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价值形态的异化与再认
2022-03-18崔昕平
崔昕平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619)
“价值”一词,是源自经济学的术语。在商业领域,它被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带有明确的功利性质,是一种对实际功利的评判标准。“文学”,则以无功利性区别于他物而上升为艺术中的一个门类。二者似乎并不产生关联。然而,当我们以“人”为中心,探讨人与其他一切外物的作用关系时,文学显然也具有了某种价值。“价值”存在于主客体的相互关系之中,是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需要”关系中产生的新质,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它“是从人们对待满足他们需要的外界物的关系中产生的”[1]406,价值基于现象和事实最显著的特点,是以主体需要的尺度和客体对象满足主体需要的性质和程度,对客体对象进行评判和认定的,即,价值“实际上是表示物为人而存在”[2]326。文学属于不同的、“掌握世界”的艺术方式,“文学价值”则是在人与文学的“需要”关系中产生的“新质”。“文学价值”的实现通过阅读接受活动而达成,标识、评判着文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审美或非审美的属性,满足人的“需要”的尺度。文学对人起到良好的促进效应,则产生正价值;文学带来消极的影响效应,则产生负价值。
一、基于功能诉求的文学价值阐释
文学价值是在文学与人的“需要”关系中生成的“新质”。这种产生于关系互动的新质,以满足人的“需要”为存在价值。不同的时代会对文学提出时代的“需要”,文学价值也会呈现出不稳定的、多样性的形态。文学价值从其是否对人起到良好的促进作用,可分为正价值和负价值,积极价值和消极价值;从其价值实现角度,可分为近期价值和长期价值,现实价值和未来价值,显在价值和潜在价值;从价值指向角度,又可见审美价值、社会文化价值(或称认识价值)、政治价值、思想价值、市场价值(或称消费价值),等等。本文后续将择要论述。
对文学价值观的守持,会直接决定文学的发展,间接影响人的发展。正因为这种与“人”的不可割裂的互动关系与存在意义,文学价值伴随人类文明的进程,呈现出不同的阐释。也产生不断附加呈现或交替更迭的价值。这种进程中,也存在某种恒定不变的价值,源自文学的本质属性的质的规定性。审美价值,便是源自文学的本质属性的质的规定性,文学的审美本质,决定了文学作用于人类精神层面的价值意义。而其他文学价值对应概念的产生与使用,则是不同时代人与社会与文学的互动,对文学价值内涵的不断检视与归纳思索的产物。中国传统文论中,对此已有多番论述。
中国古代文论对文学价值形态的探讨,自先秦而始。孔子言: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文学发挥积极的现实意义的“兴观群怨”说得以确立。在《典论·论文》中,曹丕对文章的价值和作用给出了具崇高美的定位:“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他将春秋时已有的“立言不朽”说提升到了更高的层次,文章的意义与作用堪比“经国之大业”,可成“不朽之盛事”;文章所达成的价值意义,是可以超越个人的生死而达到永恒的。至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更从“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和“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两个层面,彰显了文学“立言不朽”的巨大精神价值,明确地把“文”提到“与天地并生”的地位[3]681,“文”既是“与天地并生”的,那么,“天地”为不朽之物,“文”也同样是不朽的。之后唐宋古文运动中的“文以明道”“文以载道”等,汇聚而成基于文学的主流价值取向。至近代,更是在梁启超、鲁迅的文学救国论中得以接续,融入并参与了时代的洪流,发挥了不可替代的精神启蒙与价值观引领作用。
