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崇炳咏史怀古诗词
2022-03-18吕国喜
吕 国 喜
(浙江广厦建设职业技术大学,浙江 东阳 322100)
王崇炳(1653-1739),字虎文,号鹤潭,浙江东阳人,贡生。十二三岁即师从赵岐宁、蔡尔璧学习经史,后师从东阳训导董肇勋及萧山大儒毛奇龄,于诗文、史学、理学等均有所成就,一生致力于教育,汲汲于乡邦文献的整理与传播。王崇炳今传咏史怀古诗80首,体裁多样,有七古、七律、七绝、五古、五律等。且有咏史怀古词7首。他一生足迹大致不出浙江省范围,咏怀地点集中于金华、杭州以及东阳至慈溪一线。咏史诗较多关注唐五代、明代。
一、咏史怀古诗词的主题内容
(一)身份强调:隐士与文士
王崇炳《鹤潭时艺稿自序》云:“不佞少而入泮,五入棘闱,六十五出贡,殆非山人也。然老无所归,则亦将归于山人。”[1]科举时代,凡屡试不第的贡生,可按年资轮次到京,由吏部选任杂职小官。某年轮着,即为“出贡”。可惜,他“既出贡广文一席,届期不赴”[2],故而自称为“山人”。隐士、文士是他人生的底色,这种身份强调,在其咏史怀古诗中有着精彩的表现。
1.隐士
严光是东汉著名隐士,与光武帝刘秀为同学,拒绝出仕,其高风亮节流传后世。王崇炳往来桐庐钓台,对严光心心念念,赋诗多首,如:《夜过子陵钓台》:“拟访高踪此一来,江程风便夕帆开。不知卧渡严陵濑,天晓从人问钓台。”[3]《过钓台》:“前度更深过钓台,而今天黑晓帆开。名区密迩身难到,急棹中流首重回。严濑风光穷劫好,南阳火德有时衰。千寻立石无今古,下界舟船日往来。”[3]168《咏严子陵》:“老脚横加万乘身,狂奴生性懒称臣。归来仍向严江钓,不说南阳有故人。”[3]119严光对刘秀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4]王崇炳指出:东汉王朝早已走向衰败,而严濑风光长在,严光之精神永存。
林逋“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5]。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梅妻鹤子,驾小舟遍游西湖,与高僧诗友相往还。王崇炳《林处士宅》云:
古木青萝系钓船,水楼掩映芰荷烟。即今处士门墙峻,日见当关启闭虔。疏影每劳园吏护,缟衣亦食大官钱。一轮清浅明湖月,不照寒篱照管弦[3]21。
苏轼《书林逋诗后》云:“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6]认为林逋像可配祀水仙王庙,唯以寒泉秋菊祭祀,方称其高洁。而王崇炳看到的林逋宅仍为改造后的祠堂,且为官家所保护,门墙加高,关闭有时,林逋手植的梅树也有园吏专门维护。热闹取代了幽静,这明显有违林逋本意,王崇炳指出:保护反成伤害。视角可谓独特。
沈寿民(1607-1675),字眉生,宣城人,黄宗羲为撰《征君沈耕岩先生墓志铭》[7]。崇祯末以诸生劾首辅杨嗣昌,为免阮大铖迫害,沈变名姓为王子云,遁入金华山中。《题沈征士隐迹录》云:“赵歧投身卖饼家,梅福去作吴门卒。宛陵亦有沈征君,披发佯狂行大泽。国之将亡柱石空,元戎重寄归菜傭。征君应荐挺危论,请剑慷慨朱云风。投匦上书不见省,飘然一舸来江东。”[3]94王将沈寿民避世比为赵岐、梅福。赵岐于汉桓帝时因得罪宦官而逃至北海卖饼,被孙嵩救至家中,藏于复壁内数年,后被赦出。《汉书·梅福传》:“至元始中,王莽颛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其后,人有见福于会稽者,变名姓,为吴市门卒云。”[8]其直言敢谏,又比之为“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8]2915的朱云,可见王崇炳对其之推崇。
