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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经典与当代犯罪小说的“共谋”:论奈斯博小说重写《麦克白》

2022-03-18

社会科学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奈斯莎剧麦克白

张 琼

霍加斯出版社的当代莎士比亚重写系列(1)“霍加斯莎士比亚系列”(Hogarth Shakespeare)是霍加斯出版社于2015—2018年间推出的一个当代小说重写莎士比亚戏剧的项目,包括7部长篇:(1)英国女作家珍妮特·温特森(Jeannet Winterson)《时间之隙》(Gap of Time,2015)重讲《冬天的故事》,探讨以爱之名的伤害;(2)英国小说家、布克奖得主霍华德·雅各布森(Howard Jacobson)《我叫夏洛克》(Shylock Is My Name,2015),打破经典刻板印象,演绎《威尼斯商人》;(3)加拿大小说家、诗人、文学评论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ret Atwood)《贱种》(Hag-Seed,2016)重讲《暴风雨》,巧思布局戏中戏;(4)美国普利策奖小说家安·泰勒(Anne Tylor)《醋女孩》(Vinegar Girl,2016),改写争议喜剧《驯悍记》;(5)美国女作家特蕾西·雪佛兰(Tracy Chevalier)《新来的男生》(New Boy,2017)共情改写《奥赛罗》,袒露局外人的真实心境;(6)英国小说家爱德华·圣奥宾(Edward St. Aubyn)《邓巴尔》(Dunbar, 2017)重塑《李尔王》,剖白家人之间复杂的爱;(7)挪威作家尤·奈斯博《麦克白》(Macbeth, 2018, Don Bartlett英译)锁定暗黑悲剧《麦克白》,探索人心原罪。(各部小说的标题未遵照现有中文译本的译名,由本文作者自译。)中,有一位受邀作家颇为另类,即有着“北欧犯罪小说天王”之称的挪威作家尤·奈斯博(Jo Nesbø, 1960—)。(2)奈斯博获得过北欧所有的犯罪小说大奖,包括玻璃钥匙奖、挪威最佳犯罪小说、书店业者大奖等,也曾经被英国的“国际匕首奖”和美国的“爱伦坡奖”提名。他创作的作品常年成为挪威图书排行榜的冠军畅销书。据说在挪威的图书馆书籍借阅率排行中,奈斯博的作品始终至少占据前20名中的5本,即四分之一。因此,他被译成英语的挪威语小说《麦克白》自诞生之前就广受书迷期盼与瞩目,成为该系列中无可争议的畅销小说,也必然成为莎剧衍生研究的重要关注对象。

奈斯博将莎翁伟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设置在1970年代的苏格兰,保留了悲剧主人公的原有“国籍”,让麦克白在故事之初担任都城反恐特警组(SWAT)的组长,在其缉毒工作中出生入死,致力于打击犯罪集团,肃清地方政府的腐败,是当时警察局长邓肯的得力手下。然而,当地的黑势力头目赫卡特(3)赫卡特的名字出现在莎剧《麦克白》2幕1节麦克白的著名独白中,麦克白在弑君之前看见了自己幻觉中的杀人匕首,“女巫正在向暗夜女神赫卡特献祭”(“witchcraft celebrates / Pale Hecate’s offerings”, 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London: Bloomsbury Arden Shakespeare, 2005,1.51-52),赫卡特是罗马神话中的暗夜女神。本文《麦克白》引文行号均根据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 London: Bloomsbury Arden Shakespeare, 2005,译文均为自译。设计要除掉邓肯,步步为营地通过人性欲望追逐和心理执念,在毒品“精酿”(brew)的推波助澜下,让麦克白成为黑势力的帮凶。和莎剧中的三位预言麦克白命运的女巫相呼应,小说中赫卡特也派了三个女人对麦克白进行了预言式的心理暗示,告知他会被任命为“组织犯罪科”科长,而后成为警察局长。小说中对位麦克白夫人的是当地赌场的女巨头“夫人”(Lady),她与麦克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但是两人长期同居,女方强势而颇有手腕,在麦克白的邪恶晋升之路上一直出谋划策,正是她鼓动并激励麦克白杀害了邓肯,夺取了权力。当然,奈斯博并不局限于原有的莎剧情节,而在小说中增加了各种悬念、犯罪惊悚元素,以及渲染戏剧张力的各种副线情节,把这部在莎士比亚39部戏剧作品中篇幅最短的悲剧扩展为近500页容量的小说,也由此引发了诸多争议。

以牙还牙、血债血还的悲剧情节发生在一个颓败、阴郁、潮湿的苏格兰工业城镇,这与莎剧中苍茫、阴沉的麦克白城堡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警察局长邓肯的理想主义激情显然与环境格格不入,这与古代的苏格兰国王前身有一定差异,不过两人都深受民众爱戴和尊崇。大毒枭赫卡特显然是小说中增添的社会黑势力,他在警界上下安插的各种眼线和暗探为小说提供了不少悬念和意外;此外,被权欲驱使不断步入犯罪深渊的麦克白,他在犯罪之前的心理成因,前尘往事,以及吸食毒品之后的癫狂偏执,在性爱和人际关系上的乖戾变态等等,都更适于犯罪小说题材。奈斯博完成《麦克白》之后,业界的评价是“此书不同于他惯常创作的神秘小说,毕竟人人都知道故事的结局。”(4)Scott Detrow, “This Guy Had Really Done a Great Job Before I Started: Jo Nesbø’s Macbeth,” Weekend Edition Saturday, no.7(April 2018).这种人人都知道故事结局的创作,尤其要在犯罪小说体裁中进行一番努力,委实挑战巨大。奈斯博在访谈中坦言自己最初对霍加斯出版社的邀约是排斥的,因为《麦克白》的重写打破了他原创至上的原则,故事的谜团和悬疑不再是探究谁是凶手,而是“麦克白自身,究竟是什么在驱使着他?为何英雄变成了罪人和凶手?”(5)Scott Detrow, “This Guy Had Really Done a Great Job Before I Started: Jo Nesbø’s Macbeth.”不过,奈斯博最终接受了挑战,原因除了这部莎剧是他阅读的第一部经典剧作,也在于他对解开一个英雄沦为罪人的谜团充满了兴趣,或者说,这也是莎剧《麦克白》超越时空的悬疑和魅力之一。

当然,莎士比亚在剧中的警言名句长久占据人们的内心,那些隽永的诗行、生存的喟叹,已然在作品之外有了恒久的生命。为了摆脱这一重文字的影响焦虑,奈斯博的第一步尝试就是抛却原剧台词,尤其是格言名句的文学束缚,以犯罪小说所侧重的情节和悬念为主。在同一个访谈中,奈斯博甚至直率地认为《麦克白》在故事架构上“并不完美,存在缺陷,而也许这也是该剧如此迷人的原因之一,它并不真的合乎情理,例如三个女巫和那些预言。”(6)Scott Detrow, “This Guy Had Really Done a Great Job Before I Started: Jo Nesbø’s Macbeth.”

