任何一种其他地区、其他类型的文学如同东北地区工业文学一样受到如此巨大的历史惯性的影响,这种历史惯性既包括两代人对东北工业区由盛转衰的共同记忆,也包括他们在大工厂生活中形成的战斗精神。当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东北地区的马原、洪峰、迟子建等作家借助独特的东北风格在中国文坛开拓出一席之地时,东北地区的工业文学反而表现出对时代浓烈的不适感从而陷入沉寂。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东北地区经历了给一代人留下惨痛记忆的下岗潮,这种兼具时代潮流与个人记忆的题材完全经得住各种创作方式的加工。但纵观八九十年代,东北地区的工业文学再没有奉献给文学界一部如十七年时期的《乘风破浪》(草明)一样的重量级作品。为什么在题材如此丰富、感情变动如此剧烈的情况下东北工业文学的失语状态持续了十多年?这个问题要从两个方面去考虑:一是本该成为对此现象记录主体的工人中间并没有出现有代表性的作家,缺少兼具工人和优秀作家双重身份的书写者直接导致了内部第一视角发声人的缺失;二是在工业体制内无私奉献、不怕困难精神的熏陶下,描写下岗后的艰难生活或心理上的落差免不了会有抱怨和诉苦的嫌疑,工人们从精神层面无法接受类似的行为。
打破这种失语状态的是这些下岗工人的子一辈,抚顺作家赵松的《抚顺故事集》正式拉开了“子一辈作家”将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的序幕。此后,出现了双雪涛、郑执、班宇、温恕、贾行家等一批创作涉及东北工业题材的作家,“他们不再像前一代作家那样热衷表现地域历史文化中的生命形态与生活方式,而是更注重青年人在当代东北社会的体验,并寻求对这种体验进行某种有洞悉力和个性化的呈现”[1]。这些作家被国内文坛统称为“新东北作家群”。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的黄平老师认为,“‘新东北作家群’概指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一批近年来出现的东北青年作家,称之为‘群’,在于他们分享着近似的主题与风格”。[2]新东北作家群中的创作者普遍成长于20世纪70年代以后。东北工业区的辉煌与衰落是如何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的,历史的惯性对他们还有多少影响,他们将用何种方法来处理当下与过去的联系,这些问题目前强烈地影响着当下新东北作家群的创作,未来也会持续影响新生代东北作家的创作。
一、冷峻的书写与灰败的叙述
新东北作家群在作品的整体风格上展现出了强烈的相似性。尤其是在叙述方式上,这些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冷峻的新历史主义手法,包括平静的叙述口吻、较少的心理刻画、不加修饰的口语对话、白描手法的大量运用以及对细部描写的刻意避免。这种叙述方式代表着叙述对象的变化和叙述场景的转换,当被叙述者不再是“光荣的”工人代表抑或是敢叫日月换新颜的勇士,故事发生的场景也不再限于工厂之内,以往那种聚焦于某一人、某一现象的宣传式的书写方式在表现的广度与感染力上免不了会表现出颓势。相比之下,将目光投向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表现出现实主义文学的新向度,即创作者个人化视角的确立和描写对象个体性价值的确认”[3]。这种书写方式与新东北作家群在题材选择上的契合,使其更加受到新东北作家群的青睐。但新东北作家群对这种书写方式又进行了“东北化”的改造,比如以东北地区为背景,同时剔除了与东北文化不相适应的繁杂描写,又以东北式的幽默为文本注入活力,只不过这样的活力带有沉重的现实负担,同对外部环境的简洁书写一起,使整个文本看起来残酷而冷峻。
冷峻的新历史主义落实在笔尖上,创造出的是一座座灰败的东北工业城市。新东北作家群笔下发生了罕见的“工业城市群”集体登场的现象。工业城市群为故事打上了一个特殊的身份标记,这些城市的历史冥冥中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也使得很多故事结尾时带有某种宿命的意味。新东北作家群很喜欢直接在文本用现实中存在的地名,使这种印记更加醒目。“工人村”“铁西区”“十九厂”这些地名是工业区辉煌时期的产物,代表着现代工业文明内孕育的进步与现代化,承载着一代人的记忆。但随着市场经济的腾飞,东北工业区早已风光不在,工厂生活随着工业区的衰落几乎消失。工业区的衰落代表着工厂内部以师徒关系为主建立起的人际关系结构逐渐坍塌,代表着依靠体制和公共管理的生活状态的逐渐消失,也代表着工厂中一切为了生产的价值观的消亡。“现代公司形式中,工人和工厂之间的关系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公司不是家,工人也不是主人。传统意义上的工人身份发生转换甚至丧失,工人群体的身份认同以及对企业的归属和认同感也随之慢慢丧失”[4]。这样兼具了摇摇欲坠的“消亡感”和今非昔比的“哀叹感”的城市本身就是灰败的。而当我们将东北的工业文学作为东北文艺的一部分来看待时,又会发现它与东北地区整体氛围上的适配性。从王兵导演的《铁西区》到摇滚乐队二手玫瑰的歌曲,欣赏者在欣赏的过程中总能感到一股工业与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与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给读者的感觉很相似。在这样的环境下产生的作品,注定是灰败与冷峻的。
二、沉默的牺牲与固守的尊严
随着书写方式和文本氛围的“降温”,还有工人形象的“降温”。在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中,工人形象大多集中在徘徊在下岗边缘的父一辈。这时的他们卸去了国家赋予他们的“建设新世界”和“保卫祖国”的责任,同时也失去(或者说即将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和福利,基本都在艰难谋生。郑执、双雪涛、班宇几乎都曾经写到过自己的父母因为初中时期的九千块学费而东拼西凑的场景,“双雪涛小说的韩文版直接被译名为《九千班的孩子们》”[2],这从侧面说明了这一笔九千块的学费对子一代的记忆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如果说九千块的学费实实在在地令子一辈体会到经济上的压力,那么父一辈失去体面的工作之后为了谋生所从事的卑微的工作无疑为这些孩子添加了心理上的压力,双雪涛的《聋哑时代》中“我”就担心过父母会来到学校的门口卖煮玉米或者煮茶叶蛋,《光明堂》中柳丁的奶奶从事的也是类似的工作。下岗之后的工人难以适应依靠科技进步的新时代,只能从事类似于“卖茶叶蛋”一类的工作,最终只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被湮灭在历史中。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中写到的那些老去的或病重的父一辈,正是这一现象最直接的象征。