2.文士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是文士必备与日常,王崇炳对这些文人雅事抱着极其欣赏的态度,沉迷其中,诉诸笔端。
比如写觅诗苦吟之《灞桥风雪》:“郑五金闺彦,滑稽类齐赘。宣麻忽自嗤,数月即引退。尝吟讫后诗,微词讽流辈。得句非经营,即趣聊点缀。苍茫风雪中,灞桥驴子背。寒景发奇藻,高言息凡喙。此秘君弗传,时至当自会。”[3]60“灞桥风雪”见《北梦琐言》:“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盖言平生苦心也。”[9]鉴于晚唐清冷枯寂、骑驴苦吟诗风,王崇炳认为诗思诗料来源于生活,情景相迫相生乃是作诗的不传之秘。
《扫雪候客》写王元宝“暖寒会”:“吾家王元宝,风雅一时播。庭户正寂寥,山雪落方大。端居念同人,谁为诗酒佐?呼童扫柴关,候彼轩车过。有客策蹇来,登堂拥炉坐。酒馔出中厨,新诗交唱和。兹会名暖寒,相与毕清课。自愧同袁生,终朝但高卧。”[3]61认王元宝为本家,意即“风雅吾家事”,大类于杜甫之“诗是吾家事”[10]。《开元天宝遗事·扫雪迎宾》:“巨豪王元宝,每至冬月大雪之际,令仆夫自本家坊巷扫雪为径路,躬亲立于坊巷前迎揖宾客,就本家具酒炙宴乐之,为暖寒之会。”[11]王崇炳展开艺术想象,将暖寒会描写得风流高雅,清气氤氲。结尾自比袁安卧雪,暗示自己清贫,无力办此雅集。
《赞善画雪》云:“赞善工画雪,妙得诗中境:峨峨岸上山,皑皑潭心影。棹入玉千林,蓑披银一领;砂上浴凫寒,烟际飞鸿隐。泊处即为家,瓦瓯与蓬艇。锦堂羔酒浓,仙仗朝靴冷。谁谙雪渔情?画出君当省。”[3]61赞善当指段文昌之孙、段成式之子段安节。段安节善画,曾采郑谷《雪中偶题》诗句“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12]为图,曲尽潇洒之意,持以赠谷,谷为诗以谢,即《予尝有雪景一绝为人所讽吟段赞善小笔精微忽为图画以诗谢之》[12]147。王崇炳仔细描摹画之“诗中境”,通过这种诗境、画境的相互转化,似可参悟诗画艺术融通的艺术规律。
(二)地域认同:先进往迹
金华文风,肇自唐骆宾王、冯宿、舒元舆,盛自宋吕祖谦、唐仲友、陈亮以及何、王、金、许“四先生”。而元之黄溍、柳贯,堪与赵孟頫、虞集并驾;明之宋濂,更被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之后,似乎难以为继。王崇炳感慨道:“金华地处僻郡,数十年来蝉冕绝少。后生少年,因陋习简,数典者或忘其祖。叩以前民国宪,嗒焉不能举其姓氏。岂知儒宗文师,比肩接踵,即在桑梓间数百里地哉!”[13]又云:“生同乡国,耆旧无传,岂非后人之责哉!”[13]凭此文化自觉,他“雅慕桑梓,留心前烈”[13],编著了《金华文略》《金华征献略》,为金华一地整理、保存了珍贵的文献资料,故而对东阳乃至金华一地的先贤往迹尤多关注。
《白鹿峰》写许孜墓:“白鹿峰如笔,森然入太清。前贤无故里,遗迹有山名。沧海何时竭?孤云连夜生。即今庐墓处,犹见护松情。”[3]69《道光东阳县志》载:“许孝子墓在县北七十里蓝硎保,坐东向西。”[14]“护松情”见《晋书》本传所载:“时有鹿犯其松栽,孜悲叹曰:‘鹿独不念我乎!’明日,忽见鹿为猛兽所杀,置于所犯栽下。孜怅惋不已,乃为作冢,埋于隧侧。猛兽即于孜前自扑而死,孜益叹息,又取埋之。自后树木滋茂,而无犯者。”[15]极言许孜之孝竟能感动树木鸟兽。
写乔行简故居则有《孔山怀古三章》:
乔公致政反丘园,旧府相传父老言。荒径已无牛氏石,古城犹有谢公墩。苔生断砌冰花合,霜落疏林寒鸟喧。不见南朝好陵寝,年年风雨泣黄昏。
河山半壁藉调元,光映文昌上相尊。闻说朱门花作埒,眼看黄叶鸟归村。高名尚喜留桑梓,故国徒劳问子孙。五府相连各衰散,一从野老牧鸡豚。
相臣门第对三丘,绕郭崩砂水漫流。一代功名余石砌,四郊烟火抱城楼。市喧日暮人将散,树老台荒我欲愁。只有青编两行字,尚留忠亮照千秋[3]127。
