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死不扶柩”与“葬我嵩山”辩说
——苏轼为何不“归葬”家乡眉山
2022-03-18阮忠
阮 忠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571158)
苏轼病逝常州,苏辙从其兄愿,葬轼于郏县小峨嵋山即嵩山。河南刘继增《三苏为什么葬在郏县》一文就三苏(实为苏轼、苏辙)归纳了明以来学者的五点看法:一是形胜,郏之山水类似家乡峨嵋山;二是家境不济,无力归葬;三是表示对皇帝的忠诚;四是祭祀方便,时苏氏子孙居颍昌;五是郏县小峨眉土厚水深,宜于安息。他首肯第五种说法,认为有苏轼、苏辙文字为证。但他没有说苏轼为何没有归葬眉山父母的坟墓旁(1)参见《文史知识》2010年第11期,第152-154页。。此外,说者尚多,多究苏轼为何葬郏发论,如乔建功有《三苏葬郏考略》一书,其中在《苏轼葬郏探因》一文中说苏轼葬郏,是无奈中的选择等。还有洪本健谈欧阳修致仕后未归江西吉安事,他同时列举了赵普、杜衍、范仲淹、范镇、苏轼、苏辙等人死后未归葬故里事,说上述这些大臣葬地集中在河南不是偶然的,有功绩卓著的大臣,他们葬在巩县的皇陵区,是皇帝的隆盛褒奖,然后说:“北宋诸多大臣虽未陪葬于巩县,但都葬于两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一带,显然是归葬原籍之外的一种充满荣耀的选择。当然,大臣们卒葬河南,跟他们未归本籍养老有关,如不少大臣在洛阳养老,有田宅庄园置于彼处,辞世后也就安葬于洛阳的周围。由此看来,欧阳修致仕后居于颍州,逝世后葬于离颍州不远而位于两京之间的新郑,应视之为顺理成章之举。”(2)洪本健:《欧阳修致仕卒葬未归江西刍议》,《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8期。那么,苏轼葬郏,是“一种充满荣耀的选择”。
苏轼葬郏说的林林总总且置而不论,本文欲说的是,苏轼为何没有归葬故乡眉山。他自己有“死不扶柩”为“东坡家风”说,最终还是死亦扶柩,只是没有扶柩回眉山,而是扶柩到了郏县嵩山。这让人疑惑,故有必要再作点探讨,以明究竟。
一、“死不扶柩”的“东坡家风“说
苏轼有一封信常为人引用,这就是孔凡礼点校的《苏轼文集·与王敏仲书》其十六。全信如下: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
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此外燕坐寂照而已(3)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王敏仲书》,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95页。。
这封信写于他在惠州、接到再贬海南,安置昌化军做琼州别驾的诏令后。那时,再贬诏令让他已安于惠州且聚儿孙于惠州的生活瞬间破灭。且他对一海之隔的海南疏于了解,所以说了一句让世人也为他悲伤不已的话:“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自以为必死海南无疑。他心怀死志,与长子苏迈及诸孙诀别,后来又与弟弟苏辙在徐闻诀别,只携小儿子苏过渡琼州海峡赴海南儋州,此一去就是三年。这信里还有一句话引人高度关注,即“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按字面的意思当是活着,不携棺同行;死后,不扶柩还乡。他说这是“东坡家风”,合于庄子的顺应自然、陶渊明的自然迁化,死在哪儿就埋在哪儿。庄子告诉弟子,说自己死后的葬法是扔在荒郊野外,乌鸢要吃就做乌鸢的食物,不必埋在地下做蝼蚁的食物。而苏轼说死后棺材是要的,坟墓也是要的。庄子死后,葬地莫考,今山东东明的庄子墓乃后人所建;陶渊明辞官归乡,死后葬在家乡九江。
不过,这里“生不挈棺”的“挈棺”,孔凡礼《苏轼文集》用《永乐大典》《苏轼先生外集》说,而四库文渊阁本原作“挈家”。“挈棺”说让人费解,因为苏轼在惠州时,无作棺之事,怎会携棺同行?再则,既然携棺同行,又怎会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而他不携家同行则是真的,故表明要把家眷留在惠州。因此,“生不挈棺”当以“生不挈家”为是,随他前往海南的只有小儿苏过,并无长子苏迈及诸孙这些家眷。苏轼以此为家风,好像回答了他死后为什么没有回乡的原因,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回乡就不必要了。因此,他揣摸自己贬到海南后性命不保,告诉友人王敏仲,说是将来就埋在海南,不必扶柩还乡。然而苏轼是否有这样的家风,细想有点问题。