没准正是这个所谓的缺陷突破口,让奈斯博看到了情节走向和安排上可以放入原创内容的可能。从某种隐喻视角看,女巫预言的超自然神谕力量在犯罪小说的架构下,成了作家擅长的共谋设计,三个古怪女人的预言也成为赫卡特阴谋排线的一个步骤、贩毒谋权棋局中的一步棋。于是,这一当代小说的莎剧重写,成了动机和内心反思为线索的某种悲剧共谋,所有的因素和关系最终促成了事件的发生、人物的决断和行为的产生。同时,莎剧中超自然力量控制个人命运的公案,其中的神性和神秘被彻底解构,一切都是人为,是个体基于欲求的选择。神谕转变为明码标价的交易,交易需要双方达成共谋。小说中新增加了大毒枭赫卡特,而麦克白为了获得赫卡特承诺的报偿,在权欲和理想的撕扯中沦为罪恶之人,因而作家聚焦的心理逻辑揭示,既是他对于这一莎士比亚悲剧的深入诠释和解读,也是他在创作上的新鲜尝试。毕竟,因为时代和文化的更迭,有过金融从业、音乐创作及演艺等经历的奈斯博会基于他长期的犯罪小说创作的经验,给人们呈现一个不同的麦克白。

一、犯罪小说与经典文学交融

犯罪小说一般被认为属于通俗文学范畴。正如阿尔瓦雷兹所指出的那样,犯罪小说“自19世纪开始就在通俗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但是关于谋杀、混乱、伤害等故事传统意义上被视为仅仅是娱乐消遣。”(7)Elena Avanzas Alvarez, “Criminal Readings: The Transformative and Instructive Power of Crime Fictio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Aesthetics, vol.42, no.3 (Winter 2019), p.142.不过,在近几十年的文学研究中,犯罪小说创作被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对犯罪小说的阐释也日益超出了对故事本身的关注。在莎士比亚研究领域,学者们也开始深入探讨莎剧和犯罪学之间互为影响的关联,而《麦克白》更是被视为分析案例的典型,其中的谋杀、疯癫、性别危机等,都是犯罪学研究的重要元素。不少研究者认为,犯罪学的理论视角可以很大程度上帮助人们进一步理解《麦克白》,而莎剧的犯罪情节又为犯罪心理等提供了生动的细节。在众多的犯罪小说创作中,作家对于犯罪、犯罪动机、法律的束缚和漏洞、社会弊端、体制腐败等,都必然有着系统性的了解和钻研,甚至是科学理性角度的现代性思索。相比之下,莎剧《麦克白》中更为基本的人性探究,典型的悲剧性英雄堕落情节,本质上触及了犯罪学中最核心的质询:“谁是罪魁祸首,是个人,还是社会?”(8)Jeffrey R Wilson, “Macbeth and Criminology,” College Literature, vol.46, no.2(Spring 2019), p.454.同样,优秀的犯罪小说必然不能回避这样的质询。

依然是从这个核心质询出发,莎剧的经典恒久价值就在于,《麦克白》所能揭示的答案复杂多重,个人和社会的相互依存,无论在性别差异、心理成因、体制结构、行政执法等角度,个人和社会之间都能交织出无数棱面和冲突,碰撞出潜在的张力,而麦克白的堕落也几乎成为犯罪故事的模板。

根据学者威尔森的梳理,莎剧《麦克白》从时间发展、方式方法、论据观点上揭示了不断发展的犯罪学流派。首先就是经典学派的犯罪成因和预防理论,脱胎于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思考,即将犯罪视为一种选择:个体在对僭越法律所带来的风险和报偿之间进行权衡,最终有了行为选择。此后经典学派被19世纪的生物学流派取而代之,提出犯罪是一种生物现象, 而这种对于犯罪天性的表述自然在20世纪被批判纠错。由此又出现两个新的学派:其一是犯罪心理学派,受到弗洛伊德及其后来者的心理研究的影响和启示,将犯罪视为某种心理进程的结果;其二就是社会学派,它侧重犯罪的文化根源,而非天性或心理的成因。当今的犯罪学研究则更多从这四大流派的综合与交融中强调犯罪的生物性、社会性、心理性成因,而莎剧《麦克白》虽然诞生于几百年前,却能随着时间的进程和诠释的不断丰富,揭示出人们对犯罪不断深入的了解;同样,优秀的犯罪小说必然再现了多重、复杂的犯罪因素,突出超越个体选择的外部成因,并渲染个人内在的犯罪心理,在思想、文化、心理、生物学等交叉错综的关系中,呈现真实。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奈斯博以犯罪小说形式重写《麦克白》,同样揭示了莎士比亚悲剧和现代犯罪之间具有理念上的密切关联,两部不同文类的作品都在竭力探讨“谁是罪魁祸首”这一本质问题。

二、大众文学对经典文学的挪用

如果说犯罪小说具备固有的文类特征,无论作家还是读者都会在相对固定、模式化的结构框架中对待故事的发展,揭示、观察、反思人性的黑暗,那么奈斯博对于莎剧经典的创造性重写和挪用(appropriation),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在犯罪故事的走向这一悬念基本消解的前提下,让传统的“读者-侦探”身份不失其趣味性和重要性,让悬疑或问题的探索不减其震撼和感染力。