然而,在当代市场经济条件下生存发展的文学,其价值内涵屡次面临时代新问,沉陷于或二元对立的、或实用主义的判断标准中。这种对文学价值观的解构,源自文学形态的某些新的形变。而每一种形变的背后,其实都更源自某种文学观的驱使。文学观的变异,其内里所触及的则是对文学的本质属性的认识。随着市场化时代的到来,不断放大的市场价值撼动了文学作用于人类精神引领的艺术属性,也不断引发诸如希利斯·米勒发出的“文学死了吗”的质询。面对日益多元的中国当代文化语境,面对文学被无限放大的市场价值,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问题,面临了实际文学现象与“需要”关系的叩问。
二、当代文学价值形态的多维与异化
进入市场经济时代的当代文学,在文学的价值指向与形态表征上,日益显出复杂交叠的状态。当代西方文论的冲击与激进的解构思潮下,我国古代文论和传统的文学价值观也部分地丧失了主体话语权。布迪厄的“文学场”理论指出,进入现代文学场域,“文学”“历史”等观念都已被重造:“文学”不再是某种不证自明的“本质”(文学性)的具体化,而更多地被看作是一种话语实践和物质实践的产物。埃斯卡皮的“文学社会学”理论也指出,十八世纪现代出版业迅速地崛起,促使传统文学的深刻变化,“现代文学”或“文学的现代性”由此产生。“作家”不再只是一种身份,更明确地成为一种职业,“至少是一种有利可图的活动”;“作品”不再只是作者灵感的挥洒,而成为一种等待售卖的商品;“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行为,也不只是学习或消遣,而是在“消费”文学“商品”。此外,巴赫金理论在当代中国的广为传播,“日常生活审美化”“实用主义美学”等理论被附着、趋向于“市场”与“消费”;加之大众文化时代的来临,第三次媒介巨变的外部助推,都使文学价值诞生于主客体之间的“需要”关系,形成了又一次基于时代的形变。
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文学形成了复杂多元的创作格局,消费性的、狂欢戏谑的创作姿态与样貌层出不穷,并借助商业的炒作在读者群体中广泛传播,潜在地影响着人们的文学观念、文化观念,进而影响人们的道德伦理观念。孟繁华在《众神狂欢》中描述:“80年代呼喊的‘反传统’的文化策略,在90年代已自行瓦解,‘传统’在世俗化的大潮中已构不成对峙性的力量,人们迅速抛弃了所有的传统,整合社会思想的中心价值观念也不再有支配性,偶像失去了光环,权威失去了威严,在市场经济中解放了的‘众神’迎来了狂欢的时代。”[4]13文学的价值标尺不再具体某一时代的恒准性,而是以多维的姿态同时呈现。当代文学的价值评判,形成了“庙堂”的尺度、“民间”的尺度、“西方”的尺度、“畅销”的尺度,甚至“代际”的尺度等不同评判尺度,并由此形成各自的文学“圈子”。庙堂尺度追求并捍卫文学的雅正,以小众的姿态抗衡于大众文化的时代洪流。部分专业文学评奖的获奖作品与纯文学的期刊,销量日减,在大众中罕有关注。而民间的圈子,则不再为精英文化阶段所谓的“话语权威”所摄,对庙堂尺度嗤之以鼻,并通过网络等渠道,获得话语评判的资格与力量,进而拥有自己认可的大众文学。
精英与大众的文化认同差,并非本文探讨的重心。该问题的诞生是伴随文化的时代演进由来已久的纯俗之争,并将在大众审美水平的日益提升与精英与日常生活的日益交好中逐渐缩小差距。时代滋生的消费欲望推动市场化时代的文学价值形态呈现出的价值“异化”,则是当下必须正视的问题。市场经济时代,文学是“商品”、文学可“消费”的属性定位,逐步使文学走下神坛,化身为与其他“商品”无他的“实用”之物。“畅销”的尺度一度成为认识文学价值、衡量文学价值的评判标尺。当代文坛充斥着大量的消费性、娱乐性的文学读物。由当下一路回溯,可见诸种文学现象:其一,当下可以批量生产的“心灵鸡汤”式的鸡汤散文充斥微信、微博等各种自媒体。有些文章有一定的温暖感,励志感,但也有些文章胡拼乱凑,语焉不详,甚至传递了某种消极的情绪情感,比如近日流行的、阐发各异的所谓“佛系”人生观。各种鸡汤文不但对尚未形成完整认识人生观的青少年产生人生意义的混淆,而且许多鸡汤文的背后,已然形成一条产业链。鸡汤文制造者并不关心文章是否对心灵负责,而是将之做为链接广告、植入广告、产生经济利益的“高雅的幌子”。其二,近年来创作量日益增长并逐渐取得文学合法性的网络写作,一方面大浪淘沙,确实有不少品质优异的的网络文学作品脱颖而出,但是另一方面,网文中充斥了狂欢化、功利化的写作。