诗序所云乔行简“功存桑梓,名在竹帛”,“今虽桑田迁改,而故迹犹存”,实为诗旨所在。乔行简(1156-1241),浙江东阳人,吕祖谦门生。官至右丞相、左丞相,晚年至平章军国重事,封为鲁国公。“只有青编两行字,尚留忠亮照千秋”,正史有载,忠亮千秋。《宋史》本传云:“行简历练老成,识量弘远,居官无所不言。好荐士,多至显达,至于举钱时、吴如愚,又皆当时隐逸之贤者。”[5]12495
写许谦讲学处则有《八华山》:“贤者此宏道,门徒四海归。灯明刘向阁,花发马融帷。征士虚承诏,名山永息几。至今庭下草,犹沐旧时辉。”[3]69“延佑初,谦居东阳八华山,学者翕然从之。寻开门讲学,远而幽、冀、齐、鲁,近而荆、扬、吴、越,皆不惮百舍来受业焉。”[16]王崇炳将许谦比作西汉经学家刘向与东汉经学家马融,意许谦可为刘向之灯传、继马融之绛帐,评价极高。
写许弘纲别墅则有《过许司马别墅》:“名园迢递竹千竿,邂逅经行一倚栏。啸月楼高空翠入,赐书堂在古苔寒。江湖岁晚尚书卧,桑梓恩深父老欢。几处芙蓉临水岸,不堪花在暮秋看。”[3]8许弘纲(1554-1638),东阳黄田畈紫薇山人。天启五年(1625)为南京兵部尚书。“江湖”句可证之《金华征献略》:“弘纲为人,清不绝物,和不圂俗。既归里,翛然山水之间,颇治园圃,艺花竹,日与山叟、田父谈说桑麻,脱略仪检,诙谐谈笑,无有贵贱老幼,莫不欢欣悦慕,若俦辈之相与,忘其为达官贵人之乡居者。”[17]此诗着重抒发物是人非、不胜今昔之感。
写张国维遂初堂则有《白云洞怀张大司马》:“飞瀑成潭第一泉,尚书归省此留连。誓同止水终能践,节比寒松晚更坚。一代孤忠推后劲,千秋信史表前贤。午桥庄舍供凭吊,不似凄凉金谷园。”[3]239~240白云洞“在甑山下。四山屈缭,洞介其中,如屋然,广五丈,深三丈。中广二丈,高亦如之”[14]606。“尚书归省”,指崇祯十七年(1644),张国维与大学士马土英、魏党阮大铖不和,告假归里,在此构筑遂初堂,奉母居住。王崇炳赞张国维忠孝大节彪炳史册,将白云洞拟之唐裴度午桥庄,完胜石崇金谷园。
写东阳石洞书院则有《金缕曲·石洞怀古》:“应有苍龙蛰,想穿空、龙飞入海,尚余龙窟。碧嶂苍峦标胜概,亭馆高低曲折。宾友尽、魁儒词伯,当日文星群聚处,更名章、磊落留编帖。思往事,霜鸿迹。飞来一片峨眉雪。撒珠帘,镕波走玉,双岩对立。两镜交辉月临峡,谁领清光奇绝。只天水、相为主客。一辈人过一辈至,知何年,方阁题诗笔。松簧奏,林莺答。”[18]“石洞书院在县东南五十里。宋绍兴间,邑人郭钦止于洞前建屋一区,题曰‘石洞书院’。延龙泉叶适主师席,以教族之子弟及乡里俊秀。当时来往者,如朱熹、吕祖谦、魏了翁、陆游诸贤,皆有题识,见胜迹。由是石洞之名大显。”[14]215“更名章、磊落留编帖”,当指《石洞贻芳集》,明郭氏裔孙郭鈇编撰,二卷本,清代其后裔孙郭钟儒重刊时改为五卷本。词中写及玉泉、高壁岩、月峡等石洞书院的著名景点,肯定了石洞书院的文教之功。
其他如《过徐文清公墓》写徐侨墓,赞徐侨为“立懦廉顽百世英”[3]209。徐侨在江西任上饶主簿时,拜朱熹为师,朱熹称他为“明白刚直”,并将其书房命名为“毅斋”[5]12614。《沁园春·婺城吊古》主要写朱大典:“一个忠臣,全城海覆,地老天荒。惨头抛乱雨,血翻洪水,无分玉石,莫辨贤良。胔骼模糊,躯骸颠倒,大塚堆堆万骨藏。”[18]318上片回忆朱大典死守金华事,尤其惨烈。下片通过古今对比,由今溯古,以发吊古之意。指出当下的安宁、辉煌都是前人用生命换来的。
(三)志趣所在:读史
读史,是王崇炳坚持终生的志趣,也许也跟他平时教学有关。通过大量咏史诗来惩恶扬善、激清扬浊,便是他创作的初衷。其咏史诗所咏对象多集于唐五代、明代。
1.忠义节烈
王崇炳曾云:“而在吾婺,则李蕲州效死于前,朱阁部植节于后。数百年间,若合符节,辉映简策。婺州多贤,顾不信哉!”[13]727金华历来不乏死节之士,李诚之、朱大典便是代表,前规后随,绵延不绝。放眼历史,王崇炳亦对心目中的忠义节烈献上一瓣心香。