莎剧线性时间的有序展现,将麦克白的犯罪过程巨细揭示,戏剧体裁对行为过程的生动表演,与二战之后犯罪小说对罪恶发生发展过程的侧重描述相呼应,也是一种受众感受上的重要影响。正如阿尔瓦雷茨所概述的,“过程性犯罪小说,正如这一名称所表征的,就是通过线索解开犯罪案件,这些线索通过受众的阅读,或观看这一作品得到系统揭示。”(9)Elena Avanzas Alvarez, “Criminal Readings: The Transformative and Instructive Power of Crime Fiction,”pp.143-144.这一解释与莎士比亚的戏剧展现不谋而合,而奈斯博重写小说的读者虽然得知结局,但如果解开线索的过程得以创新、丰富、渲染,尤其是奈斯博擅长在犯罪过程中埋入新的线索和解谜构思,并以他之前的一系列作品获得了书迷的认同,甚至是信赖和期待,读者们早已主动进入了某种共谋的阅读模式,只是这次“共谋”,是莎剧、小说、阅读反应等诸多因素的共振过程。于是,莎剧中的犯罪被置于不同的法律、社会、文化、道德语境中重复,有了新的创造构成,这一重复本质上对伦理、心理、性别、阶层标准进行了质疑和推敲,尽管主谋罪犯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不变,犯罪的背景、动机,它所破坏的系统等,因为置换而引发的伦理、性别等思索就会不同,即历史、社会的语境差异造成了经典和重写的某种共谋性的对话与启示,甚至一部分读者会在过程的推演中产生复杂的共情和反思。尤其当奈斯博将几位主角的内心独白和犯罪前因及心理情结细致描述,将事业追求、个人命运的挫败和创伤记忆交织其中,而且因为传媒渠道、法律制裁、行政程序、辩论思维、认知心理学的发展,受众们对麦克白的悲剧诠释日益复调矛盾,这让奈斯博对本质上搁置主创道德伦理判断的莎剧就更利用得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假如学者所言,“犯罪叙事成了21世纪最畅销、最受喜爱的故事类型之一”(10)Elena Avanzas Alvarez, “Criminal Readings: The Transformative and Instructive Power of Crime Fiction,”p.150.确实可信,那么读者阅读参与度极高的这一小说体裁,特别是奈斯博现实中确有大批喜爱他达到了“盲从”程度的书迷,哪怕这一数量庞大的读者群令严肃学者头疼和质疑,小说《麦克白》对于推动莎剧经典的接受和认知,对于读者个人可持续的经典影响,也必然是前所未有的。莎剧的主角麦克白及其夫人,他们的前身后世,更是在多重维度上得到了延展。

莎士比亚在《麦克白》的一幕一景中用短短十几行确立了超自然场景,以三个女巫的齐声高喊“美就是丑,丑就是美”(“Fair is foul, and foul is fair”)(11)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1.1.11.揭示了一个阴郁的,即将被罪恶和欲望颠覆的故事空间。此后麦克白以平定叛乱的凯旋英雄形象登场,他骁勇善战的特征直入人心,其男性气质显著,对三女巫的命运预言的接受和质疑,以及此后麦克白夫人的出现都会形成观剧上的心理张力和悬念感。奈斯博也在小说伊始立即确立故事发生的时空, “闪烁的雨滴自天而降,穿过黑暗,落向灯影浮动的港口。”(12)Joe Nesbø, Macbeth, London & New York: Hogarth Shakespeare, 2018, p.1.此后,同样阴郁的苏格兰小镇景象跃入眼帘,寒冷的西北风令读者联想到莎剧中苏格兰荒原的寒风呼啸。这相近的基调让等待故事和人物的受众早已做好了见证悲剧的心理准备。对于奈斯博,其作品“在伦敦每23秒就售出一本”(13)Alice O’Keeffe, “Phantom: in a Six-page Special. The Bookseller Interviews Key Authors with Books out Next Spring. First, Jo Nesbø,” The Bookseller, no.5508(December 2011), p.25. Gale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 link.gale.com/apps/doc/A276188747/LitRC?u=fudanu&sid=bookmark-LitRC&xid=c1a7aab6. October 11, 2021.,他深知读者在期待什么,麦克白必须像他其他小说中的主人公(14)例如奈斯博的哈利·霍系列(Harry Hole Series)。一样,多面复杂,一方面深情款款而又果敢坚强,一方面受到童年创伤和原生家庭的心理影响,被欲望和爱情驱使,一步步走入罪恶深渊。这样的人物不似莎剧中的横空出世,除了心理成因和社会角色等复杂犯罪动机,这位堕落主角在奈斯博犯罪小说的王国中,在读者的心目中,有着动态、可信、容易被认知的特征,适合于那个虚构世界。因此,小说对于莎剧的场景沿用,甚至是基于原故事空间的氛围营造,是一种认同和呼应的犯罪空间确立,莎剧中麦克白的因弗尼斯城堡对位于“夫人”一手经营的小城赌场“因弗尼斯”,莎剧中移动的博南树林对位于堪称城市历史的巨大火车头“博南”,风雨沧桑的古代苏格兰则对位于遍布黑社会组织、毒贩、瘾君子、街头流浪者、腐败行政机构的现代英格兰小镇,而这些场景的对位式确立,或者跨时空的置换挪用,让奈斯博建立了一个犯罪场域,或者也可以称作实验场所,以经典作品所确定的犯罪结局和走向,来达成不同寻常的探索和震撼。

三、莎士比亚与犯罪小说的文学“共谋”

《麦克白》之所以成为莎翁最重要的悲剧之一,原本正面积极的英雄主人公在人性上的彻底堕落,尤其是其中的心理成因、欲望驱使以及两性关系上的错综互动,其哲学、社会学、艺术的意义深刻而博大。意大利人类学家、犯罪学家和法学家龙勃罗梭(15)Cesare Lombroso(1835—1909),19世纪意大利法学家、犯罪学家。很早就以莎翁笔下的麦克白夫人为典型案例,提出女性犯罪者在“生物学和心理学特征上类似于男性”(16)转引自Jeffrey R Wilson, “Macbeth and Criminology,”p.456.,其中麦克白夫人在得知麦克白凯旋晋升、三女巫预言、邓肯即将驾临城堡庆贺的信件后,她的一段心理独白成为犯罪研究关注的重点:

来吧,把控人心思的

精灵们,去掉我女人的特性,

把我从头到脚满满注上

罪恶的残忍!(17)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1.5.40-43.

这段独白中的“去掉女人特性”(unsex)在此后的性别研究和犯罪心理研究上引发了各种争议,而龙勃罗梭此处的观点也被学者诟病为“在男性暴力和犯罪的男权文化下滋生的退化的观点”。(18)Jeffrey R Wilson, “Macbeth and Criminology,”p.458.

诚然,莎剧文本在无数人的诠释中恰恰显现出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文学潜能,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的两性关系,在一系列犯罪事件的谋划、实施、反应中,不断质疑并解构着这段独白中的决绝,其中性别差异下的心理动机,可以被视为莎士比亚嵌入这部悲剧的矛盾核心之一,也是奈斯博竭力在重写中进行阐释和细节补充的重点。因此,莎士比亚在舞台上渲染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经历犯罪的过程和思想、情绪表达,以舞台表演的复调诠释来丰富人物的内在心理,而奈斯博则通过小说叙述将几个主要人物犯罪的前因后果更具体、综合地揭示出来。无论是莎剧,还是小说,心理因素的解读必然都会推翻龙勃罗梭的性别置换论调,而更加开放地强调犯罪心理的流动性、含混性以及不确定性。有意思的是,这种心理因素的揭示也对应了当下人们普遍接受的性别流动性。