大量有套路、可复制的网络小说层出不穷。修仙、灵异、穿越、网游、都市、耽美、同人等网络文学题材数量众多,大多将故事构架在匪夷所思的幻想境界,完全“架空”现实,以欲望、暴力、情色与痴人说梦、遇仙得宝式的英雄成长吸引阅读者,获得不切实际的心理满足。许多网络写手可以依据各类故事的写作“套路”,“日更”数千字,年产数百万字。在一些网络写手那里,文学创作并无“底线”,仅仅是谋生、致富的手段。其三,由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助推的女性主义文学,涌现了林白、陈染、徐小斌等代表性作家。但世纪之交,一批“身体写作”的新潮“美女作家”成为文学话题,如卫慧的《上海宝贝》、棉棉的《糖》、木子美的《木子美情书》等,作品渲染赤裸裸的色欲追求,夸饰疯狂放纵的私人生活。女性的性别生命经验,诸如性欲、生育、流产等,不厌其烦地被描摹。酗酒吸毒、泡吧、纵欲成为小说中的“生活常态”,题材、主题日渐雷同。女性写作迎合着享乐主义的消费时尚,沦为满足偷窥欲的情色文学,人在迷醉中得到下意识满足的同时,又反过来刺激欲望的膨胀,加入到物质化、欲望化的消费主义的洪流[5]62。其四,世纪之交,各种大话、戏说与戏仿的文学,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方式,颠覆普世的价值观,颠覆文学艺术的标尺,以消解崇高、解构经典的方式,戏说人生,戏说历史,挑战精英美学与文化权威。其中上至古代文学经典《西游记》等,下至当代红色经典《沙家浜》等,都曾被以戏仿、拼贴、混搭的手法“戏说”。大量架空历史真实的“清宫戏”“历史剧”等,也一度充斥荧屏。这样一种具有后现代倾向的解构,在戏弄的、颠覆的、“破”的快感之余,并不考虑文学作品是否应有所“立”,既有的美学准则、道德秩序、精神追求等处于真空状态,严重影响了读者、特别是对青少年读者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其五,还有不少文学写作,看似落笔于现实,但却成为投社会所好的作品。比如大量官场小说、商场小说,热衷于描写官场的权谋与手段,商场的黑幕或潜规则,渲染对金钱、权力的崇拜与向往,缺失了文学应有的价值判断。
上述文学现象,均显示了某种文学价值的失范。市场化时代,经济利益驱动下,文学更多地成为驱利的手段,文学创作靠猎奇、靠迎合消费口味以赢得利益的最大化。中国当代文学价值观部分地朝向了对文学的市场价值的高度认可与追随,朝向了实用化、功利化、世俗化。版税、稿费成为创作者关注的重心。“作家富豪榜”的问世,更是极大地刺激了文学盲目驱利的价值认同。同时,上述作品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既是文学价值观的问题,伴生而来的,更是人生价值观的影响。当审“丑”、媚“俗”、放大“欲望”等追求感官刺激的创作成为一种趋势并越来越多地呈现于读者面前时,势必造成对阅读者的病态审美趣味与虚无主义价值观的心理入侵。正像杜学文指出的,“弱化文学的社会责任,致使文学与社会生活疏离;片面强调娱乐性,使正确的价值观被消解;片面追求经济效益,使文学从人类灵魂的神圣殿堂跌落;片面强调个人主义,否定了人的社会存在,集体主义、奉献精神被遮蔽”[6]13。文学在这个“消费时代”的种种表现,究其实质,是不少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追随“利益”的指挥棒,放逐文学理想的守持,屏蔽创作主体的自我抒写愿望,以利益的最大化代替了文学创作的初衷,以“市场价值”遮蔽了文学本体的“文学价值”。决定文学作品价值高下的标准,不再是思想的标准、艺术的标准,而是市场的曝光度、作品的销量、版税的排名、影视改编率的高低等具体的商业指数。以这种价值观为土壤的文学创作,远离甚至背离了文学基于人类精神的存在意义。
