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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二十四孝图》与《父亲的病》的写作联结

2022-03-18黄继华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22年7期
关键词:二十四孝孝顺成人

◎黄继华

鲁迅的《二十四孝图》从自己小时阅读《二十四孝图》的感受写起,着重描写了在阅读“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个故事时的强烈反感,表达了对白话文的极力倡导和对封建孝道的无情批判。《父亲的病》写的是父亲的治病过程,主要表达了对庸医故弄玄机、贻误病情的痛恨,以及对病中父亲的复杂情感。《父亲的病》中对孝道的思考与《二十四孝图》中对封建孝道的批判实则是一致的,关于孝道共同的思想内核让这两篇作品有机联结起来。

一、写作主题的联结

不同于《二十四孝图》中直击主题地探讨孝道,鲁迅在《父亲的病》中对孝道的探讨极为委婉。从表面来看,《父亲的病》中直接提及“孝”的唯有一处:

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

从这一处引申开来,我们便能发现这两篇文章在写作主题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结:两者都提及了作为社会楷模的孝道,儿时的“我”都对当时的孝道表现出情感上的不适[1]。

(一)封建社会的孝道

鲁迅写《二十四孝图》是为了批判当时社会上的复古倾向,但其中揭示出的封建孝道的一角,却足以让后世子孙胆战心惊。封建社会标准孝道是怎样的?为何让孩童恐惧至此?

《二十四孝图》作为孝道的教科书,其中的孝子行径可以大概分为三个主要层次:一是只要达到某种特殊条件,“可以勉力仿效的”;二是“精诚所至,未必能开”,虽丢脸但不至于丢命;三是“有性命之虞”,只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才能得救。

“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是其中的“佼佼者”,却让作为孩童的“我”反感。“老莱娱亲”应当属于第一类孝子行径,因为还是“可以勉力仿效的”。只是,像老莱那样到了拄拐杖的年龄却学孩子拿“摇咕咚”,太过于“装佯”,连孩子看着都觉得尴尬,只想“急速地翻过去”。相比“老莱娱亲”只是让人尴尬出天际,“郭巨埋儿”则显得丧心病狂许多,为了奉养母亲就要把三岁的孩子活埋,稚子何辜!理所当然的,儿时的“我”被“郭巨埋儿”吓出了心理阴影。由此观之,《二十四孝图》所强调的孝道过去夸大、虚伪,对于儿童的身心是一种摧残。

再看《父亲的病》,很多细节体现了“我”对封建孝道的遵从。其一为“我”为父亲采办各种奇形怪状的药引,并与名医周旋两整年。具体细节文中是这样的: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

……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

孝道要求:无论年纪大小,孝子都应当亲手侍奉父母,尤其是父母生病时。所以,哪怕“我”那时仍然年幼,也要开始为父亲请医看病,筹措药费,发掘药引。同样是孝道的要求:只要对父母有利的,不管自己多么不满或痛苦,都要尽力做到最好[2]。因此,即使心里对名医治疗不力有着诸多不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如果不这样做,就是对父亲的救命恩人不敬,足以抵销“我”为父亲请以问药两整年的心意与辛苦,甚至让“我”被打上“不孝”的标签。

其二,父亲将要断气时,要不惜重金买药让父亲多喘口气;根据“精通礼节的妇人”要求,“我”大声呼喊父亲,让父亲从临终的平静转为苦痛。这些自然都是封建孝道的要求。其中,“精通礼节的妇人”精通的是什么礼节?自然是封建孝道的礼节。这种礼节无关个人情感,也无关是否让人舒适,作为个人唯有遵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封建孝道与其说是“劝人向善”,不如说是“强权孝道”。

对封建孝道的无情揭露,构成了鲁迅《二十四孝图》与《父亲的病》的写作主题联结,这也是两篇文章最大的联结之处。

(二)自身情感的孝顺

心理学家经过研究发现,孩童在成长的过程中会自然而然地对父母产生依恋,这种依恋随着孩童长大可以逐渐变成对父母的“孝顺”:“孝”让孩子长大后愿意在物质上赡养父母,“顺”让孩子在赡养父母时还倾向于顺从父母的心愿,让父母获得精神上的愉悦。虽然鲁迅在《二十四孝图》中强烈抨击了封建孝道的巨大危害性,但是他并非反对孝顺父母,而是提倡用正确的方式来孝顺父母。因此,他还以自身为例,展现出孩子天生情感上对父母的孝顺之情,《父亲的病》中对此表达得最为深切。

听从名医诊断,两整年里到处寻找偏门奇怪的药引给父亲治病;到处问人,甚至跑到远房叔祖处询问花木药引……如非对父亲的情感,一个孩子断难遭到这种程度,毕竟冰冷的孝道教条只会教过他“老莱娱亲”“郭巨埋儿”这类极难做到的极端之举。在此之前,封建孝道与孝顺情感几乎是一致的;在此之后,两者逐渐分歧开来: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从情感上,希望父亲“快一点喘完”,以减轻父亲的痛苦。“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源自封建孝道的驯化——在封建孝道里,希望父亲快点喘完无异于希望父亲快点断气死亡,这绝不是一个孝子应该有的想法。当“我”纠结于这思想是犯罪还是正当时,封建孝道与情感孝顺之间正在对决。如果说这是“我”只是对封建孝道产生了怀疑,那么之后父亲的反应则让他确认了自己情感判断[3]。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我”只是想孝顺父亲,让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走得安心一点。然而,听从精通礼节的衍太太的指示,大声叫喊父亲的行为却给父亲带来了苦痛,让他临终还受了一番罪。正是亲眼目睹了父亲从平静到苦痛,从苦痛复原到平静的过程,我确认“标准孝道”根本无法让父亲舒服安心,反倒让父亲更加痛苦。

