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向人性的回归:安提戈涅形象解读
2022-03-18金宣慧
金宣慧,石 松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一、引言
悲剧《安提戈涅》①中的安提戈涅(Antigone)是一个极具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研究价值的人物。在黑格尔看来,《安提戈涅》是悲剧的绝对典范,安提戈涅则是女性形象的典型,其虽被排除在人法政治外却为家庭义务②做出了史诗般的辩护。
安提戈涅身份与行为的极端性,成就了其独特的研究价值。哲学范畴之外,安提戈涅承担着文学研究的使命:生活在社会变迁、家庭破碎的境地中的她是一个彷徨在伦理道德边缘的女性个体。
但对安提戈涅的遭遇,鲜有人从文学意义角度论证她为何埋葬兄长,又为何以自我毁灭的方式结束生命;也鲜有人真正从“人”的角度体谅她,发掘其形象,探求其经历。笔者试通过解读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挖掘潜藏在安提戈涅所思、所说、所为背后的人性与神性特质。
二、依词源学释义剖析安提戈涅形象
(一) 安提戈涅之于母亲身份
“Antigone”在词源学中被解释为“占据着母亲的位置”。但从悲剧《安提戈涅》中我们获悉:安提戈涅因违反禁令③,最终被囚禁在洞窟中一生未婚、未孕。索福克勒斯虽未明言安提戈涅有母亲的身份,但我们不能因此得出“安提戈涅”与”占据母亲身份”是悖论,因为在古希腊社会精神中,母亲指孕育一切,也是一切归属的大地——有时意味着死亡,有时意味着占有领土,获得权力。[1]
在社会领域,女性可以拥有姊妹、妻女、母亲等多重身份。但无论身份的多寡,在一对一的关系网中,个人身份总是相对固定且唯一的。但安提戈涅却是个特例:对于俄狄浦斯(Oedipus),她生来就兼具女儿与妹妹的身份。正是因为家族血缘的混乱与偏离,安提戈涅才得以成为女性身份的枢纽,与之相伴的是其身份的游离:在特定的情况下,她与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固定且不唯一的。朱迪斯·巴特勒(Butler)指出,安提戈涅占据着家族血缘中破裂的位置。因此安提戈涅的母亲身份首先是身份偏离带来的社会产物。毫不夸张得说,她占据了除真正意义上母亲之外的每个位置。但是“占据”是以打破亲属关系和性别的连续性为代价的。[2]自然界似乎也遵循着绝对平衡的定律,安提戈涅的身份在富余的同时,本身也携带着固有的缺失,即失去真正意义上做妻子和母亲的权力。
安提戈涅之于母亲身份的转变,发生在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埋葬了自己的兄长波吕涅刻斯(Polyneices)之后,她的身份不仅因此发生改变,更因此获得圆满。在《安提戈涅》的剧本中,克瑞翁下达了这样的严酷禁令:
不许人埋葬,也不许人哀悼,让他(波吕涅刻斯)的尸体暴露,给鸟和狗吞食,让大家看见他被作践得血肉模糊![3]
在严令禁止的情况下,唯安提戈涅两次涉险埋葬兄长。她的动机历来是争论的焦点:许是遵从神的旨意让一切故去之人获得安息;许是家族使命,不使被诟病已久的家族再次蒙羞;许是荣耀驱使,享受维护家庭带来的荣光。不论出于何种意图,不可否认的是,安提戈涅在这个过程中确显露着母性的光辉。
在文化意义上,母亲是伟大的、是未雨绸缪的,她时刻做好了为孩子牺牲一切的准备,即便是生命的代价。安提戈涅亦如是,她不惧怕厄运的纠缠,像所有慈悲的母亲,无畏地埋葬了亲人并平静地接受死亡。安提戈涅曾悲呼:
那使众生安息的哈德斯活生生地把我带到阿克戎河岸上,我还没有享受过迎亲歌,也没有人为我唱过洞房歌,就这样嫁给冥河之神。[4]
她因未历婚嫁,生育而遗憾、悲怆但不曾后悔。若安提戈涅首次埋葬兄长是冲动所致,那么第二次的行动,绝对可以印证真心。她虽失去生理上为妻为母的能力,却代替不堪重负自杀的伊俄卡斯忒(Jocasta)④行使了母亲才拥有的权力——安葬英年早逝的孩子。
