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约与丰赡
——读许谋清小说
2022-03-18张冬青
张冬青
这些年来,因为工作关系,也因为晋江的文学朋友热情,我和晋江有了较多的联系。大多采风活动或文学座谈时都能见到许谋清老师的身影。谋清老师早些年从北京一家文化单位回到晋江老家挂职市长助理,连挂两届期满,在单位办退休后便在老家定居下来。他常年游走于京城和晋江两地,写得一手好小说,且热心家乡文化建设组织相关活动等,堪称闽南著名的文化乡贤。
印象里的许谋清不怎么修边幅,春秋两季总是敞着夹克,连着络腮胡的微卷头发有些散乱,和北方人、高大的夫人石晶老师站在一起,个子则显得矬。每回见面,他总是笑眉笑眼地打招呼,眼神里透着他那个年纪的人少有的清澈。谋清老师富有学养,为人谦虚和善,晋江的一帮文学青年时常没大没小地直呼他大名许谋清或“毛清”,他也总是脸上挂着弥勒佛般的笑意,老顽童似的从不生气。但也有其狷介的时刻,据说某回酒喝到八成,他竟拍案而起,对某位不在场的领导说了带脏字的粗话。有几回我们一起参加文学座谈研讨,谋清老师老是会习惯性地用手捋他那不算多的头发,用其夹带着京腔和晋江口音旳普通话发言,虽话语简短,想到哪说哪,但嗓音厚实,节奏转换快,点到为止,中肯到位,感觉颇让人思考受益。
因此,当刘志峰转给我这两册《许谋清小说自选集》,嘱我写点感想时,我是恭敬不如从命。选集里的“评论文摘”已有诸多名家精彩点评,但我只想用五个字表达,那就是简约而丰赡。
我想说,我首先欣赏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许谋清小说自选集》(上下集)由许谋清老师亲自主导的封面设计,大32 开本,蓝红两色,书名7 个字用适当的粗黑体凸版竖排在右侧。整个画面以摄影的晋江海与岸照片为背景。上集左边三分之二为絮状白云和波浪起伏的大片蔚蓝大海,右边三分之一处大鼻子般拱出的柔美海岬内为赤红的滩涂;下集则海岬岸线左右蓝红色调两相对换。画面简洁明快,动静相宜,大气抢眼。加之作者在封面与封底折页上有两段简短而富有哲理的提示解读:“《海土》系列里的人物,是用闽南赤红的泥土,和了海水捏成的。大海在喧闹,他们被海水浸湿的心,首先躁动不安了。赤,就是穷,赤人,穷人。赤红,是我们的根底,红土地,红砖厝。赤是开发,赤土连天。赤是红火,财源滚滚。赤是凝重,不是土豪十足。赤是赤诚,坦坦荡荡,直临大海,红蓝呼唤。”如此封面设计,先声夺人,让人眼眸放光,不读不快,堪称“简约而丰赡”的典范。
前些年,许谋清与洪辉煌对于“闽南乡土与文学”有过诸多精彩的议论。我很赞成洪辉煌老师在《一篇精致深邃的小说》里的精当评点:“许谋清对闽南乡土小说的贡献,是塑造了‘老货仔牛蜱’和‘土枪’两类典型形象……”所谓“土枪”就是现在谈得多的“土豪”,财大气壮,张扬显摆,又缺少相应的品位,闽南人说是“钱包鼓鼓,做人土土”。《土枪》里,三个打捕爱上一个在户,因那个在户死了,三个发小聚在一起喝酒。脾气性情品行各异、如今已是中年男人的三条汉子在酒醺里回忆前尘往事及与同一个女人的交往,感慨生活的无常艰辛。没多少情节,却被作家用素描般的精细画笔,将土枪、牛蜱、吴先生、在户女等几个人物描述得鲜活生动风生水起。作品中对“牛蜱”有如下描述:“牛蜱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它藏在牛胳肢窝里,又被牛毛盖着,看不见,牛尾巴也打不着,没见它爬,只见一圈小脚在动,又傻又笨。可它比牛虻还狠,不声不响地,满满一肚子血。它挂在那儿,那块牛肉只是发抖、痉挛。把它揪下来放地上,它已经跑不动,用脚一踩,‘叭’的一声,一股血飞射出去,再一看,只剩一张皮……”口语,平白家常话,长短句结合,寥寥几笔,刻画得入木三分。《土枪》简约而不简单,凸显了闽南这方土地的传统文化积淀和当下现实生态,展现出一个优秀作家对生活深入体察思考后对小说叙述语言的讲究和卓越不凡的文学功力。