苏轼的父亲苏洵著有《苏氏族谱》,自言“苏氏出自高阳,而蔓延天下。”(4)曾枣庄等:《嘉祐集笺注·苏氏族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73页。高阳是五帝之一的颛顼,《史记》有传。高阳是苏氏的远祖,从高阳以降,苏洵历数诸祖,近祖是唐武后时代的眉州刺史苏味道。苏洵说“眉之苏,皆宗益州长史味道”(5)曾枣庄等:《嘉祐集笺注·族谱后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79页。。苏味道(648-705),赵州栾城(今河北栾城)人,唐武则天时官至凤阁鸾台平章事。但苏氏的家世家风仍不清晰。苏洵也不讳言:“自吾之前,而吾莫之知焉,已矣;自吾之后,而莫之知焉,则从吾《谱》而益广之,可以至于无穷。”(6)曾枣庄等:《嘉祐集笺注·族谱后录》,第380页。苏洵的父亲苏序也说过类似的话,先人已亡,先世之行不及有闻。故不知苏洵这一支何时不再归葬栾城。苏序少孤,喜为善而不好读书,他与夫人史氏育有三子,苏洵行三。苏洵年轻时,从其父性情也不好读书,27 岁折节读书,赖夫人程氏支撑家庭生活,养育轼、辙二子。程夫人喜读书而识大义,治家睦邻,居乡甚有美誉。
嘉祐二年(1057)苏轼、苏辙兄弟在京城为同榜进士,名震天下,程夫人不幸病逝于家乡眉山,享年48 岁。苏洵非常伤心,急率二子还乡奔丧,还在《祭亡妻文》中写道:“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京师,不远当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他的悲痛且不说。治平三年(1066)58 岁的苏洵卒于京师,轰动一时,“自天子辅臣至闾巷之士,皆闻而哀之”(7)陈杏珍等校:《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560页。。司马光前来吊唁时,苏轼、苏辙兄弟请求他为母亲程夫人写一篇墓志铭,同时请欧阳修为父亲写墓志铭,请曾巩写哀辞,司马光在《苏主簿夫人墓志铭》曾记其事:
治平三年夏,苏府君终于京师,光往吊焉。二孤轼、辙哭且言曰:“今将奉先君之柩归葬于蜀。蜀人之祔也,同垄而异圹。昔者吾母程夫人之葬也,未之铭,子为我铭其圹。”光固辞不获命,因曰:“夫人之德,非异人所能知也,愿闻其略。”二孤奉其事状,拜以授光(8)李文泽等校:《司马光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554页。。
曾巩在《苏明允哀辞》里说:
治平三年春,明允上其礼书,未报。四月戊申以疾卒,享年五十有八。……二子,轼为殿中丞直史馆,辙为大名府推官。其年,以明允之丧归丧于蜀地,既请欧阳公为其铭,又请余为
辞以哀之,曰:铭将纳之于圹中,而辞将刻之于冢上也。余辞不得已,乃为其文(9)陈杏珍等校:《曾巩集》,第560-561页。。
这说明苏轼兄弟很重为父母死后留名,司马光、欧阳修、曾巩均为一时名流。有司马光的《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程夫人不朽;有欧阳修的《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曾巩的《苏明允哀辞》,苏洵不朽。而且苏轼兄弟扶父亲灵柩还乡,把父母葬在眉州彭山安镇乡。苏轼遵父嘱,将死于京城的妻子王弗移葬在父母墓旁,并非“死不扶柩”。“东坡家风”说,当是苏洵死后苏轼自立,诫其子在他死后当如是。苏轼对生死是很通达的,但在人生尽头,还是流露出了对生的留恋和对死葬的在意。死于常州,没有按自己的“东坡家风”说葬在常州,而是让三子扶柩葬于嵩山。
二、“此心安处是吾乡”理应不葬郏说
至和二年(1055)苏轼兄弟随父先进京赶考,此一别,他一生只回过两次家乡,即母逝奔丧和父卒归葬时,此后很少说回乡之事。他曾在《答范纯夫》其一里说:“此间湖山信美,而衰病不堪烦,但有归蜀之兴耳。”那时他在湖州做知州,是遭“乌台诗案”的前夜。他说自己身体衰病不堪烦躁,心情也不太好,到湖州后遇忘年交词人张先去世,与王安石新法不合时有牢骚,并在《湖州谢上表》和诗歌里流露出来。故新党中人御史中丞李定、监察御史里行舒亶等人以诽谤新法治他的罪,开启了他的流贬人生。他这时有归蜀之念,终究没有归蜀。苏轼还在《临江仙·送王缄》里说:“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王缄是苏轼第二个妻子同安君王闰之的弟弟,他因王缄想到自己离家已有十年,有“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的深切感慨。但他同样没有因为思乡而回乡。
“此身如传舍”,这传舍是驿站、旅店,它传达出苏轼浓郁的人生漂泊感。他一生在多州任职,“何处是吾乡”?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词出自苏轼的《定风波》,词前有序:“王定国歌儿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词的下片道:“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王定国是苏轼的老友,也因他被贬。苏轼遭贬黄州后,曾对王定国说:“某启。罪大责深,得此(黄州)幸甚,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10)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与王定国其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13页。