《蓝关阻雪》云:
昌黎群儒雄,谠言表直节。九重撄盛怒,万里遭严斥。行至蓝田关,雪花纷如翼。我马冻欲殭,仆夫咸股栗。秦树远苍茫,回头望京国。徘徊恋阙情,恻怆怀乡色。岂不惮行役?王程有敦迫。谁知文章宗,际此穷途阨?除弊惜未能,投荒何足戚![3]59
此诗紧扣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19],前半对“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进行铺陈与补足,结尾则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翻版,高度颂扬韩愈虽获严惩却无怨悔的精神。
《读宗忠简公遗事》结尾云:“唐亡子仪奋,汉替孔明故。运筹赤心枯,感慨碧血吐。绝命无他言,黄河三呼渡。”[3]256王崇炳将宗泽比之郭子仪、诸葛亮。“翌日,风雨昼晦。泽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而薨。”[5]11285对其壮志难酬、忧愤遽逝给予了极大同情。
《沁园春·读〈明史·杨椒山传〉》上片云:“直谏英才,祖宗培养,冠世人龙。痛金吾重杖,顿成朽骨,秋官黑狱,莫白孤忠。天作黄霾,地膏碧血,驱入逢于一队中。君何憾、有千秋信史,齿颊生风。”[18]328赞扬了杨继盛不畏强权、敢于直谏的一腔“孤忠”,英风长存,人所共仰。可参看杨继盛临刑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20]
其他如“曲表臣心一寸丹”(《李西涯东阳》)[3]64的李东阳,“谠论危言一片诚,洛阳理学古先生”(《刘洛阳健》)[3]64的刘健,“调理荒君如捧玉,主持国论似凭城”(《杨新都廷和》)[3]64的杨廷和,“先帝平台执手嘘……新朝启运延耆德,直亮重陈政本书”(《谢余姚迁》)[3]65的谢迁,等等。
2.昏君佞臣
王崇炳对于昏君佞臣自然是无情嘲讽、批判,以警示世人。
《朱温》云:“劝君利刃在手,慎莫杀人无遗孑。岂知有人在我身后立,天地终须有变易。出尔反尔在顷刻,曾不移时权柄失。合家大小男女,连颈受系、断腰截项,即我今日杀人之故辙。他人杀我犹自可,偏欲使尔骨肉相屠灭,不信,但看砀山之民朱三为天子,亲儿拔刃冲腹洞背出。”[3]219~220朱温滥杀战俘、部属、士人等,杀人如麻。乾化二年(912),因继立问题,朱温被亲子朱友珪弑杀。“至寝中,侍疾者皆走。太祖惶骇起呼曰:‘我疑此贼久矣,恨不早杀之,逆贼忍杀父乎?’友珪亲吏冯廷谔以剑犯太祖,太祖旋柱而走,剑击柱者三,太祖惫,仆于床,廷谔以剑中之,洞其腹,肠胃皆流。”[21]正所谓恶有恶报,因果轮回,此诗戒杀主题甚明。
《冯道》云:“妇人嫁七夫,一文亦不直。冯道事七姓,声名益增赫。道去举朝危,道来群情帖。生则一等荣,死则万姓惜。称之为圣人,所操果何术。脱然势利场,亦不顾名节。有问则正言,不可言则默。随流而浮沉,入水永不溺。或加大隐名,或云无耻极。破戒比丘僧,沿门行托钵。食肉说净戒,随方输利益。史法持纲常,斯人固宜斥。”[3]220冯道谥曰文懿,《旧五代史》释云:“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于再三者哉!所以饰终之典,不得谥为文贞、文忠者,盖谓此也。”[22]欧阳修骂他不知廉耻,“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21]611。司马光云:“臣愚以为正女不从二夫,忠臣不事二君。……道之为相,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视过客,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23]类此,王崇炳认为冯道大节有亏,故而“宜斥”。
