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生态文学的四维价值探论
2022-03-18李铁英
李铁英,王 璐
(东北林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40)
纵览古今中外文学的长廊,不难寻觅对自然风光、山水田园、动物植物为题材的自然生态的书写。特别是1962年,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问世,成为了世界生态文学潮流到来的标志,开启了在文学创作中“揭示生态危机及其社会根源,呼唤保护意识,弘扬生态责任,推崇生态整体观,倡导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的新阶段。[1]
到目前为止,生态文学经历了四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呈递自然生态的灾难、危机状况——呼吁自然生态保护意识和道德观念的培育——反思人类社会经济发展与自然生态相谐相融的关系——追逐建构生态社会的美好理想。在这样的发展历程中,生态文学始终把推进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与良性运作作为目标,从多方面、多角度表现人类和其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的联系,探寻造成生态灾难和危机的自然生态的原因,同时也重视揭示人类精神生态异化的缘由,更是对当代世界生态文明社会建构及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全球生态愿景给予现实关照。
一、贯彻主体间性思想,促进自然主体性的回归
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从来都是中外文学作品中取用不尽的古老主题。自然生态在文学作品中也多以两种矛盾的形象出现:母亲——神秘、富饶、博大、包容;强力——原始、野蛮、恐怖、强大。当文学作品中的自然以母亲的形象出现时,人与自然的关系呈现亲近和谐的状态;当文学作品中的自然以强力的形象出现时,人与自然的关系呈现紧张对立的状态。“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形象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通常受到人们的自然观念的影响和决定,反之,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形象也会影响人们对自然的认知和行为方式。”[2]但文艺复兴以来,言说主体的地位被严格限定为人的特权,自然就变成了沉默的客体,没有了独立的身份和声音。人文主义作为文艺复兴的新思潮坚持认为人有理性的话语,但是动物没有,人与生态的其他组分之间存在本体论上的差异,人是现实世界的唯一主体。由此,自然的主体性也就被剥夺了。
人是现实世界唯一主体的错误观念使人类变得狂妄而不可一世,肆意地凌驾于自然之上,给自然生态带来了空前的甚至是不可逆转的损伤。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生态文学出现,以文学的生态中心主义形态挑战了人类中心主义,将人类的意识引向了全面考虑其在自然生态中的位置。目前生态文学经过不断的发展,已经进入了相对繁荣的时期,是因为“人们普遍认为目前将人从他的环境里分离出来的意识形态显然是危险简单化的,因为自然世界无疑是真实的,美丽的,重要的”。[3](P237)生态文学呈现出的自觉的生态意识能够唤醒更多的人看到自身行为给自然生态带来的损害,引发他们对人类与自然生态关系的深度思考,从而推进人类与自然生态的和解与和谐尽早实现。
“主体间性是20世纪西方哲学中凸现的一个范畴,依其上下文关系可以认为或理解为主体之间性、主观际性、主体(观)通性、共(多)主体性、主体间本位等。它的主要内容是研究或规范一个主体怎样与完整的作为主体运行的另一个主体互相作用的。”[4](P59)生态的主体间性体现在生态各组分之间的普遍联系。或者说,人类生存于自然生态之中,这样的世界不是某个人类个体的综合产物,而是一个人类本身之外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为人类每一个个体在此存在的世界,也是人类每一个个体能理解其客观对象的世界,具有主体的交互性。
生态文学作品以充满激情的态度关照博大、神秘而美丽的自然世界,自然成为了人类交往的主体,人类超越了自我的独白,进入到自然生命之网中,挑战了人类中心主义对待自然的工具主义态度,放弃人类的主体性,承认并赋予自然以主体性,排斥人对自然征服、占有和统治的欲望,具有明显的主体间性特征。例如,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作者本身融入瓦尔登湖周围的自然生态,与那里的生物和环境密切交往的记录;蕾切尔·卡逊的《海的边缘》《海风下》是作者将自己对大海的感情以及作为海洋工作者的经历进行的精心提炼;爱德华·艾比的《大漠孤行》也是作者对在美国西部沙漠生态环境中生活经历的描述与身处沙漠生态的审慎思考。这些作品中展示的是在不同主体间的自由交往,是互为主体的主体间的相互对话与相互交往,彰显的不是主体和客体的不同,而是在场和不在场的不同。这些作品的作者更多地从自己的主体性和主体性权利去体察生态中其他组分的主体性和主体性权利,进而思考并认同生态中其他组分的作为主体与人类主体之间无法割舍的联系。由此可见,生态文学因其所具有的主体间性特征,宣扬了自然生态各组分价值平等的思想,挑战并拒斥了人类中心主义,促进了自然主体性的回归,这也正是生态文明社会建构及人类可持续发展对生态文学当代价值支撑的一个维度。
