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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知音:脂砚斋及其小说学

2022-03-18

台州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脂砚斋石头记湘云

洪 迪

(台州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乾隆十九年(1754年)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眉批曰: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因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原误余)不遇癞(原误獭)头和尚何?怅怅!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原误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原误午)八月(原误日)泪笔。[1]83

脂砚斋此批,除确证曹雪芹谢世的年月日外,至少留下待定的五个问题:(1)脂砚斋是谁?(2)“余二人”“一芹一脂”的含义是什么?(3)“辛酸之泪哭成此书”的深意何在?(4)“脂评”在解读《红楼梦》上有什么特殊意义?(5)脂砚斋小说学的普遍意义在哪里?

脂砚斋本义探真

我们将脂砚斋是谁、“余二人”“一芹一脂”的含义是什么、“辛酸之泪哭成此书”的深意何在三个问题因其内在有机性合成一个问题:脂砚斋的本义何在?

《红楼梦》最早问世流传的都是手抄本,无论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书名都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曹雪芹著,脂砚斋评。而书中署名的评者,虽脂砚斋为多,尚有他人,如畸笏叟亦不少。这样,我们可将批评《石头记》的“脂砚斋”分作广、狭两义:狭义,专指署名和未署名评点《石头记》的这个笔名或称作“脂砚斋”的人;广义,则指包括所有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石头记》等手抄本中出现的批评者,及为戚序本写《〈石头记〉序》的戚蓼生。

狭义的“脂砚斋”这个人是谁?主要有三说。一说,脂砚斋即是曹雪芹,主张者是胡适。他一再说:“脂砚斋即是《红楼梦》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1]85“脂砚斋即是曹雪芹”。“‘脂砚’只是那块爱吃胭脂的顽石,其为作者的讬名,本无可疑。”[2]201“脂砚即雪芹。”[3]202显然,此说只要指出上引“第一回眉批”中的“一芹一脂”与“余二人”便可驳倒了。不过,他在此前还说过:“脂砚斋是同曹雪芹很亲近的,同雪芹弟兄都很相熟。我并且疑心他是雪芹同族的亲属。”[4]这倒是比较可采信的。

一说,脂砚斋为史湘云的“原型”,为曹雪芹的飘零“新妇”。力主者是周汝昌。他说:“我疑心这位脂砚,莫非即是书中之湘云吧?”[3]416他更进而断言:“惟其脂砚是湘云,故一切合符对榫。”[5]141他甚至说:“至芦雪广(音yǎn)吃鹿肉一回,已是宝玉、湘云二人为主角了,李婶娘口中特别点出:‘一个带玉的哥儿和一个带金麒麟的姐儿’!——这才是真的金玉姻缘(薛家那是假金)。”[5]203为此,周先生煞费苦口,连论证带猜测要使人相信。他说:“脂砚果真是湘云,这到底是怎么个来由呢?”[3]419他先从俞平伯的《红楼梦辨》中“原是《续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条“记载”说起,且“倾向相信”“这个真本确真,而湘云历经坎坷后来终与宝玉成婚”。他又举:“胡适在他第一篇考《红》文字……里因敦诚吊雪芹有‘新妇飘零目岂瞑’的句子而说:‘……一个飘零的新妇,这是薛宝钗呢?还是史湘云呢?’”[3]419且说:“湘云若后嫁宝玉,而雪芹先之而逝,不是正好相合么?脂砚是女性,又像湘云,那么我上文所谓芹脂二人的‘不即不离似一似二’的微妙关系,至此大有洞如观火之快了。”[3]421