安提戈涅占据母亲身份的背后潜藏着强烈的家族责任感,在责任感的驱使下,她主动填补了家庭空白。名字中携带的“母亲”含义,与主人公无法成为母亲的命运相悖,无疑预示着安提戈涅的悲壮结局。但行使母亲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的缺憾,让原本支离破碎的她能够找寻身份、情感上的完满。
(二)安提戈涅之于反叛
希腊神话中人物的名字不仅仅是人物的代称更有深刻的含义。“Antigone”中前缀“anti”含有反抗、反对的意味。安提戈涅确也将反叛的精神品质发挥到了极致。
伊斯墨涅(Ismene)针对是否应该埋葬长兄这一问题曾劝言到:
如果我们触犯法律,反抗国王的命令或权力,就会死得更凄惨……既然受压迫,我只好服从当权的人,不自量力是不聪明。[5]
伊斯墨涅的理智与谨慎在这句对白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她表明若反抗克瑞翁,他们必遭失败;她还就安提戈涅提出的埋葬波吕涅刻斯的邀请,给出了自己的答复——遵循国王律令,拒绝埋葬兄长。
安提戈涅却反驳到:即使为此而死,也是件光荣的事;我遵守神圣的天条而犯罪。[6]
安提戈涅是反叛的,但不尽然,因为反叛是相对的:在城邦政治中,安提戈涅违反了作为子民的义务;对于神的旨意,安提戈涅却无比虔诚。在安提戈涅的眼里,凡人的一道命令是不能废除天神制定的永恒法律的。安提戈涅和克瑞翁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伦理实体, 两者之间的冲突是家庭礼法与国家法律之间的对立。[7]
“gone”有“出生”的含义,故anti-gone又有“反出生”的意义。“反出生”一方面可能暗含安提戈涅的出身与伦理道德相违背,最终必将穷途末路;另一方面,反抗出生好似含有向死而生的意蕴:一个人对于生命的起始是无力招架的;同样,在生命之初,对于生命意义的判断也是不存在的。但安提戈涅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赋予了“此生无意义”的判断,可见安提戈涅终其一生都将背负巨大的苦难。
神在她降生之初便已决定了她的结局。安提戈涅的结局也表明,她无时不刻不在死亡的泥潭中挣扎;无时无刻不在朝死亡进发,不带半点迟疑地遵循着生来便纠缠不休的命运轨迹。这是安提戈涅神性的体现。
名字是我们生命最初的标记,它被赋予一定的期望与特定的意义,伴随我们经历从子宫到坟墓一路上的风雨霓虹。对于安提戈涅亦是如此,名字是揭示她命运的一把钥匙、一扇窗户。
三、以文学视角解读安提戈涅形象
(一)安提戈涅的聪明与伊斯墨涅的聪明
在索福克勒斯的另一部戏剧《俄狄浦斯王》中,他极力刻画着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姐妹二人的相似性,但相似的姐妹二人,却偏偏就是否埋葬兄长这一问题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分歧之下,安提戈涅的独特形象更加突显。
伊斯墨涅是极度理性的,拥有圆滑、变通的气质品格。从个人角度,她得以保全自身;从家庭层面,她在极力劝阻姐姐勿行不智之举的同时无意中也将自己边缘化。她想要逃避的不仅是兄长,更是这个被诅咒的家庭。伊斯墨涅企图忽略自己生来便背负的不伦之罪,企图以父兄之死为界彻底摆脱家庭困扰。她是明智的,却也近乎冷血。她在信仰人法的同时,抛弃了血缘,漠视了情感,将自己变成了旁观者。
伊斯墨涅将自己家庭边缘化的意图其实早有端倪。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克勒诺斯》中,描述了俄狄浦斯流亡的经历以及他自身的结局。单从剧本内容来看,俄狄浦斯被赶出忒拜后一直相伴左右的只有安提戈涅,伊斯墨涅的身影则是时隐时现的。伊斯墨涅负责给家庭传送重要消息,对于家庭,她仅是信使。我们当然不能从家庭分工来苛责对象,但从另一个角度,家庭分工恰能说明伊斯墨涅拒绝深陷家庭厄运以及相伴厄运而来的更加日常的折磨。
与之相比,安提戈涅则是不理性的,她竟试图凭一己之力理清家族的不顺与厄运。如此一来,她自是愚钝的,却值得被歌颂。她身上显露出的豪迈与悲壮既是负担又是美名。正如她自己评价说:
在有些人眼里你很聪明,可是在另一些人眼里聪明的却是我。[8]
索福克勒斯懂得这样的“聪明”,于是他将其置于女英雄的圣坛之上顶礼膜拜。安提戈涅有她自己的智慧,当她被误认为是在极力寻求生时,实则她正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在属于自己的归途上,那条被称为命运的路。
无论是对待命运还是对待家庭,相较于伊斯墨涅的避之不及,安提戈涅能够坦然自处。她与俄狄浦斯有着共通的品性,抑或是希腊英雄们共通的特质:他们质疑命运却又执着于命运。俄狄浦斯背井离乡企图逃脱弑父娶母的诅咒,意外应验后他便不再抗争,刺瞎双眼,流浪他乡是因为相信命运。安提戈涅对待命运的态度则更有深意,她企图为兄长改变不能被安葬的宿命,也就是说这一刻她不仅为自己抗争还为他人抗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劲头是英雄的性格,但这更多的是人在对待自己应负责任时的执着与毫不避讳。
(二) 安提戈涅的守旧与追求自由的冲突
安提戈涅的故事发生在英雄时代,在希腊神话中,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类,拥有公正勇敢的性格品质,甚至拥有接近神的力量与智慧,因此被称作“英雄”,同时“英雄”的出现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社会的动乱。
微探《安提戈涅》中所呈现的希腊世界:法律的出现和政治机构的建立,向以往的传统的道德和宗教方面的价值观提出挑战与质疑。[9]但由于彼时生活在忒拜城的人民还局限于他们的自然情感。[10]故无法率先对这样的社会变迁做出个体反应。安提戈涅虽未完全意识到社会变迁,但作为时代浪潮中注定要劈波斩浪的人,她面临着的是人权与神权的尖锐矛盾,同时肩负着归置社会信仰的重任。
在古希腊社会中,人的意志往往能够体现于神的意志,人的欲望也能恰如其分地体现于神的欲望。因此,安提戈涅埋葬兄长的行为可以被视作人性与原欲统一输出的结果。
安提戈涅的守旧与对自由的追求分别脱胎于她对神的信仰与对所追求理念的绝对践行与对自己生死问题的把控。安提戈涅具有反叛精神,并能切实有效地实践。伊斯墨涅则代表着忒拜城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沉溺于生活,随波逐流,并且没有意识到社会发生的变化。安提戈涅未必认识到了社会的转变,但之所以能成为英雄,是因为她对神的绝对遵从使她能在变迁的社会中坚定自我。于是乎,她按照本身的自由意志对当下的社会进行抵抗。与其说是对人法的抵抗造就了英雄安提戈涅,不如说是因为安提戈涅将人性与原欲发挥到极致促成其英雄形象。
安提戈涅在埋葬兄长的过程中实现了最伟大的对自由的追逐,正如歌队长所吟唱的:
这人间就只有你一个人由你自己作主,活着到冥间。[11]
安提戈涅是英雄,更是社会浪潮中的普通人。安提戈涅在文学意义上已经不再是“个人”的概念,她是千千万万热爱自由且不囿于规则、戒律的希腊人的缩影,正是这种对真正自由的追求才使她被困在了社会转型之初的希腊世界。
(三)安提戈涅强烈的家庭意识
安提戈涅有很强的家庭意识,因此她执着于追寻自我身份认同。她执着于“我自哪来”“要到哪去”。“我自哪来”是安提戈涅对家庭身份的求索,即她在乱伦家庭中的自我定位。“要到哪去”是安提戈涅在社会身份发生变化后对社会身份的求索。
对于第一个问题,她始终没有在俄狄浦斯身上找到答案,于是将目光转向了与自己同辈的哥哥。在埋葬哥哥的过程中,安提戈涅对自身身份逐渐明晰,也越发意识到哥哥的不可替代性:
丈夫死了,我可以再找一个;孩子丢了,我可以靠别的男人再生一个;但如今,我的父母已埋葬在地下,再也不能有一个哥哥生出来。[12]
从家庭角度来看,这是她埋葬兄长的出发点,她也因此成为家庭关系的守护神。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安提戈涅首先认识到了家庭的重要性与承担家庭责任的重要性。她感受到了家庭的需要,并固守着生活环境和经历赋予她的责任。从自我需要的角度,彼时的安提戈涅一无可依,是社会的弃儿。因为身份的特殊性,她无法正常融入社会。家庭是她最后的依傍,家庭的重要性与哥哥的无可替代性是她自我认识的产物。
