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述传信标记“据说”“听说”“传说”的性质研究
2022-03-18施伟伟
施伟伟
(湖州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据说”“听说”“传说”为现代汉语高频词,具有共同语色彩,广泛分布于口语与书面语中,以往多作为插入语进行研究,对其传信功能的分析尚未深入。随着汉语语言事实的不断挖掘与汉语传信范畴研究的日渐深入,我们发现“据说”“听说”“传说”是现代汉语传信标记。
“据说”“听说”“传说”从句法位置上看是插入语,从句法功能上看“据说”为副词,而“听说”与“传说”则为具有明显副词化倾向的动词,在语用功能上看三者与话语标记较为类似,但语法化程度并不高,是兼具命题功能与情态功能的传信标记。
一、传信范畴与传信标记
所谓传信范畴,是指在互动的言语交际之中,言者在传递信息之时,往往会通过说明信息来源与获取途径以表明或者暗示其对该信息所持的情感、立场、态度等。现代汉语的传信范畴主要通过词汇标记和句法标记加以表征,统称为“传信标记”。根据具体信息来源和获得途径的不同,现代汉语传信标记可分为感官亲历类传信标记、引证转述类传信标记、推理假设类传信标记三种。“据说”“听说”“传说”所传递的信息多为转述来自言者与听者之外的第三方,因此属于引证转述类的转述传信标记。
通过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清华大学TH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BBC语料库、国家语委现代汉语语料库以及电影、电视剧、日常会话录音转写与日常阅读积累所得,我们共获得用作转述传信标记的“据说”11085例、“听说”18148例、“传说”1614例。①
二、转述传信标记“据说”“听说”“传说”
对于“据说”“听说”“传说”的性质,前人研究多界定为插入语、动词、副词、话语标记、引述传信语。
(一)插入语
《现代汉语八百词》认为,“据说”表示“根据别人说;根据传说(有时是有出处而不愿意说明)”,“本身不能有主语,在句中多用作插入语”。[1]
多版《现代汉语》教材认为,“据说”“听说”都是“表示消息来源的插入语”。[2]此外,张伯江(1997)、张成福和余光武(2003)、张杰(2008)、郭思华(2011)均把“据说”与“听说”看作插入语。
(二)动词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把“听说”定义为“听人说;据说”,而把“据说”定义为“据别人说;根据传说(有时是有出处而不愿意说明)”,且把二者都界定为动词;“传说”作动词表示“辗转听说”,作名词表示“群众口头上流传的关于某人某事的叙述或者某种说法”。[3]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14)、《现代汉语逆序词典》(2011)均把三者界定为动词。乐耀(2011)认为“据说”与“听说”是具有引述传信功能的动词,王倩倩(2014)也将“据说”与“听说”归为动词。
(三)副词
董秀芳在讨论“是”的进一步语法化时,把“听说是”与“据说是”看作“‘是’与副词的组合”[4],即把“听说”与“据说”看作副词。张谊生(2009)、陈昌来和王韦皓(2010)、刘红妮(2014)认为,应该把“据说”界定为副词。
(四)话语标记
张杰(2008)认为“据说”与“听说”都是话语标记,而贺伟源(2011)认为“听说”已经成为一个标记信息来源的语用标记语。
(五)引述类传信语
以往从传信的角度对“据说”与“听说”进行专门研究的只有乐耀,其认为“据说”与“听说”是现代汉语引述类传信语,且将“据说”与“传说”作为专职传信语,而把“听说”归入兼职传信语。
我们认为,上述五种定性均存在一定的偏颇之处,将三者统一定性为“转述传信标记”更为科学,原因如下。
第一,插入语说过于简化。认为“据说”“听说”“传说”是插入语,仅仅是从三者所占据的部分句法位置而言。也就是说,这种界定仅仅着眼于三者所处语流的线性序列,未能充分认识“听说”“据说”“传说”的意义与功能,也未能概括三者的本质特征,更未能有效阐释产生句法游离的主要原因,这种用法是否存在限制、存在何种限制以及为何存在相应限制等关键问题。而且,三者用作插入语与独立语的比例并不高,仅有27.79%的“据说”、1.43%的“听说”、3.53%的“传说”用作插入语。由此可见,简单将三者归为插入语并不能准确反映三者主要的句法功能。