三、当代文学价值形态的再确认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此言不虚。那么,文学的价值是否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更迭变换呢?市场经济时代,我们将如何认识文学的价值形态?这一文学价值观的确认对于文学的生命性而言至关重要。回溯文学本质,文学之“用”,显然不同于满足人实用之需的各种客观存在物。文学对于人类的“需要”的满足,是作用于人类“自我实现”的、远远超离物质而作用于精神生命的“需要”。人之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点,就在于人在温饱之余有着极为丰富的、内在的、精神的需要,抽离精神的需要而仅仅满足物质的需要,人的心灵将无法获得满足。超功力的审美活动,是人类获得充盈的心灵体验与丰富的精神世界的需要。文学最重要的价值便在于此。千百年来,文学对真、善、美的颂扬讴歌,对假、恶、丑的严肃揭露,构成满足人类内在精神之需的现实载体,体现着超功利的审美价值与思想价值。因此,满足人内在的精神与心灵之需,是文学最重要的价值。作为 “精神产品”的文学虽然也以物态的形式存在,但若将文学等同于“物”,视作“商品”,大谈其商品价值、市场价值,便是将文学窄化在了物质层面,遮蔽了文学这一“存在”更为重要的精神属性。
面对市场经济无孔不入的现时代,面对物欲统领、精神空虚的当代生活,文学更应该坚守的是其之所以存在的本质的价值,精神层面的价值。在文学这一精神活动中,作家居于创作的枢纽,也是文学价值的首席缔造者。作家持有怎样的文学价值观,必然会自觉不自觉地凝结于自己的作品之中,进而通过各种文学媒介的传播,传递到受众层面,实现文学的创作与接受的相互“需要”,进而产生实际的文学价值。这种价值影响,究竟在哪个层面更好地发挥了功用,最终实现的是正价值还是负价值,都首先有赖于作家主体的文学价值观。读者在阅读接受作品的过程中,一方面会按照自身的阅读需要与思维定式,判断作家潜移默化凝结在作品中的文学价值观,并逐渐在潜移默化中接纳、认可或默许某种文学价值观。在这样的互动过程中,时代文学的样貌也便逐渐勾勒而出。因此对市场经济时代文学价值的再确认,是当代文学必须正视并解答的问题。
(一)当代文学应守望基于文学本质的审美价值
探讨文学的价值,需要首先回到文学的本质。文学的价值必然是和文学的本质与功用紧密相关的。换言之,文学的价值正是由它的本质和功用决定的。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是否可视作与其他“商品”并无二致?显然不能。文学本质上,是一种“具有想象性、虚构性和创造性的艺术品,是一种具有某种审美目的的审美结构”[7]25,用让·保罗·萨特奇特的术语来阐释:文学是利用了文字的一种“非超验”的特点,具有强大的指称能力,用文字创造了一个世界,一个超现实的世界,对这一世界具有不可替代的补充作用;用希利斯·米勒的说法,文学就是一种“世俗的魔法”[8]32。因此,文学的本质和功用并不是作用于物质的,而是作用于精神的。它是一种能够激发人类的某种审美体验,从而给人以“娱乐和教益”。“审美”,是文学最本质的属性。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着重强调了艺术的“无目的的目的性”,强调了审美经验者的无利害计较性。人类审美活动的特点,是并不直接导向行动的目的,也不会试图去改造它或把它变成个体的一部分,不想要占有那引起美感的东西。文学即是这样一种无功利的审美的对象,是能够激起主体审美体验的。如果失去了自己的本质和功用,文学也就失去了其存在价值。
基于本质角度的文学,审美属性可视作其元属性。因而,文学作品首要的价值,体现在审美价值上。文学的审美价值,具有其他属性无法替代的超功利性,使人超越了“实用”的功利态度,在文学作品中获得精神层面的美的享受。当然,我们必须同时明确的是,一方面,如果片面强调文学的审美价值,很容易陷入文学史上曾经出现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唯艺术论。当代文学创作实践中,这种抽离文学的现关联实,完全投入到某种形式主义的文学尝试,或某种架空现实的私人情感叙事,都是具有唯艺术倾向的创作。同理,如果文学承载了过多的意识形态价值,如政治价值,历史价值,又会导致文学与知识读物、政治读物之间界限的模糊。因此,其他意识形态价值或商品价值一旦脱离了审美价值,也就动摇了文学的本质属性而异化为非文学。
