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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草原风情影响下唐边塞诗中表现出的民族融合性

2022-03-18王心宇

语文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边塞诗草原意象

○ 王心宇

(内蒙古大学创业学院 语言与传媒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关于民族融合,一般认为是指不同的民族由于长期相处,在语言文化、风俗习惯、生活习惯等方面达到一致的过程,是各民族相互包容、取长补短的过程。中国古代人在长久的生产生活中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他们认为天、地、人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人身处天地万物间,便与之形成一个天人相通、以五脏为核心的有机整体。这种整体观促成了古代中国整体性地域概念,伴随历史的演进,各民族都逐渐认识到中国是一个大一统国家,各民族势必要互动融合、和谐共存。

唐王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明,统治者尤为重视北地游牧民族和汉民族的融合,在他们的倡导下,北地各民族往来频繁。唐太宗时期,有来自北方草原的十万居民迁居边境,还有许多汉人在前朝战乱时被迁至塞外草原,待唐朝政局稳定后又重新回归内地,草原风情就随着这些少数民族内迁和汉人的回归,像一阵春风般为中原文化输送新鲜血液,并极大程度上影响了唐代边塞诗的创作,使之呈现出民族融合性的特点。

一、草原意象的输入

草原意象即指具有以今内蒙古草原为代表的草原特色风貌的意象,包括地理环境、气候风俗等意象。唐朝建立以来,边防不稳,特别是北地突厥给唐王朝的长治久安带来极大的威胁。为此,统治者采取了十分开明的政策,重视边功,对边防将领委以重任,再加上幕府取士制度的建立,为难以科举及第的文人士子提供了一条做官的捷径,从而吸引了大批文人投笔从戎,从军边塞,在边疆谋取建功立业、报国立功的机会。唐朝著名的边塞诗人如陈子昂、岑参、高适等都有过入边地幕府任职的经历,这在唐朝蔚为风尚。而当这些文人来到北部边防,耳闻目睹茫茫草原上迥异于中原的自然风物、风土人情,自然而然会将那些具有草原风貌的意象纳入他们所创作的边塞诗中。

(一)自然地理意象

唐代北部边疆东起辽东,西逾葱岭,东西绵延上万公里,大致包括辽东幽蓟、漠北朔方、河陇西域等地[1]。在唐代诗人眼中,朔州即为中原与塞外的过渡地带,李频《朔中即事》曾道:“关门南北杂戎夷,草木秋来即出师。”[2]6810朔州一地戎夷混杂,诗人亲眼见到这番景象并在诗中如实描写出来。朔州北部的阴山是兵家必争之地,横亘于今内蒙古自治区中部,在唐代边塞诗中多次被提到,如王昌龄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3]1444。每当想到战争带给人民的深重灾难,诗人万分悲痛,渴望出现像卫青和李广一样的抗匈将军,将胡人的骑兵挡在阴山之外。唐太宗李世民作为一代雄主,长期在塞外东征西讨,靖边建功,他的诗往往从大处着笔,“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饮马长城窟行》)[3]3。“塞外”“交河”“瀚海”“阴山”共同展现了塞外地域的辽阔之势。

燕山以西,桑干河亦是唐朝人心目中北方边塞与中原地域的地理分界。桑干河是海河的重要支流,它发源于洪涛山,自西向东流经朔州、云州、蔚州等,经漳水入海[1]。张籍诗曰:“更向桑干北,擒生问碛名。”[3]4304当时唐王朝军队正和奚族隔桑干河对峙,桑干北便是可以确定的草原地理意象。如刘叉的《塞上逢卢仝》,“直到桑干北,逢君夜不眠”[3]4447。诗人在桑干北遇到自己的好友卢仝,在寒冷的塞外彼此诉说着各自的遭遇与苦难,无心睡眠,全诗弥漫着感伤的情调。许浑的《塞下曲》也同样提到了桑干北,“夜战桑干北,秦兵半不归”[3]6135,描写了战士们在桑干河北部顽强作战的情形,赞扬了战士们不屈不挠、舍生忘死的精神。

除此之外,还有燕山、云中等自然地理意象也同样出现在唐代边塞诗中,极大地拓宽了唐诗的表现视域,为唐边塞诗增添了新的色彩。

(二)气候环境意象

塞内和塞外因为地形和纬度等原因,在气候环境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相比温暖宜居的中原地区,草原气候严寒,环境恶劣,往往会给初来塞外的中原诗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使他们将自己的真切感受与地理景观相结合,在所写的边塞诗中表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心中固有的中原环境印象,不自觉的文化观照也在所难免。比如李白有诗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4]191五月在中原已经入夏,但在塞外山上还是冰雪满地,寒气逼人,两地形成鲜明对比。仲夏时节尚还花草不生,其余三时如何寒冷就可想而知了,诗人通过对比极力描写边地之苦寒。与之相类似的还有王昌龄的《塞下曲》:“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4]169描写深秋的黄昏,军士饮马渡水时的所见所感,在中原秋风只会让人感到凉爽,但在塞外却已如刀割般寒冷又猛烈。短短十字,就将塞外的气候特点形象地描绘了出来。