不论是对伊斯墨涅还是对波吕涅刻斯,她的爱首先出于对家庭的爱护,即安提戈涅爱着伊斯墨涅,仅仅因为伊斯墨涅是她的妹妹,是家庭的一员;安提戈涅可以不顾一切埋葬波吕涅刻斯,也仅因为波吕涅刻斯是兄长。安提戈涅的爱不是我们所认为的“博爱”,这种爱有身份限定,且只对家庭成员生效。这样的情感态度恰也印证了安提戈涅强烈的家庭意识。
(四)安提戈涅的贵族心态与主奴意识
你现在知道了这消息,立刻就得表示你不愧为一个高贵父母所生的高贵者;要不然,就表示你是个贱人吧。[13]
在安提戈涅的意识中,乱伦家庭的事实无法改变她高贵的身份。他们(安提戈涅的父母)是高贵的,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妨碍他们后代的高贵;可以预料, 血统将会发挥作用。[14]故安提戈涅天生带着贵族的傲气,从不自贬身份、自降尊严。
值得注意的是,人法的发展意味着政治关系的深化与自由空间的减缩,作为贵族家庭出身的安提戈涅面临着一个选择——是否臣服。生活之初,因为尊贵的社会身份,安提戈涅无需考虑政治关系。她是最自由的,不受法律的限制,在一定意义上她可以成为“法”。但当安提戈涅被迫失去国王之女的身份时,她感受到了来自政治变迁的压迫。若顺从人法、甘愿为“民”,安提戈涅会失去贵族的体面与高傲,从此受制于人;若打破规则、埋葬兄长,她的社会身份会被彻底抹杀,因为这一举动暗含着不承认自己归属于所处社会团体的意义。
安提戈涅通过反抗的方式将自己驱逐“出境”,通过放弃社会身份寻求绝对自由。这也能解释安提戈涅为何在克瑞翁面前放弃自辩,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决心皈依神律、脱离社会,社会身份对于她本来就是虚无的,只有家庭才是她最大的牵挂,她无需通过苍白的自辩获得“枷锁”。
(五)安提戈涅的自我需要
即便安提戈涅被冠以英雄的头衔,本质上她依旧是社会女性。一个家庭没落、尊贵身份被剥夺的女性。她英勇无畏、刚强不屈,却也无比脆弱。她所希冀的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但当家庭破灭,美梦被现实击碎,她最后的需求不过是让兄长入土为安罢了。
从自我需要角度出发,埋葬兄弟不仅是世俗必要的礼仪,更是她的精神慰藉。将安提戈涅置于社会现实,她也不过是按照古希腊的习礼将故去的亲人埋葬。死者需要一个葬礼,因为只有经过埋葬程序,鬼魂才得以洁净。
就安提戈涅的个性来讲,她天生善于忍耐、善于消化悲伤与苦难。但偏偏就是否埋葬兄弟这件事表现得激进,埋葬亡兄行为的背后似乎是迫切通过死亡结束悲惨晦暗人生的渴望。
通过践行社会习俗,安提戈涅得到了自我的解放。从剧本中我们不难发现,安提戈涅似乎对于违反律令一事明知故犯,同时带着自我毁灭的意味。自我毁灭意味着彻底的解放与释怀,就像是精神即将崩溃的人们,抓住了能让自己彻底解放的救命稻草一般。因为安提戈涅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而不是神,所以她有俗世的需求。这是安提戈涅人性的体现,从精神层面,她有刚强的一面也有脆弱的一面。
四、从命运主题透视安提戈涅形象
在从神性到人性的回归过程中,死亡与命运的相关问题是安提戈涅必须直视的。“死亡”将安提戈涅从神坛拉回人间,“命运”则是纠缠着每个希腊神话故事中人物的一个死结,那些似乎可以抗战,却终究要面对的厄运或幸运;那个无论多么伟大、多么智慧也终要回归的一个终点。
(一)安提戈涅对于死亡的认识
对于安提戈涅来说,死亡绝对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安提戈涅对于死的坦诚,让人更加相信,“死”本来就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与我们相融,是我们无法躲避的。