第二,全动词说与“听说”副词说不够全面。将“据说”“听说”“传说”均界定为动词与三者的句法功能并不相符。从所充当的句法成分看,“据说”只能充当独立语、句首状语、句中状语等高谓语,而“听说”与“传说”既能充当独立语等高谓语,也能用作基谓语或谓语中心语等句法核心成分;从共现的时体标记来看,“据说”不能后接“了”“着”“过”等动态标记,不能前附“不”“没”等否定标记,动词的时间性消失殆尽,而“听说”与“传说”可后接“了”“着”“过”等动态标记,可前附“没”等否定标记,动词的时间性较为显著;从所处线性序列的具体位置来看,“据说”与“传说”只能位于句首或句中,而“听说”较为灵活,可以位于句首、句中与句末。由此可见,“据说”已经基本丧失动词的句法功能,而“听说”与“传说”具备更多的动词句法功能。张谊生认为,“副词是主要充当状语,一部分可以充当句首修饰语或者补语,在特定条件下一部分还可以充当高层谓语或准定语的具有限制、描摹、评注、连接等功能的半开放类”;确定汉语副词的基本原则是“以句法功能为依据,以所表意义为基础”。[5]因此,我们认为,“听说”与“传说”是具有一定情状化与副词化倾向的传信动词,“据说”已经完全语法化为传信副词。
第三,话语标记说不够客观。我们认为将“听说”与“据说”当作话语标记或者语用标记缺乏充足的证据。所谓话语标记,根据董秀芳(2010)、刘丽艳(2011)、殷树林(2012)、史金生(2013)、曹秀玲(2014)等人的研究,一般必须满足以下六个条件:(1)在语音上,话语标记可明显识别,其后多有停顿或语气词;(2)在句法上,话语标记相对独立,可自由移动,多位于句首,也可在句中,不作相邻成分的句法成分;(3)在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性,不具概念意义,也就是说,话语标记的有无对句子的理解影响不大;(4)在篇章上,具有系连上下文的关联作用;(5)在语用上,话语标记是言者调节和控制话语进程的有效工具,具有自返性;(6)在语体风格上,话语标记多具有明显的口语色彩。
根据以上的六个标准,我们认为“据说”“听说”“传说”尚未完全语法化为话语标记,理由如下。
第一,三者的语音可识别度低,在自然语流中的韵律独立性并不强。三者其后有短暂停顿或者后附陈述语气词再停顿分别仅占27.79%、1.43%、3.53%,并不是主要分布。
第二,三者的句法独立性差。句法独立性的强弱是判断一个语言单位是否已经高度语法化为话语标记的关键标准。“听说”“据说”“传说”的确具有一定的句法独立性,可以作为独立成分,游离于整个主句之外,不与小句中的任何成分发生句法关系,这也正是前人多将“听说”与“据说”归入插入语的主要原因。然而,据统计,“听说”用作基谓语、谓语中心语、定语等句内成分的比例占98.57%,“据说”虽然不能用作基谓语等核心成分,但用作句首状语和句中状语的比例也高达72.14%,而“传说”用作基谓语、谓语中心语、句首状语、句中状语与定语等句内成分的比例也高达96.47%。三者主要用作句内成分,句法独立性并不强。
第三,三者均具有真值条件语义性。一般而言,话语标记不具命题意义,不具有真值条件语义性,也就是说话语标记的存在与否对句子的理解和表达作用不大,但不排除是理解句子的重要参考依据。而“听说”“据说”与“传说”却具有交代信息来源与获取途径的真值条件语义性,一旦删去,就会影响听说者对整句的理解。②如:
(1)名家另一个主要领袖是公孙龙(鼎盛期公元前284一前259年),当日以诡辩而广泛闻名。据说,他有一次骑马过关,关吏说:“马不准过。”公孙龙回答说:“我骑的是白马,白马非马”。说着就连马一起过去了。
(2)名家另一个主要领袖是公孙龙(鼎盛期公元前284一前259年),当日以诡辩而广泛闻名。他有一次骑马过关,关吏说:“马不准过。”公孙龙回答说:“我骑的是白马,白马非马”。说着就连马一起过去了。
由于“据说”为“据别人说”或者“根据传说”,而“传说”具有“辗转述说”之意,也就是说,由于多种途径几经辗转或者年代久远,消息来源具有某种不可确定性或者不可还原性,消息本身的真实性相对来说较低甚至具有某种杜撰的性质。例1中“据说”的存在表明公孙龙的故事可能来源于后人杜撰,几经流传,可信度大大降低,而不是真正的信史。而例2删去“据说”,则表明完全是有案可考的真实事件或者言者有充足证据加以证明,这与事实不符,损害了句子的真值条件语义性。
(3)在人群中,我们看到了河南省副省长李志斌和郑州铁路局局长张晓俊正沿路察访。听说,为了春运,他们已三次来到车站,解决了不少实际困难。