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呈现,既源自外在形式之美,更源自内里所承载的精神愉悦与陶冶。从外在形式上看,文学作品的各种构成要素,如文学语言的运用,衔接组合的设计,文学形象的塑造,文学手法的创新追求等,皆是按照“美的法则”组织为一个相互和谐的整体,都具有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从文学作品的内容上看,具有审美价值的文学作品,不仅是对社会生活真实恳切的摹写,更寄托着作家的审美理想,体现着作家的情感意志。文学作品的完成形态,毫不掩饰地呈现着作家的审美能力。以郭敬明的《小时代》为例,当其作为小说形态在青少年中流传时,作家主体的审美表征还未引起普遍的关注,而当2013年6月,郭敬明自己编导的电影《小时代》上映时,很快引发了众多学者、评论家的批评。作品脱离生活的炫富,不切实际的造梦,丝毫不加掩饰的物欲崇拜与空虚的精神世界,真实反映了主创者苍白的精神世界与物质主义、享乐主义至上的个人理想。作品的病态“审美”,呈现出美丑不分的思想误区,作品在青少年中的流行,加剧着青少年的崇物拜金倾向。当代,此类作品并不是个例,已逐渐形成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正像曹文轩曾批评的:“‘俗化’或者说‘审丑’状况不仅仅限于文学,它已经弥漫成无所不在的氛围。你讲崇高就是虚伪,讲美感就是矫情,讲艺术创造就是匠气,讲情调就是滥情。谁严肃谁就会遭到嘲笑,油腔滑调竟然成为时尚。这种极端的相对主义思维方式对国家、对个人有负面影响。”[9]试以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葛水平的中篇小说《喊山》与此类作品对比。《喊山》取材于上世纪90年代发生在葛水平家乡的一个真实故事,讲述了一个被拐卖的乡村妇女遭遇丈夫暴力,被以极为野蛮的方式剥夺说话的自由达十年之久。丈夫去世后,她到山中“喊山”,在令人动容的宣泄中寻回话语权,寻回人的尊严。作品从语言呈现上,追求大俗而雅的艺术风格,显示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多用当地老百姓原汁原味的方言词汇,世情、场景的描写也具有纯朴的地域风味。除去外在形式的创新,作品震撼心灵的审美力量,更源自作品深挚的现实关照,源自作家对女性命运的悲悯书写,对人性之美的纵声讴歌。作品最打动人的,即哑巴喊山这一情节。读者的心灵仿佛也在随着哑巴啊啊的呐喊而激荡,强烈的情感共鸣,推动读者感受着哑巴心中的悲愤,震撼于人性深处对于尊严、对于美好的执着追求,感动于作品人物所传递出的、不朽的生命激情。人性深处的“美”冲破作品的沉重与压抑,重获新生。
文学是人类凭借文字载体获得审美愉悦的艺术升华,是人类共同情感寄居的心灵家园,是要引导人类在精神的王国里追索人之为人的意义、进而永葆生命力的。文学要想拥有永恒的存在价值,必须首先坚守其审美价值的追寻。文学既不能谄媚于时势,更不能沦为以金钱衡量的世俗之物。由此,我们首先可以判断一部作品是不是“文学”,进而可以判断它是不是一部“好”的文学。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必然是蕴蓄着深邃的内涵,是可以使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在精神层面获得高度的审美快感的。
(二)当代文学应重拾唤醒疗救的思想价值
优秀的文学作品,具有唤醒、疗救的思想价值。这里所强调的思想价值,不是让文学充当政治的传声筒,而是要承担人类未来命运的思索。检视中国当代文学史,文学确实一度成为政治的传声筒,出现了大量模式化、概念化的文学作品。进入新时期,文学屡次努力寻回其“独立性”,一批作家努力站在时代的前沿,捕捉人心的问题,思索时代的动向;另一批作家执着于形式上的艺术探索与推陈出新;还有一批作家则沉溺于某种私人化的生活趣味、琐屑的生活原貌或心灵乱象的把玩,规避思想层面的深度思索。行至世纪之交,大众文化的强势冲击,后现代的虚无主义笼罩了文学创作,“经典”“精英”等概念被轮番解构,许多作家放弃了深邃的思想之路,走向戏谑讨巧的“大话”时代,委身于时尚文化的“消费品”。文学作品的思想价值,在当代遭遇了矫枉过正的冷遇,“思想性”似乎被看成一个“过时”的观念。