刘驾,江东人士,习惯了温暖宜人的江东气候的他在来到塞外后感到了身体和心灵上的强烈不适:“胡风不开花,四气多作雪。北人尚冻死,况我本南越。”[3]187塞外草木不生,四季多雪,就连生长于此的北地人尚且冻死,更何况是南越人呢?通过“胡风”“雪”等气候意象客观说明了塞外恶劣的生存环境。岑参第二次出塞,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别出心裁地选取居住、睡眠、射箭、穿衣等日常活动来表现当时环境的奇寒,“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4]251。飞雪进入珠帘,打湿幔帐,狐裘不保暖,哪怕是盖上棉被都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将军战士们手指都被冻僵了,无法拉开弓箭,而铠甲亦是冻得无法穿上。与一般诗人不同,岑参通过种种南人视为反常的情事,通过人的真实感受侧面说明北地寒冷气候,反让人觉得真实可信,具有新鲜感。

与之相类似的还有长孙佐辅的《陇西行》:“人寒指欲堕,马冻蹄亦裂。射雁旋充饥,斧冰还止渴。”[3]240诗中所描写的时间是四月,本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但在塞外草原依然一派寒冬景象。气候之严寒直令人指欲堕,马蹄欲裂,战士们饱受饥寒之苦的折磨,只得射大雁以充饥,以斧凿冰取水止渴,足见气候环境之恶劣。当受限于特定的地理环境,“冰”“雪”“风”成为频繁使用的意象时,诗人会另辟蹊径,从侧面描写反映北地气候环境也就不难理解。

(三)风俗文化意象

古人云:“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塞外独特的气候环境,催生出独特的风俗文化,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带有异域风情的服饰乐舞、多姿多彩的民间信仰都与中原截然不同,而正是这种不同成为边塞诗表达的重要内容。唐代边塞诗人将他们所感知到的边地人民文化风俗入诗,为后人展现出生动可感的塞外生活图景。

盛唐诗人王维到达凉州,目睹了一个没几户人家的村庄举办的一场热闹的赛田神活动,他便用手中的诗笔将眼前所见之景记录下来:“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3]1278这场活动伴有舞蹈和音乐,村人围着祭祀土地神的处所翩翩起舞,吹箫击鼓祭田神,还将酒洒在草扎的狗上,燃起香拜向木偶神人,连女巫也屡次纷然起舞。“箫鼓”“刍狗”“木人”“女巫”等意象,无不具有奇特的异域情调,显示了诗人居留边塞期间对民俗民情的深入体察了解。

除了展现民俗,还有草原生活文化意象的输入。“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高适《塞上听吹笛》)[4]215,在明月与戍楼之间听着悠扬的胡乐,于喧嚣中感受难得的静谧。“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高适《营州歌》)[4]210,生活在营州的各族少年,自幼熏陶于牧猎骑射之风,养成了好酒豪饮的习惯,练就了驭马驰骋的本领。“狐裘蒙茸”是典型的北方少数民族服饰,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草原风情。诸如此类草原意象的输入,极大地丰富了唐代边塞诗的表现内容,蕴含了更加深广的思想感情。

二、刚健雄浑的艺术风格

大唐王朝北灭突厥,西破吐谷浑,南平萧铣,强大的综合国力带给边塞诗人无与伦比的自信心,使得他们来到北方边地看到辽阔无边、寂静莽荒的大草原时,非但不会产生畏惧之心,胸中还有一股汹涌激荡之气喷薄而出。诗人内心的自信昂扬和仿佛蕴含无穷力量的边地自然之景很好地结合,那些带有刚健雄浑风骨的边塞诗作便自然浮现于笔端。比如李白亲临边塞,写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塞下曲》)[4]191的诗句,写明战士们白日在金鼓声里和敌人殊死决斗,夜晚也要抱着马鞍睡觉,以便能随时翻身上马,奋勇出击。末两句借用西汉傅介子的典故,将出征边塞的将士们为国立功的志向、不破楼兰誓不还的英勇气概展现得淋漓尽致。杜甫的《后出塞》写得感情豪壮、气氛热烈:“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4]203主人公自述应趁着壮年,通过从军建功“封侯”的雄心壮志,刻画了一个奋发有为、雄心勃发的少年英雄形象。

盛唐边塞诗人的经历和时代赋予他们足够的勇气,纵使塞外草原自然条件寒苦,也不能压垮斗志,反而更加激发了他们的豪气。李颀在《古意》诗中道:“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4]149在诗人看来,身为男子汉,当以国事为重,从军远征,能在幽燕之地纵马驰骋,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从不顾惜生命,未能报答朝廷恩情不可轻易言归。此时作者内心想要报国杀敌的愿望与雄浑伟岸的边塞风景完美地结合起来。