小说中麦克白夫人(她并未在法律上和麦克白缔结婚姻,成为合法夫妻)被大家尊称为“夫人”,她样貌迷人性感,性格果敢,足智多谋,“没有人知道夫人的年龄,不过肯定是比33岁的麦克白要年长不少”。(19)Joe Nesbø, Macbeth, p.42.因而麦克白的各种举动和发言时时被毒枭赫卡特以及其他人认为受到了夫人的操控和摆布,而且周围人们也承认“(他们的)真爱超越了一切。”(20)Joe Nesbø, Macbeth, p.42.麦克白和夫人的爱情,彼此之间的羁绊,分别源于两人不同的心理创伤和相互抚慰与弥合的需求,他们的性别异同是流动的而非二元对立的男女差异,这是当代小说家在两性观念有了巨大发展的文化语境中对莎剧中两性关系的重新解读。例如,小说中麦克白结束了一段精彩的公众发言后,达夫和警署同事伦诺克斯谈论起这段发言必然是夫人授意,甚至道出了这番见解:“女性理解内心并知道如何表达心声,因为内心就是我们体内的女性。即便大脑更为庞大,说得更多,也相信丈夫把控大局,但是悄悄做决定的是内心。”(21)Joe Nesbø, Macbeth, p.146.这种完整个体中大脑和内心的互补依存,已然不同于个体之间性别差异的对立。而且,奈斯博在麦克白和夫人这对爱人关系之外,还增加了班戈和妻子的恩爱夫妻生活,达夫(麦克达夫)和女警官凯斯内丝(Caithness)的婚外恋隐情,以此在莎士比亚的性别质疑创作之上,进一步消解传统的男女泾渭分明的特征。

麦克白性别心理的社会生物属性,建功立业把握强权的欲望,同样表现在夫人对赌场经营的规划和公司秩序建构上,这是作家对两性社会属性界限的模糊化处理;这两个犯罪男女在权力追寻欲望上的不满足,都有其早年经历的心理创伤因素,这是莎剧篇幅内没有涉及的部分和留白;此外,毒品成瘾性对于个体身心的控制也是犯罪的重要促因。他们对权力的贪欲、被毒瘾的驱使,与学者分析莎剧时所揭示的个人在犯罪动机上的生物本性有一定程度的共鸣。

犯罪动机的社会环境因素也是人们在审视和分析人物时不可忽视的部分。小说中,前警察局长肯尼斯留下的这个机构腐败丛生、企业破产无数、犯罪和混乱不断的烂摊子,让继任者邓肯有从根子上治理、净化社会风气的宏大愿望,与赫卡特代表的黑势力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一针见血地看到了资本主义机制中财富积累的本质动力,这种 “纯粹和直白”的资本利益最大化让制毒贩毒者成了“社会支柱”,而非邓肯式的“理想主义者”。(22)Joe Nesbø, Macbeth, p.18.因此,邓肯的治理和理想必然是反本性的,难以维系的,也是犯罪者竭力要破坏的。同样的,莎剧中11世纪的苏格兰社会,其贵族统治的强权和话语权,早期选举形式的萌芽等,已经不同于长子继承权为核心的世袭君主制,这让在权力阶梯上不断攀爬的麦克白,从合法正道的、艰辛的努力中瞥到了近道甚至是歧途的诱惑力。邓肯在决定王位继承人时,口口声声列出“子嗣、亲属、领主”(23)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1.4.35.的远近排位,并将继承人指定为长子玛尔康,这让麦克白心生不满,甚至有了尽早企及至高权力的迫切心。同样,小说中麦克白取代警察局副局长玛尔康当上第一把手的可能,也并非非分之想。因此戏剧和小说中的社会语境,其体制上的犯罪滋生可能,都推动了悲剧的进程。

如果说莎剧中三个女巫被一些学者诠释为麦克白欲望的象征化或拟人化,或是具有超自然的宿命特征,那么小说中赫卡特派出的三个怪异女人(其中一人非男非女)就是欲望的钓饵和助推器,更多人为的设计。无论动机的内化还是外化,超自然还是人为,尤其是麦克白夫人最后关键性的推动、鼓励、教唆、参与,犯罪事态的发生、发展进入了不可逆转、覆水难收的境地,动机一旦变为行动,伦理道德在心理上的强烈拉锯必然产生,“再不能入睡”(24)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2.2.34.(“sleep no more”)的表征交响共鸣。

这其中环环相扣的犯罪和心理坍塌,有着相互依存、影响、交织的关系,个体在环境和体制中的行为,在跨时空的原作和小说的关联中,形成一种文学“共谋”,彼此互为社会、文化、历史的产物,不可孤立隔绝。戏剧体裁的悲剧以因果内在逻辑为核心,而犯罪小说探究和揭示的亦是潜在的因果关系,其畅销性更多在于悬疑的确立以及对读者好奇心的激发。

四、悬疑构思与心理走向

莎剧《麦克白》在架构和叙事上遵循舞台的线性时间,聚焦主线人物的命运发展,而奈斯博的当代小说创作在体裁上可以有更复杂庞大的架构,时间上的各种闪回是现代主义作品擅长的手法,而围绕麦克白夫妇的其他人物的命运走向则将叙事交织得更加错综复杂,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嵌入了更多悬疑点:麦克白对班戈这种亦父亦友的关系如何步入悲剧终结?赫卡特这一取代超自然神力的大毒枭如何合理退场?达夫和麦克白昔日孤儿院中的创伤经历如何影响了两人日后的关系?究竟哪些人物竟然是赫卡特埋入警方的眼线?负责新闻报道的恺特会怎样利用媒体传播影响?市长和私生子的介入又如何推动复杂剧情的最终走向?而其中麦克白犯罪现实的揭示,其犯罪线索和证据的一一解析、推理和发现,都是一处处设计精巧的悬疑破解。

当然,其中最聚合互文性处理的则是莎剧研究中一直有争议的麦克白夫人的生育和这对夫妇的子嗣问题,原剧中有好几处提及孩子的伏笔,莎士比亚引而不发,成为疑点重重的谜团。例如,麦克白夫人在鼓动麦克白拿出弑君的勇气时,令人惊愕地提及:

我也哺育过婴儿,知道

吃奶的孩子有多么让人怜爱:

但哪怕它正冲我笑容甜甜,我也会

把它柔软的小嘴从我奶头上拽下,

把它扔到地上,脑浆迸裂……(25)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1.7.54-58.