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中理应出现众多的负面形象,但历史惯性以及东北文化再次发挥了的作用,前者主要体现在工人对国家的责任感以及集体荣誉感和战斗精神,而后者则主要体现在东北文化赋予东北人的乐观和坚韧。在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中,下岗后的父一辈几乎毫不迟疑地进入到寻找新的谋生之路上,而且在这一条崭新的道路上他们依然坚持着自己作为一个国家建设者应该负起的责任,“以退潮的形式为现代化建设继续贡献些微力量”[5]。在双雪涛的作品《聋哑时代》中有过这样一段描写:“经常有人回来找他们,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的茶鸡蛋是假的,因为和别人的不是一个味儿。我劝过几次,说了些十分在理的话,可无济于事,说到后来我爸都要抛出一句:别看我卖茶鸡蛋,可我一辈子是共产党的工人。”[6]这段描写中“我父亲”说的这些话实际是一次起誓,其内容是:“我以我的共产党员身份发誓我永远不会弄虚作假。”这表明共产主义依然是他们坚定的信仰,并没有因为离开工厂而改变,也没有被那种被体制抛弃的零落感压制。
这种气质一直延续到子一代身上,如《聋哑时代》中的霍家麟、《生吞》中的秦理。这些有些疯癫的新一代曾经都是天才的少年,他们变得疯癫的原因大多数都是因为自己(的想法)不被社会接纳和理解。这就超越了基础生理欲望的范围,带有超脱和开拓的性质。这样的超脱和开拓是与外部社会的不理解和不接纳进行斗争而产生的结果,是对自己作为人的个体的尊严的捍卫。正是这些人物身上展现出的尊严和责任感,使得这些已经沉默了十多年的故事呈现在我们面前时,依然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
三、如影随形的过去与工人精神的继承
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实际上也有一些遗漏之处。如在下岗潮开始之后,技术含量并不高的工作领域非常迅速地达到了饱和,曾经的街坊邻居和工友变为竞争对手,残酷的市场竞争和生活压力对人际关系的撕裂并没有被新东北作家群注意到。这种遗漏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新东北作家群对两个时代的纵向联系的重视。而他们的作品的一大特征便是频繁出现两个时代来回切换,但对这中间的发展过程却是加以省略,其背后同样是将过去和当下联系起来的强烈欲望。
新东北作家群很多作品中的故事发生在东北地区之外,但我们又会发现故事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同东北地区联系起来,如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武术家》《sen》,郑执的《生吞》,班宇的《双河》。新东北作家群乐于写复仇的故事,而这些复仇的故事又都与自己的父辈有关,或是为自己的父辈复仇,或是找自己的父辈复仇,或是因父辈而起。复仇代表了他们对自己父辈所处的时代的矛盾心情,即有感激,又有不满。他们在很多作品中写到父辈的死亡,代表着他们的“复仇”变得越来越虚无。当父辈完全消失,复仇变得没有意义也没有目标,属于他们的一条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便断裂了。
《北方化为乌有》中,饶玲玲对刘泳说:“是你除了你的童年你什么也不会写”。[7]这句话很有代表性。新东北作家群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选择以童年视角展开叙述,其好处是保证故事氛围真实性的同时便于创作者的发挥,更重要的是相对于复仇的故事,通过童年建立起的与过去的联系要稳定得多,毕竟复仇还要考虑目标和动机,叙述童年却没有这么多限制。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中“童年”与“当下”往往呈现出一种因果关系,使得在故事的结尾处总会体现出一种宿命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属郑执的《生吞》。复仇和童年是新东北作家群赖以维系回忆与当下的纽带。
那么,过去给予了当下什么呢?在新东北作家群的书写中,工人的形象有艰难和琐碎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他们聪慧乐观、富有责任感的一面,如《空中道路》中的李承杰、《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飞行家》中的李明奇等。这些品质延续到新东北作家群创造的子一代东北人的形象中,体现在他们的文本内核中。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有很浓重的工人精神,《逍遥游》中“我”面对疾病时并不悲观,《夜莺湖》中“我”为吴小艺雪中送炭义气十足,《光明堂》中“我”最后带着李淼回家时迸发出的勇气震人心魄,这些在子一代身上体现出的优秀品质与父一辈一脉相承。可以说,工人精神已经借由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完成了继承,甚至可以说溢出了文本,影响到他们的创作。
在政治因素的影响逐渐衰退之后,工业文学的颓势就会显示出来,而当工业区也开始衰落时,工业文学又会焕发出它的活力。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全新的书写方式,那种冷峻灰败的氛围营造,那种内在激情与环境反差巨大的角色,那种连接了两个时代的精神纽带,都对其他地区的工业文学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即使新东北作家群的兴起是源于工业区的衰落,即使他们的登场晚了整整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