戎昱在《出军》诗中描写唐军出发时的盛壮军容:“龙绕旌竿兽满旗,翻营乍似雪中移。中军一队三千骑,尽是并州游侠儿。”[4]277军旗猎猎布满图案,不仅靓丽,“龙”“兽”图案本身就象征出这支部队的威武勇猛,哪怕是在雪中行进,也健步如飞,军容整齐。末两句写英雄群像,“一队”就有“三千骑”,军中肯定不止三千骑,可见阵容庞大。且“尽是并州游侠儿”,早在汉末诸侯纷争时,“并州游侠儿”就以战斗力强、重诺轻死、忠心不二著称。“尽是”二字就突出了这支部队个个都是精壮好汉、名副其实的精锐之师,全诗慷慨激昂,其自信与斗志可见一斑。

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4]274同样气势恢宏,词气壮伟,写出主帅沙场点兵,唐军万众一心的威势。“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4]274写将军善射,在一片肃杀紧张的战场氛围中,将军引弓搭箭,射石没羽,这里典故与写实相结合,将将军高超的射技表现得出神入化。这些诗句都是用寥寥几语勾勒出拼死沙场,豪迈尚武的将士形象,与唐人昂扬振奋、自信豪迈的时代精神相呼应,体现出刚健雄浑的艺术风格。

三、文化上求同存异的包容精神

唐朝是一个海纳百川的时代,在中原民族和草原游牧民族交往的不断深入过程中,草原文明和农耕文明会在彼此理解的基础上相互渗透、融合,充分展示了唐人的包容精神。不仅游牧民族会向汉民族学习礼教制度、农桑生产,汉民族也会在草原游牧文化的影响下有胡化的表现。

《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在唐代,胡食、胡床、胡服、胡乐、胡舞风靡一时,在中原地区大受欢迎。“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2]1958来自草原的异域风情、异族风味吸引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的各层各类人士。贺朝在《赠酒店胡姬》写道:“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3]1181酒店里烹羊宰牛、轻歌曼舞,尽是不同于中原地区的草原风情。元稹的《法曲》感叹道:“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3]4617在长安、洛阳等地更是“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王建《凉州行》)[3]3374。可以想见当时的人们乐舞戏画、衣食住行受到游牧民族文化习俗的影响之大。民族间的文化、习俗、观念在彼此交融渗透、求同存异中共同形成彼此包容、欣赏的唐文化。

唐代边塞诗中,还有许多表现边塞和平宁静状态,表达人民向往民族和谐的诗作。比如常建的“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塞下曲四首》其一)[4]186。这首诗既未夸耀武力,也未感伤时运,而是立足于民族和睦的立场,描写了胡汉和亲,化干戈为玉帛,普天同庆的和平景象,讴歌了各民族和平友好的主题。崔颢在《雁门胡人歌》中写道:“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4]157一幅天苍苍野茫茫的秋猎景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胡人于辽阔的秋原上放鹰捕鸟、骑马游猎。时值深秋,有人放火烧山,那山头的野火和烟雾颇似战争中的烽火,不由让人紧张起来,但当胡人听说辽西无战事时,又马上放松下来,甚至在酒肆喝得大醉。在诗人笔下,胡人和汉人同样厌恶战争向往和平,渴慕着安宁幸福的生活。

当然,表现各民族友好交往、和谐共处的边塞诗作也并不少见,岑参的《赵将军歌》便很具有代表性。“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4]248“赵将军”纵马驰骋,射技出众,场场得胜,畅快潇洒;番将军则将珍贵的貂鼠皮袍赠送给得胜者,慷慨大方。胡汉民族之间气氛热烈欢快,关系和睦融洽,似乎早已将寒冷的塞外天气一扫而空,这形象地说明游牧民族与汉民族间并非只有杀伐征战,还可以友好相处,和谐共存。

唐人还常以极为宽广的胸怀看待北方的游牧民族,毫无民族偏见,对欣赏的异族将士不吝赞美之词,比如高适的《送浑将军出塞》对出身匈奴的浑邪王大加赞赏:“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子孙相承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控弦尽用阴山儿,登阵常骑大宛马。银鞍玉勒绣蝥弧,每逐嫖姚破骨都。”[4]224浑将军族贵兵强,屡建战功,部曲精锐、箭无虚发、所向披靡,其英勇善战形象在字里行间展现得淋漓尽致;还有马戴的《射雕骑》写道:“蕃面将军著鼠裘,酣歌冲雪在边州。猎过黑山犹走马,寒雕射落不回头。”[4]324从装束、神情等方面将正在射猎的塞外将军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唐人便是如此正视他族优秀之处,并有自信超越他们,这就是所谓的唐人风骨。

总而言之,在草原风情的影响下,唐代边塞诗呈现出更加多元化的色彩,而这正是大唐王朝多民族融合的体现,也是各民族间相互包容、相互理解以求共存的历史见证。这种兼收并蓄、求同存异的包容精神,构成了极具大唐特色的民族精神,而这种精神也十分值得我们今人借鉴学习。要知道,中华民族的进步发展正是靠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来推进,在处理少数民族问题上,应勇于打破壁垒,尊重学习彼此文化成果,民族间的差异自然会被认同感、亲近感取代。在这一点上,唐人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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