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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苦难与诗意
——田中禾乡土小说创作综论

2022-03-18杨文臣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石海田中历史

杨文臣

(嘉兴学院 文法学院,浙江 嘉兴 314001)

一个作家开始写作的时候,往往从讲述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入手,田中禾也是如此。为了自己的作家梦,1962年田中禾从兰州大学中文系退学,之后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近20年,深入地了解和体验了底层民众的生存处境和喜怒哀乐。在初入文坛的前几年,他的创作以农村和小镇生活题材为主。除了呈现豫南农村正在演进着的社会现实,如底层民众的挣扎和绝望、基层权力的猖獗与无耻、社会转型带来的文化和道德的失范、拜金主义对人性和世风的腐蚀等,他还回向历史以探寻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并结合知识分子的命运思考和展望未来。

如果要贴上一个标签的话,“批判现实主义”对于这一时期的田中禾可能是最恰当的,他的作品饱含了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批判精神。不过,“批判现实主义”这个概念色调比较晦暗,除了沦落的人性、腐败的政治、扭曲的文化,它往往还让我们联想到森严冷漠、让人窒息的故事环境——大概是因为狄更斯、巴尔扎克,他们的文学已经把这个概念给浸透了。而田中禾的作品,色调却很明丽,不管人物经历了怎样的生生死死,怎样地堕落或绝望,大自然都永远是那么纯洁、鲜活、生机勃勃,草木照样葱茏,蜂蝶照样蹁跹,一点也不受人世悲欢的影响。田中禾有一颗悲悯之心,给予笔下的人物以无限的同情,但又总能跳出人物的情感,用永恒的日月更迭、莺飞草长来慰藉读者的忧伤。在这片我们世世代代生长的土地上,苦难无休无止地被制造出来,但诗意永远不会消失,这正是生命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一、直面现实,伤家园之颓堕

从历史和经济的角度来看,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也就是田中禾故事中的农村,正处在一个欣欣向荣的时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人们不再饿肚子;高考制度恢复了,农村子弟有可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商业和小手工业合法了,城市也向打工的农村人敞开了大门。不过,农民们的社会负担依然沉重,人格依然得不到尊重,不仅如此,金钱的炙烤开始让人喘不过气来,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城市也让人感到屈辱和自卑……生存的苦难减轻了,心灵的苦难却愈益滋长,苦难的历程远未结束。

基层权力的腐败是造成苦难的最直接原因。以全票成绩荣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五月》,讲述了丰收的烦恼:用电难、卖粮难。手里有点权力的村主任、电工、验质员等人,一个个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在他们面前,香雨的父亲唯唯诺诺、忍气吞声,但换来的还是被羞辱、被损害。阅读中,我们会像改娃一样觉得他可气又可恨——外人面前低三下四,家人面前却执拗专横。可是,他也是要尊严的,在外面处处碰壁又不敢发作,除了把憋屈撒到家里还能怎样?《春日》(《五月》的姊妹篇)中小爱的父亲,和香雨的父亲一样,是被压在时代车轮下的一代人。香雨的父亲还有脾气,尽管只能在家人面前耍耍;小爱的父亲在一次次的羞辱下,已经丢掉了父亲的尊严,没有资格耍脾气了,只能讷讷地承受家人的埋怨和指责。他给税务所的小秦修车,收钱本是天经地义的,但小秦不这么想。于是,一张补税的天价罚单就落到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偷税漏税的摆摊户头上,1200元!当然,人家是有依据的,是按照他在县劳模会上发言稿中的收入计算的——屋子四处漏风的他是公社罗书记为了政绩而捏造出来的“致富典型”!母亲跑去找罗书记主持公道,于是罚单从1200涨到了1500,还来了两个“戴大檐帽的”揪着他的领子狠狠训了一顿。这种滥用权力的行径,频繁出现在田中禾这一时期的作品中。