《严嵩》云:“六载钤山不下来,斋词供奉擅新裁。鄙夫酷有妖狐性,孽子偏饶梼杌才。婉转君前如妇女,指挥军事类婴孩。奸雄天锡期颐寿,门户无光国步衰。”[3]65欲抑先扬,诗先写严嵩早年读书甚苦,擅撰青词,其子严世蕃颇具史才。然“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20]7916直斥严嵩为“奸雄”,祸害千载,遗臭万年。
合咏的有《念奴娇·观〈唐书·安史传〉》:“肥躯廞目,万夫雄乱炒,浮沤天地。驱策千群拽落河,席卷两京余几。流血成渠,积骸为垄,万死难偿抵。风灯露电,头颅交付亲子。
因念美色倾城,谗人交乱,勾引干戈起。饿俘夷奴豺虎性,曲意养成骄子。锦绣江山,繁华宫馆,朝市俱如洗。沉香亭北,一枝空想娇倚。”[18]304上片抓住安禄山、史思明的形貌特点,写安史之乱造成的巨大损害,以及安、史皆为亲子所杀。下片追溯安史之乱暴发的原因,红颜祸水,“谗人交乱”,比较传统的史家观点。
咏群像的如《念奴娇·宰相传》:“唇枪舌剑,啸凶媒莫问,鬼卢雕李。聚党排贤操国柄,一似鱼争香饵。我既雠人,人还雠我,霜刃难回避。机缘巧凑,杀人自杀而已。欲借弘景山中,松风万斛,浣净肥肠腻。不见休休千顷量,宇宙咸资和理。时至为之,不为则止,台鼎区区耳。东门黄犬,几人回首空泪。”[18]305宰相作为社会政治生活的主角,对社会各方面的影响明显。此词概写中唐以后宰相群像,他们为争相位,犹如群鱼争饵。结党营私,尔虞我诈。下片说理。休要热衷功名,应该学学“山中宰相”陶弘景,奉行“和为贵”的至理名言;待时而行,理性对待权势,否则悔之晚矣。
二、咏史怀古诗词的艺术手法
(一)文学想象
文学离不开想象,想象是文学的关键和基础。创作咏史怀古诗,尤须运用文学想象,以自身的阅历、经历,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情境,补足环境、心理、细节等来塑造人物形象。王崇炳的咏史怀古诗善于此技。如《雪夜访戴》:
子猷本清狂,高旷脱尘网。人怀寂不欢,雪意浓方酿。坐念戴安道,苍茫结遥想。相思不待旦,中宵理双桨。徘徊玉树林,转侧银砂壤。鸡犬寂无声,幽人自孤往。始知万壑奇,益觉千岩爽。仓猝动归兴,浩然不可枉。相契在忘言,何用接音响[3]61。
本事出自《世说新语·任诞》: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24]
略去“开室命酌酒”“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等情节,详写雪夜航船见闻,移步换景,妙不可言。一路风光写足写精彩了,“造门不前而返”才有了根据。“相契在忘言,何用接音响”,以十字状王子猷答语,神完气足,大类于陈师道《次韵德麟植桧》“萧萧孤竹君,忘言理相契。”[25]反观开篇两句,点明王子猷“清狂”“高旷”之魏晋风度,一语破的,乃奏提纲挈领之效。
《雪中射雁》云:
西川高将军,雄勇故无匹。凌云领儿,纵猎城南陌。风雪卷地来,乾坤翕然合。马跑饥兽起,阵骇惊禽出。注矢仰高空,冻弦响霹雳。纤影入寒云,飘摇落双翼。千里塞垣群,毕命在一息。霜毛乱银花,纷纷难辨色[3]60。
本事见《北梦琐言·高崇文相国咏雪》:
唐高相国崇文,本蓟州将校也,因讨刘辟有功,授西川节度使。一旦大雪,诸从事吟赏有诗,渤海遽至饮席,笑曰:“诸君自为乐,殊不见顾鄙夫。鄙夫虽武人,亦有一诗。”乃口占云:“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号将军。那个儿射落雁,白毛空里落纷纷。”其诗著题,皆谓北齐敖曹之比[26]。
王崇炳敷衍高诗“白毛空里落纷纷”,设置射雁地点为“城南陌”,渲染了冰天雪地的环境,马跑禽出的狩猎氛围,蓄势足,方有射雁的精彩表现。结尾写白毛与雪花纷纷落下,难辨其色。比之高诗,更典雅,更富有文学性。