文学,被誉为“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鲁迅)。优秀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深邃的思想价值,常常能突破时代的局限,引领一代又一代读者精神境界的提升。就像鲁迅的作品,那些基于人性、基于社会矛盾的深刻而犀利的思索,即使脱离了特定的时代,仍丝毫不显过时。诚如阎晶明指出的:“鲁迅思想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其强大的现实性,在于他对民族性格的根性剖析具有长久的‘当代性’。”[10]5中国社会发展进入21世纪以来,新事物、新观念、新问题、新矛盾层出不穷,个体价值观与群体价值观都面临多元化的考量。片面沉浸于“纯文学”引发的二元对立,或顺应文学即“商品”的市场潮流,都无法使文学继续发挥其精神引领的思想价值,无法使文学满足为人类当下复杂精神困境解惑的“需要”。“中国文学价值重建”的问题被屡次提及,意义正在于此。从评论家的角度,李敬泽曾撰文强调:“思想性是文学生命力的重要指标”,如果说当下的文学仍不能满足人民的精神需求,“主要原因不在于我们还不够娱乐,而在于面对着这个时代急剧变化、千差万别的复杂生活,我们缺乏足够的思想力量”[11]50-51。从作家的角度,麦家也曾谈到:“文学不是欲望的加油站”,“好的作家,永远不可能放弃他的批判性、作为人的良知、作为世道人心的捍卫和坚守、作为作家的尊严和责任”,理应“对人世保持批判的姿态,对人心发问,校正灵魂,清理污浊,最终目的是为了创造一个‘真善美’的理想世界,并发现一种值得我们为之折腰、甚至为之牺牲的精神向度。”[12]
面对日益泛滥的物质欲求,不少作品追求以文学之笔迎合受众对光鲜靓丽的物质生活的向往,将作品人物锁定在中产阶级以上的人群。然而,现实的生活状态中,这个群体毕竟是少数,支撑当代社会的大多数,仍是或平凡度日或艰难谋生的老百姓,小人物。对这样一个人群的思索与关注,似乎显得颇不入流。然而,这种绝弃喧哗的独立思考,比之不痛不痒的造梦迎合,更多时候是具有介入当下生活、剖析社会问题的现实意义的。比如杨遥的创作,就始终具有这样一重时代命运思想者的文学担当。阎秋霞曾评价他为“小人物的高超写手”。杨遥发表于《收获》的中篇小说《流年》,讲述了一个底层职员凌云飞平淡琐屑又心怀浪漫的现实生活。凌云飞由于材料写得好,被借调到机关,但之后长期得不到提拔。在一次下乡中,他偶然结识了大学生村官聂小倩。两人因为都喜欢王菲的歌而相爱并结婚。然而,充满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很快为现实所扭曲,日常生活的疲惫感使两个年轻人陷入了冷漠,麻木,甚至互相厌弃的情感状态。直至凌云飞的同学去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凌云飞终于迎来了内心的成熟。他认识到了作为一个现实的“人”面对生活的责任与意义。他不再酗酒,不再逃避,不再虐待小动物,也不再疏远家人,开始喜欢走在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并希望与妻女一起去看场电影。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孤独终于在自悟中化解。作品引导读者正视生活的平淡甚至不如意,并从中悟出生活的美好与永在的希望。杨遥努力使自己的笔触及更为宽广的社会生活。在《遍地太阳》中,还是书写小人物,但将人物与事件设置在三个真实的社会背景之下,一是乌鲁木齐的“7·5”事件,二是上市公司职工的安置问题,三是大规模的种植热潮。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之下,从一位人到中年的下岗职工去新疆收瓜子的经历中,透视并呈现了不同的人在生活困境中的努力挣扎和奋斗,并借助主人公龙啸收购葵花籽的行走过程,表现了不同地域、民族的普通民众之间的温情、善良,理解及信义。阅读杨遥作品,既能帮助读者正视必须面对的生活中的困难甚至困境,更引领读者发现并珍重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向生活致敬,确立努力生活的生命信仰。这应是文学回应时代之需的应有之意。
(三)当代文学应笃行介入现实的认识价值