周先生更为宝湘成婚提供了三种说法。一种。他说:“脂砚实为一位女子,应即书中史湘云之‘原型’。‘湘云’乃李煦、李鼎家遭祸后经历了难言的折磨屈辱,暗助雪芹著书。她身属‘贱籍’,为世路所鄙视,孀居后与雪芹的旧缘不解,相互遥通声息或形迹往来,也大遭俗论的嘲骂(如‘淫奔’等等之言)。最后芹、脂不顾非议,结为夫妇,隐迹山村,相依为命,以至于生离之后又逢死别。”[5]153另一种。他说:到雍正五年二月,“李煦又因曾买苏州女子送与雍正的死敌阿其那的罪发”,“湘云等妇女被指派或‘变价’为奴‘佣’,就是理之所有了。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湘云系因此而流落入于卫若兰家。当她忽然看见若兰的麒麟,大惊,认准即是宝玉旧物后,伤心落泪,事为若兰所怪异,追询之下,这才知道她是宝玉的表妹,不禁骇然!于是遂极力访求宝玉的下落。最后,大约是因冯紫英之力,终于寻到,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使其兄妹竟得于百状坎坷艰难之后重告会合。这时宝玉只身(因宝钗亦卒),并且经历了空门(并不能真正‘空诸’一切)撒手的滋味,重会湘云,彼此无依,遂经卫、冯好意撮合,将他二人结为患难中的夫妻。——这应该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则回目的意义和本事”[5]191-192。再一种。将“某笔记”中的某条坐实。在《续阅微草堂笔记》中记有:“荣、宁藉没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原作论)为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为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原作臧)有其本。”据此,周先生在做了自己的分析之后说:“在没有硬证据反证这个‘真本’是非真以前,我宁倾向相信它是真的这一面。”[3]419-421

实际上,周先生这三种说法,都提出一个连等式:“湘云”=曹雪芹“新妇”=脂砚斋。对此,周先生在《红楼梦新证》的第八章“脂砚斋”和《红楼十二层》的“第七层《红楼》脂砚”(其中的“脂砚”“脂砚何人”)与“第九层《红楼》真本”(其中的“湘云的后来及其他”)中,作了颇为详细的解释与猜想。可惜,没有一条是铁证。比如,他说:“又如第三十八回作《菊花诗·螃蟹咏》,湘云请客时,宝玉特要合欢花浸的酒。此处‘庚辰本’双行夹注云:

伤哉!作者犹记矮䫜(音拗,大头深目之貌,此处当指船头或房室形状)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可见他也参与此事。又如第六十三回宝玉作寿夜宴,芳官满口嚷热,一双行批云:

余亦此时太热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时思此热,果然一梦矣。

此明系用冷热字双关今昔盛衰;则此人亦曾在此会中了。但这几回书里,全是女眷大聚会实在找不出一个‘堂兄弟’来。”[5]139然而,这两条能证明什么呢?一是此人为贾府亲友,常参加其各种聚会。二是此人是女性,绝非什么“堂兄弟”。却无法证实脂砚斋=“湘云”,更不能确证脂砚斋=曹雪芹“新妇”。他说,“在第二十六回,果然有一条旁批说:

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请注意这条批的重要性:一、明言与钗、颦等相比,断乎非女性不合”;“二、且亦可知其人似即与钗、颦同等地位,而非次要人物”[5]140-141。这倒似差可证明脂砚斋=“湘云”了,却否证了曹雪芹“新妇”是脂砚斋或“史湘云”。试问:倘若脂砚斋即是“湘云”又已成雪芹“新妇”,当然早已成为(不是“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还会惊叫“余何幸”吗?且既为夫妻,还会“玉兄”“老货”相称吗?

周先生又举出“在第二十回写芸儿和他舅舅”的一段对话后说:“此处旁批云:

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标点从吴恩裕先生说,定为反问对证语气)

此批之重要,应分两方面说:第一,脂砚一人说话,而此处又题‘余二人’,与前如出一辙,其中包括了作书的雪芹,乃是夫妻的自称;第二,雪芹脂砚夫妇,后来落拓,傲骨棱磳,颇有感于世情冷暖,这一点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回的标题诗和‘脂批’里可以得到很多参证。”[5]147-148然而,据此便能确证脂砚与“作书的雪芹,乃是夫妻”了吗?照常理,凡志同道合的两个人,在一定的场合,不都可自称“余二人”吗?且我们可以举出反证:“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回前〕曰:“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6]878显然,这校对者是脂砚斋,却同曹雪芹并不住在一起,怎么芹、脂会是夫妻呢?