王定国歌儿柔奴道出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却也是苏轼的心声,“何处是吾乡”?答曰:“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在他的诗歌里有两个对应点。一是《和子由渑池怀旧》里说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生到处,飞鸿雪泥,处处都是吾乡,心安即成。二是他遭了“乌台诗案”以为必死,有诗和弟弟诀别,这就是《狱中寄子由》,诗序说:“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其二道:“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既然“是处青山可埋骨”,何处又不是故乡呢?
苏轼一生重要三贬,首起是神宗时以诗讽王安石新法的“乌台诗案”,造成他一贬黄州,时为元丰二年(1079);继而是哲宗元祐年间对王安石变法时旧党的清算,绍圣元年(1094)来之邵等人以“苏轼诋斥先朝,诏谪惠州”(11)脱脱:《宋史·哲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41页。,授建昌军司马,着惠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追贬元祐党人,“苏轼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12)脱脱:《宋史·哲宗本纪》,第346页。,具体地点是儋州。就三地之贬看,“此心安处是吾乡”最深刻的内涵是庄子式随缘委命和陶渊明式自然迁化。他曾给表弟程德孺写信说:“老兄罪大责薄,未塞公议,再有此命,兄弟俱窜,家属流离,污辱亲旧。然业已如此,但随缘委命而已。”(13)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与程德孺其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87页。随缘委命故易心安。他在黄州,虽然有“一蓑烟雨任凭生”(《定风波》)的孤傲,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的孤愤,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孤独。但他安于黄州的生活,在给友人毕仲举的信中说:
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活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后,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14)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答毕仲举》,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71页。
黄州的生活物质丰富,饥而欲食,菜羹菽黍与美味佳肴相同,他很满足。还说在黄州“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15)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与李公择其九》,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99页。安心调气,节食少欲,“躬耕渔樵,真有余乐。”(16)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答吴子野》,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734页。他这时最仰慕陶渊明,用“和陶诗”开启了心灵与诗歌双重的拟陶历程。并在《江城子》中写道: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苏轼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
当时只有四十多岁的苏轼,说将在黄州度过余生,换言之,打算老死黄州。他在黄州最乐做个闲人,是《行香子·述怀》说的“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时,他的老师欧阳修已去世十年,这种生活正是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志得意满时的生活状态。只是他做不成欧阳修的样子,在黄州承父命基本完成了父亲未完成的《易传》,又独自完成了《论语说》五卷。他曾给文潞公即文彦博写信,忧己寿命不长,托付此事。此后,再经历十多年的官场起伏后,又以“多托文字,讥斥先朝”的罪名于绍圣元年(1094)贬惠州。在惠州曾寄居合江楼和嘉祐寺,后来在白鹤峰买地结茅,建了新房,把苏迈诸儿孙召至惠州,作终焉之计。他在给孙志康的信中是这样说的:
某谪居已逾年,诸况粗遣。祸福苦乐,念念迁逝,无足留胸中者。又自省罪戾久积,理应如此,实甘乐之。今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渐作久居计。正使终尔,亦有何不可。(17)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与孙志康其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81页。
居惠州有何不可?惠州荔枝鲜美,“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18)孔凡礼校注:《苏轼诗集·食荔支二首其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93页。,其间不乏诗人的浪漫。而这信说得平实,不是不想北归,想而不能,就做惠州人。类似的话他还对王定国说过:
某既缘此绝弃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遂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19)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与王定国其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31页。。
绍圣四年(1097),苏轼的白鹤峰新居建成,他与苏过自嘉祐寺迁入,搬家时他还咏了陶渊明的《时运》诗,觉得诗中的“斯晨斯夕,言息其庐”就是自己此时的状态。这时,长子苏迈携诸孙来到惠州,苏轼忧患之余,深感欣慰。相传他自咏《纵笔》惹祸,诗说:“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诗的前两句他去海南后改成“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亦题为《纵笔》。后两句还出现在他居惠州写的《白鹤新居上梁文》的第一支曲子里,有一字之易:“儿郎伟,抛梁东,乔木参天梵释宫,尽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对手章惇得知,不说他的白头、病容,只见“春睡美”,顿时恨生,再贬苏轼儋州。但这只是传闻,根本还是朝廷对元祐党人的追贬。
前面提到苏轼去儋州前给王敏仲的信,说要先作棺,再作墓,在海南他承受了荒凉、萧条、孤独、凄凉以及所需皆无的痛苦,还在《到昌化军谢表》里向哲宗皇帝诉说:“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但他在海南没有先作棺,再作墓的记载,反而在诸物皆无的艰难中平和恬静。他告诉友人郑靖老:在儋耳“近买地起屋五间一龟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木之下,亦萧然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但劳费窘迫尔。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20)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与郑靖老其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74页。苏轼在儋州全然和百姓融为一体,或说“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鴃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21)孔凡礼校注:《苏轼诗集·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其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80页。;或说“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22)孔凡礼校注:《苏轼诗集·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43页。他还有一则《试笔自书》的随笔,说到海南以后,感伤不知何时能出此岛,如《行琼儋间》诗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但他一想,有谁不是生活在大海的环绕中,谁不是在岛上?于是心下释然,北归之际写《别海南黎民表》彰显了这一点:“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他生在西蜀,这时说是寄生西蜀,本是海南民。他告慰送别的乡亲,自己只是暂时远游,还会再回来的。但在这首小诗里,他表达了一个重要的思想:“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生、死、梦三者被他等而视之,是对人生最通透的认知,胜于他以前在《西江月》说过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还有《满庭芳》的“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梦、醉之中仍有人世的不平。