不平等的城乡二元对立格局在农村人心灵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是苦难的又一重要成因。在《月亮走 我也走》和《槐影》中,农村尚能凭借道德信念的支撑勉强与城市分庭抗礼,艰难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五月》之后,仅存的那点尊严也土崩瓦解,身为农村人只会感到屈辱,或许还有对城市的仇恨。在《五月》中,城乡二元对立及其带给农民的精神创伤,是通过香雨和改娃的关系微妙地表现出来的:这对没有任何矛盾的姐妹,单单是因为姐姐成了城里人就产生了深深的隔阂。而在《春日》中,这种创伤以更触目的形式表现出来。父亲本来招工进了城,因响应市民下乡的政策带头下放,做回了乡下人,而一块儿招工的四姑一直留在城里,如今两家境遇有了天壤之别。尽管四姑很小气,还一副屈尊纡贵的架势,但家人还是仰望她、巴结她,全然没了《槐影》中黑蛋的骨气。带头下放曾经是件光荣的事,现在成了父亲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随时被揭破流出血来。善良的小爱不怨恨父亲,但也不得不承受他当年的选择带来的恶果:

日子艰难时候,他们埋怨爹,说他不该那样傻,让一家人失去市民的粮本。现在吃饱了,一家人恨爹,恨他没给他们创造同别人平等的家庭。如果我也穿着牛仔裤,踩着高筒靴,描着眉,那小子还敢这样看我吗?在那个地方,每天她都觉得在别人目光下受辱[1]。

进过城的小爱,已不能再忍受农村的生活。小说结尾时,她陷入何去何从的迷惘。我们很清楚,她没有选择,只能回到城里,和《枸桃树》中的莲妮一样——后者最终成了一个妓女。

唯利是图、趾高气扬的农村新贵们,也强化了人们对于苦难的感受。除了那些巧取豪夺、富甲一方的村支书们,《春日》中小爱的大哥、《枸桃树》中莲妮的二哥、《坟地》中的常十三都在此列。他们手中没有权力,但善于依附权力、利用权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刁滑奸诈、六亲不认。嘴上对他们进行道德挞伐的乡民们,纷纷效仿起他们的做派,在金钱、欲望的驱迫下,乡情、亲情土崩瓦解。《春日》中,小爱看着和大哥一样精明的弟弟,清醒地意识到,他们都不再是她的亲人。《枸桃树》中,莲妮进城前种下的象征着亲情和根脉的枸桃树被二哥砍掉了,莲妮也一去不返。故土还在,但不再是家园,变成了情感的荒漠、苦难的沆泽。

二、抚今追昔,哀民生之多艰

写作是一件苦差事,坐冷板凳还是其次,因写作而产生的心灵的悲鸣和情感的战栗才是最折磨人的。在写作过程中,你不能不投入全部的生命情感,不能不长歌当哭,为人世间巨大的苦难而悲不自禁。从《五月》开始,田中禾沉潜到农民的境遇和命运中,感受他们的苦难、无助、迷惘和绝望,情感上想必也是难堪重负。《秋天》中,他回望历史,试图寻求一点解脱,却又陷入更深远的悲哀之中。虽然名气不如《五月》,但《秋天》的视野更开阔,思考更深刻,故事张力也更大。

《秋天》的视角人物是一个被市里派到下边考察汉墓的年轻学者高震,他要考察的这座汉墓实际上已被盗掘,只留下一些珍贵的画像石。两年前,一个叫常花的汉子在冈坡上建炒货厂时发现了这座墓,立即报告了乡里,于是,高震和发掘队来到这个地方。而常花的炒货厂就此泡汤,不仅一分钱的奖励没拿到,还因还不上募集来的建厂资金而被法院以诈骗罪关进了监狱,他的三个孩子——聚海、小印和小云——的命运也就此改变。因为这座古墓,高震走进了历史,认识了常花一家,对历史的追寻与对现实的思考产生了奇妙的交合。抚今追昔,民生多艰,让人不胜悲慨。

意大利思想家克罗齐有句名言人所共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没有飘逝在遥远的过去,它还改头换面地活在当下,所以,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而现实也是我们研究历史的参照。高震来到这片古代被称为鄝国的土地上,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见到小云,他好像看见“提卣奴婢”从画像石上走下来,云鬟高髻,宽袖纤腰;而那个挺胸凸肚、肌肉绽开、健壮魁伟的常花,活脱脱就是“百戏图”里的赤膊大汉。