再一说,“脂砚斋是曹雪芹和他的第二任及第三任妻子合用的批书笔名”[7]10;而其第二任妻子柳惠兰系“花袭人原型”[7]43。这是霍国玲、紫军的新说。霍、紫二位经过研究后所作的结论是:“1.批语的核心部分系曹雪芹本人所写。2.曹雪芹的第二任妻子柳惠兰的批语,所占的比例最大。从中可以看出:该抄本是由柳惠兰协助曹雪芹整理、阅批而成的。3.有极少量的批语,是其他人的口气,说明曹雪芹曾将此前的书稿交亲友审阅,他们亦加了批语,因而,曹、柳在整理书稿时,将其中一些批语也加了进去。4.由于该抄本是由曹雪芹的第二任妻子柳惠兰协助整理而成的,她的批语数量又较大,所以曹雪芹的亲友在单称‘脂砚斋’时,往往是指她。”[7]11-12而在柳惠兰去世之后署名“脂砚斋”的批注,“应由曹雪芹的第三任妻子许芳卿所加”[7]11-12。但是,霍、紫二人却认定《石头记》中作为柳惠兰“原型”的花袭人有了如是结局:“袭人后来嫁给了‘优伶’,而并未成为公子‘宝玉’的妾”,且是“宝钗帮助了蒋雨涵和袭人成亲”[8]977。这不是断然的自相矛盾吗?

对于霍、紫的新说,我们可以评析如下:

其一,第一点说得过分了。曹雪芹本人会看过批语,也有少数为他随手所加。例如“庚辰本”第十八回“侧批”云:“批书人领过(原作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原作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7]226如此口气说法,谁不断为雪芹手笔!却不能因此判定全书“批语的核心部分系曹雪芹本人所写”。否则便抹煞脂砚斋评书功劳的泰半。

其二,脂砚斋肯定不是“花袭人原型”。既然“花袭人”嫁给了“蒋玉涵”,怎么又能成为“曹雪芹的第二任妻子柳惠兰”?而且,即使柳惠兰的“原型”是“花袭人”,是脂砚斋,《石头记》中如此贬损“花袭人”,脂砚斋能在评点中如此不露声色吗?简直是对雪芹红颜知己脂砚的大污蔑!硬要说脂砚斋在《红楼梦》中有“原型”,宁可承认是“史湘云”也断断拒绝“花袭人”。看来,她只是亲友中的红颜知己,而不是朝夕相拥的夫妇。

至于广义的“脂砚斋”,计有脂砚斋、畸笏叟、孔梅溪、松斋、立松轩、绮园、煦堂、鉴堂、玉兰坡、棠村、杏离及戚蓼生等十余人;更须加上重要的一员——作者曹雪芹。再者,还应对“畸笏即是脂砚”一说有所辨正。周汝昌先生说:

到壬午年,雪芹年已四十,脂砚也相差不多,非复少怀,乃不用旧名,又特特起了一个怪号叫“畸笏”。这个意思也很好明白,脂砚如雪芹一样,同出身于宦家显第,到后来山村穷处,潦倒飘零,一生身世又极可伤(先嫁卫若兰,作乞丐,又嫁宝玉重圆),故自谓为“畸零之笏”,(可参看《石头记》第六十三回,岫烟向宝玉介绍妙玉,说她自称“畸人”,而解释即是“畸零之人”)笏者,犹云“簪笏”名门耳。家缉堂兄曾有个意思,他说:“如甲戌本第八回标题诗云: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二字描写富门闺媛,‘畸笏’两字,很可能是暗谐‘绮縠’的音。”我觉得这一解也颇见心思。总之,畸笏即是脂砚,即是“湘云”,颇觉合理。至于“畸笏”之下往往用个“叟”用个“老人”字样,那也无非是故作狡狯,瞒蔽阅者而已,犹之乎“脂砚先生”一样,看上去与男名无异,但单凭了这一二字样,我觉得不足以影响了以上的推证和结论。[3]424-425