这时在喜悦中平静地说人生,生、死、梦无别,忧喜哀乐都被淡化,回到了人的本真。随后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里吟出:“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话说回来,苏轼学庄、学陶,在随缘委命、自然迁化的思想之下,“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他贬黄州则安于黄州,贬惠州则安于惠州,贬儋州则安于儋州。但他在弥留之际。写信给弟弟苏辙:“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23)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亡兄子赡端明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17页。苏轼北归,先量移廉州、永州安置,后行至英州,得诏命恢复他朝奉郎的官职,提举成都府玉局观,许他京师之外,任便居住。
这时,苏轼面临去宜兴还是去颍昌的选择。他早年离开黄州后,在宜兴置产,买了一小庄,故最初想去宜兴。弟弟苏辙在颍昌,力劝他去颍昌同住,兄弟相伴。他给苏辙的信中说:
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座。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更留真十数日,便渡江往常。逾年行役,且此休息。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甚省力避害也(24)孔凡礼校注:《苏轼文集·与子由书》其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37页。。
他思想的转变,是表弟程德孺等亲友说“北方事”,劝他别靠京城太近,以免再遭人忌恨,要图“省力避害”,所以他选择了常州宜兴。苏轼在常州写的《乞致仕状》里说:“臣素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了饭粥,所以崎岖万里,奔归常州,以尽余年。”无论哪种选择,他都没有考虑回家乡眉州。他最后请求致仕时,自料必死,也没有让苏迈、苏殆、苏过三子扶柩还乡,也没有嘱咐就地葬在常州,而是让葬在河南嵩山,今河南平顶山下辖的郏县小峨眉山。这违背了他“死不扶柩”的家风说。话说回来,“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苏轼,死后随地安葬最符合他人生顺应自然的思想,本不用扶柩至郏。
三、归葬眉山“势不克从”而葬郏说
苏轼元丰八年(1085)离开黄州,为汝州团练副史。他乞居常州,求为常州安置。虽说他写了《谢量移汝州表》,但未到汝州就任,而是从南京去了常州,接着知登州。苏辙曾于绍圣元年(1094)二月,因以汉武故事比拟先帝失当,准以端明殿学士知汝州,四月抵汝州,闰四月苏轼降知英州,他从定州赴英州,途中到汝州看望苏辙。苏轼之所以葬汝州郏县,苏辙在《再祭亡兄端明文》里说道:
先垄在西,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自昔有言。势不克从,夫岂不怀。地虽郏鄏,山曰峨嵋。天实命之,岂人也哉。我寓此邦,有田一廛。子孙安之,殆不复迁。兄来自西,于是盘桓。卜告孟秋,归于其阡。颍川有苏,肇自兄先。
苏辙说明了苏轼死后葬郏县的原因:山似峨嵋,天意葬此而怀家乡;当时苏辙在那儿有田产子孙,不会迁徙;苏轼来此时,曾卜葬地,决定归葬于此。卜葬说在苏辙《再祭亡嫂王氏文》中有见证:“兄没有命,葬我嵩山,土厚水深。”他还在《再祭八新妇黄氏文》里说:“嗟哉吾兄,没于毗陵,返葬郏山。兆域宽深,举棺从之,土厚且坚。”嵩山风水甚佳,他乐于安眠。这段话中最没点明的是,苏轼本想归葬于父母安葬的老泉之山,但“势不克从,夫岂不怀”?不是不想归葬,而是不能归葬。他在《卜居赋序》里讲述了贡少翁和谯允南的故事,前者81 岁,有儿年方12,故自忧不能归葬,汉元帝命人护其柩还乡;后者72 岁时死于洛阳,家在巴西,遗令轻棺以归。苏辙说前者不敢奢望,后者差不多可行。并在赋中写道:
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阅岁四十,松竹森然。诸子送我,历井扪天。汝不忘我,我不忘先。庶几百年,归扫故阡。
他这里说明,死后兄弟二人都当归葬。其后,徽宗崇宁三年(1104)八月,派二儿苏适回乡代他祭拜父母,还写了《遣适归祭东塋文》,自言“西望松槚,即怀归志”,可是,“孤拙多难,事与心违”;“有志不获,涕泗垂臆”,表明了归葬的愿望。苏辙居颍川的第六年、徽宗崇宁五年(1105)正月,雷电毁了崇宁元年(1102)立的“元祐党人碑”,徽宗惧天谴,诏令大赦天下,撤销党人一切禁锢。九月,苏辙写了《颍滨遗老传》,最后说:
家本眉山,贫不能归,遂筑室于许。先君之葬眉山之东,昔尝约祔于其庚,虽远不忍负也,以是累诸子矣。
他希望死后子孙能够送他归葬。那么,这也说明苏轼欲想归葬也是可能的。但他欲归而未归,从当时的情势看,苏辙说的“势不克从”之“势”是什么呢?