高震认为,他们挖掘的这个墓地应该属于“鄝侯”,不然规模不可能如此巨大。但他没有证据,他只发现半块“跽坐游戏图”,只有找到丢失的另一半,他的猜想才能得到证实。所以,古墓发掘两年后,他重访旧地,寻找那半块“跽坐游戏图”,同时也去探望下他一直牵挂着的常花一家人。接下来,他耳闻目睹了农民艰难地生存,村干部如何聚敛起巨额财富,领教了那个博古通今的乡党委副书记一边大吃大喝一边振振有词的辩护,知道了自己为之奔走呼号的那个汉墓群陈列馆中未必有自己的位置……他对于画像艺术的观念开始动摇。过去他一直坚信,艺术至高无上,人间琐碎无关紧要。真的是这样吗?在和聚海的辩论中,他节节败退:

“我对汉墓没有兴趣。从心里说吧,两年前,这些古代贵族的地下宫殿还能刺激我的好奇心,现在我简直讨厌你们的工作。两千年前,他们为了死人,逼得无数活人饥寒交迫。两千年后,我们还得为了发掘、保存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耗费血汗。建一座陈列馆,拨款五十万!我父亲只要再有五万流动资金就能让一座小工厂转危为安,十二户人家过上富裕日子。可是……”

“这是两码事儿!文物是祖先创造的艺术。”

“贫穷子孙首先需要的是富裕日子。他们为什么不给后代留下充足的财富,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那么奢华,我们这些后人这么穷!他们生前的罪恶还少吗?还要我们世世代代为这无耻的浪费继续花费钱财!”

“你太偏激了,聚!人类历史就这样沉重,你不能把所有的历史撕碎。”

“再过两千年!”他拍着自己的大腿,“有人发掘考证爷爷的墓葬吗?他带走一棵自己种的桐树,一身蓝布棉衣。那是土地给他的,他又还给了土地。”[2]

我们很多人也像聚海那样发出过诘问:在奴隶们如山的尸骨面前,金字塔是古埃及的荣耀还是耻辱?我们也被教育,不能这么偏激,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是他们的勤劳和智慧的结晶。可是,那些地下的亡灵,是否愿意听到我们赞美这些夺去他们生命的艺术?“人类历史就这样沉重”,历史就应该这样沉重吗?历史是谁的历史?是人类的历史吗?这样书写历史符合正义吗?我们津津有味地品鉴这样的历史,还能给后人留下不一样的历史吗?

历史确实没有改变。2000年前,无论“赤膊大汉”还是“提卣奴婢”,都没有资格享用这么精美的画像艺术,他们是贵族奢靡生活的供养者,那些贵族生前压榨他们,死后也要把他们带进坟墓继续服侍自己。2000年后,他们的境遇依然如旧,“赤膊大汉”常花的炒货厂转手给村主任的窑厂代管,半生血汗被侵吞;而“提卣奴婢”小云要为了哥哥的野心嫁给乡长的儿子,这与卖身本质上没有区别。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炸毁金字塔。聚海也没有因自家遭遇把满腔悲愤宣泄在画像石上,他不仅把自己发现的一座新的汉墓的方位图交给了高震,还帮他找到了那半块“跽坐游戏图”并做了拓片。我们可以欣赏画像艺术的精美,可以赞叹秦皇汉武的运筹帷幄,但我们更要意识到底层民众为此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一味沉迷于“大写的历史”,历史的逻辑就会延续,就会继续沉重下去,而历史不应该这样沉重,每个生命都应该被善待、被尊重。

接过聚海做的半块“跽坐游戏图”的拓片,高震无语了。墓志写得很清楚,这么极尽奢华的汉墓,并不是什么“鄝侯”的,它居然属于一个五岁夭亡的孩子!高震说得对,历史就是这样沉重,比他想象的还要沉重。“赤膊大汉”和“提卣奴婢”们,就是穿过这样沉重的历史,从2000多年前走到今天,还将继续走下去。不知道田中禾那颗悲天悯人的心灵,在被农民的苦难深深刺痛的时候,有没有因回望历史而得到些许的解脱。

如果有,程度也有限。所以,面对变得工于心计、杀伐决断的聚海,他感到了不安。常家父子都要改变命运,常花失败了,持权者不允许你与他们鼎足而立,无论你多么有能力有魄力,权力的意义就在于凌驾于他人之上。聚海深知其中的道理,你无法对抗权力,要想改变命运,就要找到靠山,成为权力的一部分。聚海肯定会成功,但这种成功改变不了历史,改变不了无权者的境遇。小说开头有段话意味深长:

站在冈上放眼四望,绿色大地苍颜赭染,铁红的暗影从棉田和豆秧中透出来。轻风掠过汉光武帝的故乡,又一个秋天到来了,我正踏在湖阳公主封地上,脚下冥冥中有汉室无数皇亲显贵在深幽的墓穴里度过无尽长夜。刻下秋高马肥,正是山野驰猎的好时光,你们能够在寂寞中静卧吗?[2]

不,他们没有在寂寞中静卧,他们还活着,始终活着。小说最后,高震要把聚海画给他的古墓方位图封存起来,成了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举措:愿历史永远封存地下,愿世间再无皇亲显贵。

三、知识分子的命运与乡土世界的未来

读书改变命运,知识开启民智。知识分子的命运与乡土世界的未来,也是田中禾非常关注的课题,《南风》集中表达了他的相关思考。

综上所述,年轻女性较之上一代在产褥期饮食行为方面有所变迁,但仍存在一些不合理的饮食摄入和禁忌,可能会影响产妇及婴儿的健康。应给予产妇及其家属相关知识的科学指导,倡导正确的饮食行为,纠正不合理的饮食禁忌,以提高产妇健康水平。

和《春日》《五月》《秋天》等作品一样,《南风》讲述的也是一个农村家庭的变迁与悲欢。其中,花费笔墨最多的人物是石海。他高考落榜后,想用知识改变家乡的面貌,为此满怀热情地勾画了一个个蓝图,“当老师,办技校,搞农技站,搞科研咨询,当村组干部,我不信,人的素质不会改变,故乡的社会土壤不会改变”。然而,所有的蓝图都只是泡影,这个世界不给他实现自己抱负的空间。正值大好年华的石海患癌症死去了,他只能死去,别无他途。上天欣赏的是姐姐石英这样的人:恨,狠,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石海不行,他不会恨,没有铁石心肠,没有攫取一切的贪欲。造成他悲剧的根本原因并不是高考落榜,而是他的多情和善良,是他那颗纯洁的灵魂无法想象人心世相的凶险。同是高考落榜生,深谙权力游戏规则的聚海(《秋天》)则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两相对比,我们不知道是石海的悲哀,还是这个世界的悲哀。石海死去了,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他成了心上人沈小琴与弟弟石涛结合的红线,多么意味深长的讽刺。

田中禾对中国知识分子与乡土社会发展之间关系的思考,从《五月》就开始了。香雨发现自己在现实面前完全失语,她的知识和见识全然派不上用场,无法照见也无法改变弟弟妹妹的命运。中国知识分子大抵和香雨的境遇类似,济世安民的宏愿和规划很难实现。支配社会进程的不是知识,而是权力,所以《秋天》中的聚海“皈依”了权力。可是,一旦与权力合谋,知识分子就不再是知识分子了,他们成了有知识的野心家,就像那个纵谈晁错与汉代政治的乡党委副书记,引经据典地为渎职和腐败进行辩护。如果说聚海是知识分子“变节”的代表,石海就是“坚守”的代表,他不在意自己的荣辱得失,只要能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只要能实现知识的价值,他愿意去做收入微薄的民办教师,愿意免费做农技员……然而,在父亲和乡人眼中,他只是个被读书搞坏了脑子的可怜虫,他的“坚守”不仅没有结果,也没有赢得尊严。

石海的几个兄弟姐妹,各自代表了一种文化人格。姐姐石英阴鸷冷酷,把恨和狠刻在心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权力主义人格的代表。她成功了,未来是属于她这种人的,却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妹妹石秀像一朵葳蕤开放的野花,温柔单纯,浑然天成,拥有卢梭所赞美的那种完美的人性。在理论上,石秀代表的这种自然人格当然是理想的,然而,石海看得很清楚,她们没有未来,她们将被艰苦的生活打磨得滞钝粗糙,将像韭菜一样接受别人一轮轮的收割,“上帝造她们,是为了尘俗的需要”。石海为妹妹感到心酸,无法去接受像石秀那样的姑娘作为伴侣,他是对的。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每个人都应该活得丰富而精致,他的那些改变故乡的蓝图,都是为此而设计的。石海病重的时候在给姐姐的信中写道:“我既不会像你那样恨,又不会像石秀那样爱。”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则不然。石海是真正懂得爱的人,他想把自己的知识、青春献给世界,但被拒绝了,这个世界只接受金钱和权力。