然而,至少有两条铁证对此做了断然否定。一是“靖藏本”第二十二回有“眉批”曰:“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原作聊聊)矣,不怨夫!”又曰:“前批知者寥寥(原作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7]208这“朽物”即是“畸笏”。因为在同回的“庚辰本”多处“眉批”,不仅有类似“靖藏本”这条的批语,且有多条“眉批”皆署上“丁亥夏,畸笏叟”或“丁亥夏,畸笏”,可见是在丁亥夏健在的“畸笏叟”,特为已逝的“脂砚斋”等痛悼。这一生一死怎么能是同一个人呢?又一,是“庚辰本”第十六回在相近处,既有“侧批”云:“余最鄙近之修选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惟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砚斋。”又有“眉批”曰:“偏于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悔不了,惟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7]203而在第十七回则有“眉批”曰:“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7]20“8脂砚斋”与“畸笏”的批语在同回同时出现,不是确证为两人所批吗?所以,就广义的“脂砚斋”来说,脂砚斋与畸笏叟可归于一个评“红”集体;而就特指的“脂砚斋”来说,则与“畸笏叟”显系一女一男的两人,绝不可混同为一人。

评点红楼的“特异功能”

在明末清初文学批评家中,金圣叹堪称大家。他将《离骚》《庄子》《史记》《水浒》《西厢》与杜诗合称六才子书。他所评点的《西厢》《水浒》等书,流传甚广。可惜他在清顺治末年,以哭庙案被杀,见不到新起的大才子曹雪芹《红楼梦》,无缘拍案痛饮为之痛快评点。然而天幸,曹雪芹身边自有红颜知己脂砚斋,“一芹一脂”,一创作一评点,双剑合璧,文坛奇迹。

脂砚斋批评《石头记》在小说学上的巨大贡献,且留待后论。这里先探讨其评点红楼的“特异功能”。其功能之所以“特异”,确为得天独厚。因为“脂”是“芹”的近亲,红颜知己,同为共此凉热的“梦”中人。且天分又特高,学问又深广,洞察世事、品评艺术的透明度与深广度更臻于独到,故此便擅长独家的评红“特异功能”,其大要有二。

(一)指证曹雪芹情幻现实主义创作的深厚鲜活的现实主义基础。说“《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9],至少是小说学上的概念不清,因为小说与自传是两种不同的文体。曹雪芹与贾宝玉画不了等号。但《红楼梦》确是作者将自己若梦的生活与情感经历化作小说素材;而评者是其深度的参与者。例如,“甲戌本”第一回有朱笔〔眉批〕曰:“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2]200同回稍后又有〔朱眉〕云:“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1]91此两条〔朱眉〕皆有曹府雪芹之实事,且有脂砚的目睹与亲感。又如蒙古“王府本”第三回于“寂然饭毕,各有丫环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一句旁有〔侧批〕说:“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7]43而批者亦有同此经历,方能注意及此。更有“靖藏本”第十三回〔回前〕云: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7]163

竟能“命芹溪删去”“四五页”,此批评者的身份、关系之亲尊可知,“脂评”功能的“特异”竟深入到小说创作本身。细检2000余条“脂评”,触及红楼的“本事”“原型”者比比皆是,足证其创作方法上的现实主义基础的鲜活与深厚。而其情幻之化境,即婆娑蹈舞于这高广的戏台上。

(二)提供红学探佚的不竭泉源。探佚学是红外学一大分支,主要是为红楼续书提供宝贵根据。《红楼梦》原作仅存前八十回,续作最好的当然是作者亲笔的百十回本,可惜早已“遗失”。却又有幸在“脂评”中留下不少零星记载。有的记载贾府与全书的终局。例如,“靖藏本”第十八回〔眉批〕说:“至末(原作来)回‘警幻情(原无)榜’,始知(原作知情)正、副、又副,及(原作乃)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7]223情榜中共有六十钗。而在甲戌本第一回开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处,有〔朱旁〕“总应十二钗”“照应副十二钗”“会周天之数”云云[1]79。周汝昌据此认为:“‘方经’即正方每边为二十四,即四乘二十四等于九十六。九十六名(各级‘副钗’)加上十二名‘正钗’,恰为一百零八之数。”[5]168不过,此说似不如上说合理。且霍国玲、紫军说是开出榜单[8]1007如下:

警幻情榜

贾宝玉(情不情)