对此,麦克白感叹,“(你只能)生下男孩/因为你如此坚毅,生下的/只能是男孩。”(26)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1.7.73-75.他臣服地认可妻子的果敢坚毅,并提及了女性的生育天职,但是对此前妻子惨绝人寰的哺乳假设的回应在逻辑和情感逻辑上颇为跳脱。

在当下的莎剧解读中,人们自然受到当代心理学和心理分析的影响,人物心理病态的表征,情感障碍等也不断得以揭示,因而在犯罪小说中,奈斯博必然会对其中各个人物个性、情感、选择的心理起因、发生、发展的走向进行丰富和补充。重剂量毒品“精酿”对于个体幻觉和癫狂的促发更是将这种精神障碍推至极致,而精酿一词所对应的brew又巧妙地源自原剧中三女巫在大锅中将来自各种动植物的混合原料炮制成迷幻剂一幕,有着共谋式的呼应。小说中麦克白看到班戈鬼魂的幻觉由毒品“精酿”导致,而莎剧中班戈在和麦克白一起遇到三女巫后所言“难道我们吃了让人心智错乱的根茎,/把理智关进了牢笼?”(27)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1.3.84-85.更令人认识到小说中毒品元素的运用有着巧妙的互文回应。麦克白夫人从起初的足智多谋、果断冷静,到弑君后逐渐恍惚、呓语、梦游,直至病亡,这一过程中犯罪压力下的精神疾患表征一直是精神分析批评的经典案例。于是奈斯博巧妙地让原剧中惊慌失措的太医在小说中成为赫卡特安插在对方阵营的眼线,通过催眠诊疗套取了夫人的创伤往事,以此作为自己压垮夫人心理防线的制胜手段。

心理医生的角色也自然地引出了读者对于犯罪前心理因素的关注。夫人曾经不堪的往昔,难以启齿的耻辱,身心的双重伤害,造就了她乖戾的个性。小说将莎剧中那一句充满疑惑的将婴孩拔出乳头砸死的表述予以因果逻辑的延展,让最终心病缠身、精神恍惚、濒死的夫人抱着一个死婴不放,麦克白明白这死婴就是夫人竭力修补身心的象征,但是直到小说接近尾声,经由心理医生的催眠治疗,读者才明白夫人曾经在13岁时被生父强奸并生下一个女婴,此后离开了噩梦般的家庭。我们从小说中夫人催眠状态下对医生的陈述,震惊地得知她在走投无路之下,给襁褓中的女婴哺乳,而后在孩子“沉睡着,幸福地朝着我微笑”(28)Joe Nesbø, Macbeth, p.279.之际,将她砸向墙壁弄死。诚然,非自然死亡的婴儿是研究莎剧《麦克白》潜文本的一个重要关注,又有学者将麦克白夫人的梦游症解读为曾经经历过产后抑郁的后遗症(Couche),将麦克白的恍惚惊慌状态归于现代社会被大众接受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PTSD;Barnes),这些心理病症的揭示,在小说的多个人物中有所表现。例如,麦克白在孤儿院里长大,被人面兽心的教师劳瑞性虐凌辱,而当时的伙伴达夫帮他杀死了老师,并隐秘地逃过了法律制裁,若非如此,少年麦克白或许已经在耻辱中自尽。绝望中麦克白沉溺于毒品,直到被班戈夫妇接纳和照顾。成年后,麦克白在班戈眼里不仅是挚友和同事,“也像儿子,班戈爱他就像对弗里安斯一般视如己出。”(29)Joe Nesbø, Macbeth, p.41.

小说中麦克白和夫人都因为往事而内心充满了黑洞,而毒品后来也成了最快速、简便的安抚剂。尽管麦克白从夫人那里感知到“内心能被爱填补,伤痛可以被爱情缓释”(30)Joe Nesbø, Macbeth, p.262.,可是在心理创伤和人性贪欲的影响和推动下,他们最终毫无退路。对于从小失去家的归属感的麦克白,只有夫人的赌场是家,和她在一起就是回家。麦克白在杀害邓肯前后,他的权力追逐欲望其实是充满矛盾的,读者从小说中甚至看到了他对于权力野心的放弃和解构,在内心彷徨和恐惧中他只想回家,回到夫人身边,“可是为了得到这些你得去争取。”(31)Joe Nesbø, Macbeth, p.149.当我们在嗟叹中看到这“争取”就是一步步进入犯罪的深渊,而这深渊竟然就是达成回家的心愿,回到爱人身边,其中的反讽和人性悲剧,委实令人震惊反思。

麦克白杀害邓肯是为谋取权力抄了非法的近道,他杀害班戈的动机在莎剧中是因为女巫预言班戈后代将最终获取最高权力,因此班戈和他儿子弗里安斯是麦克白通往权力之路的威胁。小说中麦克白和班戈的关系近似父子,麦克白甚至坦言自己杀了邓肯,并让班戈协助除掉副局长玛尔康,而班戈在执行时心软放走了后者。麦克白为此心生疑窦,告诉夫人班戈对自己的关爱“因为嫉妒心的毒害而转变为恨”,因为自己成了对方的上司,他甚至用狗做类比,强调了“温顺背后的仇恨”(32)Joe Nesbø, Macbeth, p.156.这番自圆其说、自欺欺人的解释,既是麦克白追杀班戈父子的自我防御式辩解,也是作家对他愈发丧心病狂的扭曲心理的揭示。正如奈斯博在访谈中所言,“看我到底能如何热衷并试着为麦克白做开脱式的诠释,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而且我认为这也是莎剧《麦克白》依然新鲜、与时俱进的原因。”(33)Scott Detrow, “This Guy Had Really Done A Great Job Before I Started: Jo Nesbø’s Macbeth.”

当莎剧中道出超自然预言的三个女巫在小说中变成为大毒枭赫卡特与麦克白进行钱权交易的中间人,麦克白在犯罪后的罪疚感和竭力自洽的内心辩护中间就更有心理矛盾张力,而其中的逻辑性,人性上的可信,成了小说创作的重要挑战。小说中,当麦克白和幕后大佬赫卡特真正遇到时,后者问他“难道你没有丝毫的道德顾忌吗?”麦克白以城市必然存在一定程度罪恶为论点的前提,认为自己和赫卡特的合作至少将罪恶维持在了更低的程度,“通过你,能让这个城市有一个好的未来,所以我才接受了你。”(34)Joe Nesbø, Macbeth, p.206.这种马基雅维利式的目的论自辩,荒谬地出现在麦克白不时需要向赫卡特索取毒品的无奈中,这种成瘾性自我麻醉,恰恰道出了麦克白罪孽深重的心理状态。同样,夫人的梦游病症也得到了她自己有意识的剖析:“这不是梦魇,是记忆。”她这样告诉自己的亲信杰克,却不知对方也是赫卡特的眼线。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段创伤记忆不需要被遗忘,并提醒自己“要牢记我走到今日是因为舍弃了什么,我为自己无儿无女付出了代价,才能每天早上在丝被中醒来,与自己选择的男人同寝,下楼工作,进入我为自己创造的生活中。”(35)Joe Nesbø, Macbeth, p.219.