二、引领人类脱离僵板的数字世界包绕,推动人类感官体验的苏醒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自然生态离人类愈来愈远,让人类感到愈来愈陌生。代替与自然的陌生,人类现在更熟悉的是科技现代化的产物,是信息爆炸时代的各种信息和各种数据,它们包绕着人类,漫渗到人类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为了能够迅速快捷而又大量地提供信息,人们往往会倾向于使用大量的数据、数字。然而,排山倒海般的数字日复一日地向人们涌来,日久天长,人们变得习以为常,甚至对数字所揭示的信息——无论好坏的——也变得熟视无睹,麻木不仁了。”[2]原来我们用感官认识的世界,现在被我们看作是数据的天地。原来的世界是由诸多自然因素,如天气、地形、时间等决定,现在的世界却可以以通讯为前提、以为参照,不受天气、地形、时间的干扰而被叙述。虚拟的数据世界几乎代替了真实的自然世界,让人普遍变得内向而麻木,虚弱而漠然。即使面对令人触目惊心的生态环境被破坏的统计数据,许多人也表现出惯性式的无动于衷。
“数字是很重要的,但它们并非一切。形象常常能够比数字给予我们更强烈、更深沉的震撼。数字在我们心中激发的情感总不如形象那么浓厚。我们很快就会对事实与算数变得麻木不仁。”[5](P146)人类只有脱离开僵板的数字的包绕及其不良影响,才能重返现实世界,恢复感官对现实世界的敏感。但是,人类应该怎么做呢?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更多的时候渴求的形象、故事以及话语是那些能够使心灵受到震颤、感官得以激活、感情表达充沛的现实世界。数字也只有包含于这样的形象、故事和话语中才会生动起来,才会被人们真正感知,才会有意义。文学就具有让数字实现这种转变的功能。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文学都具有将人类意识重新引向人类对自己在自然界中所处位置进行充分认识的功能,而这个自然界又实实在在地遭受着人类自身的威胁。生态文学则兼具上述两种功能。生态文学既能够引领读者思考自己与自然生态的关系,也能帮助读者消减自身因自然生态异化而产生的恐慌情绪和不良影响。生态文学的作家也一直在努力地写出美好的语言的同时竭力地传递其对人类与自然生态关系的认识。其呈现的深刻的生态思想让那些奉行物质至上的人们在简单中感受生命的自由,在传统的生活方式中体会其魅力,让人类回归真实的自然生态,体验自然世界的神秘、博大与包容,认识到自身的局限与渺小,与其他生命惺惺相惜,唤起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灵敏感觉。所以,生态文学如此的要义及作用是生态文明社会建构及人类可持续发展对生态文学当代价值支撑的又一个主要维度。
三、归还道德身份于自然生态,实现伦理价值的重构
“现实的生态危机有其深刻的思想文化根源,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主导下的人类文化的危机。要从根源上消除生态危机,我们需要重审我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等方方面面的问题。”[2]那么,人类怎样才能消除生态危机和文化危机?马尔库塞认为要靠文学艺术,因为文学能够捍卫正义和天良、慰藉人的情感和心灵,在人类和自然生态实现相谐相融、共存共生中表现出了无以代之的作用。特别是那些生态文学的作家,他们具有深深的生态忧患意识,怀着对自然万物的悲悯之情,怀着对生态危机的忧虑之心,以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为指导,审视导致生态危机的人类现代文化,解析人类和自然生态的关系,重新建构人类和自然生态的伦理道德模式。
生态文学的作家们为自然而写作,为所有存在的生命而写作,为人和自然生态的和谐共存而写作。在生态文学作品中,自然生态成为了言说的主体,成为了伦理道德关照的对象,具有了道德身份。所以,我们说生态文学将道德身份和道德关怀归还给了自然生态的各个组分,体现出了生态整体主义的伦理关怀思想。而这种伦理关怀思想又被当代环境运动伦理之父利奥波德称为“大地伦理”,他在《沙乡年鉴》中谈到“大地伦理”时提出了大地共同体的观点。“土地不光是土壤,它还包括气候、水、动物和植物,人则是这个共同体的平等一员和公民,在这个共同体内,每个成员都有它继续存在的权利。”许多生态文学作品还呈现出了自然生态的每一个组分的独特魅力和价值。如梭罗的《散步》和利奥波德的《原荒纪事》中对荒野的审美价值以及对世界进行保护价值的认可。正因为大地共同体中的每一个组分都有其独特的魅力和不可替代的价值,“大地伦理”都将其纳入到了道德关怀的范畴。
生态文学体现了文学伦理价值的转变,因为它实现了自然生态被排除在道德关怀之外到延扩至整个自然生态所有组分的转变,“伦理设限已不是人的法律而是大地来设定伦理的界限”。[6]“生态文学在探寻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预测人类未来之上,把人类对自然的责任作为文本的主要伦理取向。”[7]从生态文学归还道德身份于自然生态、使伦理价值的重构得以实现的这方面价值来看,这也正是生态文明社会建构及人类可持续发展对生态文学当代价值支撑的维度之一。