正 榜

林黛玉(情情)薛宝钗 贾元春 贾探春

史湘云 妙 玉 贾迎春 贾惜春

王熙凤 贾巧姐 李 纨 秦可卿

副 榜

甄英莲 尤二姐 尤三姐 薛宝琴

邢岫烟 李 纹 李 绮 夏金桂

四姐儿 傅秋芳 张金哥 娇 杏

又副榜

晴 雯 花袭人 金鸳鸯 平 儿

琥 珀 紫 鹃 白金钏 白玉钏

翠缕 彩霞麝月素云

三副榜

林红玉 翠 墨 司 棋 雪 雁

茜雪 入画秋纹芸香

柳五儿 龄 官 芳 官 藕 官

四副榜

娇红 偕鸳 佩凤秋桐

宝 蟾 鲍二家的 多姑娘 云 儿

瑞珠 宝珠 坠儿智能

此《警幻情榜》的《正榜》,其排序完全可以从第五回中找到。《副榜》第一名甄英莲与《又副榜》为首的晴雯、花袭人也可找到。但也有可以商榷的,比如紫鹃、麝月似可上移。至于周汝昌先生所说的“一百零八”钗,恐不可信,因为脂评并没有说到“七副”“八副”。

至于贾府和宝玉及诸钗的后事与结局,脂评的透露更多。诸如,“甲戌”第六回〔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1]183其第八回〔夹批〕:“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1]220又,“戚序”第十九回〔夹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下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人戒。”[7]241其第二十七回〔夹批〕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7]259又,其第二十二回在各灯谜之后的〔夹批〕有“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深可悲哉”,“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其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云云[7]289。又,其第二十三回〔夹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7]296又,第二十四回写贾芸处,“庚辰”〔侧批〕“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靖藏”〔眉批〕“果然”[7]308。又第二十五回〔眉批〕:“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手(原作于)’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7]329,下一回又有:“‘狱神庙’回更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7]334再下一回则有“惜卫若兰射困文字迷失无稿”[7]341。更下一回复有“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者,故有是批”[7]353。再,“戚序”第二十八回〔回前〕:“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同得始终者,非泛泛之文也。”[7]359“靖藏”第四十一回〔眉批〕(经周汝昌等校订)曰:“他日瓜州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各示劝惩,岂不哀哉!”[6]501在第七十九回,也是〔靖眉〕:“观此虽诔晴雯,实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6]937凡此等等,脂评实在是探佚的大富矿。

综合上述脂砚斋在评红上的两方面“特异功能”,即作为指证曹雪芹情幻现实主义创作的深厚鲜活的现实主义基础,与作为红学探佚不竭泉源的大富矿;再对照曹氏家世的现实考证;那就使得新旧索隐派的种种谬说与戏说,无处遁形,彻底破灭。但也许作为某些良好意愿与游戏消遣,作为红外学的一个分支会长存下去。

脂砚斋小说学要义

脂评的最大贡献当然是它的登峰造极的中国古典小说学。它以最美的伟大人情小说《红楼梦》为解剖的大彩凤,以回前、回后、眉批、侧批与夹批,作了2271条评点批语,以极分散的随处评点形式,有机地蕴含着一部通向西方现代后现代的、独到的中国古典小说学。其要义可试着熔铸如下。

(一)合情合理地将人物写活,活人即典型。小说家的核心与根本是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0]683“对于这两种环境里的人物,我认为您都用您平素的鲜明的个性描写手法刻画出来了;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是如此。”[10]673对于这位100多年后的西方伟人的这些经典论述,当然绝无所知,但脂砚斋从《红楼梦》的创作实践中,却确凿自悟到活人即典型的小说学根本原理。脂砚强调:“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7]188或曰“活现活跳”[7]53,乃至“神情宛肖”“白描入神”“追魂摄魄”[7]90。而当几人合写时,神情各异,映衬对比。“戚序本”第二十一回写黛、湘睡态处〔夹批〕:“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睡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7]216又如“戚序本”第四十七回〔总评〕云:“遭打一节,写薛蟠之呆,湘莲之豪,薛母、宝钗之言,无不逼真。”[6]567而在第五十二回〔回前〕又说:“写黛玉弱症的是弱症,写晴雯时症的是时症,写湘云性快的是快性,写晴雯性傲的是傲性。彼何人斯,而具肖物手段如此!”[6]615到处指明各人的独特性格更须在对比映衬中个个逼真活现。