《程门立雪》云:
非同华山卧,亦非南郭隐。泯然众虑消,端默契无朕。侍侧多高贤,吹面朔风紧。忽看微霰飞,飘瞥势益猛。须臾盈阶除,先生犹未醒。寂为万感基,静为群动领。譬彼丹光潜,息心气自整。弟子不敢呼,却立益恭谨[3]59。
本事见《宋史·杨时传》:“至是,又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5]12738开头铺陈“颐偶瞑坐”,至“侍侧多高贤”方才引出杨时、游酢。以下都写“立雪”,倘若缺乏理学的修为与尊师重道的切身体会,断然不会写得如此真切、透彻。
(二)对比
对比是把具有明显差异、矛盾和对立的双方或同一事物相反、相对的两个方面安排在一起,进行对照比较的表现手法。对比能很好地揭示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的对立,给人们以深刻的印象和启示。王崇炳咏史怀古诗词善用对比,包括同代、异代不同人物间以及同一人物前后的对比。
《苏武啮雪》云:
阴山一片寒,苏卿万古节:渴饮漠中冰,饥餐海上雪;十年滨死身,百炼孤忠骨;坐看童羖驯,卧拥旌毛脱;白雁上林飞,苍髯玉关入;图形麟阁中,森然标壮烈。回首李陵台,故人掩袂泣[3]58。
此诗紧扣苏武牧羊本事,赞苏武“孤忠”“壮烈”。结尾写苏李长别,暗含对比。李白《苏武》云:“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白雁上林飞,空传一书札。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渴饮月窟水,饥餐天上雪。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27]“白雁上林飞”,王诗用李诗成句。二诗内容相似,结尾都用对比。
相似题材而整篇对比的有《苏武李陵》:
牧羊北海雪花大,少卿生荣子卿饿。玉关书来雁报秋,子卿生还少卿留。团团月上苏武城,常照李陵台畔明[3]207。
苏武字少卿,李陵字子卿。诗共三组对比,第一组,北海荒寒雪大,苏武牧羊,忍饥挨饿;而李陵投降匈奴,得享荣华富贵。第二组,白雁传书,苏武生还汉朝,而李陵有国难投,只能老死匈奴。第三组,苏武城与李陵台共沐月华,默默无语,供后人凭吊,大类卢柟《云中曲八首》其四:“黄沙欲没李陵墓,明月长悬苏武城。”[28]诗选取生前死后三个时间段(点),从而展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走向,取得了更佳的艺术效果。
《曹娥庙》“越国佳人西子丽,荒丘谁问髑髅埋”[3]140,西施与曹娥相比,虽美丽过之,却身后寂寞。《读书映雪》“悠悠暖阁中,谁会读书益”[3]59,有人虽物质条件优于孙康,却缺乏刻苦的学习精神。
以上是不同人物间的对比,还有同一人物的前后对比,如《唐庄宗》:
君不见斗鸡小儿李亚子,百战决胜凭十指。群凶荡扫宝位登,四年犹如风过耳。当其卤燕灭伪梁,英武一似小秦王。功成志骄任群小,汗马屠脍功臣亡。祸乱猝起在顷刻,登高四顾徒悲伤。面涂粉墨杂优伶,哀笛一声已下场[3]220。
李存勖英勇善战,能以弱晋胜强梁,英武绝类秦王李世民。后期沉湎声色,重用伶人、宦官,以致百姓困苦、藩镇怨愤、士卒离心。同光四年(926),于兴教门之变中被杀。“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21]397盛衰成败,须臾变换。
(三)用典
类比或对比古人,是王崇炳咏史怀古诗词常见的用典方式。如《张承业》:“安邦萧相功,给饷杜畿绩。……远比荀令公,心迹尤昭彻。”[3]220将张承业比为西汉开国第一功臣萧何,曹魏时“常为天下最”[29]的河东郡太守杜畿,以及杜畿推荐给曹操的重要谋臣荀彧。《杨石淙一清》:“坐决大猷如寇准,不修小让似陈平。”[3]63将杨一清比为善决大事如劝帝立储、澶渊退敌的寇准,比为六出奇计协助刘邦统一天下、善于抓大放小的陈平。《徐华亭阶》:“风度汪汪似九龄,一生功业在调停。”[3]66将徐阶比作唐朝开元名相张九龄,尤善于“调停”。《高新郑拱》:“时贤近少高胡子,雅度终输娄跛翁”[3]66,用河南同籍的唐代娄师德感愧狄公之典,指出高拱量浅的缺点。