四、通过想象预测未来,尝试建构人类理想的生态社会
“生态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看成是表达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理想、预测人类未来的文学。”[7]有的生态文学作品向读者呈现了美好的人和自然生态的相融相谐,也有的是对令人惊悚的生态危机进行了披露,……目的都是为了唤醒人类的自然生态保护意识,呼吁决策部门制定出行之有效的政策。除此以外,生态文学作品通过丰富的想象,尝试构建一个人类理想的生存环境——生态社会。
生态文学在生态社会的想象建构中,从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维度提供了人类追寻美好生存环境的思考借鉴。例如,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充满着丰盈的生态意蕴,在向读者讲述鄂温克族(一个主要居住在我国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困苦患难的历史背景中,细腻地刻画了生活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这个民族的人与这条河流右岸的生态环境不可分离的情感,呈现出一幅人与自然浑然一体、难分难解的画面。小说中讲到鄂温克族人给大山命名时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把驯鹿看作是能与人对话的灵性动物,对待猎狗、老鹰等动物如同家人,以动物或植物的名字给自己的小孩起名,……人与自然生态水乳交融的场景扑面而来,令读者深深迷醉。鄂温克族人敬畏自然,自然生态是他们的上帝和衣食父母;鄂温克族人尊重生命,动物、草木都是他们的朋友,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人类难得的理想社会。周大新在小说《湖光山色》中提出现代化发展的城市给乡村的发展带来从未有过的困境的同时也为乡村走出困境提供了机遇。因为,比起城市化的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僵硬冷漠,自然生态的生机盎然、恬静优雅则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这清澈的湖水,满山的绿树,遍地的青草,拴在村边的牛、驴、羊,还有你们这安静的村子,相对原始的耕作方法,楚国的文化遗址,古老的处理食物的方法,比如你们村里的石碾、石磨、土灶等等,使这具有了被看的价值。”[8](P18)小说里构建了一幅人与自然生态相生相融的生态社会图景,为乡村走出困境,走向现代化提供了可供参考的模式。
“在生态文学中,它构建的乌托邦想象不仅重构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重构。”[9]生态文学宣扬人与人之间关系不是单纯的物质关系,是拥有相同道德尺度和崇高价值追求的人和人之间的有机和谐。生态文学的许多作家也都描绘过乡人淳朴、乡风良好的家园图画。如:张泽忠在其小说《山乡笔记》中描写的侗乡,男女老少相携相依,和谐共存,处处充满着歌声与欢笑,处处闪耀着人性温情的光辉,尽管乡民的生活方式简单而淳朴,但他们都能在其中怡然自得,悠然自乐。这是一种令人向往的人与人和谐的生态社会构想。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也是自然生态环境被施予道德的身份和道德的关怀的基础。“那些在一个领域不讲道德、一味夺取的人,在另一个领域肯定也会予夺予取。那些与秃鹫和谐相处的人,无需敦促也会自动与他人和平相处。”[10](P455)生态社会的实现除了要求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建构外部的自然生态平衡,更重要的还要实现对人的重新塑造,使人的精神生态和人格生态平衡,即实现人与自我的和谐,实现内部的自然生态平衡。生态文学在引领人类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时,在对生态社会构建的过程中,将批判的触角伸向人类的灵魂深处,塑造了许许多多与自我和谐的形象。他们情愿选择简单的生活方式,不屑于物质上的享乐,却追求精神质量的提升,他们珍爱世间万物,与自然生态融为一体,无任何功利之心,诗意地栖居在地球上。例如,迟子建在《朋友们来看雪吧》中塑造的鱼纹和胡达老人,他们生活简朴却健康豁达,他们不耽于物质享乐,却对生命怀有深沉而持久的热爱。生态文学作家在这样的生态社会的构想中,努力地建构人与自我的和谐,试图推进人类精神生态的和谐,使人类由自然生态的征服者、统治者和享受者的角色转变为保卫者和守护者。生态文学正以其独特的魅力与价值做着不懈的努力,引领着人类与自然生态相融相谐,促进人类获得精神的内在空间拓展,引导着人类追寻美好的安栖之地,建构人类理想的生态社会。综上,生态文学这方面价值的彰显,也是生态文明社会建构及人类可持续发展对生态文学当代价值支撑的又一个主要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