石海爱的是沈小琴。这是一朵不幸地绽放在乡村里的城市之花,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城市文明的巨大吸引力。没有人不爱沈小琴,包括在背后非议她的那些人;也没有人不向往城市,无论多么看不惯城里人的做派。当然,沈小琴不完美,她喜风喜雨,不能长在干旱的土地上,但我们不能因此责备她。如果她能安于贫困,与你同甘共苦,她就成了石秀,就不再是沈小琴了,你也不会再爱她了。你不能让沈小琴像农村妇女那样过活,却要有都市丽人的气质和风韵。任何一种文明形态都各有其利弊,我们只能在利弊之间进行权衡,做出选择。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不可能的。精华和糟粕是一张纸的两面,你无法将其剥开。石海哭诉说:

你那样会迷人,你比妲己还坏!转眼之间你就忘了我们在河滩上的第一个吻,在这小屋里的第一夜恩爱。是上辈子我欠了你债么?毒!毒!毒!下辈子我还会找你讨债。我坚决要找你讨债!沈小琴,我爱你![3]

明知是杯毒酒,还是会喝下她!石海如此,石涛更是如此!没有人能抗拒沈小琴的诱惑,也没有人能抗拒城市文明的诱惑。我们一边批判城市的物欲横流,一边拼命往城市里面挤,且城市越大越受青睐。田中禾坦然地看待这一切,并不指责,也不摆出圣人的姿态召唤人们回到山林,“现代物质文明这个魔鬼正踏入东方文明圣地的中华,我们无可逃避。……对传统文化的再认识决不意味着遁入荒蛮,安于古朴,故步自封。厌倦了过分舒适奢侈的西方人以过来人身份为我们担忧,害怕中国的现代化会破坏宁静淡泊的东方土地的神秘,他们自己倒是一秒钟也不停顿地拼命更新自己的物质环境和科学技术。难道东方文化能够抵抗这种强大诱惑吗?”[4]211是啊,人类前赴后继地努力,不断更新技术、发展生产,就是为了摆脱贫困,走出自然状态,我们不能否定整部历史。乡村文明将被城市文明所同化,这是历史大势。所以,石海爱上沈小琴,理所当然,无可指责。如果有条件,他会让妹妹石秀活得像沈小琴那样光鲜亮丽,我们读者的脑海中想必也闪过同样的念头。

沈小琴最后嫁给了石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石涛不爱读书,顽劣不驯,靠杀羊卖肉的生意发了家,风风火火地办起了砖窑厂,成为当地的头面人物,取代了石海在沈小琴生命中的位置,并在村里盖起了象征着城市文明的第一座楼房。田中禾显然很欣赏这头野驴,他象征着任何力量都无法控制的原始的、野性的生命力,谁也奈何不了他,无论是父兄、老师,还是村干部。想想那些村干部让石海遭受的屈辱,石涛的强横很是让人解气。回望历史,人类是拖着重重的枷锁前行的,那些自诩创造了历史的达官显贵,不过是历史前行的负累和障碍,他们把权力的绳索套在民众的脖子上,让民众拖着他们前行。而民众之所以没有倒毙路上,就是因为他们身上像石涛那样充盈着一股原始的、野性的生命力。然而,田中禾对石涛的感情又是复杂的,这种复杂在小说最后一句话中流露了出来:

石涛娶了沈小琴,他会过得很好,但他并不代表未来。乡里村里之所以都敬他三尺,是因为背后有调到了南阳府的姐姐石英,是因为他经常拉着县里的头头脑脑来吃饭,不然,他很可能会落个常花(《秋天》)的下场。他的成功改变不了故乡的社会土壤,改变不了石秀们的命运。想改变这一切的是石海,可他已死去,他的位置被石涛取代了!