安提戈涅有着明确的死亡认识:临死前,安提戈涅对伊斯墨涅说:“我是早已为死者服务而死了。”可见在家庭厄运的威逼下,她并没将“死”严格的与“生”区分出来。“死者”可能指故去的伊俄卡斯忒,可能指俄狄浦斯,更有可能指波吕克勒斯。精神困境折磨下的安提戈涅虽生犹死,她真正意义上将生过成了死,将死活成了生。由此“死”在一定程度上是安提戈涅的精神慰藉,因为她知道她的苦难会有终点。
此外,事实证明,“死亡”不仅是安提戈涅自身苦难的终点,还是这一整个被诅咒家族悲惨命运的终点。
(二)安提戈涅对于命运的认识
厘清安提戈涅对于死亡的认知后,她对命运的认识才能浮出水面。随着父辈丑闻的发酵,她近乎绝望地呻吟到:
俄狄浦斯传下来的诅咒中所包含的灾难,还有哪一件宙斯没有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使它实现呢?在我们俩的共体之中,没有一种痛苦、灾祸、羞耻和侮辱我没有亲眼见证。[15]
安提戈涅见过世界上一切最坏、最丑陋的事情,换言之没有比发生在俄狄浦斯家族更可怖的事了。她比伊斯墨涅活得更通透也更痛苦。通透在于她明白自己的命运走向,她知晓自己注定会随家族的没落走向深渊,她明白自己即便没有做错过一件事,却依旧无法免于命运的惩罚,她知晓自己惨淡阴暗的前途。
她越是通透,越是痛苦。正因她知晓一切,所以她用抗争的方式结束自己、消耗自己。在与克瑞翁对峙的过程中,她本有机会为自己狡辩,却依旧刚强不避讳。因为她知晓自己的前途不会因此落下半点好处,求生的举动于她无意义。因为安提戈涅的大义凌然,她的死实现了整个家族厄运的终结。对待命运,安提戈涅手无策,她认命却又不认命,无动于衷却又垂死挣扎,她认命了却又不曾真正认命。
五、通过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的创作意图解读安提戈涅的形象
(一)悲剧是诗人审视当下的工具
悲剧源于生活,是诗人审视当下的工具。但有趣的是:古希腊悲剧的繁荣与社会政治兴盛似乎存在某种反向关系——社会愈繁盛,悲剧经典则愈发长演不衰。从索福克勒斯出发,诗人的作品与生活现实有着紧密的联系。
索福克勒斯生活在雅典民主政治最辉煌的公元前5世纪。他曾在体育竞技中获奖,政治生活也十分通达,他曾两度被任命为十将军委员会成员,在雅典也担任着宗教职务。顺遂的生活经历使索福克勒斯把更多的创造精力放在有道德争议的人物身上,通过赋予神话以悲剧意义,进行深刻的生活与精神体悟,于是《安提戈涅》诞生了。
索福克勒斯受惠于雅典的民主政治,同时作为希腊民主政治的参与者,他对“民主”深信不疑,且反对僭主政治⑤。在《安提戈涅》中,因执掌国家权力的克瑞翁并非正统的继承人,故诗人借克瑞翁家破人亡的结局批驳了僭越政治。正如伯纳德特所言:“悲剧诗人都是借圣洁无辜的外衣表达极端思想的大师”。[16]
安提戈涅与克瑞翁虽都以悲剧告终,但诗人却在剧作中流露出不同的情感态度,即安提戈涅为神律就义虽死犹荣,克瑞翁误用人律而亡死不足惜。索福克勒斯借此表达他对神的坚定不移和对人律的深刻否定,并将政治问题通过悲剧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通过这样的方式,希腊悲剧为观众提供了对人类境遇的思考,揭示人类必然遭遇的限制。
悲剧的力量更胜于喜剧的力量,通过渲染安提戈涅的悲壮使人内心震撼。安提戈涅的悲壮结局,不仅无损于其伟大的举动,反而更好地献祭神坛,讴歌神性。在戏剧舞台上,如若安提戈涅幸运地逃离了人法的裁决,平安地了结此生,那么悲剧的力量与深意在一定程度上会被削弱。
我们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看到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女英雄,看到了一个为神所伤却仍坚信神律的女信徒,看到了肩负批驳人律政治使命的女政客,更看到了一个女人纯粹的力量。
(二)悲剧的真正素材来源于城邦的社会观念
悲剧源于宗教,其最早是以在酒神节上竞演的形式发展起来的。可以说,悲剧真正的受众是万千来参加酒神节活动的公民,因此他们必须写出公民们在城邦中的社会感受。