(4)在人群中,我们看到了河南省副省长李志斌和郑州铁路局局长张晓俊正沿路察访。为了春运,他们已三次来到车站,解决了不少实际困难。
例3是来自《人民日报》的新闻通讯,“听说”在其中表明所言信息并非记者本人亲身经历或者亲自感知,而是转述采访内容而来,体现出新闻语言的权威性与真实性。例4中删去“听说”,转述的消息来源与获取途径被隐去,听者无法判断此消息的确切来源,根据零传信标记的言者优先原则,默认为言者亲身经历或亲自感知,与真实的信息来源与获取途径不符,同样有损真值条件语义性。
(5)“姊妹桥”又叫双林三桥,位于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双林镇镇北的双林塘上。传说,古时双林镇北面的老百姓去南面赶早市,被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拦住去路,只能花钱请人渡船过河,非常不便,百姓们叫苦连天。镇上的三姐妹听说此时,拿出自己的积蓄修建了三座桥。老百姓感念三姊妹的恩德,遂命名为“姊妹桥”。
(6)“姊妹桥”又叫双林三桥,位于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双林镇镇北的双林塘上。古时双林镇北面的老百姓去南面赶早市,被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拦住去路,只能花钱请人渡船过河,非常不便,百姓们叫苦连天。镇上的三姐妹听说此时,拿出自己的积蓄修建了三座桥。老百姓感念三姊妹的恩德,遂命名为“姊妹桥”。
“传说”的例子最为典型。首先,“传说”所传播信息的来源一般极难考证或不可考证,在信息的传播途径上一般为民间口头流传、多人多时多地多次辗转叙述,几经流传产生信息磨损,且受到名词“传说”的语义感染,带有某种“非现实性”,信息本身的可信度大大降低,因此“传说”本身的可信度远远低于“据说”与“听说”。与例5相比,例6删去“传说”后所言信息“姊妹桥由三姊妹感念百姓疾苦行善修建”由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变为有理有据的历史事件,信息来源有变,句子的真值条件语义发生本质变化。
第四,衔接功能可以作为话语标记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由于对所处句法位置的功能吸收,话语标记一般都具有系联上下文的语篇衔接功能,但是能够系联上下文的语言单位并不一定都是话语标记。“据说”“听说”“传说”的确具有引出转述而来的新信息、联结新旧信息的系联功能,但是三者的语法化程度并不高,并不能据此判定已经成为话语标记。
第五,与“这”“那”“这个”“那么”“我说”“所以”典型的话语标记不同,在互动交际过程中“据说”“听说”“传说”对具体的言语行为进行控制与调整的作用并不突出,自返性较为微弱。
第六,在语体风格上,“听说”的语体风格趋向于中性,而“据说”与“传说”更多使用在书面语色彩较为浓厚的文献材料之中,口语中并不多见。三者与话语标记的高口语性语体倾向相去甚远,因此不属于话语标记范畴。
第七,引述传信语说不够准确。从“据说”“听说”“传说”较高的词汇化程度而言,三者所言信息并非来自有明确信源的引用叙述,而是来自无明确信源的辗转叙述,信息来源已经湮没无闻,从上下文中无从考证。“引述”则强调其有确凿来源且引用无误,与三者现有信息来源与获取途径的凸显程度不符,三者统一定性为“转述传信标记”更为科学。
三、结语
综上所述,“据说”“听说”“传说”不仅仅是插入语,不全为动词,虽然具有一定的元话语功能,但语法化程度并不高,在传递信息来源与获得途径的同时,兼具表达言者立场与言者态度的功能,尚未完全语法化为只具有元话语功能的话语标记,而是表明所言信息来源于言者转述不确定信息来源的转述传信标记,是现代汉语传信标记“X说”系统的重要成员。
[注 释]
①通过对语料的甄别与筛选,我们发现所有的“据说”都具有传播信息来源与获得途径、表达言者立场与言者态度的传信功能,而“听说”的传信功能与人称有直接关联,一般把言者主语或句法主语为第一人称且前后有新信息出现的“听说”视为转述传信标记。而“传说”一作陈述,二作指称。用作指称的“传说”不具备相应传信功能,因此只有动词“传说”才能视作现代汉语传信标记。
②由于充当话语标记的语言单位一般都用作独立语,所以下文的三条语料都是有针对性地选择“据说”“听说”“传说”作为独立语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