(三)对孝的思考

在封建孝道与情感孝顺的对比中,鲁迅得出了自己对孝道的思考结果:封建孝道有时可以让父母开心,但代价太过高昂。更多的时候,封建孝道带给父母和子女的都唯有痛苦,背离了为人子女孝顺父母的天然情感。

正如鲁迅在《二十四孝图》中写道:

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

对父母的孝顺意愿在《二十四孝图》与《父亲的病》中都有所体现,对封建孝道的质疑与批判在《二十四孝图》与《父亲的病》中都有所流露,从而让这两篇文章在写作主题上产生了联结。

二、写作视角的联结

(一)儿童视角

对《二十四孝图》由喜爱到绝望的情感转变,通过儿童视角写来,显得极为真挚而自然,这是成人视角绝对难以实现的。

孩童天性使然,儿时的“我”更喜爱画图本子,这种喜爱强烈到可以压下许多不喜。为了说明中国孩童对画图的喜爱程度,鲁迅在文中举了一个例子:

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页,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哪怕天天看“恶鬼一般的魁星像”,也能让他们在枯燥的课堂中获得满满的欢喜。以此推之,“我”第一次得到属于自己的画图本子《二十四孝图》时,是多么欢喜,多么激动!然而,初始时有多欢喜,听完二十四个故事之后就有多么扫兴,多么绝望。一副潦草的魁星像可以让孩童忍受枯燥的学堂,画满画图的《二十四孝图》,为何却压不住孩子对故事的扫兴与失望呢?

因为《二十四孝图》告诉年幼的“我”,当个孝顺的孩子是极难极难的,比自己原本以为的“听话”,“从命”,长大后赡养父母要难几十几百倍。从儿童视角看,厌恶《二十四孝图》的原因,在于它打破了儿童孝顺父母的美好愿望[4]。尤其是,“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老莱子的“诈跌”犹如点在儿童的死穴上,即使图画再多,也无法挽留住孩子对这本书的喜爱。

《父亲的病》1中同样有许多儿童视角的“趣语”:

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

……

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明明是所谓的名医治病本事不够,又想让人觉得他高深,故意用一些奇怪的药引子来唬人、折腾人。鲁迅从儿童的视角出发,发自内心地从药引难得来夸赞医生,反讽意味十足。偏偏读来只觉一派孩童的天真与真情实意,从字面上竟是找不到一丝不满与讽刺了。

《二十四孝图》与《父亲的病》都以儿童视角回忆儿时事物,使得其都蒙上了儿时的面纱,达到了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值得读者反复品读与揣摩。

(二)成人视角

《二十四孝图》与《父亲的病》虽则写儿时事迹,实则为鲁迅成名后所作,自带鲁迅本人“冷眼著世界”的洞彻。在写作中,这种洞明感是通过成人视角的表达来实现的。

《二十四孝图》开篇洋洋洒洒千余字,都可以说是成年人的牢骚。这段“牢骚”从现实出发,对比过去和现在,证明自己对白话的支持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说理清晰而又直抒胸臆,是不可多得的、优秀的“成年人式牢骚”——儿童可以直抒胸臆,却无法条分缕析;大多数成年人可以说理,也可以直抒胸臆,但两者都做到上佳的实属罕见。

除此以外,鲁迅在续写儿时经历时也穿插使用了成人视角。比如讲述完儿时对“老莱娱亲”这个故事的厌恶后,插入了一些考证。如成年后对儿时心里的推测,又如师觉授《孝子传》中“老莱娱亲”的不同版本。但是,这些考证既暴露了封建统治者让老莱变得“诈”起来,又没能挽救“老莱娱亲”的致命伤。最终,写作《二十四孝图》的人的不良居心被暴露无遗[5]。“老莱娱亲”也依然被人讨厌着。

《父亲的病》中以儿童视角描写为主,成人视角相对《二十四孝图》少了许多,但仍然可以寻见。如为父亲找寻“蟋蟀一对”做药引时,因为医生备注了一行字:“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鲁迅在后面加了一句点评:

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

儿童的“我”无法明白贞洁,续弦或再醮之类的区别,这句话显然是一句成年人的讥讽,攻击性十足,把所谓的名医的面子和里子都剥得一干二净。

《父亲的病》最后那段话更是成人视角: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如果说前文以儿童视角讲述,在封建孝道是否对父亲有害这方面来说,显得有点懵懂。那么,最后这段话就犹如一道闪电,劈开那层迷雾,暴露出鲁迅真正的写作意图。

(三)儿童与成人视角的交织

回忆性散文以儿童视角进行叙事是极为常见的,随之而来的是儿童视角观察得到的一切都是懵懂而不清晰的,虽则有趣却无法发人深省。因此,鲁迅先生在写作回忆性散文时,没有一味地坚持儿童视角,而是适时穿插了一些成人视角的话语,恰当好处地撕破了某些虚伪的外衣。

同时,这样儿童与成人视角交织的写作方法,也以成人的冷静将儿童视角叙事的漏洞一一补上。比如“老莱娱亲”早期版本并没有这么奸诈,似乎给老莱洗白了一番,但是考证到最后发现老莱假装小孩子娱亲,这“诈”终究还是不讨小孩子喜欢的。可以说,经过这番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的交替使用,“老莱娱亲”被彻底钉在不讨人喜欢名录上了。

三、结语

鲁迅《二十四孝图》与《父亲的病》都是对儿时经历的回忆,同属于“孝”的大主题之下,让这两篇文章在写作主题上产生了两大联结之处。通过封建孝道要求与情感孝顺本能的对比,揭示出封建孝道的反人性与种种不可取之处。在叙事视角上,这两篇文章都交叉使用了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两种视角相互配合而又互相补充,让文章叙事更加富有韵味,说理更加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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