悲剧必然源于城邦的社会观念,并与公民的社会活动紧密相关。这说明悲剧与政治紧密相关,也说明战争与和平、正义与公民责任这样事关国家兴衰的重大问题在古希腊悲剧中所占据的位置。[17]
通过《安提戈涅》我们能够感知古希腊社会在道德规范方面发生的变化,且这种变化是与社会发展相伴而行的。社会发展带来神律与法律的矛盾与分歧,“人”正日益成为道德的评判者、责任的评判者,人逐渐取代神成为世界的代言人。尽管道德评价的大权由神过渡到了人,但在过渡时期的社会里,世界的代言人却有着不同的派别。且在面对社会问题时,这两类人都不愿做出让步。一类以克瑞翁为代表,他们固执己见,却追求错了目的与方向;另一类以安提戈涅为代表,他们虽然被打到了,却受到世人的赞赏。区分这两类人的是他们的本初信念与以下事实:富有勇气和魄力,并且想要在这一点上得到尊重,虽然他们一无所有,被欺压,被抛弃,但保留着一种理想,这种理想证明他们所做的牺牲是正确的。[18]
安提戈涅的人生经历是置于政治思考和英雄传统的漩涡之中的。古希腊的法律并非完全建立在逻辑思考的基础之上,神权也是法律的一部分。通过安提戈涅的行为展现社会对神权的崇敬,并通过安提戈涅受罚揭示人终究要对自己的社会行为负责。
至此,安提戈涅不是单独的个体,也不单是希腊人的缩影,更像是一种理念与精神的物质化身。这种化身就好比诗歌中的意向,只是剧作家摆在台前供人们理解的物化实体。事实上,意向不仅仅是物质实体,还有可能是各自感官:视觉、听觉、触觉、动觉,也可能涉及表情和态度,实际上意向包含着戏剧意义的全部,包括斗争、胜利和失败感。[9]
六、结语
索福克勒斯曾言:“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从中不仅可以读出索福克勒斯眼中的生死观,同时我们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安提戈涅的人生归途虽曲折离奇但是无憾而终。在埋葬亡兄的过程中,安提戈涅成为亲缘关系的守护神,她把自己附属的地位转变为对现状的挑战,作为女性她以死亡为代价捍卫并承担了家庭义务。同样也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安提戈涅实现了从神的身份向人的身份的转变。
说安提戈涅具有神性,并不意味着她在生理角度与古希腊传说中的众神一般刀枪不入,而是因为她有着与神近似的精神品格如胆量与勇毅。若安提戈涅身上没有一丝神性,她也只会做出与伊斯墨涅同样的选择,若不能真正意义上突破世俗常理的限制,做出违背律令的“出格”举动,那么安提戈涅就不再是安提戈涅。没有神性的维持,安提戈涅也只是在社会中不名一文的女性。
安提戈涅终究还是人类,她人性的品格保持了她形象的真实。她对于自己所认为的真理是固执的,她守旧、依从社会习俗、追求世俗需求,她也是狭隘的、脆弱的、会想要逃避的。她人物形象中脆弱、柔软的地方恰恰让她变得有血有肉,充满品读与研究的兴味。
注释:
①《安提戈涅》公元前441年演出,其故事大致为:安提戈涅罔顾国王克瑞翁的禁令,埋葬了自己反叛城邦的兄长波吕涅刻斯,被克瑞翁囚禁在洞穴中后自杀。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主要反映了古希腊公元前5世纪中叶的社会风尚。公元前5世纪是希腊民主的黄金时期,社会普遍追求民主,反对僭主政治,重视人的才智与力量。雅典的民主政治建立在奴隶制的基础之上,妇女、儿童与奴隶不享有民主政治权力。
②参阅奥斯温.穆瑞《古典希腊的生活与社会》与伍德《黑格尔的伦理思想》,古希腊崇尚由一夫一妻以及孩子组成的核心家庭,故社会拥有普遍且强烈的家庭观念。
③安提戈涅的兄长埃特奥克勒斯与波吕涅刻斯交战,因埃特奥克勒斯保卫城邦战死有功故准许埋葬,而波吕涅刻斯反叛城邦,故其战死后,忒拜的新王克瑞翁下令禁止安葬波吕涅刻斯的尸首。
④安提戈涅的祖母兼母亲,俄狄浦斯意外应验神谕,弑父娶母,故对于安提戈涅来说,伊俄卡斯忒同样具有双重身份。伊俄卡斯忒自杀与乱伦真相有关。
⑤僭主政治是古希腊悲剧的特征之一,悲剧的诞生几乎总是与僭主政治联系在一起,希腊民主政体依靠平民的力量来压制贵族,悲剧也因深刻体现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