元符三年(1100)四月,登基后的徽宗循旧例颁诏大赦天下,苏轼量移廉州居住。从这年六月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他渡海后途经梧州、广州、英州、韶州、虔州、真州、江州、润州,历时一年方到欲定居的常州,次年天下一仍太平,当时没有灾害或战争成为苏轼归骨眉山的阻碍。
苏轼北归,元符三年十一月行至英州时,得旨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他写了《提举玉局观谢上表》,说到准他在外州、军任便居住。他自省性多忤物,咎由自取,表示此后“臣敢不益坚素守,深念往衍。没齿何求,不厌饭蔬之陋;盖棺未已,犹怀结草之忠”。而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在常州上《乞致仕状》时,苏轼已是“百病横生,四肢肿满,渴消唾血,全不食者,二十余日矣”。既已如此,许他外州、军可任便居住的徽宗,死后不可能不允许他在京城外任便安葬,葬嵩山就是任便安葬的结果。
父亲死后,他和苏辙兄弟二人可以扶柩还乡,这时他有弟弟苏辙,儿子苏迈、苏迨、苏过,不会无力让其归葬。苏辙讲过的谯允南轻棺而行,如苏轼想归葬眉山,也是可行的。但苏轼北归途中刚病时就有遗嘱给苏辙,“即死,葬我嵩山下”,苏辙不违兄命,三子不违父命。
他当年卜葬嵩山,是责贬英州,从定州到英州的途中路过汝州看望苏辙时,稍晚还写过一首《过高邮寄孙君孚》,其中说的“故园在何处,已偃手种松。我行忽失路,归梦山千重”,可以反映他当时的心境。已进晚年,身陷党祸,又遭流贬,那时的情形苏辙说:“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25)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巢谷传》,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39-1140页。原本欲归葬的他,放弃了归葬。
苏洵说:“观吾之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26)曾枣庄等:《嘉祐集笺注·苏氏族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73页。苏轼的孝悌之心,在他与苏辙请托司马光、欧阳修、曾巩为父母作墓志铭或哀辞事可见。而他与弟弟苏辙之间的友爱,苏辙说过“手足之爱,平生一人”(1099),苏轼也说过类似的话。两人友爱至深,终生以诗相唱和。但在孝的理念上,《孝经·开宗明义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这是孝道最基本的精神。西汉司马谈临终前告诉儿子司马迁,说自己有写一部史书的愿望,遗憾未能完成,对司马迁说:“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27)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5页。这是司马迁写作《史记》的原动力之一。他视“立名”为行为的最高准则,在遭“李陵之祸”后隐忍完成《史记》,不肯为自己的节操引决自裁,在《报任安书》中说: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28)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6页。
司马迁遭遇宫刑,自认为污辱了先人,没有脸面上父母坟墓,他完成《史记》后不知所终。在苏轼的时代,欧阳修也做过贬官,先贬夷陵,再贬滁州,但贬而复起,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本可以70 岁致仕,却连续上表请求致仕,固然是身体多病,想摆脱朝廷内因变法产生的矛盾、保全自我的名节也是重要原因。他在皇祐五年(1053)写了《先君墓表》,64 岁时为父母立碑写了《泷冈阡表》,记叙父母的一生。他立这块碑时,父亲已死了60 年。为这一天,他等待了17 年,只为自己功成名就能够让先人获得尊封。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在《泷冈阡表》里,欧阳修具陈因自己祖宗三代受到的天子褒奖:曾祖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祖父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父亲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崇国公,母亲累封越国太夫人、魏国夫人。王安石为神宗褒奖欧阳修尊封他的祖上三代,分别写了内容大体相同的制文,其中封其祖父欧阳偃的制辞是:
朕惟有天下者,得推其祖考,上配于天,盖孝子慈孙所以极其尊崇之意。推是心以及夫在位,则其宠禄之厚者,岂不欲以及其所谓尊亲者哉?此朕所以褒宠大臣之先以尊爵贵官,而有至乎三世者也。具官某祖某,积德累善,施于后嗣,为予辅弼,始大厥家。东宫之孤,既以命汝。增荣一品,尚克享哉!可(29)李之亮:《王荆公文集校笺上·参知政事欧阳修三代制六道·祖赠某官》,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第648页。。
当时欧阳修任参知政事,有这样的夸赞之辞和尊封,是孝子慈孙之荣,为苏轼所不及,而苏轼并非不希望有这样的尊荣。
《宋史·苏洵传》记载,苏轼曾在父亲死时,辞去朝廷所赠家缣银二百,要求赠官,父亲获赠光禄寺丞。元丰元年(1078)祭父,焚帝命黄文,有《祭老泉焚黄文》叙其事:
乃者熙宁七年、十年,上再有事于南郊,告成之庆,覃及幽显,我先君中允赠太常博士累赠都官员外郎。轼、辙当奔走兆域,以致天子之命。王事有程,不敢言私。谨遣人赍告黄二轴,集中外亲,择日焚纳,西望陨涕之至。
只做了霸州文安县主簿的苏洵,获赠太常博士累赠都官员外郎,这是苏轼也重光耀门庭的明证,当时他在徐州太守任上,说是要上父亲坟墓,焚黄文以告之。而苏轼最后以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致仕,远不及他曾经做过的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他最后没有能够为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获得任何尊封,反而长期是戴罪之身,有何面目“归葬”老泉之山?