四、在苦难中寻求诗意与超越

对于乡土世界的未来,田中禾并不乐观,对于人类文明的态度亦是如此。“人的贪婪永无止境。人类生活的最终目标就是不断开发、不断掠夺,直到地球毁灭。”[4]95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通向悲观厌世,反而发展出了一种达观的态度,致力于在苦难中寻求诗意与超越。

这种达观的理由之一是,毁灭不是终局,即便人类文明甚至整个地球毁灭了,“大自然还会再造一个地球,再生出人,文化还会再生”[4]214。另一个也是更为重要的理由是,无论命运多么坎坷,但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享受的空间都是存在的,人生是值得经历的,“不管命运做何安排,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人生图像都会呈现出自己的姿彩,正如每片叶子尽管可供选择的时间、空间和运动方式极其有限,却仍然能够生动活泼、千姿百态”[4]191。

所以,《南风》中石海在城里受到羞辱后归来时,田中禾没有让他沉溺在羞愤和痛苦中,而是让渊默泰然、厚德载物的大地来慰藉他的忧伤:

他看见他的村庄,在两道冈的褶缝里,乌沉沉一抹黛青,安静,稳定,好像深深扎根在黄土里的一丛不怕旱不怕涝的顽强的灌木。在那一瞬间,在黄昏的丘陵、冈峦、沟河、荒原的辽阔的图画里,他推着自行车,让秋风吹乱他粗硬的头发,他突然感到一种永恒。我的故土,这山,这河,这树,这草,这田地,这庄稼,这就是永恒!……他现在回忆起多少饥饿、冻馁,干旱、多雨,洪水、疮病,竟没有多少悲凉。这就是贾老营的历史,人们生下来就离不开这些悲壮的史诗,它们简直就是他们的财富。灾荒降临的时候,他们没有感到绝望,灾荒过去,留给后世无尽的传说[3]。

如此,自然就有一股力量升腾出来,支撑他热烈地活下去,直至炽热的爱把生命燃烧殆尽。

罗曼·罗兰有句话被世人广为传诵: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生活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田中禾的立场与此相似,不同的是,他认为除了热爱生活,你别无选择。绝对的公正和自由是不可能的,“也许正是因为人类从未拥有过公正和自由,因而它们才特别诱人,政治家也总能以此为号召”[4]200。绝对完美的体制也是不可能的,“人类注定找不到完美的体制,那是因为人类无法使自己的人性完善”[4]200。世事如此,我们只能接受,并尽可能让人生美好一些。文学的首要使命正在于此,给人以美的享受,“使被职业、事业异化了的生命重新激发出激情和幻想,使在纷繁的人际社会里疲于奔命的心灵有一个温柔之乡,使无处发泄的人生的无奈和烦忧有一处寄托”[4]201。

乡土文学也不例外,必须呈现美、创造美。田中禾痛斥粗鄙化、俚俗化的乡土文学观念,“一些作家搜罗方言、俚语、歇后语、骂人词汇,以显示自己的农民本色,把大众化引入庸俗化,败坏了乡土文学的品位”[5]。在他看来,我们应该像福克纳、马尔克斯、川端康成、纪德、温塞特、吉本他们那样创作乡土文学,让乡土文学回归艺术殿堂,重建文化品格和美学品格。田中禾本人身体力行,他的文字细腻、优雅、声色流动、光影氤氲,每一种小说情愫都真切动人,每一段故事时光都如醇醪般让我们陶醉。艺术形式也多种多样:《槐影》的叙事是由当下瞬间切入历史;《五月》采用了“生活流”的开放结构;《椿谷谷》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不断切换;《南风》不仅在叙事中频繁地切换视角、切换人称,还在主线故事外嵌套了三个独立的故事以形成跨时空的呼应;《最后一场秋雨》将荒诞和反讽手法运用到了极致……

于是,苦难和诗意,成了田中禾乡土小说创作的两种底色。一方面,他拒绝粉饰现实,美化乡土,悲天悯人地将底层民众的苦痛哀怨尽收笔端;另一方面,他又在苦难中发现美,“不要让忧患意识拘泥了情感和视野……用超越的态度去写苦难,苦难才能呈现出更深刻的意义。如果审美是第一性的,我们就应当在苦难中发现美”[6]。在苦难和诗意、批判和超越之间,田中禾维系了一种奇特又完美的平衡,这也铸就了其乡土文学的独特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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