如前所述,文学的价值形态具有复杂多元性。鉴于文学活动作用于人类精神领域的特殊性,文学虽然并不能直接推动社会的变革,但常常能够潜移默化地作用于人的心灵,形成对现实的某种认识,进而影响人的价值判断和具体行动,间接地发挥社会影响。因而,文学应该是有使命感的,它在审美价值与思想价值之外,同样承担着介入现实的认识价值。而这种认识功能的发挥,并不是知识性的认知,而是通过感性的文学抒写,渐次达成对读者认识的某种顺应或同化。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能够正确反映现实生活,拓展人类有限的、对外在生活和内在情感的认知视野与深度。
纵观人类文学发展史,现实主义文学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虽然在不同的时期产生了批判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同中有异的创作流派与思潮,但它始终居于文学的主导。我国文学自新时期以来,也曾酝酿并呈现了多股反传统、先锋性的文学冲击波,但是时至今日,能够穿越时空打动读者的,仍以现实主义作品居多。究其原因,正是在于现实主义文学始终努力地介入生活,回应具有典型意义的现实问题,积极参与着社会的每一次或微小、或重大的历史变革与发展。
当下,我们正身处一个至为关键的历史发展期,“新时代”所呈现的新的现实图景,不断产生的新的社会思考,都亟待文学以自己的方式去关注时代,去记录时代。当代文学影响力衰退现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的作家放弃了对文学认识功能的践行,刻意规避对现实发声,或沉醉于虚幻假想的文字游戏,或迎合于以文学获利的市场需要,丧失了与现实沟通互动的能力,也失去了读者的信任。杜学文在谈到“文化自觉”时指出,作家必须正视历史使命,必须对所处时代有清醒的认识,“满足于把自己局限在所谓纯粹的文学的圈子内,对文学所处的社会环境、历史条件没有自觉的认知”,“对自己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也缺乏认知,如果这只是某一个人的事,还不是问题,但如果整个文学界缺乏这种认知的自觉性,是很危险的。”[13]11
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总能将文学之笔深扎在现实生活的土壤之中。比如路遥书写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城乡社会面貌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小说取材于1975年到1985年10年间陕北一个小山村中的以孙家、田家、金家为核心的小人物生活史。作品以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的奋斗经历,将笔触延展到那个时代的乡村、城镇,省城、煤矿,构成了一幅全景式的、广阔的百姓生活画面。雷达评价《平凡的世界》总的特点是,“把历史命运个人化、把个人命运历史化,由此形成一个横纵交错的骨架,使之带有全景性、史诗性和开放性。”时至今日,路遥笔下这些平凡而执着的小人物,平凡而坚韧的生活奋斗,仍能打动当代的读者,并能激励当代的青年读者树立百折不挠的人生信念。正像贺邵俊的评价:“路遥证明了现实主义的持久魅力”。还有如李骏虎的《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作家在大量阅读史料的基础上,又反复深入吕梁山区,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路线,一路拜访地方志专家,走访知情者,力求重现那段七十年前的历史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正是建立在这样的资料积累基础上,作家落笔于国共合作抗日、民族危亡的重要历史时刻时,呈现了对历史真实的高度尊重,深刻还原了当时国民党政权如何由开始的对抗逐渐转向与共产党的合作,显示了当时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也进而真实再现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救国的危难时刻如何挺身而出,做出历史的抉择。作品帮助读者深入认识了那段特殊而严峻的历史。
