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历新年与旧历新年之争
——国民政府时期推行国历新年初探
2022-03-18艾萍
艾 萍
(上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44)
安东尼·吉登斯明确指出,时-空秩序设置是现代组织的核心[1]215。以数量化的时间调节社会生活是现代组织的手段之一。中国的现代化是典型的外源性现代化,致力于打造“现代民族国家”的国民政府很自然地将西方国家的发展范式视为现代化的必由之路,采用国际通行的历法以进一步融入世界成为执政者的必然选择。
自民国建立后,改用新历、废除旧历之声就不绝于耳。到20世纪30年代,民国初年历法上“二元社会”的状况仍然没有完全改变(1)关于民国初年历法上“二元社会”的情况,可参见左玉河《评民初历法上的“二元社会” 》,载于《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3期;左玉河《从“ 改正朔”到“ 废旧历”:阳历及其节日在民国时期的演变》,载于《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2期;刘力《政令与民俗:以民国年间废除阴历为中心的考察》,载于《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刘力、李禹阶《官派与民俗:民国年间废除阴历运动》,载于《宁夏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任笑《民国“双历法结构”形成研究》,2012年河南大学硕士毕业论文。。而且,由于政府对于阴历及其年俗坚决取缔的姿态,引发了新一轮的冲突。旧历新年与国历新年的斗争及最后的结果耐人寻味,部分学者关于民国时期岁时节日变化的研究对此有所涉及(2)如:梁雯雯《近代南京岁时节日民俗变迁研究》,2010年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张凯月《晚清至民国初期都市岁时节日生活变迁研究:以〈申报〉为考察中心(1895—1919)》,2018年南京师范大学硕士毕业论文。。同时,国历新年与旧历新年之争背后所蕴含的传统社会民俗与现代政治威权的碰撞与纠葛,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一、政府措施:坚决除旧布新
国民政府推崇政治强权,无法容忍北洋政府时期历法上形成的“二元社会”局面(3)关于北洋政府时期的改历情况,参见艾萍《继承与异动:北洋军阀时期的风俗变革》,载于《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因此,这一时期,政府的态度更加坚决,采取的措施更加激烈,力图全面清除旧历新年的民俗时间印记,强化作为时间节点的国历新年。1928年5月7日,由内政部长薛笃弼提议,内政部呈送国民政府的《废除旧历,普用国历办法》中规定:对于旧历节令,一律不准循俗放假[2]425。1929年6月,内政部颁布《推行国历办法》,严令:“废历新年不准放假,亦不得假借其他名义放假。”[2]435一年之内,“旧历”已变为“废历”,称呼的改变标志着政府对传统历法态度的变化,废止阴历势在必行。首先即以行政命令剥夺旧历新年可资庆祝的节日时间,将旧历新年时间与民众节假生活分割开来。
1930年为推行国历的第一年,为彻底消除旧历新年民俗时间的印记,上海市政府展开全方位的努力。在社会局的主持下,各有关部门代表举行三次会议专门讨论如何推行国历新年(4)在上海市社会局的主持下,1930年11月3日、10日、17日,市党部、市政府、公安局、工务局、教育局、卫生局、财政局、公用局、港务局、社会局、市商会、日报公会代表举行三次会议,讨论推行国历新年办法,并将讨论议案提交市政会议议决。见《上海市政府关于推行国历、组织国历研究委员会的文书》,上海市档案馆藏,卷宗号:Q215-1-19。。12月3日,第170次市政会议决议通过《推行国历新年办法》十项。由市政府布告国历新年休假日期、各业结账日期、将旧历新年各项庆贺活动移至国历新年举行。市政府秘书处联合公安局将国历新年办法印制成传单分发各户进行宣传。公安局负责取缔废历历本及各业习俗。市党部通知各报馆、工会推行国历,布告各界改“春联”为“新联”。社会局布告工商界不得再于废历年终岁首袭用春节或其他名义停业休假,“如于废历年终岁首休假,其主动出于资方者,店伙工友之薪工按日加倍发给;出于工伙者,亦按日加倍扣薪”。教育局通令各学校教职员及学生于废历新年期间“非有疾病及重要事故不得请假,违则惩戒”,并派员于废历年初向各学校严密调查。邮电局停发废历贺年电,停寄废历贺年信片。各报废历年终年首不得停刊,大力宣传废除旧历、推行国历的重要意义。各党政机关以身作则[3]。
办法以各党政机关的联合行动大规模介入民众节日生活,取缔与旧历新年相关的民俗事项,企图以政治强力的介入,使旧历新年这一时间节点失去民俗时间的意义。同时,借用旧历新年的各种传统仪式,加以改造,仿照旧历新年的庆祝方式,以公开的、集中的方式展演仪式,试图为新历新年营造出与旧历新年一样的节日气氛,使之具备新的民俗时间意义。
二、实际效果:显性屈从与隐性抵制
政府一系列坚决的措施很快有了成效,民国初年以来政府与民间在新年时相互调适的形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民间对于国历新年的显性屈从与隐形抵制。
在政府强力干预下,国历新年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国历新年,被称为“元旦”。在这一天,政府机关、团体、学校等统一放假、开会庆祝。上海市总商会、各区商界亦纷纷悬旗,举行庆祝仪式[4]。1931年2月,社会局派员对上海各区学校推行国历新年情况进行调查,市区166所学校和乡区67所学校中各有7所未停课[5],绝大多数学校严格遵守政府推行国历新年的政令。民间在政府权力强制推行下,纷纷加入国历新年的庆祝活动,“元旦”终于取得了渴望已久的节日气氛。