苏轼在《贺赵大资致仕启》里说:“窃谓富贵不为至乐,功名非有甚难。乐莫乐于还故乡,难莫难于全大节。”他从小母亲程夫人的操行对他有深刻的影响。司马光《苏主簿夫人墓志铭》里记载:“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而且程夫人读《后汉书·范滂传》时,苏轼问,如果我成为范滂那样的人,母亲愿意吗?程夫人说,如果你成范滂那样的人,我就可以做范母亲那样的人。苏轼所处的时代不一样,但他始终坦荡磊落,正直善良,节操不变,人格不移。他大节不亏,但遭遇不济,晚年在海南自述得《易传》《书传》《论语说》三书,托付给门人钱济明,预言三十年后方为人知,其中前二基本上是他在黄州完成的。曾托付给朋友、官至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潞国公的文彦博,并说自己“穷苦多难,寿命不可期,恐此书一旦复沦没不传。意欲写数本留人间,念新以文字得罪,人必以为凶衰不祥之书,莫肯收藏;又自非一代伟人,不足托以必传者。莫若献之明公,而《易传》文多,未有力装写,独致《论语说》五卷。公退闲暇,一为读之,就使无取,亦足见其穷不忘道,老而能学也。”(30)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黄州上文潞公书》,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80页。晚年,他把“海南三书”托付给钱济明,缘由其一是“人必以为凶衰不祥之书,莫肯收藏”。他当时虽然得到赦免,但“乌台诗案”使他有了原罪,没有彻底摆脱。他死后厄运还在发生,他葬于郏县峨嵋山前,朝廷党祸又燃,徽宗下诏,追降苏轼为崇信军节度行军司马,置于冗散官之列;安葬之后,诏令在全国各地立“元祐党人碑”,斥元祐党人为“奸人”,苏轼、苏辙名在其中;苏轼父子和秦观、黄庭坚等人的文集被销毁,宗室不得与元祐党人的子女通婚。其二是“自非一代伟人,不足托以必传者”。他在海南,虽为琼州别驾,实为一介平民,复官为提举成都玉局观,仍然是个闲职,故让他任便居住,不是非前往成都不可。其三是他内心的功名意识。孔子晚年修《春秋》,功成有“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31)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44页。,司马迁撰《史记》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32)班固:《汉书·司马迁传》,第2735页。说,思想深处都是春秋以来“三不朽”中的立名以求不朽的深刻影响。
好道乐佛、学庄效陶的苏轼,最近庄子之道和孔子之儒,个人生活近庄、陶的自然,近陶是近庄的延伸;家国情怀近儒,好孔的德治天下,仁以待民,他死后葬于嵩山隐含的怀乡情结,是近儒的必然结果。他的《上神宗皇帝书》言治理天下的九字方略“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是他儒家思想在政治理论上的典型表现。苏辙在颍川则完成了《诗》《春秋传》,自谓得圣贤之意,后世达者必有取焉,与苏轼完成三书的期待一致。
苏轼死后,苏辙说归葬的“势不克从”,在苏轼有功名未成、因乌台诗案所获原罪未脱,归葬恐污辱先人的深忧。虽说他的诗文在生前有巨大而广泛的社会影响,但他晚年未提及自己诗文的成就,最看重的、足以让他瞑目无憾的“海南三书”尚未传播。至于葬郏是一种荣耀的选择,在苏轼当时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