应该看到,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源自对所身处的社会生活的真实而深刻的反映。而是否能真实深刻地反映生活,则受到创作者自身的认识能力与所持价值观的影响与支配。文学作品的内里,势必渗透着作家个人强烈的主体意识,包括作家个体对客观存在的社会现实与主观存在的心理现实的认识与评价,以及由此种认识与评价传达出来的、作家个体的政治、道德、伦理、哲学、美学等思想观念。在文学创作实践中,作家以自己的认识能力与价值判断选择所描绘和表现的对象,通过具体、鲜活的文学形象,形象而深刻地表现社会现实,表现不同历史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民风民俗等涉及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组成了一个真实生动的文本中的世界。优秀的现实作品,能以全面而深刻的认知,揭示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特征和未来的发展趋势。文学的认识价值,正是在这种社会真实与文学典型的追求中,通过文本传达给读者,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在获得审美享受的同时,更深入地认识当下的社会生活,认识复杂的人类历史,并进而获得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的不断修正与确立。
持有什么样的文学价值观,直接影响甚至决定着文学理论研究的范式选择,并内在影响、引导着文学创作的实际走向。从与实用主义的“市场价值”相对应的角度,探讨基于文学本质的“文学价值”样貌,有利于我们明确:作家应树立以审美理想为核心的文学价值观,以审美的理想烛照现实生活,以艺术的手法与时代思想沟通,追求作品基于文学本质的“审美价值”,唤醒、疗救的“思想价值”与笃定于现实关照的“认识价值”,以文学的“无用之用”,作用于人类精神境界的健全与提升。与此同时,文学的审美价值,也是一种广义之功用,必然与实际之用发生关联。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产品,文学同时具有社会意识形态属性,“悬浮于”以物质交换为基础的经济基础上。文学显然并不能自成一个自体循环的封闭的圈子,而是必然参与到整个社会的进程之中,也必然在传播消费环节具有了商品属性。作家的创造性劳动虽然并不直接生产物质资料,但问世的文学作品同样具有使用价值,能满足民众的的消费的需要。如果将它投入商品交换环节,便也能产生经济价值。因此,文学的审美价值与文学的社会意识形态属性、商品属性等是同时并存的,在文学满足人类精神需要的同时,必然也满足了人类某种现实的需要,进而产生了实际的经济效益,即所谓的“市场价值”。
但是,当我们认可文学在现实社会中的复合价值时,当我们面对市场经济时代文学作品必然兼具的文学价值与市场价值时,又必须明确一点,文学自身的审美价值、思想价值、认识价值对于其他价值要素而言,具有统摄作用。文学属于特殊精神商品,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一般的商品,它的价值评估,决不能单纯以所创造的市场价值为标尺。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必须坚守正确的文学价值立场,亦即一种正确的精神立场,认真、恳切、积极地介入现实,介入历史,介入社会生活,对现实社会和人类生存状态发声。任何时代的文学,都应肩负着激浊扬清,针砭时弊,褒贬善恶,弘扬正气的社会功能,始终做引领人类精神前行的“灯塔”,使人类的生命和周遭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善、明朗、温暖和光明。文学的市场价值的发挥,必须首先服从于基于文学属性的文学价值。各种物欲至上、追名逐利的创作,都将背离文学的初衷,甚至沦为引人精神萎靡、人格堕落、价值失范等诸多社会问题的负面推手。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能预见未来,用自己最鼓舞人心的成果,跑在人民的前面,引领人民,引领生活,不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