反用典故者,如《雪夜下蔡》“百里蹶大将,兹言岂予欺!”[3]60《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30]李愬乘风雪阴晦之机而孤军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犯兵法大忌,却出奇制胜。《念奴娇·观〈唐书·安史传〉》:“沉香亭北,一枝空想娇倚。”[18]304反用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三:“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27]306是说杨贵妃无枝可倚了。
用事典,如《念奴娇·宰相传》用《史记·李斯列传》之“东门黄犬”典,秦丞相李斯遭奸人诬陷,论腰斩咸阳市,临刑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30]2562用语典,如《念奴娇·越城怀古》“万壑争流,千岩竞秀”[18]303,用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24]81原句。《袁安卧雪》所用“鼠壤”典出自《庄子·天道》:“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也!”[31]
三、咏古怀古诗词的特征
(一)传体与论体
关于咏史诗的体式,有传体与论体之别。何焯《义门读书记》云:“咏史者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隐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掳胸臆,乃又其变。叙致本事能不冗不晦,以此为难。”[32]刘熙载云:“左太冲《咏史》似论体,颜延年《五君咏》似传体。”[33]二人所标之名虽有异,而实质则相同。所谓“正体”“传体”者,皆以剪裁史实,叙写本事为主,作者的见解和褒贬寓于客观描叙之中,很少直接流露;所谓“变体”“论体”者,多借古人古事,抒写自己的遭遇与感慨,有时还将并无关联只是事例相近的人和事揉在一起,以申己意[34]。王崇炳咏史怀古诗多采用传体,继承了忠于史实和抑恶扬善的人物传记的优良传统,讲究文采,注意塑造文学形象,符合艺术真实,做到史论结合。于中常常是秉心、秉公而论,似乎总是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指点江山,而绝少抒写一己的遭遇与感慨。如《伍相祠》:
子胥闷闷横剑死,抉目吴门怒涛起。天地嘘气为不平,千秋遗憾钱塘水。黄池既霸越人来,果然姑苏游鹿豕。悲哉伍相何英雄?一生都在艰难中。出关赍憾无所向,须发为白身羁穷。吹箫乞食游吴市,芦中之人贫至此。退耕因进专设诸,鱼肠计就遂破楚。玄黄血战江河流,豁然一雪父兄仇。寄语山中谢良友,逆施倒行毋予尤。鞭尸处宫颇无礼,子之报仇真过矣。入郢蹙越功正成,吴之无极又生嚭[3]12~13。
诗用倒叙手法,先写伍子胥的悲剧结局。伍子胥被夫差赐死前对门客说:“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30]2180诗重点写伍子胥的一生艰难,避仇出昭关,江上为渔父所救,乞食,投奔吴国,退耕以养晦,进专诸于公子光,被起用,至攻破楚都,鞭尸楚平王以报父兄之仇。伍奢之于费无极,伍子胥之于伯嚭,因小人拨乱其间,父子悲剧重演。诗写尽了伍子胥之一生行藏,不溢美,不隐恶,虎虎有生气。