此外,小说中麦克白曾经的挚友达夫,较之原剧中投奔玛尔康的麦克达夫,除了妻儿被杀害的惨痛之外,还多了一层情感羁绊,即与女警员凯斯内丝产生婚外情。达夫在妻子和情人之间纠结矛盾,小说为了丰富这个人物,还增加了他和妻子梅瑞狄斯最初的恋情,而当年梅瑞狄斯曾拒绝了麦克白的示爱,她选择了达夫,并与他步入婚姻。婚后,达夫像很多丈夫一样,在家庭生活的烦琐平常中日渐心生厌倦,与同事发生恋情。不过经过一番情感挣扎,达夫还是决定放弃凯斯内丝回归家庭,却为时已晚,最终遭遇了麦克白安排的灭门惨景。麦克白和达夫之间的关系异常复杂矛盾,他们经历过一段达夫帮助麦克白杀死性虐狂老师的往事,彼此缄默地守着一段不可告人的犯罪事实,他们同在一家孤儿院成长,一起上警校,因而达夫最后亲手杀死麦克白,个中自有五味杂陈的感受,不止于单纯的复仇和除害。

波谲云诡中,麦克白不断竭力去除通往权力巅峰的障碍,最终到了市长层面,于是他要动用媒体一贯擅长的揭开丑闻的伎俩,想暴露市长图尔特尔(Tourtell)恋童癖的丑陋,以此取代对方的位置,为自己的野心进一步加权。结果图尔特尔果敢地站出来承认了自己曾经的出轨往事和有私生子的事实,并恳请市民们谅解。至此,图尔特尔身边不时出现的少年不再引发各种负面猜忌。图尔特尔和他的私生子的关系,以及在故事尾声时父子两人卷入惊心动魄的危机并最终获救,其中的细节隐含地揭示了小说中屡次出现的原生家庭对个体心理和个性发展的影响。无论自小因母亲难产去世、父亲自私出走而成为孤儿的麦克白,还是家庭遭遇仇杀后被孤儿院收养的达夫,抑或少年时被生父性侵并驱逐出家门的夫人,还有一直软弱窝囊地充当赫卡特眼线,同时又充当麦克白的间谍,这双面特务的角色,让伦诺克斯生活在伦理矛盾的撕裂中,而他本人因为天生的白化病症,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有相对常态的家庭生活,因此也在心理和行为发展上遭遇更大的伤痛。这个一直在故事中被读者忽略的角色,在小说发展到后期,承担了悬疑设计中的重要作用。

麦克白在夫人那里得到的抚慰,很大程度上遮蔽了梅瑞狄斯曾经给他留下的情感挫败创伤,直到他认定的与夫人的真爱,让他显意识中认定梅瑞狄斯“已然不存在”(36)Joe Nesbø, Macbeth, p.299.,但是他在杀害达夫的布局中,让无辜的梅瑞狄斯和孩子们丧生,也为原剧中的这段残害多了另一层心理维度的诠释。

奈斯博对副线情节做了增补,设置各种悬念,而后将其一一解开,这一架构和心理走向的描述,让他在犯罪小说中揭示犯罪心理的创作优势得以发挥。达夫在情人凯斯内丝面前卸下了所有的精神武装,道出了麦克白和他的往事,当凯斯内丝指出,“可是他(麦克白)并不想要这个,达夫。这城市、权力、财富,他压根不在乎,他只想要她(夫人)的爱。”达夫由此感喟:“麦克白是被爱情驱使,而我则被嫉妒和仇恨驱使。……明天我就去杀掉这个自己昔日的挚友。”(37)Joe Nesbø, Macbeth, p.371.当凯斯内丝将麦克白堕落的原动力诠释为爱情时,故事外的读者或许应该由此看到这病态的爱情渴望实则为麦克白不断填补自己心理缺失的渴望,无论是家庭之爱的匮乏,梅瑞狄斯那里的初恋挫败,还是此后不断想要获得夫人认可的努力,都隐藏在麦克白的犯罪动机中。即便是最终除掉麦克白的达夫,在凯斯内丝面前也承认自己“一直都是狂妄自私的人”,并疑惑“我就不明白你竟然会爱上我。”(38)Joe Nesbø, Macbeth, p.371.后者则解释:“有些女人臣服于那些她们觉得可以拯救自己的男人,而另外一些则对她们以为可以拯救的男人毫无招架之力。”(39)Joe Nesbø, Macbeth, p.371.

此言一出,我们自然会意识到,麦克白和夫人之间的所谓爱情,就是彼此坚信可以获得对方拯救并主动向对方施救的双重精神依赖,这也是莎剧中麦克白夫妇可以被深入解读的情感关系。奈斯博很明确地在书中揭示这种男女之间深入吸引的原因,他们并非被对方的真善美吸引,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信任和依赖,恰恰源于彼此向对方展示自己最黑暗、无助、丑陋的一面,夫人明白,“就是因为他爱着自己那令其他男人都惊慌胆寒的那一部分。”(40)Joe Nesbø, Macbeth, pp.70-71.而且,夫人也是唯一能理解麦克白曾因为长期毒品注射而留下身体伤疤的女人。莎士比亚嵌入戏剧文本的诠释潜能,被奈斯博明确表达,并且通过悬疑和疑点的揭开这一犯罪小说的通常做法来达成。

悬疑的多方设置和读者的好奇心激发,历来是犯罪小说的流行畅销卖点,而人们在区分经典和通俗畅销作品时,常常以前者的“被阅读和重读价值”对照于后者的“被消费后即丢弃”,但是书评者又不得不承认后者“满足了人们的某种基本需求。”(41)Ian Sansom, “Criminal Convictions: The Consolations of Crime Fiction, Past and Present,” New Statesman, vol.142, no.5168-5169 (July 2013), p.65.因此,对于奈斯博的悬疑构思和心理处理,我们既看到畅销书作家对经典资源的有效挖掘和利用,同时又进一步反思在两种创作中人性之恶的心理复杂性,以及欲望在推动人心理和实践中的重要作用。霍加斯出版社的莎士比亚系列,主旨即以“中品”(middle brow)来推广经典(high brow)的受众。所以奈斯博的重写创作,尤其在犯罪小说的重要特征,即悬疑架构上,与莎翁的悲剧创作形成一种合力与协同,至少对读者产生的思考和情感触动具有同向性。

莎士比亚在诸多戏剧中持续不断地探讨和表述犯罪,其写作方式和手法在不同戏剧中有着丰富多元的体现,因此成为犯罪学研究的重要依据。犯罪学家凯文·卡伦指出:“读者可以在他的创作中发现一个显著鲜明的趋向,即他对犯罪的探究是超越人性个体的。”(42)Kevin Curran, “Feeling Criminal in Macbeth,”Criticism, vol.54, no.3(Summer 2012), p.391.正是在这一点上,犯罪和罪恶不止于个体的共性成为经典莎剧和奈斯博犯罪小说重写的某种隐喻性共谋,正如卡伦所分析的:“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所想象的犯罪并不是有序发展的,而是思想和行为之间具有流动的、现象性的互动交替,犯罪念头和犯罪行为常常难以区分。”(43)Kevin Curran, “Feeling Criminal in Macbeth,”p.392.其中莎剧中2幕1景麦克白看到幻觉中的匕首一段,最具有犯罪心念和行动的互动性,常常被学者用来进行细读分析。念头与实践彼此交融,心理动因和结果预想及自我辩护不断推动犯罪情节的发展,小说重写在这一点上更是拓展了情节,增加了人物。故事最终不同人物对于结局的喟叹或反思,也让作品更凸显启示性。当然,莎剧在这方面的潜能更加丰富,而犯罪小说通过悬疑吸引受众,也将经典隐藏的、深度的内容进行了更易于被读者接受的处理。