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至90 年代初,我在《福建文学》杂志社当了若干年编辑,谋清老师每每见到我,总会提起他在该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我担任的责任编辑,我虽与有荣焉心有戚戚,但已记不清刊发的小说的具体内容和篇名。眼下,我重读小说精选集中标注刊发于《福建文学》1990年第2期的《金鸡盆的传说》,倍感亲切,心头豁然开朗,一阵阵暖流涌动。当年我们当编辑时,自己也还都是文学青年,又正处国内文化艺术界思想解放的时代,寻根派、先锋派文学浪潮一波一波风起云涌。我们小说组几人看稿大致按地区分工,每期要看大量的纸质来稿,见有适合的,需写出较详细的推荐意见,以供主编审定。调离编辑岗位工作多年,不知道如今电脑时代的文学编辑在选稿时是否还要写出审读推荐意见,也回想不起当时读《金鸡盆的传说》后写的推荐意见,可能就是觉得作者文笔好,有生活气息和意趣,肯定意见写得相对稚拙。在文学界这么些年,如果按我如今的文学识见,重写该篇小说的推荐意见,我会有如下表述:“这是一篇现代寓言、世纪寓言,精短的篇幅,没有多少繁复铺张的故事情节,但却充满张力,简约而丰赡。20 世纪80 年代,闽南海边乡村年过半百的男主人公柱,因中风躺床难得下地。恍惚之中,他觉得坊间流传的‘金鸡盆的传说’所说的或许是自家的事情,老妻将‘金鸡盆’卖掉所得的近万元给儿子买了摩托运货,并且入股与人合开了制鞋厂,他因此耿耿于怀。老妻将孩子厂家刚制成的新鞋让柱穿上。柱觉得那鞋子穿上,热乎乎地烫人咬脚,一会儿也受不了,只能脱下。他看到扔一旁的鞋子对着他吹胡子瞪眼。柱大半辈子靠种地谋生,习惯了光脚丫下地干活,对新鞋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焦虑。他感觉自己脚踝以上的身子逐渐消失,只剩下一双赤铜色的脚板。那双赤红的光脚在大街上踉跄地茫然行走,被各式各样跑动的鞋子追赶包围。柱只能无奈退回家中,不想,屋子很快就被大量的新制成的鞋子占领……小说用‘意识流’的手法写了现代工业化进程对人的‘异化’。作家文笔老到,富有想象力,艺术感觉良好,现实感强,其中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心理冲突,隐喻与象征都发人深省。建议排头条刊发。”
我始终推崇林兴宅老师早年提出的“文学的本质在于象征”这一理念。优秀小说的灵魂总是会生出翅膀,在写实层面之上飞翔,有它洞穿人心的画外之音、象外之意;或者说像一个幽默风趣的人,心里明镜般,却乘着酒兴顾左右而言他。好的小说自有它跨越时代的永恒魅力。时隔30 年,重读谋清老师的《金鸡盆的传说》,仍让人不可抑制地怦然心动,为之击节叫好。我会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那个因失业窘迫的推销员格里高尔,一夜之间变成甲壳虫趴在天花板上惶惶不可终日。还会想到恐怖电影大师希区柯克的那句名言:“当心背后有人!”在如今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瞬息万变的电脑信息时代,你会发现现代社会信息交流如此便捷,但要办一件紧要之事,你却很难找到一个真正能帮得上忙的朋友,周围都如影随形跟着无数双有形或无形的“鞋子”,你像被旋风剥光了的透明人,无处可逃无私可隐。科技能使物质愈加丰富,或许也会使人的异化加深加重,人心更加荒漠化,恐惧、焦虑、不安与困境无以解脱,孤独无所不在。