又如《夏贵溪言》:
耿耿才锋剑气寒,筹边命落舌锋端。曾叨绣蟒孤卿服,不着沉香道士冠。猜主危同乳虎噬,老奸误作小鸡看。早知淮里风波恶,稳卧鸥园十亩安[3]65。
首联总论,评价人物主要特征,交代人物结局。中两联抓典型、细节,着重写他与明世宗、严嵩之间的故事,从中反映传主的性格特点。尾联妙发议论,旁及他的文学成就,兼具论赞的性质。夏言早知宦海险恶,却未能及早抽身,落得个冤死的下场。
再如《张永嘉孚敬》:
大礼书成竟策勋,至今功过两半分。冠时才业因遭遇,从古忠良不乱群。壮岁蛟螭潜壑谷,晚年雕鹗际风云。如何误断张寅狱,合受冯恩柱后文[3]63~64。
张璁一生宦海沉浮与“大礼议”事件息息相关,概举“壮岁”“晚年”事明之,论为功过平分。《明史》评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人:“究观诸人立身本末与所言是非,固两不相掩云。”[20]5199张璁卷入张寅狱,可看作是“继嗣派”与“继统派”的大礼议之争的余波。王崇炳认为此冤案中张璁应负有主要责任,所以无怪乎冯恩弹劾张璁了。诗能抓住关乎人生命运的主要矛盾,不枝不蔓,史论结合,相当于一篇缩微版的史传。
清吴乔指出:“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35]王崇炳咏史诗能“出己意”,而不以议论为诗,故堪为上乘。
(二)历史与哲学
王崇炳《自述》云:“予二十即治《诗》《礼》《春秋》三经,易书则手抄,记其精语。三传、史记、老庄、唐宋八家皆诵服”[2]10,他熟读史书,对历史有着系统精深的研究,而且有亲身实践,编著了《金华征献略》,为金华一地678人立传。他兼具史、学、才、情,对于“史”与“诗”跨界交融的咏史怀古诗驾轻就熟,往往又对社会历史作深层次的哲学思考,深切体察世事变迁,使诗歌富有深厚隽永的哲理意味。
《刘孝标讲堂》:“石老书台在,苔深墨沼荒。虚名落人世,我辈挹余光。”[3]7508年,刘峻“以疾弃官,游紫岩山,闲居教授,吴、会人士多从之游。其聚讲处,后人号之曰讲堂洞”[17]537。紫岩山,即今浙江省金华市金华山。“虚名落人世,我辈挹余光”,刘峻千载留名,是师者的荣光。阐发以无为有的理念,强调要超越时间界限,乃至超越自身狭隘的观念,笑看历史风云,“不必有去留兴废之感”[1]114(《皆宜堂记》)。《过范茂明先生香溪故里》:“乾坤原寄寓,人世易沧桑。只有昌平里,千秋属素王。”[3]86王崇炳许范浚为开婺学之先。然范浚老宅早换新主,王崇炳不禁慨叹人生如寄、人生苦短,大约只有孔子乃千秋素王,可与天地同在。《过唐悦斋先生故里》:“百年作述存吾党,兴废何劳问子孙。”[3]181唐仲友为朱熹及其后学所排,数百卷著作大多散失不存,其后诸孙怀敬集其文为《悦斋文粹》,是为王崇炳所谓“百年作述存吾党”,立言为三不朽之一,精神长存甚可胜过子孙绵延。
王崇炳生当康乾盛世,布衣终身,主要以授馆为业,他不汲汲于功名,人生无大起大落,其咏史怀古诗词具有深厚的历史感,而现实针对性不强,主观意绪不显明,怀古而不伤今,怀人而不伤己,缺乏历史隐喻。通常与历史、政治有意保持一定距离,对古人、古地采取一种审视的创作态度,其诗中人、事是一种诗化、哲学化的书写,穿越时空,解剖人事,探讨古与今、理与势、心与物、有与无、功与名、变与不变、有限与无限等哲学命题,体味天人相通的宇宙精神,感悟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其《自述》云:“今为诗,未必工,然无浮艳,无怨悱,无感激,无抑郁,不谀贵,不自张,心平气和,时寓劝惩。黄山谷论陈后山诗,都非无为而作,予尝存此意焉。”[2]10所谓“寓劝惩”“非无为而作”,在在说明诗应“载道”,其咏史怀古诗不过是“载道”之一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