五、莎剧经典与犯罪小说的商业共谋

让读者更容易接受作品,或者说让作品更适于市场的意图,也是霍加斯出版社莎士比亚系列的选题初衷,即重写作品的定位是“中品”(又称“平眉”)之作,贯通经典和畅销的差距。然而莎剧自诞生之初本质上就是吸引大众的戏剧作品,原本就兼具着贯通精英和大众的特质,只是其语言的精妙、风格的独特,以及历史中的演变,日益成为学院派研究的经典案例和世界文学的圭臬。但是,其本质上的市场化意图,与犯罪悬疑小说在读者中的畅销性,尤其在商业上的“共谋”,性质上并无冲突。

犯罪小说在图书市场定位上一般被视为通俗畅销作品,以娱乐大众为主要目的。不过,近几十年来,有不少学者以犯罪小说为研究案例,提出一些当代犯罪小说“发展出了新的叙述标准,与当代小说佳作相得益彰。”(44)Knut Brynhildsvoll, “The Detective Novel: A Mainstream Literary Genre?” Forum for World Literature Studies, vol.10, no.2(June 2018), p.261.毕竟,从历史视角看,犯罪情节历来是小说和戏剧情节中相当重要的部分,而经典作品中的犯罪心理张力自文学发展之初就以其丰富的诠释潜力吸引着研究者们的关注。

莎剧在展现人性罪恶的发生、发展和结果时,剧作家、演员、观众形成了探究、演绎和观察犯罪的协同者,或者叫合作者,他们的视角不同,感受和理解的差异会随着作品的接受不断磨合、交互、融合和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犯罪的反思、分析不断深入和丰富,作品的内涵和外延因而有了不断的更新,这符合文学经典历时弥新的生命魅力。犯罪小说在其发展历程中,观众对于戏剧性和动作性(尤其是暴力、惊悚)的关注,随着当下不少犯罪作品越发重视情节的建构和人物的内心矛盾,也发生着注意力转移。犯罪背后的社会体制、伦理价值、文化语境的揭示成为作品内涵不断丰富的契机,曾经粗线条、简单化的扬善除恶模式得以改变和复杂化。这一方面的特点,奈斯博的犯罪小说能给予典型、鲜明的例证,正如之前所分析的,心理层面的动机,人所不可或缺的生物性本质在犯罪中的影响,甚至包括科学理论在人性犯罪动机上微观视角的理性揭示,以及法制、伦理、社会制度下的犯罪叙述,必然吸引着更多有着良好教育背景和文化素养的受众。

同时,值得关注的是,从文学伦理批评的视角分析,“有着安宁、愉悦家庭的文明人依然有对残忍和丑恶的想象需求”(45)Knut Brynhildsvoll, “The Detective Novel: A Mainstream Literary Genre?”,而文学等艺术作品正好给了这种需求某种可控的形式和情感出口。无论是莎剧舞台引发的观剧兴奋和感受满足,还是犯罪小说读者在小说的罪恶冒险和铤而走险中得到乐趣,作品在市场性上都有着对受众日常烦琐和无聊生活的代偿功能,而且从伦理导向上,剧作家和小说家被接受和认可,无论是大众喜爱还是官方或上层意识形态的审核准过,也都有作品在揭示和反思罪恶上的积极意义。无论主创在作品背后的意图如何,其中的道德和伦理导泻作用一定是被认可的,这种即便是抽离了艺术和文学考量的正向伦理意义,其商业价值的重要必备前提,莎翁和奈斯博必然有着跨越时空的共识。

随着犯罪小说逐步进入严肃文学被学者们重视和关注,其具有广泛受众的商业性与文学价值之间不再被视为有必然的矛盾性,正如莎剧并非诞生于精英阶层,也必然有着迎合大众兴趣和热情的特征。的确,奈斯博也正被学界视为“提升了犯罪小说的文学标准。”(46)Knut Brynhildsvoll, “The Detective Novel: A Mainstream Literary Genre?”他在探索犯罪的发展中,让笔下的麦克白不负莎士比亚所给予的丰富性和矛盾性,在展现惊悚犯罪的过程中,显然并不一味迎合畅销作品的简单化和单向度,将原剧中麦克白谋杀邓肯前看到幻觉中的匕首的一幕,将这段不断被学者探讨和分析的经典片段,即犯罪个体内心思索的自我碾磨、拉锯,通过麦克白犯罪前一系列脑海中对各种细节的闪回和反思,最终感叹着“有时候罪恶是出于正义啊,麦克白。”(47)Joe Nesbø, Macbeth, p.107.振聋发聩地将读者的思绪引入了更深的理解层面,而书中反复出现的麦克白的政治理念“民有、民治、民享”,更让读者像莎剧观众一样,对于悲剧主角的命运解读,以及罪恶背后的复杂因素,有了不同于单纯获取娱乐的意义。

从普通的犯罪小说到主流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发展,另一个重要的界限突破在于犯罪小说在呈现族裔差异和性别政治的同时,与20世纪文学批评中日渐成为热点的族裔文学和性别研究的态势相呼应,因此在受众市场上也顺应了当代读者的文化关注和需求。莎剧的经典性也恰恰反映了其戏剧文本中具有顺应时代发展而不断可被挖掘的批评潜能。另外,随着视觉时代的影像影响,犯罪小说中富有动态和戏剧张力的情节与莎剧舞台自身视觉-听觉的丰富性,也顺应各种艺术新媒体的再现风格,顺应市场消费的趋势,具备影视化改编的特征。

从传播学角度看,莎剧的成功和深入人心,与莎士比亚精湛绝伦的语言风格、高度适于舞台再现的表演特质、莎剧台词的魅力等不无重要关系。没有人会质疑莎剧经典名句在生活中的频频使用,在文学典故和互文性中的频频出现。例如,美国著名作家福克纳就将自己的代表作题为《喧哗与骚动》,直接援引自《麦克白》5幕5景中麦克白得知妻子离世,面对惨淡的境遇,进行了一段早已超越文本而广泛传播的独白:

反正她早晚也是一死;

总会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

一天又一天踮着小步走去,

直到记录本定下的最后一刻,

所有的昨日都只是为愚人点亮了

走向蒙尘死亡的道路。灭了吧,短暂的火烛!