那么,写人物怎样才能做到个个活现活跳、神情宛肖呢?脂砚斋一再指明,必须“形景逼真贴切”[7]434,必须“真有此情,真有此理”[7]415,“实有此等神理”[7]87,乃至“妙神妙理”[7]115;甚或“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7]132。脂砚斋更循此直捣艺术创作的本源,即其现实主义根柢。脂砚再三直言:“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7]43;“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7]103;尤不能成此“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泪之文!”[7]33总云,“这样的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7]244。“戚序本”第十八回在“龄官自为此二出原作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笃》二出”处,有大段〔夹批〕慨叹:

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艺稍优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唬众恃强,种种可恶,使主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子弟广矣,各各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载“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嫉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板,言之至确,然非领略过乃事,迷陷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7]235

看来,这位评点的说话人“余”,当为脂评群体中的男性,很可能是畸笏叟。他说到读者与作者都要有此情节的生活阅历,否则即使读者也会“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至于作者,更非“目睹身亲之人”,“非领略过乃事,速陷过乃情”,是断断杜撰不出来的。所以脂砚更强调:“作者秉刀斧之笔,一字一泪,一泪化一血珠!惟批书者知之。”[7]107

(二)在推崇写实、合情合理必将人物写活的同时,脂评又处处褒扬情、虚、幻、梦、奇等,实质上是在倡导通向西方后现代的中国式的情幻超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如此说法似乎在乱点鸳鸯谱了。实则非也。求证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便可见较为系统的揭示。他说,“中国之神话与传说”,“《山海经》中特多”。[11]9在晋代,干宝“撰《搜神记》二十卷”[11]30,而“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潛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而“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且“始有意为小说”。只是当时尚“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11]51。唐代传奇在开元天宝之后,作者蔚起,名作亦多。有沈亚之《湘中怒》《异梦录》,陈鸿《长恨歌传》,白行简《李娃传》,元稹《莺莺传》,李公佑《南柯太守传》等。至明清,更有《西游记》《聊斋志异》等等。中国古典小说自有志怪传奇的神魔虚幻艺术传统,曹雪芹《红楼梦》体现着情幻现实主义创作途径与方法,实为水到渠成,踵事增华。脂砚从情、虚、幻、梦、奇等方面予以多维透视而有机融合,则呈现了中国古典小说家之菁华。

以情、人情为小说人物与情节的灵魂。“戚序本”第十九回在“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句后〔夹批〕道:

这皆是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婉转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个颦儿可对,今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7]244

也在该回写“小书房内,曾挂着一幅美人”,“我去望慰他一回”处〔夹批〕:“极不通胡说中,写出绝代痴情,宜乎(原无)人谓之疯傻。”而“王府本”又加〔侧批〕曰:“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7]239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二人因情而如胶漆,亦因情而时生口角。“情不情”是一种有等差的博爱、仁爱。“情情”则是钟于爱情的专深之爱。对于宝玉,黛玉身上弥漫着一种“连我也不知道”的情、爱、香、美浑然一体的销魂气息,所以有〔夹批〕说:“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自知骨肉中之香耳。”[7]250这里正深蕴着脂砚所彻悟的雪芹创造典型人物的要妙精魄。而这精魄又通透于红楼全部人物与情节故事。所以在该回〔总评〕又强调:

若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与袭人何等留连,其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像,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势不能轻登彼岸之形,凡我众生掩卷自思。或于身心有补益。[7]253

又有第三十五回〔总评〕曰:

此回是以情说法,警醒世人。黛玉因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而宝玉千屈万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爱河之深无底,何可泛滥,一溺其中,非死不止。且泛爱者不专,新旧叠增,岂能尽了?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于无情之地。究其立意,倏忽千里而不自觉,诚可悲夫![7]441

而在第六十八回〔回前〕更对“情”与“淫”作了精到区别:“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尽情文字?再看他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6]776正是这个“情”字,将《红楼梦》诸多情理,情事乃至无情、无理、无事之情理事统一起来了,将其各色人物活现活跳纸上,将其全书虚构成幻梦奇美之境。