但是,在这种表面的祥和之下,却是暗流涌动,民间习惯势力之大、潜在抵抗力之长久是政府难以想象的。时人描述,在国历新年,民间“看不出一点新年的景象了”[6],“一点举动也没有”[7]124。“官学两界,对于阳历全年令节亦不过聊循故事,留一新历之名色而已”[8]26。而旧历新年,无论称为“废历”,还是“古历”“旧历”,民间“对于这‘历’的待遇是一样的: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麻将,拜年,‘恭喜发财’”[9]!不仅普通民众,即使自命为知识分子的也“随俗浮沉,不作除旧布新之念”[10]。各种消费、娱乐、交往、祭祀等活动均在旧历新年中进行。20世纪30年代,上海工人家庭支出,“全年中以一月份费用为最多……因为该月系旧历的新年时节”[11]35。可见,无论政府如何明令禁止,老百姓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民众时空中,冷漠对待新历新年,遵行千百年来的旧历新年俗尚,奏出一曲依旧热闹的新年交响曲,显性屈从之下潜伏着的是长久的抵制。直到如今,除夕仍然是中华民族最为重要的岁时节令。
三、深刻原因:民俗时间的魅力
为什么政府行政强力干预的结果是民间的我行我素,甚至阳奉阴违呢?除了旧历作为自然时间对于生产生活的重要意义外,更重要的是,旧历新年已成为一种民俗时间,绝非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或时间的流逝可以左右。
众所周知,传承性是民俗的一个主要特征,其传承性主要来源于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民俗是社会发展的产物,与一定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紧密相连,经济基础不变,传统民俗中的某些特色和要素即会得到相对稳定的传承。诚如钟敬文所说:“中国社会在数千年的发展中形成了自己的民俗文化特色。这种特色是通过我国民俗文化的稳定性体现出来的。比起世界上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我国的民俗文化的稳定性,主要是农业小生产制度的产物。”[12]13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农业社会,19世纪中叶,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虽然打开了古老帝国的大门,欧风美雨对传统的大农业民俗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但只要农业社会的经济基础尚未动摇,以农耕文明为载体的中国传统民俗中的某些特色、要素即会得到相对稳定的传承,具有超越个体的普遍性、跨越时空的稳定性。
第二,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民俗一旦形成,即具有与社会母体相区别的独特个性,并不会完全随经济基础的改变而改变。民俗“常常在社会发生变革若干年之后依然在人们的头脑里发生作用,并且支配人们的行为”[13]20。这种现象,有的学者将其称为“文化滞后”。其实,民俗本身所具有的独立性、延续性已经使之成为一种“文化模式”,它既受物质基础的制约,又使人们生活在民俗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中,在“集体无意识”状态下接受民俗的轨范和调节。
第三,“传承”不仅是民俗文化的传递方式,亦是民俗的一个显著特征。民俗是与人类相伴而生,随社会发展而不断传承的生活文化。“民俗又是一种以传统的方式出现的,大规模的时空文化的连续体。”[14]45这也意味着民俗具有与生俱来的时间上的历时延续性,民俗的传承性即意味着民俗的时空播布和代际流传是一个文化互动现象。对上一代或传播源来说是“传递”,对下一代或传播客体来说就是“继承”,这是一个能动的接受过程。每一代、每一个民俗的携带群体都会根据不同的社会生活需要,对民俗进行加工、改造,或增补,或删减,或融合,正是在这一能动的过程中,民俗呈现出与原生民俗不同的、新旧杂陈、表里不一、甚至相悖、变异的多元事项,成为不同时代、不同区域人类生活的共同伴生物,如同美国民俗学家布鲁范德所指出的,“自然,有些种类的民俗消失了,但新的东西又会迅速出现”[15]21。民俗的强大生命力也正在于此。
在民俗变革中,传承性始终是决定成效的一个关键因素。在国历新年的强势推进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到民俗传承性的巨大惯性阻碍。不仅如此,民俗时间绝非静态的,而是不断变化、流动的,旧历新年承载着跨越时间的内涵与能量。
首先,新年具有超越时空的文化内涵。节日不仅是自然时间,它记录着民族的传统和神话,具有明显的文化特性与社会意义,“时间的自然性质往往被它的文化性质所遮蔽”[16]152。文化内涵往往成为节日的灵魂。旧历新年里,人们请“各方神”、祭历代祖先,“天地神灵”来到人间,天地人沟通、协调,一起营造出一个热闹、祥和的世界,共同对付邪祟,维护人间幸福,祈福美好未来。这种信仰、情结已经融入人们的骨血中,无法分离。
其次,随着社会和历史的发展,新年的内容、表现形式和寓意不断发生变化,其内在能量得到进一步升华。在新年的节庆仪式中,达到家庭团聚、民族凝聚、国家认同的效果;在新年的娱乐活动中,人们身心愉悦,审美情趣提高。新年是新的起点,凝聚着民族文化传统和无穷的魅力,在这一时段,释放出日常衣食住行中民俗信仰活动所不具备的巨大能量,产生由点及面、由表及里的强大社会效应,很容易聚焦各方的注意力。因此,行政力量对此的干涉愈强,引起的社会反应也愈激烈。
四、结语
由此可见,每个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并非断裂的片段,“现代”并非无源之水,与“传统”更是一个无法分割的连续体,传统的民俗时间、民俗心理在现代化过程中会发生改变,却很难出现根本的断裂。由此荡开去,中华民族的传统节令亦具有与生俱来的开放性、应时性,在传统向现代迈进的过程中,现代民族国家完全可以继承和发展传统节日,并从中汲取民族凝聚、国家认同的精神力量,化为现代化的无穷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