生命不过是一具行走的暗影,一个

在戏台上蹦跶的可怜的戏子,

演完后便消声灭迹;那是一则

白痴叙说的故事,充满喧嚣与狂怒,

却没有一点意义。(48)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Kenneth Muir, ed., 5.5.17-28.

这段独白早已在几代人的内心掀起过无数波澜,也成为舞台上戏剧表演中被大众期待的那部分,莎翁的这段表述,已然超越了麦克白的个人悲剧,在不同受众的心中激发起个人对命运、抱负、生存的反思和感喟。试想,这既关乎、又跳跃出个体命运的悲叹和沉思,在莎士比亚写就的瞬间,或是被大声表达的刹那,其深入灵魂和渗入骨髓的萦绕盘旋,挥之不去,必然是这部悲剧此后被反复提及、传播的片段。

奈斯博的小说重写中,自然不会错过,也不会忽视这段广为人知的生命叹息。不过,作家将明日复明日的感喟化作了夫人死前留下的书面遗言:“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一天天在泥泞中挣扎着往前爬,到头来一切努力只是再一次将太阳谋杀,让所有人更接近死亡。”(49)Joe Nesbø, Macbeth, p.409.这段日复一日耗尽生命的绝望表述几乎是对莎翁笔下麦克白悲剧的重复呼应,在小说中被提及两次。麦克白面对着夫人的尸体,对她手下亲信杰克说,“她装了一会儿活人,但这只是死亡的抽搐。”(50)Joe Nesbø, Macbeth, p.409.阅读至此,读者们仿佛听到了剧中麦克白道出“在戏台上蹦跶”时的叹息,那仿佛抽搐般的生命状态。竭力要跳出经典之囿,尤其是莎士比亚无韵体诗行的奈斯博,写到此处这段话一定在耳际或脑海中挥之不去。在原本就长驱直入人们心灵的台词上,他不必回避,可以渲染,甚而重复,以此将自己的诠释波及更多读者的内心。此处,麦克白“审视自己,惊讶于他既不感到难过,也没有绝望。也许很久以来他就明白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所有的感觉就是空茫。”(51)Joe Nesbø, Macbeth, p.410.而后,他重读夫人“日复一日”的遗言,意识到“渴望被爱和有能力施爱,这二者给人类力量,也是他们的致命伤。让人们有爱的希望,便有了移山的力量;剥夺这希望,风一吹就瘫下。”(52)Joe Nesbø, Macbeth, p.418.

小说借着这段跨时空深入传播的表达,传递着犯罪背后的情感动机,而“移山”的隐喻,既巧妙对应了莎剧中博南森林移到了邓西嫰的“超自然”场景,又将小说中关于巨大沉重的蒸汽机火车头贝沙·博南挣脱近百年生锈、凝滞的桎梏,在城市广场上移动起来,如洪水般不可阻挡地冲向因弗尼斯赌场,也彻底瓦解了麦克白认为自己必有神助的虚妄,面对着因为母亲惨遭切腹而提前来到人世的达夫,这个不是女人分娩而生的对手,麦克白最终接受了“死亡的大赦”。(53)Joe Nesbø, Macbeth, p.438.

奈斯博此时既借助莎剧的传播力量,又创意地道出了他通过犯罪小说对经典的不同解读。死亡是解脱和对罪恶的赦免,他将达夫视为拯救者,“只有你能给我死亡,将我送到能与所爱相聚的地方,达夫,拯救我吧。”(54)Joe Nesbø, Macbeth, p.439.相比照的是,罪恶背后的始作俑者赫卡特却得不到被人杀死的大赦,连街上的少年,曾被他无情伤害过的人,都不愿动手结果他性命,让他自我了结。借着这些已然深入人心的莎剧细节,奈斯博的创作始终在超越“仅仅是犯罪故事”的畅销通俗作品的局限,借助经典莎剧和犯罪小说的巨大传播力,通过这两者相对安全、稳固的模式,最终实现将思想和理论见解等内嵌于作品,借传播的动能,达成价值的高效增量。这一点,和莎剧创作与舞台表演传播,必然异曲同工。(55)戴维斯(David Davies)等学者的“价值最大化理论”(value maximizing theory)认为,思想理念可以通过作品得到形象例举,以犯罪小说为例,读者和案件解密人在共同面对难题和谜题时,会产生相互的情感和思想认同,因而优秀的犯罪小说家能将思想和理论见解等内嵌于作品,通过传播实现价值增量(参见Alvarez,pp.142,148)。

此外,有一个不容我们忽视的市场因素也很大程度上确立了两部作品在传播上的特质,即广大的戏迷(书迷)的前提存在,或者用当下文化市场更应景的叫法,即庞大“粉丝”或网络流量的拥趸。这一群体的存在,尤其是对创作者类似于忠诚的信任感,特别是奈斯博众多因为喜爱他的作品风格而无条件支持和消费其文化产品的读者,更是将经典和重写的传播推广至价值最大化,这必然也是霍加斯出版社邀请作家加入莎士比亚系列时的重要考量。当莎剧中的苏格兰古国和奈斯博笔下的机构腐败、毒品泛滥的犯罪城镇形成关联,那曾经令诸多犯罪小说读者熟悉的氛围和场景与经典悲剧有了奇妙的交叠,并高效触发了作品的传播受众影响,甚至具备了连载性、系统性、延续性的作品影响力,同时在一定层面上打破了经典和大众娱乐的界限,将经典文学的意义渗透进人们日常的生活和讨论中。

六、结语

颇有意味的是,在小说《麦克白》的最后,当一切尘埃落定,作家让曾经的因弗尼斯赌场被改建为城市图书馆,“新近开放”(56)Joe Nesbø, Macbeth, p.444.,由此将被彻底摧毁、推翻的一切有了新的转换和生命力。图书馆作为汲取信息和知识的空间,与博弈、挥霍、孤注一掷、转瞬空虚的赌场有了鲜明对照,它是被逆转价值和功能的所在,也是改变的意义所在。在犯罪现象学的视域下,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揭示了行为和意识的彼此影响、拉锯、促动,构想犯罪和实施犯罪之间的过程关系,而这部伟大的悲剧也给人们提供了“对(犯罪)思维进行思维的绝佳路径”。(57)Kevin Curran, “Feeling Criminal in Macbeth,”p.398.由此看,奈斯博仿佛是莎士比亚跨越时空的共谋人,在这条路径上,在对罪恶意识的思考进程中,为人们创意再现了麦克白的反思,而我们深知,麦克白必然不止于个体,他与历史、社会、体制、系统、其他个体和群体等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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