脂砚斋评点从事理之情中虚构幻化出种种奇的梦与梦之奇来,仲夏夜的星星般散步在小说学的艺术天空,不胜点数。这里只能聊举其最亮丽者如下:“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而“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7]15;“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也是幻中情魔”[7]55;“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选择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似(原误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1]156;“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1]210;“揣摩得平常言语,写来无涯之幻景幻情,反作了悟之意,且又转至别处,真是月下梨花,几不能辨(原作变)”[7]144;“园子里坐,可以转入正文中之幻情,幻情里的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7]145;“大观园系玉(原作王)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可(原作不)草率(原作索)”[7]201;“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此一见,何得再言。僧道踪迹虚实,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文也”[7]329;“作者发无量愿,欲演出真情种,性地圆光,遍示三千,遂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画一幅大慈大悲图”[6]673。凡此等等,处处褒扬情、虚、幻、梦、奇,正是深解《红楼梦》的情幻现实主义创作途径与方法的三昧。

(三)融跨文体、作文章、悲剧、史诗等艺术手段于长篇小说创作,以成此最美的伟大的人情小说。跨文体,融诗词歌赋于叙事文学是中国小说的传统,《红楼梦》是其顶峰。脂砚则对此甚表推崇。尤其瞩目于诗词对人物塑造与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甲戌本”第二十七回在黛玉葬花吟处,有〔朱夹〕:“诗词歌赋,〔有〕如此章法写于书上者乎?”[1]325有〔朱眉〕:“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更(原误处)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又有〔朱旁〕:“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回,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玉兄之后又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1]326而“戚序本”第三十八回〔总评〕说:“请着此回,闺中儿女能作此等豪情韵事,且笔下各能尽其性情,毫不乖舛,作者之锦心绣口无庸赘渎,其用意之深,奖劝之勤,读此文者亦不得轻忽,戒之。”[7]475-476跨文体是将诸多文体有机融入叙事文体中。

曹雪芹《红楼梦》更将写大文章的技艺化用于写长篇小说。脂砚对此做了多方揭示,极有功于中国小说学的建设。“甲戌本”第一回“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原误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处有〔朱眉〕:“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遂,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已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浓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原误传)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原误不复)少。余亦于(原作干)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1]82而在全书的到处脂评中更有小说技艺的多方揭示。诸如:“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7]19;“指东击西,打草惊蛇”[7]39;“相映而不相犯”[7]44;“慢慢度入法”[7]51;“‘横云断岭’法”[7]55;“重重写来,轻轻抹去”[7]58;“千里伏线”[7]59;“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7]100;“小说中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三(原无)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7]102;“《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原作俭)法、重作轻抹法、虚稿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7]357-358;“叙桂花妒,用实笔。叙孙家恶,用虚笔。叙宝玉烧香,是停笔”[7]943;“前文入一院,必叙一番养竹种花,为诸婆争利渲(原作煊)染。此文入一院,必叙一番树枯花老,为亲眷凋零凄楚。字字实境,字字奇情,令我把玩不释。《姽婳词》一段与前文似断似连,如罗浮二山,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来往”[7]933;“如此我亦谓(原作为)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原作是)样,究竟不知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原作问)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原作来)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原作纫)至此。若云必因晴(原作请)雯而诔(原作来),则呆之至矣”[7]937。凡此等等,真是琳琅满目。而戚蓼生《〈石头记〉序》之妙语宏论,更令人几乎逐字誉录于下: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身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手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而两歌,一手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7]1短短五百字,揭示小说美创作原理有三:第一,一声两歌,一手二牍,写此注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第二,捉水月只挹清辉,雨天花但闻香气,读书要在得其弦外之音。第三,世事盛衰本是圆的回环,宇宙人生皆为关系因缘。《石头记》不过是一部石—玉—人如梦幻变的悲剧式史诗。

曹雪芹一部小说,脂砚斋一番批评,两位绝世知音的双剑合璧,为我中华之长篇小说创作,矗立起一座文学艺术的珠穆朗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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